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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着众人叱骂他“背恩负义,毫无肝肠”,骂得真痛快,那时候,他瞅着他,本没有阻止的意思——这些日,他也想这样痛痛快快骂自己一回。可是,他不该提那些往事的,他说,“你还没嗅够天京城里的血腥腐尸气!你忘了是怎么逃出那个活坟场……”刘仲的手又止不住抽搐起来,神经质地撕扯着野生的芦篙叶子。
那时候,自己还是翼王府里的承宣,李文汇是参护,自己吃了一刀逃出来,他一家子老小八口人却都在那个夜里没了。 他家虎头那年春天才刚学会骑马,自己还总夸说,过两年又是打仗的好手,就那么一刀,让人削断了脖颈。李文汇是在死人堆里躺了三天后又爬出来的,血腥气他们都闻得太多了…… 他不想回去。 可是,你不知道,文汇,那封大柱国密嘱东返的谕令却是你亲手送来的。那天,我问你这是不是大柱国的亲笔手书——其实不问也能看出来的,可是——你说,大柱国口谕:“凛遵速行!”可笑你竟不知道自己传的是什么令!你骂我有什么用,原本依着我的性子,当日就冲去向大柱国问个明白说法;倘若只是我一个人,说什么也不会回转过来一步——可是我手下统率着这些个人,当年殿下命我到大柱国帐下效力就在一处,从赣南到粤西,经历了多少恶战,从不曾违过军命,不曾冷了众人的心,这一番又怎么能只由着一己的心愿。 西征一路,哪一程没有风餐露宿山险水长,却又有哪一程如此艰难不忍…… 远远黄四喜过来,看见刘仲,有点意外,慢慢贴近他身边坐下。 “你去看了李检点来?” 黄四喜不答,沉默片刻,突然冒出一句:“我看他那日说的也不无道理,你关他几日也好罢了。” “我让他一个人回去,他说,‘一起来,一起走。’”刘仲扭过头来望着他,“实话说,你究竟愿不愿意东返?” 黄四喜一怔,叹口气,“我是鄂人,乡情难却,总还是想回去,刘统戎,你是粤人,干嘛也一意要东返……”刘仲望着夜色里哽咽着南去的溱水,倘若顺着这江水南去,入曲江,便是折回粤境,若往东北便入湘了…… “这支队伍里粤人十停里没有两停,照你说大伙儿其实还是愿意回去的人多些!” “也想回去,心里其实也舍不得,李指挥那样一骂,每个人都给他骂进去了,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再往前走……” 该不该往前走,到了这里,还能不走吗?溱水对岸,在春夜的细风里却是遍布的灯火营垒,这队追兵从高明铺起就如同一个噩梦般跟随着他们,现在不硬下心肠冲过这一关,大伙儿都要丧生在这里。“别想了,你随我往纪统戎营中走一趟。” 黄四喜总觉得刘仲还有些什么话没说出来,不知道怎么问,闷声跟在他后面。进了后营,老远看见一个陌生的人影晃过,待要唤时刘仲作个阻拦的手势,黄四喜疑团更浓。纪成宾似乎对他两人颇为意外,讪讪地扯着话,看在黄四喜眼里总觉得他言语神情颇不自然。 “明天这仗怎么打,咱们先合计合计。”刘仲似乎没留意他地局促,自管自地坐下来。纪成宾有些支吾,“还合计甚么,不是老规矩么,你们夺关,我殿后守住渡口。” 刘仲突然一扬眉,转过话题,“以前在翼王麾下,有人夸赞我带的兵精,攻关夺隘无往不利,我说,那是因为有你殿后、四喜策应,我从没担心过自己的后路和侧翼——” 这些话黄四喜以往也曾听他说过,可不是今天这个口气…… “今晚我却不能不担心了。明天的仗怎么打我总要先来问个明白!”一封短柬捏在刘仲手里,纪成宾象被烫着似的跳起来,却不敢去接。黄四喜按耐不住劈手夺了过来,扯开才看个抬头落款脸色就气青了,一把揉了摔在地上,“纪胡子你竟跟席宝田这妖头有勾搭!” 纪成宾退一步,不敢去看他。 “你派成英去送信,他没过江直接送到我营里来了。” 纪成宾本来心虚着,闻言却来了狠劲,“连我亲兄弟也被你买去了,刘长子,你好手段!” “连你亲兄弟也不齿,你要去投席妖头看有几个兄弟肯跟你。” “我,我不是软骨头变妖——”,纪成宾的粗嗓子低沉下来,“你们看看我营中的弟兄,从高明铺到这里十成里就断送了四成,两个兄弟、一个侄子,就那么没了,连尸首都找不到……老人都说,游魂野鬼投不了人胎……那个席宝田狗贼,我恨不得生食他肉……这西征东返,你们都有一套套的道理,可这一仗又一仗地没个尽头我受不了啦!我同姓席的约好,让开路,他也放我手下的弟兄回乡种田谋食,再不打生打死了……” “你手下的兄弟们要活,其他人就全都得死。”刘仲眼里仿佛藏了刀子,咬住他不放。“今天我和黄统戎全在这儿,杀了我们你要去投谁都没人拦得了,你可不动手等什么!” 纪成宾眉心猛跳几下,呸地唾了一口,“算我没种!既有这封信在你们总认定我是个软骨贼了,明白说给你们,我老纪给你们殿后这些年,要砍你们两个早动手了,我今天只想扯自己人走,没想黑心害人,信不信也都由你们!” 黄四喜在一旁算是听明白了事情的头尾,恨不得一脚踹上去,骂道:“糊涂东西,你让开我们的后心给妖头砍还不算害人,你当你这就能走得脱,席妖头这边得了手,转过身去你也活不成!”喘口气想起纪成宾才没那个侄子不过刚成人,又有点心酸,“老纪,仗打到这个份上谁还能退得回去,大伙儿活一日算一日,也不能跟那妖头没了志气……” “你们两个听我的,管教明天斩掉咱们身后那个恶鬼,夺得黄石隘,大伙儿一块活着回朝。”刘仲突然说得斩钉截铁,神色冷厉得与过往截然不同。指着地上的信,“这个你还得派人给对岸送过去!”坐下来,捏住一只杯子,“不过,李文汇,不能留了。” “什么?!”黄四喜纪成宾一齐大惊,“就算他无礼骂错了你也不至——” “他没错,就因为他骂得没错所以不能让他再多话了!前日里给这么一闹你们两个都动摇了心思,回去的路还长着,再有下次别的人出什么变故你们谁弹压得住?”刘仲截住他的话头一口气说下来,仿佛怕稍一顿自己就会后悔。 这夜里,营后的山坳里又添了一座新坟。没有立碑,连木牌也没有一块,刘仲也不知道上面该怎么写。 当他提起刀的时候,李文汇的脸上没有愤怒和畏惧,只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望着他,说:“你也和他们一样了。” 一次、二次,冲向关口的人又一次地退了下来,只丢下了百十具尸首;渡头的仗打得松懈,双方似乎都有些心不在焉;刘仲带人伏在山坳背坡,几百双眼一齐锁住不断推移的战场,身子却都如石雕木刻般纹丝不动。 黄四喜再次带着他所有的人潮水般地向关口卷了上去,渡口的防线此刻猛然裂开一个口子,随着纪成宾的大旗,防守的兵将徐徐退向一旁,清兵乘势插了上来,片刻间便要同冲向关隘的队伍缠在一处…… 刘仲在心里默默记着数,眼看四成的清军冲过了渡口,猛地跳起来抱着横卧的大旗在空中挥过,埋伏的人马如旋风般冲出重新锁住了渡口,纪部的人马此刻也不再后退,重新回过身来把渡过岸的清军向江边挤压过去…… 刘仲听见身后欢声长呼,转头看见关楼上已然飘飞着一面自家的旗帜,在他终于展开笑颜的一刻,后心忽被一件尖锐物刺入,脚下一软,从山坡上翻滚下去。 隐约中,他听见喊杀声、喧嚣声渐次远去了,又仿佛听见有人在呼喊着自己的名字,一回又一回,而他却没力气回应。后心的伤已经痛得麻木,并不十分难耐,只是觉得那样的倦怠,只想闭上眼好好睡过去。 斜阳又拂在他的脸上,带着料峭的春风,没有被践踏过的山坡上开着无名的野花在风中摇曳,在一旁焦炙和血腥的荒野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无数具残损的尸体,不远处的溱水仍然不紧不慢地流淌着,洗刷着两岸的血迹。 往哪里去?刘仲恍惚间醒来,心头一片茫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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