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37号馆文选__清代,近代史及边缘文化文章目录 |
(一)
一六四四年之满清入关,乃是中国自元顺帝被逐回大漠元朝完结后之又一次受异族统治的漫长时期之开始。然而这次异族统治,远较前次时间为长、为彻底,对中原和对中国历史乃至对本民族之心理影响等,都至为巨大而深切。夫满族以百万之众、区区十数万之兵,竟能乘中原内乱,以汉人为其鹰犬,驱使我民族之败类前赴后继,以摧枯拉朽之势,夺朱明三百年江山如探囊取物,更统治我中华亿兆粟民近三百年之久。虽然,经过三百年之斗争与融合,满族亦已成为本民族不可分割之一员,满洲之地更也已是本国之一方要塞。然而,明清嬗越那段掌故,仍作为本民族之痛史中之无可忘怀之一页,而载入史册,为后人所叹忆。 满清入关,与明之自亡自然紧密相关。明之亡根本乃因自坏长城,概史家共识。明之亡也,一亡于君昏臣暗,再亡于宦阉作乱,三亡于党争剧烈, 四亡于天灾人祸四方不靖民不聊生内乱不止,五亡于制度窒息缺乏活力、经济政治体制已无法适应最迟自十六世纪即已开始的国际社会之以技术革命为标志之新时代之发展要求。国有此一征已足可亡,而晚明竟五毒具全,故要想不亡实在也是很困难的了。 明政权既无根本大变革,亡国自然是早晚的事情。然而亡国是早是晚, 却还要取决于其他一些因素。由于当初明太祖总结唐宋之所以亡之历史教训,而采取了广封宗室之策略,使得全国四处各方要镇都布满朱明遗肘,掌控要职。即便在经过连年内乱、李自成夺取北京崇祯自杀之后,朱明势力仍然拥有诸多地盘。尤其在江南半壁,更具有不可忽视之政治与军事力量;在多尔衮挟胜者之势胁迫南明时,史可法仍能掌管此风烛残年之王朝,调遣布防沿江四镇数十万众之师,若加以各方抗清力量及后来加入抗清势力之原农民军残部(如原张献忠部李定国等),数目更逾百万。 同时有明养士三百年,使得其统治力量深入影响到社会各阶层,盘根错节。凡此等等,此所以后来南明小王朝可赖以残喘十余年,若算上李自成及其后代之在台湾,更达四十年之久也。然而历史事实是,朱明此一身形巨大之垂死骆驼,终于还是被满清十余万兵给生生吞噬了。 满清之垂涎于朱明这一大锅盛餐,起始于明万历朝努尔呵赤之雄起于白山黑水;而它的吞咽下第一口夹生饭,则在一六四四年四月明将吴三桂突然决意降清并开关延清靖难之时。亦因于此,满清入关才作为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突兀而出,其之原因和后果,更自其时起即被广泛的研究。此亦本文之一个目的也。 (二) “在被征服者是先进民族,而征服者却处于半开化状态的情况下,就像北方民族侵入罗马帝国,或蒙古族入主中华帝国时那样,野蛮人通过军事征服所赢得的权力,能使之与被征服的文明民族达到同等水平,并共同向前发展,直到被对方同化为止。一方拥有实力,另一方拥有智力;前者需要被征 服者的知识和技艺,后者则羡慕征服者的权力。于是,野蛮人将文明人请入他们的宫廷,文明人则向野蛮人开放了自己的学校” 阿·托克维尔《美国的民主》 著名历史学家托克维尔的这段文字,曾被美国著名汉学家魏斐德(F.E. Wakeman, Jr.)引为其两卷本煌煌巨帙《洪业:清朝开国史》(The GreatEnterprise)的开篇辞。确实,托克维尔的这段话,再好不过地阐述了从古以来几乎所有的先进之民族都曾不断地面临的尴尬局面:遭受文化上相对落后之民族的武力挑战,甚至为其所鲸吞。几乎所有文明都曾在不同时期遭受北方蛮族的强有力的挑战;然而没有一个民族能如华夏民族那样,曾如此长时期地经受着北方的威胁,而且数度为其武力所吞噬;而最终,却又无一例 外地重获新生,并反将吞噬者裹入腹中。尤其到了相对晚近的时期,这种吞噬与反吞噬的过程已变得如此的自然而毫无痕迹,使得当康熙皇帝不无讥讽地嘲笑罗马教皇之试图操纵中国的基督教徒使其向教庭效忠、乃是十足的“西方未开化野蛮人”之荒谬和无知之举时(J.W.Cohen, The Sextants ofBeijing),他显然忘记了这一年,即公元1715年前后,距离三藩之乱之平息不过三十五年,离满清入关及随后之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才刚半个多世纪,而距其始祖努耳呵赤统一建州、海西、东海女真各部建元天命、随后以“七大 恨”誓师与明朝正式兵戎相向,及至吴三桂开关延清靖难,顺治帝移都北京,亦尚不足百年:而在那时,以“野人女真”称闻于明史的满族,即便是其中最先进的建州、海西女真分支,也不过刚刚完成了从“好田猎”之游牧社会到“田业以资其生”之农业社会、从“箭镞昔皆用骨”、“屈木为镫,削鹿角为镞”之原始状态到“造箭镞,皆淬之”的晚近发达状态、从“父子不亲,夫妇无别”之原始氏族社会到“野人剽掠上国边氓,做奴使唤,乃其俗也”之奴隶社会、并进而到已具有阶梯式等级封建性质、但仍残存有氏族残余特征和蓄奴成分的八旗制统治时期的进化历程(郑天挺编《清史·上》)。 然而,享有“千古一帝”之美誉的康熙皇帝,显然有其自得之资本。与只懂得以武力征伐之成吉思汗及其子孙不同,满清自始祖努尔呵赤开始,即具有远大的胸襟和非凡的战略眼光,更懂得武力所能办到的事情,实在是很小的;而况以霸而争胜者,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古来无有例外者也。 故虽然努尔呵赤至少在1583年他二十四岁时以杀父刺祖不共戴天之仇为名、 以遗甲十三副起家讨伐建州女真另一首领尼堪外兰时,即显示非常异志,但他却更知道积蓄实力、韬光养晦等待时机之重要性。其时,朱明王朝虽已经 历了嘉靖万历之漫长腐败统治而气息奄奄,却仍具有相当实力;万历时张居正的变革,更曾也给朱明带来了几丝复兴的希望和生气。因此,他不惜率领朝贡使团四次亲自赴京奉献贡品;坚决执行明庭之指令,“竭力维持与明朝的隶属关系,履行作为地方官应尽的职责,争取明政府的信任和支持”、“不仅陆续把其部属掠夺的汉人和牲畜送还朝廷,而且还为捍卫明朝疆域的南宁尽力”,以至于万历十七年(1589年),万历帝更晋升他为都督佥事;六年之后,又被封为龙虎将军(郑天挺编《清史·上》55页)。万历二十年( 1592年),日本丰臣秀吉侵略朝鲜,努尔呵赤更主动请缨,以示忠诚,惜则明庭未允。 在这期间,努尔呵赤之霸业,正在暗地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采用“恩威并行,顺者以德服,逆者以兵临”之胡萝卜加大棒之策略,先以五年时间兼并统一了浑河、苏克苏浒、哲陈、董鄂及完颜之建州五部,从而“环满洲而居者皆为削平,国势日盛”(《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在丰臣秀吉侵略朝鲜时,努尔呵赤已拥有约三至四万骑兵、四至五万步兵,其精锐部队之素质和实力,已被认为甚至胜过丰臣秀吉所率之日军(《剑桥中国明代史》 622页)。 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努尔呵赤又在古勒山以逸待劳,集中优势兵力击败海西叶赫部所纠合之哈达、乌拉、辉发等九部三万兵,从而严重削弱海西女真之势力;随后,努尔呵赤一鼓作气,征服了朱舍里部和讷殷部,从而统一了建州女真各部;1601年,吞并哈达部;1613年灭亡乌拉部,使得海西女真仅剩下叶赫部依仗明朝支持残存;1617年(万历四十五年),努尔呵赤攻占库页岛,从而大部统一黑龙江和乌苏里江流域之东海女真诸部。1619 年,努尔呵赤最后灭亡叶赫部,海西女真彻底被吞并,至此,努尔呵赤统一女真之计划完成。 努尔呵赤在统一女真过程中,即灵活应用了后来满清在征服并统治中国过程中十分有效并获得巨大成功的政策策略。他实施征讨招抚并举之策,对那些率部归顺之首领,总要委以重任、予以奖赏,甚至还以联姻收拢人心,如万历十六年之招抚苏完部、董鄂部;对降服之众,愿留则留,不愿留则赠予物品赐归,一如三百年后毛泽东所提倡的一般,以至于远近咸服,以为“汗以抚聚人民为念,收为羽翼,不意施恩至此”(《清太祖武皇帝实录》) 。 同时,与成吉思汗不同,努尔呵赤更十分注重本民族文化之发展,于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命巴克什颚尔德尼和葛盖“以蒙古字,合我国(即满清)之语音,联缀成句”(《太祖高皇帝实录》),创制了满文;后再经皇太极时达海之改进,满族乃有自己之文字。努尔呵赤更即组织以满文书写满族史,记载政治、经济、军事诸事件;又建立档案制度,记述其本人及各旗之事务,乃有《满文老档》、《满洲实录》传世。满文之创制更促进了教育之发展。天启元年(1621年),努尔呵赤更令在八旗中设巴克什(清入关前读书识文者之称号),要求教者对入学之满族青少年“认真地教书,使之通文理”,其子皇太极更令贝勒大臣子弟八岁以上十五岁以下全要入学(郑天庭编《清史·上》)。这些,都为日后满族能成功地长期统治中国,奠定了坚实的素养及文化基础。 凡此种种,都说明了满族之创业者从一开始就具有远非蒙元诸流可比之深远眼光。而这些高明的政策策略,更在满清入关并最终征服中国、及以后在近三百年之漫长统治时期中,被一再地应用,并获得了相当的成功。这期间不但曾驱使无数汉人如范文程、洪承畴、吴三桂、尚可喜、耿仲明等灭亡故国不遗余力,更能一边把屠刀朝江南无数抗清军民凶狠地砍去,一面还要朝自己脸上涂抹满周代天命仁政爱民之脂粉。康熙更采取招抚与镇压并用之 手段平三藩之乱、以怀柔政策消除汉人之反清意识;以一面厚葬崇祯帝维护 明室陵冢、一面却对明遗肘赶尽杀绝;一面对抗清者杀无赦绝不仁慈、一面对降清者又一律重用、开科取士招揽士人等等等等之两面手段,最终达到制服汉人之目的。其结果,使既便刚毅果敢如顾炎武王夫之者流也终于无可奈何仰天长叹自放山野,而嘉定路无遗迹、扬州血流成河之时,曾以一首《圆圆曲》名动天下的吴伟业,却仍要在“剖肝义士沉沧海,尝胆王孙葬劫灰”的哀鸣中,一步一颠地登上虎丘的讲坛。在那里,他将要阅读到一位年轻士子所敬挽的“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的著名诗句。再过若干年, 也就是在康熙嘲讽罗马教皇之无知可笑之时候,遍布神州的血迹尚未干竭, 无数抗清壮士的尸骨尚未及掩埋,而诸如朱彝尊、施闰章等这些所谓的世之大儒,早已急不可耐地在博学鸿词科中坐定,享受着“两朝天子一朝臣”的优厚待遇,开始了新一轮的讲经说法、替胜朝陈迹作墓志铭、为新主子谱写颂歌了。 诚如近代史家陈安仁在其《中国近代文化史》中所说:“蒙古侵略中国是中国的第一次亡国,满清侵略中国是中国的第二次亡国。蒙古灭亡中国,为期不过百年,满清灭亡中国,为期几及三百年。这就是蒙古人掌握中国政权后政治的手腕,不及满洲人的能干;政治的眼光,不及满洲人的远大;政治的方法,不及满洲人的乖巧。满清入关后的政治方针,是以收集民心为第一事,如被蹂躏的城邑,有鳏寡孤独者给粮养之,大兵经过之地,得减钱粮之半,额外征收尽行独免”。这些既都昭示了满清之与蒙元匹夫根本不同,而此些最终引致成功的基调,更早在努尔呵赤创建后金国、满清尚未入关之时,就已经奠定了。而当时间翻过三百年,这段历史几乎就要在神州成功地原番上演时,我们或才更深刻地体会到,满清入关史于中国历史之意义、于本民族内心深处之痛之恨,究竟到了何等剧烈之地步;更也要让人深深地疑惧,疑惧于这样的痛史,是否还会在将来重演。 (三) “余之研究清史也,志在了解中国之情事耳。。。余所以舍唐宋元明, 而独取清代哉,区区微意,固自有在。中国伊古以来,以外族主中华,惟元与清先后相望。而其统治得宜,享国历年之久,则清室迥非元之所得同日语。蒙古部族之源流,由来甚远。迄于世祖,上袭成吉思汗父子之威望,远摺(换心旁,音同)世界。故回首而东,取宋人之半壁江山也,有如拾芥。清朝则大异是。其祖若宗之发扬,不能逾明代。仙女朱果,皆后世史家献谀之谭。。。不能不疑,彼等之先祖何以竟攻取中国本部,如反手也。余于是而始有研究清史之志矣。” 日·稻叶君山《清朝全史·序》 夫夺天下以力以武,定天下以礼以文;满清亦是如此。固欲察满清之所以兴,必亦要察较其之兵制与朱明兵制之得失。而欲察满清及朱明之兵制, 则需溯本逐源。此篇即对兵制之演变史,作一概略考述。 蒙古以铁骑力取中原之后,不知郦食其之马上夺天下不可马上治之之道理,以高压待汉人,又政治日渐堕落,蒙古族原有之彪悍亦被醉生梦死的统治生活消糜殆尽。传至顺帝时,顺帝更又昏庸无能,有贤才而不能用,受制阉小;加以天灾人祸,民不聊生,时势乃乱。天下纷纷的结果,是1367年元顺帝率妃子出居庸关仓惶北遁,朱元璋兼并群雄,建元应天府。 朱元璋既定天下,鉴唐宋之所以亡,以为唐亡于藩镇割据,而宋则中央过度集权。乃“实施封建政策,分封诸子于要地,各设傅相官属”(陈安仁《中国近世文化史》)。尤其在兵制上,更有较大变革。此一兵制变革虽乃针对唐宋之弊而作,亦曾为明初之创治丰业伟功起过积极之作用,但其末季衰微,反亦予满清之崛起以方便,一似前朝,良可叹惜。 唐初沿北魏施行府兵制。五胡乱华,北魏拓跋氏在塞外“尽收率北方之 种族而用之”。既恃兵力而立国,则必不能持久,终分裂为“东西魏、周、 齐之互竞,而随六镇之乱,以侵入中原之北族亦衰,乃不得不用汉人,乃不 得不令兵屯种以自养,而府兵之制起焉”(吕思勉《中国制度史·兵制》) 。府兵制概自后周太祖始。太祖用苏绰言,“仿周典制六军,籍六等之民, 择魁健材力之士以为之首,尽蠲租调,而刺史以农隙教之,合为百府。每府 一郎将主之,分属二十四军,开府各领以军”(《中国制度史·兵制》)。 唐武德初,始置军府,要骠骑、车骑两将军府领之。至唐高宗、武后时,天 下承平既久,府兵之法渐坏,方镇之兵遂起。节度使既掌控要职,拥兵自重 ,安史之乱乃作焉。安史乱后,藩镇除河北一处外,相继为所削平,而禁军 反又突兀而出,为患最深,内廷更受宦官所把持。节度使与宦官相互勾结或 倾轧愈演愈烈,而有朱温之反。唐既终亡于此,更继以五十余年的十分惨烈 而黑暗的五代割据之祸。 宋太祖以军功立国,深知军兵割据之害,乃一反唐之兵制,重文抑武。 宋之兵有三:曰守京师之禁军、诸州镇兵之厢军、即分散各地在所防守之乡 兵。宋初汲取五代藩镇之弊,实施强干弱枝之策,诸州兵之强者皆选为禁军 ,被置于禁都之内,天子脚下。又行更戎之法,致使兵不习将,将不知兵。 再加赵宋刻意重文抑武,既多以不知兵之文人领军,兵虽冗而不能战,反将 国家财政拖跨。后虽经王安石行保甲法而不能尽除其弊。冗兵更成为宋亡之 一大病由。 元以兵锋争天下,而不知兵之害,因循战时之法而不知变。故其兵制夺 天下可,守天下则不可,元祚匆匆,加之以蒙元粗旷,典章制度皆难成体例 ,实不足征。然元之兵制,仍有为朱明所承继者(《中国制度史·兵制》) 。《明史稿·兵制》:“明太祖既以武功定天下,虑兵之不可常聚,分军卫 以安之;又不可无食,辟军屯以养之;不可狃安而玩竭(换心旁,音沏), 京畿之外,简选精锐,岁就试京师,劝教阅以练之。其外统之各都司,内总 之五军都督府,而上十二卫,为天子亲军者不与焉。有事则调发从征,事平 则各还原伍,将无专兵,兵无私将,永杜跋扈尾大之患,而成安攘无竞之烈 ,计至周也。”则明之兵制,既有府兵遗迹,使得兵能自养,不会拖垮国家 财政,又免除了如宋那样兵聚中央、地方无力自保、中央一跨则全国完蛋的 弱点;同时又颇具宋兵制之特点,即兵将既不相习,也就避免了唐藩镇割据 尾大不掉之可能。明代兵制的这一特点,更也为其在初期取得“亦足方驾汉 、唐”之武功(钱穆《国史大纲·七编》),打下基础,其中更包括收复了 五代时失于后晋石敬瑭之手的幽燕十六州之大部,实现了北宋数朝有为君主 欲行不能之宿愿。 明兵制之主要形式,在卫所制。 卫所制之雏形,始于1364年。朱元璋自称吴王后,推出标准之军队编制 表。原先之主要野战军团之各翼元帅府,悉数改名曰“卫”(《剑桥中国明 代史》100页)。这是因为在朱明建国过程中,降兵日众而军渐冗,建立卫 所制,是为了以正常制度处理此些兵众,使不生滋乱。再者,由于在建国过 程中,明军所夺取的领土日广,也有必要建此新军事单位来戎守防卫。同时 ,建国后明帝国亦可能曾出现冗兵,而要全数复员如许众多之已丧失生计的 兵士,于社会稳定之保障和国家之安定,亦多有不利(《剑桥中国明代史》 )(我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初期,实亦有此问题,尤其在朝鲜战争之后。毛 之策略,则有多取于朱元璋者,譬如在北大荒、在新疆等地广设建设兵团, 使其既能屯田自食,又能戍卫边疆,实亦有卫所兵之特点。惜后来毛未能因 势变法,妥善解决军队问题,反继续倚靠军队而发动文革等,使得天下虽定 而迟迟未平,乃给后人留下无数之疑难与障碍,需要一个个去克服,此可谓 毛公千虑之一失也。此是后话)。 初期,卫所制“以五千六百人为卫,一千一百十二人为千户所,百十有二人为百户所。”,“其取兵,有从征,于归附,有谪发。从征者,诸将所部兵,既定其地,因以留戎。归附,则胜国及僭伪诸降卒。谪发,谓以罪迁徙为兵者也”(《中国制度史·兵制》)。卫所乃“分屯设兵,控遏要害;错置经省,统于都司,而总隶于五军都督府。五府无兵,卫所兵即其兵”。概“太祖既定天下,度要害地,系一郡者设所,系连郡者设卫”也(《中国近代文化史》)。都指挥使与布、按并称三司,为封疆大吏。而文武无定职,世犹以武为重,概宋之重文轻武之反动也。 任何之制度,其初创之时概皆为修正前朝之弊端而起,而经久之后必有弊生,若不加变革,难免还要深受其害。唐之府兵与宋之禁军概莫不若此。明之卫所制,在其初创时乃是为了克服唐宋兵制之弊。但自正德以后,“军职冒泛,为世所轻。内之部科、外之监军、督抚,叠相弹压,五军府如赘疣,弁帅如走卒。至于末季,卫所军士,虽一诸生可役使之。积轻积弱,重以隐占、虚冒诸弊,遂至举天下之兵,而不足以任战守矣”。卫所制至此可谓与其创制者之意愿适正相反,本欲克服唐宋兵制之弊,此时却反成了作茧自缚、自陷泥淖之形具了。 满族缘起所在之奴尔干都司,即朱明所设之诸司之一。朱明兵制之长处之弊习,亦对其之发展有相当影响;对满清之崛起,亦起了相当之作用也。 (四) The state with which the Manchus conquered China, was formed ona bureaucratic Chinese basis with certain feudal characteristics and clan cohesion integrated into it, and a tribal Mongol vassal annex. It was based on a military banner organization copied from China but with feudal fragments and was ruled by the Manchu imperial clan andthe emperor. --Franz Michael (1943), "The Orgin of Manchu Rule in China" (上) 满洲之先出肃慎氏,古通古斯族之后,据于今吉林之东北及牡丹江流域 。宋时立国曰“金”,后为宋人与蒙古联军所灭,“其遗族散居混同江南北 ,共存三部:曰建州,曰海西,曰野人。明初仿唐羁縻州之制,分建卫所。 而建州卫境内,有满洲部五。长白山部三,清室之先,即为满洲部内之一。 ”(《清史纪事本末·卷一》)。明与女真既已长期沟通,汉族边民与夷狄 部落之间亦无明确分界,双方之间以马市互相往来,相互同化互相融合自不 可避免。满族的前身女真中有许多汉人,而明北部最早之卫、所,也多有蒙 满诸族人组成(郑天挺《探微集》)。 明史中所提及之外患有二:北虏及南倭。北虏即北部之鞑靼,南倭则日 本与汉人相杂之海寇。“北虏非尽鞑靼之真种也,汉人逃入其部落,成一种 假鞑靼,而反寇本国;南倭亦汉人入海,混于倭人,成为一种假倭,而侵害 本国者,殊为不少”(稻叶君山:《清代全史·上》)。明对北狄施行羁縻 州政策,试图以女真、蒙古族互相牵制;及待满洲壮大,又期之以女真各部 之间互相制约。在明王朝的大部分时间里,其之北方防卫重心都放在针对蒙 古鞑靼之上,以避免元蒙旧朝卷土重来。永乐时,明朝在从满洲至甘肃的长 城沿线设立边防镇,后来更加修城墙,亦即明长城,以抵挡蒙古骑兵之袭掠 。明廷向未曾把女真满族放在眼里,结果反使得满清得以坐大。“鞑靼自俺 答汗死后,渐就明廷之羁縻。朱氏社稷,宜可以长治久安矣。孰意无端灾祸 ,发于长白山以南。曾未几时,而辽东之疆园,毁撤殆尽,炎炎赤舌,大有 席卷北京宫庭之势。”(稻叶君山:《清代全史·上》)。可以说,满族之 兴起,颇得益于汉蒙之相争也。 前已叙述,卫所制乃明太祖称帝前所创,乃明之兵制中最重要之一种形 式,盖仿北魏隋唐防治之府兵制及参考元兵制一部而成,军队以军屯为其形 式。供给基本可自给自足而无须由国库拨给。卫所制卫所军士由身份永远不 变之世袭军户充任,卫所军官也世袭其职。这种具有封建性质之世袭制,经 久之后弊端日现,如地方将领把军士变为劳工,肆意压榨剥削;卫所军官成 一有利可图之职位,为富贾豪门所追逐。大量军士既得不到军饷,又遭受官 长之盘剥,乃纷纷逃亡,致使世袭军户日渐减少。至十六世纪初,一些卫所 逃亡之军士更达80%,许多边地驻军只达兵力之一半。致使当明朝边境有 事出兵时,只好临时雇佣矿工、盐工,或招募辽东、陕西等地之雇佣兵充任 。这些雇佣兵自然缺乏战斗力,不堪重用。卫所制因此而日衰。同时,对北 方诸部落所实行的羁縻政策,亦加剧了边军之膨胀;再加卫所制既衰,而至 明末外侵内乱却纷呈不断,以致于明朝之军费负担日趋沉重。为应付这些不 断增长的开支,明廷乃加派赋税,额外征银,由此又更增民怨。然而即便如 此,所增赋税仍不足度用。如1619年因北边吃紧而加派辽饷,全国除京畿皇 庄外俱增交税率约9%,因此而额外增银520万两,却仅够支付辽东九边中 之一边之十八万兵九万匹马的费用(F。Wakeman:《洪业:清朝开国史》) 。是以,满清之崛起,则又得益于明卫所制之衰也。 先时,满族只是明帝国边境上的一个藩属部落,以每年十月之岁贡与中 央帝国保持着宗藩关系。作为边境上之部落而非独立之国家实体,其之臣藩 地位亦只是与朝鲜、安南相类,而由于部落之间相互钳制,规模、实力较之 更小而已。明朝对付女真各部落之策略,是尽力维护各部落之间的均势,对 所有部落都公正地给予贸易优惠,同时将一个明朝官衔授予其中的一个部落 首领,由他充当部落联盟之临时首领,协调各部落之间的均势,明廷则以卫 所对各部落进行监督,防止其中任一部落独大;此即“以夷治夷”之策,后 来亦为满清统治者所采用来对付北部和东南海域之边患,直至十九世纪末仍 乐此不疲。 初时,努尔哈赤并无占中国夺天下之雄心。万历时,明总兵李成梁攻古 勒城主阿太,尼堪外兰诱阿太开城,明兵入歼之,误杀了正在城中之努耳哈 赤之祖与父。后努尔哈赤请明杀尼堪外兰,明不允,盖欲以他来钳制努尔哈 赤也。努氏遂与朱明结仇。努氏既不甘咽下此口恶气,从此渐有发愤之志。 然而其目的,尚还只是报杀父弑祖之仇、进而统一女真各部,充当部落联盟 之首领。只是随着努尔哈赤之渐次统一女真,满洲规模日隆,其野心才日益 增长。 1607年,努尔哈赤以称汉之方式,获得了梦寐以求的部落联盟之最高权 力。1618年,努尔哈赤称帝满洲,建元天命,国号曰“后金”,随后以“七 大恨”誓师,亦只是说“天建大国之君,即为天下共主,何独构怨于我国乎 ?”责怨朱明之“助天遣之叶赫,反抗天意,倒置是非,妄为剖断”等而已 。换言之,是责怪明之偏心于其他臣属部落,有失公允而起来抗争。对于朱 明帝国来说,这也只是时常可见的藩属国之间的边境纠纷,依照成例则只要 边境将官妥善处理,该讨伐的讨伐、该绥靖的绥靖、该以夷制夷的以夷制夷 就可以了。满洲之初时不被朱明放在眼里,亦因于此。而努尔哈赤所谓之“ 建大业”的宏伟目标,至多仍只是局限在明朝之东北边境上建立一个相对强 大之统一的女真各部之藩属国,占据辽东,一如朝鲜、安南而已。这样的藩 属国,仍将与明帝国保持着宗藩关系。此样结局,虽然是明所不愿意看到的 ,然而只要并未威胁明之“天下共主”之地位,只要还和明廷维持正常的宗 藩朝贡关系,则明仍以为其之威胁不若欲夺回帝位的元蒙之后、或者诸如李 自成这样的欲革其命的叛民之威胁大,因此不会太加在意。而况其时明朝内 部正深受派争剧烈之扰,四处民变亦此起彼伏,因此实在也无暇他顾。 努尔哈赤也正是利用了明廷的这个心理,一边继续维持与朱明之正常的 宗藩关系,初时则小心翼翼,每年坚持朝贡,甚至还亲自率员进京朝奉贡品 ;一边却纵横捭阖,加紧统一建州诸地之女真各部,一如前文所述。即待明 廷省悟过来,则满洲已坐大,尾大不掉;萨尔浒一战败后,从此更只有睁眼 坐看满兵纵横辽东了。此实是明末之卫所制与羁縻政策之失也! 皇太极继位统治后金后,既已赖有努尔哈赤所创下之基业,则其志自不 在小。“太宗既嗣位,雄武英毅,不让太祖。其开国方略凡四:首征服东海 诸部,次平定蒙古,次征服朝鲜,再次则为六次伐明之役”(《清鉴·太宗 文帝》)。察此四方略,征服东海诸部则为固根本,平定蒙古、征服朝鲜乃 安其两翼后院;根本若固、侧后既安,则中原可图也。此四方略必当是后人 所总结,而皇太极正是依照此四方略,一步步地最终达到虎踞东北,雄视中 原之目的。 1635年,后金征服蒙古察哈尔部,并获得元朝之传国玉玺,使得皇太极 可自称为成吉思汗及元帝之继承者。此一名号不仅提高了他在中亚蒙古之地 位,更使得他进一步确认了其部落共主之身份,包括蒙古族所信奉之西藏喇 嘛教教主之身份。然而他依然没有确切的虎视中原之心。其主要谋士、汉人 宁完我、范文程及马国柱等经常劝他出兵征服明朝,逐鹿中原。“辛未,宁 完我、范文程、马国柱合疏言:‘伐明之策,宜先以书议和,俟彼不从,执 以为辞,乘衅深入,可以得志。’”而皇太极则以为,“我之兴兵,非必欲 取明天下也。辽东守臣贪黩昏罔,劝叶赫陵我,遂婴七恨。。。今所在征讨 ,争战不息,民死锋镝,虽下情不达之故,抑岂天意乎?我今闻诚相告,国 虽褊小,惟欲两国和好,互为贸易,各安狩猎,以享太平。若言不由衷,天 其鉴我”(《清史稿·太宗本纪》)。止待次年,皇太极才受属下所推,行 受尊号礼称帝,定国号曰大清,改元崇德。而这次之改国号,其逐鹿中原之 志才袒露无疑。 逐鹿中原的第一个行动,是征服朝鲜,以彻底解决左后翼之威胁。朝鲜 向为朱明藩属国,“虽称属国,而无异域内。故朝贡络绎,锡赉便蕃,殆不 胜书”(《明史·列传二八》)。皇太极初时,“用兵中原,而朝鲜服属有 明,近在肘腋,屡抗王师”,为稳固后方,亦有征伐之,使其亦向后金岁贡 。同时朝鲜仍奉明朝为宗主国,并与皮岛毛文龙相为犄角,胁迫后金之侧后 。及待太宗建元大清,自然不能再容忍侧后有此威胁。皇太极乃派阿敏率师 伐朝鲜,破其城,朝鲜王“【人宗】惧,始遣使乞降,弃兵械,服朝服,献 明室所给封册,而躬自来朝。。。自是朝鲜世与国者二百四十余年”(《清 鉴·太宗文帝》)。 此次征服朝鲜,不但使得满清侧后翼得以高枕无忧,从此可以专心致志 于中原,而更重要的还在于:朝鲜放弃了宗藩于朱明,而改为臣属于大清, 奉满洲之正朔了。这等于承认满清为天下之共主。因此,清之征服朝鲜,实 际上才是满清要夺取中国、称霸“天下”、试图争当天下之“共主”之实践 的第一步。 清张庭玉修明史,所撰列传之外国卷中依序有朝鲜、安南、日本诸国, 盖此些国家都被认为乃故明帝国之藩属国也;而独独不列清之先祖,盖满清 自以为原本是中国之一员,而欲抹煞去其先不过是朱明之一臣属国的事实; 概因依照儒家理念,藩属之国终属蛮夷戎狄之列,低中原一等,以此身份而 要蟠龙中原,当天下“共主”,又如何能让人心服呢?因此,其之欲要否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