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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铿最初介绍我认识的党员作家便是李伟森,说他是个“踏踏实实的人”。他在党内名求实,真是名如其人。
我是听从冯铿的劝告给党中央《红旗日报》写闽西苏区见闻的。我以《苏维埃随笔》为总题,陆续投稿给《红旗日报》。《红旗日报》把它连载发表。(1957年五、六月号《人民文学》上发表的一组《红色故乡随笔》便是1930年在《红旗日报》上发表的几篇作品的改写稿。) 《苏维埃随笔》在《红旗日报》上发表了一部分后,因为我的心脏病需要静养,医生劝告我去西湖疗养。因此,我中断了这个作品的写作。《红旗日报》在中缝上刊登了启事:要我继续写稿。 我从西湖归来,冯铿便介绍我认识《红旗日报》、党中央宣传部负责人李求实,即参加“左联”的李伟森。就是他登报找我的。李伟森初次跟我见面,便说他、柔石、胡也频是左联工农兵通讯委员会的成员,他主管《红旗日报》的工农通讯小组。我住在法租界,他就叫我参加法南区(法租界和华界南市)的工农通讯小组。 李伟森留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他不随便讲话,但他的话一出口,却有分量。他像个金石匠,惯于把他讲的话,凿在听者的心扉上。这就叫我敬而爱之。 李伟森要我参加工农通讯工作,便说写工农通讯对一个作家来说有多么重大的意义。他说: “写工农通讯是很重要的革命工作。每一个作家应该深入工农群众当中,熟悉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希望、他们的爱憎。每一个作家要学会写工农所关心的问题,写他们爱读、读得懂的文章;但这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这却是个基础。有了这个基础,上天可摘星星,下海能捉大鲸,便可达到‘笔若游龙,无施不可’的地步。” 李伟森只长我几岁,但他讲话时,风度像个长者,口气很坚定,可也没有丝毫使人感觉到他是装腔作势吓人的。听了他的话叫你耳朵发热,心里痒痒。看他外表真像一位农村小学教师。跟他说话,也就不很拘束。 我听李伟森讲话,只能听他讲完,默默地思量一番。我的性格是有话必讲,讲必尽兴,然而,李伟森一点没有厌烦的意思。而李伟森讲完话,却总要等待你的反应,并不急于继续发言。他看我并不是一个不可攻击的保垒,便单刀直入地说: “好吧,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你今天先写一篇工农通讯稿试一试。回头我们共同来研究研究。” 李伟森说完,便指着我桌子上的原稿纸,不再理会我了。我摊开一张原稿纸。李伟森则拉开小椅子,背偎着门板,掏出他的笔记本看看,撕下一张,衔在嘴里,像反刍动物那样磨着牙床,最后把它吐在我的当着痰盂用的陶钵里。然后他便架起一条腿,闭目养神了。他昨晚必定睡迟了,困倦了。 我的心里可掀起了风浪。他真的是个踏踏实实的人,一点不马虎!他既然发表了我的《苏维埃随笔》,仍然还要当场考我一考,这明显的与我的性格不很相称。然而,李伟森却坦然地打盹了──也许他正在考虑什么问题,或者正盘算下一步跟我谈什么吧? 叫我写工农通讯,确是个难题。我周身发热,脑子发胀。我回想起许许多多马路新闻,一件件一幕幕在眼底展现。最后一件见闻吸引了我,我认为这件见闻可以写一篇工农通讯。它的内容是:一个外籍水兵,尾跟着一个中国苦力,挥舞他手里的短鞭,鞭打那个苦力,他像驱赶一条水牛一样的呼喝着。那苦力正推着一辆重载的板车走上坡路,他汗流如注,手不能松,脚不能停,头不可歪,眼不得旁视。然而,熙熙攘攘的市民照样往前走,或者正迎面走来,都装着什么也不曾见到,放快了脚步,仿佛走得越快越好;而那苦力呢,却是怒而不争,一直忍受着鞭打,不过背骨似乎挺得更直,就像他推着的是一座大山,要把它抛到黄浦江里去哩。 我把这故事写成一篇工农通讯。 李伟森接过稿子看过,沉吟一会儿,拉我挨着床沿坐下,感情地说道: “看了这个通讯,的确令人痛心。这是独夫蒋介石投降国际帝国主义者以后给上海市民带来的灾难,忍耐啊!再忍耐啊!你写的全是事实,在上海到处可见,随地可闻。不过,你是写给工农看的,要写出时间地点。你必须让人知道,某时某日,在众目睽睽中,帝国主义者又欠下中国人民一笔债。但是,”李伟森沉思着,半晌不言,接着才有条有理地往下说:“但是,对客观情况也不能采取自然主义的态度。其实,哪一个市民不像你一样的激愤?像这样的事,不论在谁的身上都可能遭遇到。你一个人能怎么办?你要跟他拚命吗?肯定先吃眼前亏。自然,假如你写当场有人握紧拳头高呼:‘打倒帝国主义,收回租界!’也不能说完全对。这正是暴风雨未采之前的那一瞬吧。在‘新的太阳照耀下’的苏区,像这样的事情就再也不会有了,工农掌握了政权,手里有了武器,帝国主义者就只好伏伏贴贴了——可不是吗?” 李伟森说过“可不是吗?”便不再开口,看他那眼色,便猜到他正待我说“同意”或者“不同意”。我心里明白,他是党中央宣传部负责人,是党报《红旗日报》的编者,他不会信口开河的,应该听他的。况且,我确实也找不出他话中有疵可求,也只能默然对之。他看我没有多话,便说他要把稿子带回去,跟别的同志研究研究,发表出来以后,叫我自己多看几遍,若有不同意见,还可提出来“反复研究研究”。 我对他说,我全没意见。然而,我跟他说到我住的新新街的客观情况,提到不知有多少人因为《红旗日报》脱了期,便要追上报贩去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便是其中的一人。我说:“我难免为你担忧。”我还跟他说,龙华的枪声一响,群犬便闻声奔驰而去,抢喝那牺牲者的鲜血,这是当时资本家办的日报上也曾报导过的,因此,我才写了那篇《挨饿阶级的狗们》,来发泄我对阶级敌人的憎恨。李伟森默默地听我说完,唇边略现笑意,说道: “一切工作都是为着革命的需要,因此,随时随地准备牺牲也是为着革命的需要。 我写的第一篇工农通讯,被发表在党报第二版偏右下方,被删改不少,大约只剩三分之二左右。自然,这并不算什么工农通讯,它只能算是一篇马路新闻。但正如李伟森所说的,“一切工作都是为着革命的需要”,新闻虽小,但能占党报的一个小小的角落,能让上海的工人兄弟沾上眼,我已感无上光荣了。这工作怕就是李伟森所说的“基础”,它指的必然是生活的实际,作家应当时时刻刻关心你身边所发生的事情,分析它、研究它,你必须去熟悉它;作家必须把国家的苦难,人民的祸福,一切的一切,都搁在自己的心上,并为着这一切去进行斗争,即使抛出了自己的生命,也是为着革命的需要,不为别的。 我永久不会忘记李伟森烈士生前对我的第一次考试! |
原文1980年第1期 发表于《新文学史科》 浏览:11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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