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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宇曾为蜀帝王,化禽飞去旧城荒,
年年啼向桃花岁,似向春风诉国亡。 这是一首写杜鹃鸟的诗,讲的是著名的“望帝化鹃”的传说。它与天国有什么关系呢?这要从《天京之变》这部小说讲起。 1989年,我进了中学。对我而言,中学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徜徉在书的海洋里,可以从图书馆借书看了。这对于过去每次路过书店都只有眼巴巴地张望的我而言,实在是中不可抵挡的诱惑。 然而我所借的书,除了参考书外,论小说,大抵是科幻,益智,侦探,以及革命史这四类----那时的我,是绝对正统的,譬如对于武侠小说,无论身边人如何劝诱,总是不屑一顾,我后来之所以会接触武侠小说,其实多少还和天国有些关系。 直到大约两个月后的一天,我突然在一本书的书脊上看到“天京之变”四个字。 在心底埋藏了两三年的那段记忆和那份情感,就在刹那之间翻涌了起来。 其实,对于“天京血泪”,我原本一直以为是“天津血泪”,母亲纠正了好几次,我总是不长记性。我相信很多从广播电视开始接触那段历史的少年,都和我一样,最初分辨不清“天京”与“天津”的差别。然而,当我看到“天京之变”四字时,却立即毫不犹豫地断定,这就是“天京血泪”里的那个“天京”。 于是,把书抽出来,略略扫了几眼,那时对“洪秀全”这名字还没什么印象,但“杨秀清”的名字却是熟悉的,以此作为印证,我终于确定,它讲的就是那群人的故事。 这是我生平所看的第一本历史小说。 故事很精彩,我中午借的书,下午上课一直在偷看,放学后又跑回宿舍看。看着看着,我惊讶地发现,这书讲的故事简直和“天京血泪”如出一辄!我甚至怀疑是否是同一位作者写的?(后来看《百年风云》序时才知道,单田芳自己承认参考了《天京之变》的情节,而《天京血泪》又是《百年风云》的“精彩选段”),一种熟悉的感觉----当年初发现这个群体的故事时的种种惊诧和感动,不时地在我心历代荡漾。文学的形式,的确比评书传达情感更加细腻,也更有余味。我记得,看到“点天灯”一段描写时,自己似乎闻到了被烧焦的东西的气味。 看完全书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宿舍里只有我一人。因此屋内光线有些昏暗,我没有开灯,只是窗外残阳的余辉从窗子透进来,照在碧绿色的书皮上。而我就坐在那里,被一种情愫困住,怔怔地,什么也不想做。 这是本标准的“优秀历史小说代表”,故事精彩,人物刻划丰满,感情细腻,想象力丰富又忠实历史精神(虽然它是按照最传统的课本中的天京事变过程来演绎整个事变过程的),充满了戏剧性,又带着深沉的悲哀----这悲哀从韦昌辉杀杨秀清时那两句描写中感受得十分清晰: ----韦昌辉狞笑道:“我的四哥,这回天亚爷不会再降在你身上了吧?” ----这把上帝赐给他一个儿子的剑(斩妖剑),从他一个儿子手中,刺过了另一个儿子的身体。 唯一令我意犹未尽的,是书中写石达开的笔墨实在少极了,远远少于“天京血泪”,显然,单田芳虽然延用了《天京之变》的情节脉络,但出于对石达开这个人物的偏爱,特地在他的评书中浓墨重彩地对他做了加强渲染。 其实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书名叫《天京之变》嘛,而“天京之变”的核心冲突诸王矛盾和诛杨事件中,石达开都一直置身事外。我很赞同后来读到的某篇评论文章的说法:“石达开是作者满怀情感所描写的人物,却又因为作者要完成的是石达开在这一事变种的性格发展,因而只写了他出京的忧虑之心与奔回靖难之后的处境及其决策,反将他这一时期三败湘军的辉煌战功一笔不写。这诚然是作者用情节来描写人物性格历史的证明。” 的确真的是“一笔不写”,以至于我听过了《天京血泪》,看完了《天京之变》,对石达开的“军事才干”钦佩不已的时候,还不知道他究竟指挥过什么战役,连“湘军”是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不知道是否因为我私心偏爱的缘故,我总觉得《天京血泪》的重心是洪杨韦的勾心斗角,高潮是杨秀清的被杀,但写得最具匠心的却是石达开闻讯赶回天京以后的情节。如果说前半段吸引人的是戏剧性的故事情节,那么后半段吸引人的则情感。《天京之变》80的篇幅都与石达开无关,但这有限的几个篇章,给我的印象却实在太深太深,乃至很多部份我都能背出来。 当石达开得知家人被杀的消息时,作者写到:“大家有些意外的是,一向最重感情的翼王,却始终没有流泪。” 接着,石达开听说秦日纲率军追杀自己,并在西梁山围歼了自己的一支驻军,遂决定带一百名参护去闯秦营,作者写到:“翼王用闪电般的眼光向后扫视了他们一眼,把鞭子高高扬起,螺号不响,鼙鼓不惊,他率领这一百名侍卫,在快要西沉的满月映照下,弛向西梁山兵营的大道。风在耳边呼啸,星斗在头上飞旋,一百侍卫高举火把,紧紧跟随,远远看去,就象是一条腾挪跃动的火龙。。。。。。” 石达开没有杀秦日纲,秦日纲自知有罪,愿转与清军作战以赎罪。石达开离开秦营之后,作者又写到:“翼王的战马渐渐放慢了脚步。现在风声不再在他耳边呼啸,星斗也不再在头上飞旋了。只是在这时,两行热泪才涌出了翼王的眼睛,连女儿爱将也没有发觉。” 这几段描写,十分简练,却写出了气势,也写出了石达开情感的深沉。每回想起,我的眼前仿佛能看到暗夜之中,那疾驰的火龙,仿佛可以听得到风的呼啸声,仿佛可以感觉到星斗的飞旋。 比这一慕更感动我的,是石达开回京的场面: “。。。。。。只带一千名将士随行,静静进入了一场浩劫之后的天京。没有依仗,没有征鼓,翼王免冠素袍,和将佐,士兵们一起牵马而行。 一位消瘦苍白的姑娘,手捧清茶,走了过来,向翼王高举过头:”翼王!天京的百姓,早就称您为“义王”了。” “石达开不敢膺此厚誉。” 几个年轻人也都应和着姑娘的话:“翼王!这是真的!只有您才能承当义王的美名。” 。。。。。。 有不少作品写到石达开回京时,都把场面写得极为盛大,盛大的入城仪式,百姓的夹道欢迎,鲜花,欢呼,甚至锣鼓鞭炮,好象是在欢迎一位凯旋的英雄。然而,真正令我印象深刻的,却始终是《天京之变》里那短短几笔。 “没有依仗,没有征鼓,翼王免冠素袍,和将佐,士兵们一起牵马而行。”这句话不知在我心里反复品铭了多少次,石达开心中的感情,也应该如姑娘手中那杯清茶一样,带着淡淡的苦涩吧。 那时的我,还不完全了解这种感情,只是觉得这种描写很有意境,很回味隽永,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能清晰地品出这苦涩的滋味。 在石达开年轻的生命里,从不缺少鲜花,荣耀与欢呼。他为天国,为百姓做了很多,而百姓们也用真诚的热爱与拥戴来回报他。 然而,这一次,他身上肩负了前所未有的重担,百姓们前所未有的需要他,甚至是依赖他。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刻,他们对这于个望穿秋水祈盼归来的人,却无力用鲜花与荣耀迎接他。 在众望所归声中归来,迎接石达开的却没有盛大的入城典礼,而是如此的冷清和安静。这能不让他感到苦涩么? 当然,这苦涩,并不是为了自己受到“怠慢”,而是他知道,人们承受了太多的磨难,受了太重创伤,他们已经没有心情,没有力气去捧出鲜花,去喊出欢呼了。 此时此刻,他们所能给他的,就是那一杯清茶里,和“义王”的称号。 然而这当中,却又寄托了他们多少希望啊。 《凯旋在子夜》是一部很有名的电视剧,我一直不知道电视剧为什么起这样一个名字。直到后来看到小说才明白。小说的结尾处说,战士们凯旋归来,入城选在子夜时分,这时人们都已经入睡了,于是,没有鲜花和锣鼓欢迎他们。他们虽然觉得有点冷清,然而并不抱怨,因为,他们的浴血战斗,正是为了人民的安宁。 看到这段话,我一下子就回想起《天京之变》写石达开回京的场面了,我也终于明白自己所感动的是什么了。石达开回京,不是为了“提理朝政”的显赫与荣耀,不是为了接受“义王”的欢呼声,他是回来“抚伤痕”的!而这,是道多么刻骨铭心的伤痕啊---- “他们一直信奉的上帝待我皆赤字已成了无耻的谎言,一切的信仰都烟消云散,一切的天条都一文不值。” “拜上帝会十年以来在这些信徒中造成的天堂如今已一旦倾汜,任何宗教道德人性的东西已不复存在,有的只是疯狂,愤怒与仇恨。” “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神圣教义受到了悲愤的怀疑与嘲讽,现在每逢天朝官员在城内四郊举行讲道理大会时,自动来听讲的臣民已寥寥无几了。” 带着这样的苦涩,肩负着这样的重任,就算百姓们有心情去准备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他又怎有心情去接受人们的鲜花与欢呼呢?于是我想到,如果他愿意,安排这样一场仪式并不困难。这样的安静,这样的冷清,其实是他自己的选择啊! 我一直都认为,石达开身上寄托的不仅仅是军民渴望挽回大局之危的希望,人们在他身上抓住的是最后一线理想之光,东王被杀,北王谋叛,甚至天王也把兄弟们诱去屠杀,只有在“义王”的身上,他们还能看到希望,还能看到天国理想未曾泯灭的希望。 不利的战局可以扭转,治理的兴旺可以再创,可是包裹着赤子之心与兄弟情谊的天国理想,一旦丧失,却将永远无法挽回。 石达开可以不回天京,就留在安庆主政的。他也可以借靖难而取洪秀全代之----因为洪秀全的失政和不仁。小说中的石达开就曹操与诸葛之事询问爱将的看法,显示了他心中的困惑和思考,但在爱将说出看法后,石达开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说出自己的看法。”他最终没有效法曹氏,他的真正想法,作者也没有写。直到多年后作者才在他的另一部作品《血雨黯天京》时一语道破:“达开非不敢为,实不愿为也!” 在各种揣测石达开离京远征心理的说法中,我最赞同这一种。石达开敢上书洪秀全,不杀韦昌辉,就攻灭天京,他有何不敢之处?若说他愚忠,贪图忠义之名,则决不会选择离京远征,更不会拒不接受“义王”金牌----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么一走,这么一拒,他的“精忠若金石”就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了。所以,石达开拒绝取洪秀全而代之,绝不是如某些人所说的沽名钓誉。 其实,只要看看《天京之变》中石达开回京这一节,就不难了解石达开为什么不愿意再发动再一次的政变----天国军民受的伤已经够重了,在内讧中所承受的磨难已经够深了,亲痛仇快的事已经够多了,他不愿意在人们刚刚停止流血的伤口上再刺上一剑了。他更加不想在已经摇摇欲坠的天国理想上再轰上一炮。 《天京之变》写到石达开与洪秀全见面之时,有一段极为感人的文字---- “石达开紧走几步,上前跪倒,喊道:“二哥,石达开回来的太迟了!”” 在整部小说中,石达开的一直都以非常深沉的方式表露自己的情感,唯有这一幕是情不自禁的真情流露,所以也显得异常感人。 多年以后,我渐渐地认为,洪秀全是天京事变的主谋,甚至也一度是谋害石达开的主谋。这对于《天京之变》中,浩劫之后君臣重逢的场面,似乎是种嘲讽。然而,每一思及这段文字,我却还是忍不住会被感动。为什么 呢?因为我觉得石达开的这一句话,虽然是对洪秀全讲的,但那当中包含的情感,却不是针对洪秀全一人的,面对天王跪倒刹那间的真情流露,倾诉的却是他内心深处对天京的父老的心声,只是由于他深沉的个性,在面对百姓们时,没有表现出来而已。(就好象他对自己亲人的死,即使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也没有流泪)。其实,石达开见到洪秀全那一刻,真正流露的却是他回到天京那一刻的真情:“天京的父老们,你们受苦了!我回来的太迟了!” 说来好笑,当年听“天京血泪”,竟没听明白石达开是怎么离开天京的,这也不能怪我,年幼的我还更本不懂“功高震主”是什么意思,那时我所能知道的“君臣关系”,只有“三国演义”中的刘备和诸葛亮的关系,天真的心里,以为洪秀全对石达开应该一心重用才对啊,再加上“天京血泪”里只用了五分钟时间一笔带过石达开离京的原委,更使得我糊里糊涂。以至当我回忆评书时,竟对石达开被洪秀全逼走全无印象,我以为天京血泪的结尾处石达开的被逼离开,是被韦昌辉逼走的,他是去召集人马为天国除害的。 所以,直到《天京之变》,我才第一次知道了石达开远征的原委。这时年龄已稍长,至少也知道杨家将,岳飞,韩信的故事,也听了些刘备的虚伪和刘禅的猜忌,对于石达开“身挟震主之威,体兼高人之德,而势在人臣之位,虽欲效股肱之力,竭忠贞之节,其可得乎”的处境,很容易就接受了。 小说中安排了两个人劝石达开离京远征。 一位是洪秀全的亲妹妹洪宣娇,她一语道破,石达开留在天京,已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迟早必生变故。她深知石达开此时的处境已是“忠而见逼,死且不明”,而对于天王的昏聩与天国的衰败也已有预见,所以劝石达开走。即使天国之衰败无可避免,也决不能让满清以为可以高枕无忧。她怀着这样的心情,劝石达开为“反清大局”而去。 另一位是女状元傅善祥。小说中称太平天国起义之初发布的《奉天讨胡檄》出自石达开少年手笔,傅善祥面见石达开,引用此檄中的几句以明志: “妖胡虐焰燔苍穹,淫毒秽宸极,腥风播于四海,妖气惨于五胡”,“天道好还,中国有复兴之理,人心思治,胡虏有必灭之征”,“兴复久沦之境土,顶起上帝之纲”。。。。。。 她对石达开说,她每次读到这几句时,都觉得壮志在胸,热血沸腾。她热泪盈眶地劝谏翼王,天国朝纲不振,这理想却不可就此葬送,愿翼王以此理想为己任,为实现理想而离去。 原本就认为石达开选择远征是顺理成章的我,看到作者借天京事变后,天京城内,翼王府外最后两位“胸怀大局”的人----两位女中豪杰不约而同地从不同角度对石达开的劝说后,更加认定了石达开的“走”是痛苦但正确的选择,是为了天国的理想而应做的选择。----许多年后,当我了解了更多天国后期的腐败,堕落,背叛,理想丧失殆尽之后,我更加认为,是石达开的“走”让天国的“理想”存活了更长的时间,因为在洪秀全把持下的太平天国,已经丧失了理想之光,而这种理想在石达开的队伍里却还活著,甚至在他死后还一直传递了下去。 《天京之变》作者李晴对天国史和对石达开这个人物,特别是对石达开远征的认识,是让我感到十分好奇的。 1964年李晴在他的《怎样评价李秀成及其自述》中,曾以不容质疑的语气认定石达开的出走是出于负气和个人恩怨的分裂主义,他用石达开的“不顾大局”作为李秀成“委屈求全”的反衬,他写到:“石达开诱劝革命将领随他出走,这是一种出于个人恩怨,分散革命实力的错误行动。。。。。。李秀成断然拒绝了石达开的招约。。。。。。“万古忠义”,和石达开的出走相比,是可以瑕瑜立见的。。。负气出走,分散了革命实力。。。。。。”。李晴既然在文学上极有功底,自然知道“反衬”这种手法是用在“用黑的衬托白的,用黑暗衬托光明”的地方,他既然用了“瑕瑜立见”这样的词,则其时其立场鲜明是勿庸置疑的。 然而,22年之后,在他的小说《天京之变》中,却通过定位在“有见识,怀大局的女中豪杰”洪宣娇和傅善祥之口,从两个不同的,却都是“大局”的角度道出了石达开非走不可的理由,而这理由绝对与“个人恩怨”或者“负气“无关。 “另一个清代统治阶级的逆子贰臣石达开的形象,被作者塑造得更加完满。翼王石达开,这个幼读经史,胸怀大志,腹藏良谋的少年将军,在其深知洪氏天朝势将功败垂成的当口。。。。。。他深受儒家正统观念的影响,又有兼济天下的宏图;既不愿做一个昏庸之主的忠实犬马,又不愿越俎代疱,自创基业。作者正是把握了石达开这一复杂的个性,并揭示了它之所以形式的历史与现实的原因,为这位为人深沉正派,既有胆略又重情 份的“义王”平了一场冤狱!作者精心设计的他于一水之上与女儿爱将纵谈曹操之于汉献,诸葛之于后主的历史掌故的情节,他孤胆深入北府义斥北王,怀着失亲之恨又未手刃秦日纲的义使行为,和受封“义王”却以“兔死狐悲鸟尽弓藏”而终为洪氏不容的描写,以及女状元傅善祥和西王妃洪宣娇对他的“夜劝”而使他痛苦,终于决心一走的情节安排,使他复杂的性格形象更为丰满,栩栩如生。”(高尔品《试论历史小说《天京之变》) 22年的时间,经历了翻天覆地的浩劫,经历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大讨论,作者对于石达开这个人物所持的认识与所怀情感,似乎都出现了“质”的转变。从“冤狱”积极的“制造者”和“鼓吹者”变成了“平反者”,这实在是很耐人寻味的。而更耐人寻味的是,书中写到石达开出走之时,居然吟了一首世传为李秀成所做的诗,作者自己的解释却是,此诗很能反映石达开出走之时的所思所想,而且这首诗开头第一句就是:鼙鼓声声战未休,关心“楚尾与吴头”(引号处为特别强调)! 作者的这种根本性的转变,并不是上面那位论者或者我一厢情愿的解读,而是从作者的字里行间透出来的,没有真情是写不出来的。有人说,如今写太平天国的人不爱笔下的人物,而李晴显然不在此列。举例而言,在描述石达开被天王猜忌的无奈与痛苦之时,书中写到: “啊,一位胸藏韬略,腹有权谋,带甲十万,长驱万里的统帅,如今竟要做穷途之哭吗?” 这是一句流露出极为浓重的主观情感的话,在这类“讲别人的故事”的小说中,是很少出现的。一但出现,也就显得很不平常,是作者用超越常规的手法表现常规手法所表达不出来的强烈情感的方式。 我所能举出的另一个例子是金庸在《射雕英雄传》中,写到杨康和西毒设计陷害黄老邪,郭靖一怒而去,黄蓉呆立海畔,想着郭靖这一去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爹爹也不知道是否还会回来。这一辈子,就这样站在海边吗?“蓉儿,蓉儿,你可千万别寻死啊!” 有评论说,这最后一句流露出极为浓重的主观情感的话,在修订版中仍然没有删去,可以说是作者心声情感的情不自禁的流露,写到这里,甚至连作者都觉得郭靖和黄蓉的爱情全无希望,整个阴谋如此丝丝入扣,人证物证具全。。。。。。 而《天京之变》中的那句话,也有异曲同工之处。作为一位相当有功力的作家,他不可能不懂,应该把自己的感情潜藏在人物心理和情节与对话中表达的道理,可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从幕后走出来,代石达开发出这一声浩叹,则可见其感慨何其深也! 《天京之变》全书之中,我最喜欢的一段描写,也是在所有有关太平天国的文学作品中,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段描写,是写石达开的离京: “这时,夕阳已在粼粼江水之中,洒下万道霞光;浪花呜咽翻滚,拍击着他的船头。江南江北,田野里一片碧绿,山上青松翠柏,苍鹰高旋。子规在什么地方呼唤着,倾诉着,使人怦然心动,使人悲从中来。啊,难道你真是古代那禅位出奔,久久被人民思念的蜀王杜宇的魂魄,因为追怀故国而日夜悲啼,泪尽继之以血吗?杜宇啊,你为何要离开故国,远走他乡?你为何抛弃你的臣民,一去不返?你一定有你的难言之隐,有你的痛苦和忧愤吧!千载而下,有谁了解你的衷肠,知道你的悲哀呢? 翼王凝视着江中汹涌飞逝的浪花,倾听着子规在两岸峡谷,丛林中悲啼,眼里充盈着泪水。 夜幕渐渐飘落。江天远处,云水苍茫,宿鸟归林,新星初起。在微茫的夜色中,汹涌的浪花向翼王的座船船头奔来,又从两侧缓缓流去。浪花像过眼云烟的往事,又像他如丝如缕的愁思。起义数年,风云多变,自己竟以出走而告终,实在是始料不及。 船只逆水而上,两舷的橹声清晰可闻。六年戎马生涯,已经如东逝的江水,未来的际遇,也许更艰辛,更坎坷,充满荆棘,冰霜,要他付出更多的血汗。想到这里,一股苍凉惆怅之情,蓦然在心头涌起。” 这一段描写气势非凡,又荡漾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记得我初读此段时,刚好是傍晚,独坐宿舍中,在昏暗的光线下,借着窗外夕阳的残辉读来,真是荡气回肠。 第一番读过之后,马上去查“杜宇”的故事,于是知道了“望帝化鹃”的传说。 传说蜀王杜宇是位爱护百姓的君王,他“教民务农”,爱惜人才,深得蜀民爱戴。后来蜀中发大水,杜宇无力治理,便请出鳖令为相,成功地治理了洪水。杜宇以螯令对民有功,就把王位禅让给螯令。但螯令极有心机,他认为杜宇的深得民心是对自己的威胁,就派人散布谣言。不久,蜀中就传说,杜宇趁螯令外出治水之时与鳖令的妻子私通,鳖灵治水归来,他自觉无颜以对,才会将王位禅让给螯令。杜宇悲愤难铭,含恨出走。另一 种说法是因为螯令后来为政不仁,杜宇去劝说他,他反而疑心杜宇想夺位,就派人逼走杜宇,然后又在蜀国散布谣言。由于螯令为政不仁,蜀国人民重现怀念起杜宇来。然而杜宇再也没有回到蜀国,他最后客死异乡,而蜀国不久也为秦国所灭。 传说杜宇眷恋故国人民,他的魂魄化而为鸟,飞回蜀地,不断地呼唤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所以也叫“子规鸟”。因为杜宇对蜀民的功业常使蜀民难以忘怀。所以每当春天农事季节,听到催耕的子规鸟啼声,人们便以为望帝回来催他们快快耕种,此鸟遂被呼为杜鹃,人们又传说,因为它总在不断地呼唤,以致啼出鲜血,染红花丛,于是就有了“杜鹃花”。 读完了子规的传说,再重看那一段石达开出走的描写,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 实在太佩服这位作者了!他怎么想到用杜宇来比拟石达开的呢?他们都深爱着自己的故国,却怀着不得以的苦衷,背负着误解,离开自己眷恋着的那片土地与那里的人民。他们都没有能再回去,所不同的只是杜宇是自蜀出走,而石达开是死于蜀中而已。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又都有亡国之恨。杜鹃鸟春啼三月,因为杜宇生前有爱民之名,所以人们认为那是他提醒故国的人民春播,而石达开同样有爱民之名,有“翼化似春润”之说,而且他封号“翼王”,有很多人都以“怅梁空泥落,几时重见翼归来”这样对春天的怀念来表达对他的追思,何况翼王号“电师”,因而每当闪电之中春雨洒落,也仿佛杜鹃催耕一般,是翼王在为人们的春播带来甘霖。。。。。。 这一次,作者没有再直接流露自己的情感,然而,“啊,难道你真是古代那禅位出奔,久久被人民思念的蜀王杜宇的魂魄,因为追怀故国而日夜悲啼,泪尽继之以血吗?杜宇啊,你为何要离开故国,远走他乡?你为何抛 弃你的臣民,一去不返?你一定有你的难言之隐,有你的痛苦和忧愤吧!千载而下,有谁了解你的衷肠,知道你的悲哀呢?”这看似写石达开对杜宇的遥问,其实何尝不是作者为石达开所发出的“千秋一例不平鸣”呢?尤其是考虑到这位作者,在22年前曾经如此严厉地批判这位“不平”的对象,甚至拿他去给别人做反衬,则其间的感慨,不免更深一层了。 这正是: 愁锁巴云往事空,只将遗恨寄芳丛。 归心千载终难白,啼血万山都是红。 枝带翠烟深夜月,魂飞锦水旧东风。 至今染出怀乡恨,长挂行人望眼中。 (真山民《咏杜鹃》) 从那以后,杜鹃鸟,杜鹃花,望帝的传说,对我而言,意义都不再单纯。在我心目中,似乎杜鹃鸟已不再仅仅是杜宇的化身,而是一切背负着难铭的苦衷和误解离开故国,却始终眷恋那里的人民的爱民者的魂魄所化成。每当听到看到与杜鹃有关的种种,我就想起《天京之变》的那一段描写,就忍不住发出一番感慨良深的千古嗟叹---- “翼王啊,你为何要离开故国,远走他乡?你为何抛弃天国的军民,一去不返?你一定有你的难言之隐,有你的痛苦和忧愤吧!千载而下,有谁了解你的衷肠,知道你的悲哀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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