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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家国梦__翼王坪 - 石达开纪念堂
千秋家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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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尘 之一 青青

楚云飞

  题记:
  
  在种种壮烈宏伟之外,打动我的不过是凡尘俗子的疑惑悲哀……
  
  
  那个人就这么走过去了,面无愧色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就听得负着柴担的孙老伯絮絮道道着:“就是他,是那个小哥儿,去年春里发了寒症叫人抬来给秦先生诊治,才还过魂来就讲先生藏妖书,生生累了先生一条性命,好人难做,这叫什么事体……”
  
  青青上前去扯着他后襟,“究竟是什么妖书,你告诉我是什么……”那浓眉虎目的少年转过身来,青青还从没当街与人这样拉拉扯扯过,撒了手,退了半步,可是她知道爹是最厌腐儒之说了,为了不作八股、不考功名,盘了祖上的产业,避在着小巷子里做个郎中,到头来究竟是什么“妖书”累了他的性命,总要问个明白。
  
  那少年平白让一个年少女子扯住,旁里人都望他身上瞟,脸上有些怪挂不住的,又听她念叨什么妖书的,更是糊涂,一眼瞥见路旁的孙老伯,听见他嘟囔什么秦先生的,一时间就全会过意来。
  
  秦先生是曾救过自己一命的,自己给寒热折磨得昏昏沉沉的时候隐约知道还是他一直守着自各儿斟茶熬药来着,似乎听人说起那也是个大户人家出身,天兵进城时却没有逃,入了营替人诊病,脏苦烦累全不避,端得是好性子,与他所见所想的财主豪强全不同的,可那也不能藏妖书啊,犯了天条就是要过云中雪的,天条难道会有错吗?什么妖书?我没看过,我不识得字,反正暗黄的面子,这么大,寸许厚,先生夜里还总翻开来往上面写字的……
  
  青青心里越来越凉,那是——医案呐——枉自救治了那么些个人,却叫本医案送了性命,亏了爹临刑还叫人捎回话来“医者父母心”,还说什么“医者”,要什么父母心,难道做了医者就可以不怨恨?青青看着面前这个、同自己一般年岁的、剑眉朗目的、言辞笨拙的少年,一次次地怨恨,又一次次听见父亲低缓深沉的道出那句“医者父母心”。
  
  少年见她从追问到绝望地吐出“医案”两个字来,虽说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却依稀觉得是给自己诊病用的,一年来始终心安理得的他突然间仿佛被抛在半空中上下没有着落,那个女孩儿是秦先生的女儿,她怎么不哭、怎么不打骂我,刀呢,刀给你,替你爹报仇啊——是我错了,天条、天条是没错的——在夏日午后炙热的阳光下他不知呆立了多久,不知那女孩儿什么时候、往那里走了。
  
  
  后院的药圃里,抱着个才从地里起出的石瓮青青就在烈烈的日头下边跪了大半晌。瓮里尽是父亲留下的脉案手稿,母亲拿上好的白缎子浆硬了蒙的面子,没多少光景却已泛黄了。父亲说这些都是留给你的,别的藏不住烧了也罢了,这是一生的心血,兵荒马乱的,你学了也好济世救人。救人,救什么人?合该一把火烧了去。爹,我不要学这些劳什子的, 你这么却不烧了它!
  
  几架子书被拣了又拣,剩下这些个实不忍弃的就偷埋在这药圃里头,那夜爹一再摩挲着每本书柔软或挺括的内页,种种留恋不舍曾让青青又是疑惑、又是妒忌。纵学得医道又如何,救得了别人,可救得自己?
  
  
  太平军破城的消息传到的时候,母亲说不能受辱,便投了井。那年青青约莫也十三四了,不过生的瘦小,父亲专意少报了她的年岁却也无人疑心,便入了童子营。两年后散馆时听说要指派婚姻,便有人一拨拨地往营里来,眉目出众的被一个个地选了去,青青相貌极普通的,一日还是轮到了她,迷迷茫茫与个男人领了合挥、带了走,便成了夫妻。不几日那男人出城杀妖去了,青青也就从那个陌生的“家”里跑了出来。昔日的家残破许多,还好内进尚能住人,可是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青青在家里住下来,那个男人的影子就日复一日地从他脑子了淡出去了,只在梦见母亲的时候,青青才惊愧地发现自己已经“受辱”了。
  
  青青没有母亲的烈性,虽然一个人孤零凄凉地活着,却舍不得便这样断然弃置,四面围墙高高,天也高高,高高的天外总该有她没见过的动人畅快,总要见一回,这一生才不枉了,可是外面怎么那么多仇恨杀戮啊!
  
  瓮里的书卷上写得尽是如何治病救人,对青青的惶恐疑惑是全然无力的,而青青所有的却只是这些了。
  
  青青的药圃里刚收起第一锄黄芪的时候,外面的血已流了满街满巷。青青至此益发少出门,只有守着那一畦畦青色的苗、紫色的花时,心里才得宁定。
  
  当那个人摔在她门口时,青青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快些将门重重掩上——她认得那服色,那让她又畏惧又厌恶,躲在这荒园里还避不开么?可是血从门缝里绵绵不绝地渗进来,青青觉得鞋底粘粘的,无论走到哪里,身后都带着一个个深深浅浅的血印子。
  
  她心慌得厉害,耐不住重又冲出去连拖带拽地把那人弄进屋里,扯开血渍浸透的上衣,一道径尺的刀伤横逾过背脊,血突突地往外直冒。青青抱来所有能找到的药丸药散连同上年和药剩下的半罐子槐蜜一股脑都倒在那个伤口上。待那人醒转过一回又昏睡过去,被长发遮掩的宽阔额头也回过温来,青青提着的心才放下一半,看着自己手上地上这一片血迹狼籍,却又糊涂起来。
  
  自打那汉子能在塌上半坐起来,青青就再不肯替他换药了,那汉子倒也硬朗,粗手笨脚地自己往背上涂药再胡乱包扎上,每回总要一盏茶的时光,青青一旁冷眼瞧着他满头冷汗却拙拙地一声不吭时而也不落忍,可一回眼瞅见那双拿惯刀的手,心又铁石一般了。
  
  一日青青备了药出来却已不见了那汉子,怔了怔,知他伤好去了,遂也就放下来。却不想夜里他又神出鬼没地回来,一脸丧魂落魄地说:“都叫杀了。”青青一惊,不知是谁叫杀了,动了动唇,又忍住不问,端了半锅粥来,又掉头去了。
  
  那夜青青没睡好,一阖眼总似见着他那幅骇人的神气,无端觉得心悸。次日起来,调着药突然觉得自己可笑,纵然再灵验无匹的神丹妙药又怎抵得过一柄凡凡无奇的钢刀?
  
  日子过去,青青便知道了那汉子的姓名,而对其他的变故却无意探究,刘仲也见惯了青青的淡漠,只管闷声不响地寻粗重的活计来做,然后便时不时地外出。那天回来时,青青见他满面喜色:翼王回城了!她曾从众多人口中听到过那个名字,一直不明白那是怎样一个人使得无数须眉妇孺一概仰慕信赖,使得面前这个木讷汉子眼中焕发出绚烂的光彩,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人几月后竟又匆匆离去……
  
  
  再次望见这座巍峨的城市,刘仲有些惘然,又有一丝如少年时在暴雨夜里好容易寻回家中的庆幸轻松。当城楼的暗影笼罩在他额头的时候过往抛洒的汗水和鲜血混同着那些若远若近的记忆再一次不可抑制的抓住他,他突然想起青青,和青青的药圃。
  
  走进那座院子,关上门,似乎把无休止的喧嚣一并关在了外面,晾晒草药的清苦与新翻泥土的清新在刘仲觉来就是久违的清甜宁静了。药锄还靠在墙脚,锄头泥土尚在,忍不住拾起来擦拭,他恍惚间怀念起曾经不须殚精竭虑躬耕自活的日子,隔着这些年激烈的时光,曾经的艰难度日竟显得异样的平静无忧。
  
  青青抱了捧白芷回来,看见院中半蹲着的熟悉背影低低惊呼一声,刘仲回过身来,从她的瞳子中看到了自己一瞬间迸现的欢喜。
  
  从不曾走出过天京城,青青对外面的天地充满了好奇和神往,紫藤花架下,无休无止的问题引导他从赣江边风餐露宿说到闽浙山间的霜天晓角,从湘西苗寨的山高水长,辗转到广西故里的仆仆风尘,原本激昂惨烈的岁月在他平平淡淡的讲述中忽忽过去,不知不觉中便到了归途。就这么回来了?青青一怔,忆起了他当年辞别时的神采,曾经那样义无返顾万水千山地追随一个人,怎就又这么容易却离开?
  
  就这么回来了!刘仲万里迢迢九死一生的归途中他不肯有这样的自问,此刻站在这里却无法忘记那个人、那群曾同心共气的袍泽兄弟、那些甘苦自知的远征岁月。此刻站在这里,西去东归,兜过一转,是不是真又回到了当日的起点,倘若是那样,当日的追随、征途的漫漫、共同的志向、火热的誓言又算什么?他拿什么开解面前这个少女的疑惑?当日一同西征的兄弟许多已亡故在了抢关夺隘的恶战中,更多的人散失在漫漫的归途之中,
  而更有人是倒在了自己的刀下……
  
  “为什么为什么……”青青打翻了竹罗,草药散落一地。
  “他变妖,我只得杀了他……”
  “变妖,变妖,那时不也说你变妖,我又何苦治你!”
  “不杀,人心散落,我如何还能平安带这队人回来。”
  “就为了这个不惜自各人里面砍砍杀杀,你要回来,翼王为什么就不先杀了你?”丢下手里的物什,青青奔回房去,只觉得外面的人都疯了。刘仲站在当院喃喃问:“他为什么不杀了我?”记得翼王曾说,刀不能砍在自己兄弟的身上。那些畏惧的、变妖的、企图叛降的也算是兄弟吗?刘仲说不上来,只觉他此生再无颜去见那
  个人了。
  
  
  隔着窗子,青青看见他惶惑苦恼地出去,没来由地闹起脾气,从床头扯出个匣子倾倒在地上,这些年里攒下医治伤病的膏散丸剂林林种种滚落一地,待要扫到水里去,又不忍得,跺脚再出去,人早不见了去处。在门上倚半晌,又回来一个人收拾了,就手给了巷尾王婶的儿子带去营里使用。
  
  隔几日,却有一个官长模样的人让王婶陪着过来,说是青青的药营里用着好,请她再配些,又有两个病人也要请她诊治。青青瞧他和善,便都应了。病人随后送来,倒也不是什么重症,服了药,仔细照料着几日也就有了起色,和好的药也一并送了去。没想着青青这儿药剂灵验的名声传出去,话便讹了,一日不知是哪个王府的人硬要来寻白参鹿茸一类的物什,这些都不是园里的出产,青青那里曾备过?来人不信,屋里园内一处处翻寻过去,苗株不知毁坏多少,青青谔极,咬着唇硬不吱声,待这批人去后几日,背着人不知几回恨得牙也咬痛。
  
  围城已经一年有余,自去年秋天杜仲白芷换不到粮食青青就只凭些蔬果山芋度日,这时节正是春里,野菜都尽了,王婶来告诉说一处王府里正在放粮食,青青自小受母亲的教训,万不肯告乞食的,何况又有前日的一场羞辱,王婶百般劝说不动,只好自去了。
  
  再过几天,日子益发难耐,青青眼瞅着一园的狼籍,委屈起来,低低叫声姆妈,眼泪就下来了。
  
  奇的是,一日起来,院子里平白多了半袋碎米,青青瞧了,不知什么滋味。
  
  天一日日热起来,地里有了些出产,饥谨总算轻了些,城还围着,疫症又匆匆来了。青青每日总煎几大壶药茶给邻里分食,傍晚再送一壶去左近太平门城楼上。那天去得迟了,落日的余烬烧红了半边天空,在这城脚下,她最后一次看见他。
  
  “原以为,挥戈一击,鬼魅绝迹,而这些年……”青青见着他目光投向愈高愈远的地方,语音却低缓轻柔,“为了它,死了多少人,还有多少人随时会死,旁人心思我也不想问,在我心里,只想你、你们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无论是称心快意,还是苦楚摧折,她都不能辜负了慨然赴死者的心意。
  
  分尽了锅中的药茶,望楼上饥饿疲惫的兵卒接过一一默默饮尽,今日这些人、连着自己,便不死于瘟疫到明日也难逃弹火,可是尚有一日便认真活一日罢。
  
  在那个流火的七月,消魂蚀骨的风烟里,这座孤独的城市已是他们最后的坚持。
  
  
  那天夜里,青青听到遥远的坍塌声,外面人声鼎沸,冲杀声、哭喊声混作一片,青青已不怕了,明天,无论怎样,都要忍耐着好好活下去。
  
  湘军进了城,瘟疫悄悄蔓延开来,青青日日夜夜煎药分发,半月之后也染了疫,挣扎几日,去了,那年,廿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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