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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听了春雁的戏谑,石达开和潘蕙互望一眼,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可是,潘蕙只是稍微笑了一下,随即又沉默了。 翼王方才的话,使她也不禁回想起天京之变前后的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心情一时变得十分复杂起来。 现在翼王身边的四位王娘中,她是跟随翼王时间最长的两人之一。人们都说,嫉妒是女人的天性,可是,她却丝毫无法去嫉妒她们。----并不只是因为她自幼就饱受三从四德的熏陶,更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没资格去嫉妒。 对于刘春雁,她开始时是怀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惺惺相惜去接纳她的。因为她也还记得自己当初被作为礼物送进翼王府时,那种惴惴不安的心情,和那时黄王娘对自己的照顾。 可是,她却怎么也没想到,刘春雁看似单薄的身上,竟背负了那么多的沉重。相比之下,她觉得自己比春雁幸运多了,东王当初对她们就只交代过一句“好生侍候翼王”而已。春雁为了翼王而不惜违逆天王的视死如归的勇气,每回想起都令她唯有钦佩。而如今,春雁的一身好武艺,行走江湖与随军作战的经验,更使她成为翼王的得力助手,无论是行军作战,守护营地,还是刺探敌情,联络友军,都从未令翼王失望过。 和潘蕙一起进入王府的马新妹,与翼王一样是贵县人,从金田起义之前就在翼王军中。进入天京时,她已经是统帅近三千名姐妹的女军师帅,是东王选送到翼王府的七名女子中最特别的一个。进了翼王府不久,马新妹就随翼王去了安庆,依然在女营中任职。而另一位王娘吴君怡,文才出众,一直在王府担任女官。韦昌辉血洗翼王府时,她忍辱负重,为翼王留下黄王娘的一脉骨血;成为王娘之后,她也一直留在中军打理文书,协助翼王处理军政。她们的胆略,也都让潘蕙自愧弗如。 她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她们一样,佐翼王共驱时艰,为他分忧解劳啊。 这时,石达开开口道,“晚上要为天地会李锦贵和谢必魁的使者接风,可能无瑕分身,所以。。。。。。” 是的,这事她早听吴君怡说过。想凭一万多人马在四方团练林立,清妖虎视眈眈的广西立足,是十分困难的。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得到友军的支持与配合。而上林的李锦贵和宾州的谢必魁两军,正是离他们最近的义军队伍。 如今,二十万大军东归,正是远征军最困难的时候,在这翼王为了全军的前途和入川的大业殚精竭虑之际,她哪来的心情,让他陪自己庆祝生日呢? 不过,如果能借此难得地让他放松一下心情的话。。。。。。也许这是此刻自己唯一能做的。。。。。。 想到这里,潘蕙心念微动,说道,“殿下,我想。。。骑马出去看看。” 对她而言,这是个很特别的提议,这一点,她相信翼王心中是了然的,所以,他一定会。。。。。。 果然,石达开微怔了一下,立即似乎心有所悟,欣然道,“好,我们一起出去走走。” 二人各自换了便装,刚一并走了几步,便见监军韦普成带着十几名弟兄守在不远处。石达开脸上不由露出扫兴的神色。他知道,韦普成是不会放他和潘蕙两个人“单独行动”的。 潘蕙看到翼王的神色,知其心意,她心思一转,已然有了计较。便对一名女侍卫交代了几句。 过了不到一刻钟,女兵回报一切就绪,二人这才又穿厅过廊,朝营门走去。韦普成也领人一直尾随在后。 出了营门,十几名骑着马的女侍卫,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翼王和潘蕙各自上了马,翼王这才对韦普成道,“普成,我和王娘随意走走,你就不用跟来了。” 韦普成正待开口,翼王却截住了他,指着那十几名女兵道,“有她们卫跟随卫护就行了。” “这。。。”韦普成急道,“殿下----” “怎么,难道检点大人瞧不起女人吗?”潘蕙故意沉下脸来。 “不,王娘,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卑职只是。。。。。。”韦普成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解释才好。 “既然不是,今日就请检点大人和兄弟们休息一下,由这几位姐妹们代劳吧。” 潘蕙说完,和翼王更不多言,只朝那些女兵招了一下手,便轻带疆绳,拔马而奔,将韦普成等人撂在当地。 奔出一段距离,潘蕙叫过那几女兵,让她们四处随便走走,但不要离开太远,务必确保一个半时辰后回到此处。 这些女孩子是由春雁依照潘蕙的要求选出来的,全部是石达开回广西后才入伍的,最长的在军中也不过半年。她们虽觉有所不妥,但王娘既已如此交待,翼王又微笑点头,也就欣然领命了。潘蕙将她们遣散已毕,这才和翼王加快速度,纵马疾奔起来。 驰出几里后,他们再度慢下马速,并辔而行。想起方才之事,这才忍不住大笑起来。 石达开对潘蕙笑道,“这下你我可都是明知故犯,带头违反天朝礼制了。” 不想,潘蕙听此一言,笑容顿时收敛起来,低头道,“反正早就违反了。” 石达开知道,潘蕙对朱衣点等人对他“更改天朝礼制”的指责还是无法全然释怀。正待开口,潘蕙却已然抬头道,“殿下,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明白殿下和大柱国也是情非得已。至于殿下将各级官员出巡仪仗削减大半,减少避讳,用意究竟何在,是非曲直,自在人心。”说到这里,她忽地嫣然一笑,道,“若是不改,“区区一片心”,岂非成了“区区一片草”(注1),有几个能读得懂?” 正在此时,忽听得前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接着出现了一列疾驰的马队,只听一人大声吆喝道,“停!”,那马队很快便在不远处停驻下来。 是太平军的马队!纵马往前跑了几步,石达开忽然眼前一亮,高声喊道,“小柱子!” 这一队的领头之人,正是翼王口中的“小柱子”,他听到翼王的喊声,回身一看,大吃一惊,连忙纵马跑到翼王面前,下马行礼道,“卑职前策应军仁师信旅旅帅崔柱忠参见五千岁!王娘安好!”他身后的几十名士兵此时也都跟着下了马,一起跪倒喊道,“五千岁千岁千千岁!” 石达开大声道,“兄弟们不必多礼!”待众人起身,这才问道,“小柱子,在带兄弟们连骑术吗?” 小柱子的原名叫崔柱子,是庆远一个农民的儿子。他是半年多前在石达开三十岁的寿宴上认识翼王和潘王娘的。 半年多以前,石达开大军驻扎广西庆远时,适逢他三十岁的生日,远近不少人都送了寿礼祝贺。 当时翼王府中传出话来,说对所送之礼,但凡是自家之物,翼王便会笑纳,若非自家之物,将一律归还原主。 一时之间,外界议论纷纷,不知翼王此令究竟何指。 寿宴当日,送到翼王府的礼物,有读书人写的对联,百姓送的土产,但最醒目的无疑是一些地主土豪所送的光彩夺目的珠宝金银。而最特殊的一份礼物,则是一位姓崔的老爹从自己的菜园里挖的一方泥土。 正当聚集在厅外院内的众多财主阔老为所送之礼各自夸耀时,翼王已来到院中,而他身边众多随从则捧着那些珠宝金银。翼王向院中诸人道,这些珠宝原为一众农民劳苦耕作所得,理应归还原主。随即命随从将珠宝遍卖,与金银一并散发当地借债交租的农家,并命人依送珠宝之富户的名单,仔细查勘其土地来源,如发现有巧取豪夺,仗势霸占者,一并令他们归还原主。 发派之后,翼王问起哪位是送泥土之人,崔老爹十分惶恐地走了出来。 翼王当即走到崔老爹面前,向他施了一礼,说道,“老爹对天军的深情厚意,达开永志不忘。在此拜谢了!”说罢,即请崔老爹和他的亲人--两个儿子一道入主席就座。 后来,崔老爹的大儿子崔柱子----大家都喊他小柱子,参加了太平军,并把名字改成了崔柱忠。因为他从小跟戏班里的师傅学了一身好骑术,不久就被提升为旅帅。朱衣点等将领率二十万大军脱离时,他和同军旅帅傅忠廷,在一位名叫周皖英的参戎的带动下,誓死不从,最终三人率领四千官兵回到翼王麾下。 小柱子个性十分腼腆,此时听翼王问他,竟然有点脸红了,低头道,“禀五千岁,正是。” 潘蕙不由笑道,“怎么,都已经是旅帅了,还害臊呀?” 小柱子身后的兄弟们忍不住偷笑起来。 小柱子回头道,“笑什么?你们知道王娘的马骑得多好吗?在颠得要命的小道跑起来和飞一样,你们几个大小伙子,跑得快点还怕摔下来,还好意思笑。” 石达开和潘蕙相对莞尔。石达开又问道,“小柱子,最近咱们可能要和天地会的队伍合作,兄弟们有什么想法没有?” 小柱子答道,“军国大事,咱们也不太懂,不过大伙们说了,左右都是贫苦人家的兄弟,活不下去了才起来造反。五千岁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错不了的!“ 石达开点点头,道,“好,你们接着练吧!”朝他身后的众人喊了声,“兄弟们辛苦了!”而后以目示意潘蕙,两人策马前行,身后随即传来一阵“恭送五千岁,王娘!”的喊声。 潘蕙策马随着翼王的马跑着,却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方才小柱子的几句话,使她想起了自己初进翼王府的那段岁月。。。。。。 (二) 潘蕙自幼在安庆长大,十六岁那年,父母在一场瘟疫中先后病故,她便投奔到金陵的姑母家栖身。咸丰二年岁末,她年方十九,外出观灯之时,被两江总督陆建瀛的儿子陆攀龙撞见,因惊讶于她的美貌,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她强掳入总督府,只待择吉日便要逼她拜堂成亲。 局势的发展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金陵的官员们再怎么恶估局势,也想不到太平军会来得这样快。翼王石达开所率领的先锋军,由武昌南下后仅用了一个月便接连攻克了武穴,巢湖,九江,安庆,芜湖,当涂等重镇,把金陵围了个水泄不通。石达开命人射告示入城,胸有成竹地昭告金陵百姓,太平军定于二月初十破城,晓谕民众安心在家等候天军。大限在即,陆家人不是忙守城就是找后路,谁都没了办喜事的闲情。 正如翼王在安民告示中所言,在太平军包围金陵城的第十日,即清咸丰三年二月十日黎明,太平军使用火药炸开天京城北的仪凤门,由缺口攻入金陵,在巷战中,陆建瀛等清军领兵大员均成了刀下之鬼。次日,攻破内城,守城清将尽数被歼,陆攀龙在企图衬乱逃离时死于炮火之中,潘蕙则被攻入总督府的太平军将士救出。 十天后,天王洪秀全,东王杨秀清入城,改金陵为天京,定为太平天国的国都。潘蕙被和城中众多女子均被安置入女馆。不久,又被替东王杨秀清选美的官员挑中,进了杨秀清的后宫。又过了几个月,东王选出她和另外六名女子,欲将她们送给翼王石达开为妃,并命王府总管将她们带至翼王府。 对于被送给翼王为妃这件事,潘蕙几乎没怎么多想。“自古红颜多薄命”,在被选入东王后宫的时候,她就已经认命了,能够成为王娘,也总比当个白头宫女幸运些。至于对方是东王还是翼王,在她看来也没什么区别。前往王府的一路上,她脑子里唯一想的是,威震华夏的翼王石达开,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然而,尽管她在心中做了无数的想象,亲眼见到翼王的那一瞬间,心中的感受还是只有用吃惊来形容----和她的想象差距太大了。她被软禁在总督府时,就时常听府里的下人提起石达开这个名字,知道他长毛领兵的人,陆建瀛到湖北布置江防时中过他的埋伏,被杀得全军覆没,只身逃回了金陵。还听说朝廷派去剿灭他们的提督向荣,因为在他手里吃了好几个败仗而不敢交战,只敢在他们离开城池后再去“收复”,从广西一路尾随过来,被戏称为“送行钦差”。进入东王府后,她又断断续续听过不少有关翼王的传奇故事。像这样一个令清军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她以为总该是员年过不惑,颌飘长髯的老将,至少也是个像东王那样一身悍气的中年汉。万万没料到,石达开竟会是那样年轻,那样英俊!----她是后来才知道,翼王这时候不过只有二十二岁而已。 潘蕙心里的天枰,在见到翼王的刹那已经彻底倾斜了,或者说,她的心,在那一刻已经从生活了几个月的东王府,完全挪到刚刚走进的翼王府中了。 带领他们的东王府总管,向翼王说明了来意。潘蕙以为,翼王大约会问问她们的情况,然后再把她们安置下去。可是,翼王的反应却再度令她吃了一惊----他毫无转圜地拒绝接受她们!理由非常简单,“发妻情深,不能相负”! 潘蕙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翼王竟然敢违逆东王?她进东王府几个月了,已经知道杨秀清具有代天父传言的权力,他的话就是天父的旨意,连天王都对他言听计从。而且,天王命东王节制诸王,起余各王在他面前都要下跪,许多职位极高的官员,只需他一句话,就会被革职革爵,当庭杖责,甚至处以极刑。对这样一位权倾巢野的东王,翼王怎么敢拂他的意? 开始她还以为翼王只是故作姿态,假意推辞。直到被总管大人无奈地领出了翼王府,这才相信原来翼王是说真的,对此,她实在有些无法理解。从小受三从四德,圣人礼教的熏陶,她觉得男人三妻四妾是天经地义的事。孟夫子所言的乞丐还有一妻一妾呢,何况是一位王爷?更何况她们是东王送上门的礼物,收下来也只是顺水人情,有必要为了这点事驳东王的面子吗?这位年轻的王爷,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已经回到了东王府。听完总管的回复,东王面无表情,半晌,冷笑了一声,对总管道,“你去对五千岁说,这是为兄的一番心意,所以请他无论如何都要收下。他要还是不肯接受,你就不必回来复命了!” 就这样,她们又被带回了翼王府。 此时的她,却惴惴不安起来。要是翼王还是不肯接受她们,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们的处境会变得多尴尬呢? 翼王刚刚有事出府,府中人说请黄王娘出面处理,她心里不由一跳。刚刚她还在想,会不会因为这个黄王娘是个醋坛子,翼王才不敢收她们?现在听说要由她出面,心中的不安更加深了。 事情的演变再次出乎她的预料之外,黄王娘听总管说了原委,并转述了东王的话后,立即请总管代翼王谢过东王的好意,并亲自把她们领进了后宅。 接二连三的意外,使潘蕙直到住进了翼王府自己的房间,还觉得好象在做梦一样。这半天所遇到的事情带给她的冲击,使她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这样的冲击,一次又一次地撞击了她。翼王在她入府后没多久便奉东王诰谕到安庆抚民去了,而留在王府里的潘蕙,却几乎每天都会看到,听到一些与她从小所受的教育格格不入的事情,身边的人的所思所想,不断超出着她二十年来的经验。在东王府时,虽说也接触过一些陌生的想法和说法,但究竟机会不多,且也只是听听而已。到了这里,才知道那原来不只是一些奇思异想,而已经是真真切切的现实,是真的有人许多人这样生活着。 给她冲击最大的,莫过于府内女眷女官可以随意出入王府这件事了。当身边的侍女和府内女官和她聊天时几次说起如果觉得闷,可以外出走走时,她还以为她们在开玩笑。“侯门一如身似海”是自古的惯例,在东王府,即便是女侍卫或女官,未经许可也不能随意出府,后宫女子随意和男人碰面都是死罪,更别提妃嫔随意外出了。 直到黄王娘亲自对她说起,她才知道原来那不是玩笑话,也才真的有了跃跃欲试的想法。 有一天,她约好了一位女承宣带她出去看看,两人换好便装,走了几步,她却不敢再迈步了----因为她发现这位承宣正带着她朝翼王府正门方向走。无论那个承宣官怎么解释,她也没有胆量这样堂而皇之地从各部官员出入的大门走出去。最后承宣官无奈,只得领着她由小门出了王府。而后,又带她绕过府墙,来到正门不远处,让她亲眼看个清楚。 没错,她的确看到了。就像承宣官向她反复解释的那样,时尔有女官,女侍卫,甚至是后宅的侍女,从大门出出入入。有的是步行,但更多是骑马出入,和那些出入王府的男性官员们一般无二。 “天下多男人,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是姊妹之群。”目睹着这她过去甚至不敢想像的一幕,这句曾经让她在内心深处觉得荒谬不经话,忽然在脑海中闪现出来。世道,真的可以是这样的吗? 虽然,那一天,她还是没有能鼓起勇气从前面走进王府,但在王府门前看到的那一幕给她的震撼却深深留在心底,二十年来脑海中许多根深蒂固的想法,似乎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动摇。。。。。。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震撼和动摇,使她在某一天,竟然起了想学骑马的念头。自己也可以骑着马,堂而皇之地从王府的正门出入吗?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欲罢不能。而且,听说翼王最近几天就回从安庆回天京述职,她也想着,说不定可以给他一个惊喜呢! 当她和府中一位女监军提起能否找个人在花园里教她骑马时,那个女监军一下子笑了起来。“哪有在花园里练骑马的?到城里找一片空地不就行了。很多军营附近都有。”潘蕙担心会不会有违礼制,女监军对她的种种顾虑颇为不以为然,到最后甚至对她说,“你知道咱们王府有一群自称是“白食仪仗”的人吗?按天朝制度,翼王外出时的仪仗得有一千来号人,什么典翼舆,典翼马,典翼乐,典翼猡。。。。。。可是咱们府中光是按制配了这么群人,五千岁出门时一次都没用过,所以好多人自嘲说是吃白食的。翼王自己都不计较这些,哪会来和王娘计较?”并且胸有成竹地承诺下帮她安排。 这位女监军说到做到,三天后的下午,潘蕙便被她带去了一片平坦的空地。附近营中的太平军常到这里操练,但此时不是操练的时间,空地上人很少。而一位姓卜的女师帅则是被请来教她骑术的人。 太平天国禁止女子缠足,但从小裹成的三寸金莲仍使潘蕙想学骑马变得异常困难。光是能从马背上上下就花了一个多时辰。而想要驾驭那匹马,让它听自己的命令走路,就更加艰难了,她只觉得双腿发软,握着缰绳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好象劲总是使不到地方,那马好每次不容易走出几步,她已经摇摇欲坠了。 就在卜师帅建议她休息一会再练时,忽然听到背后有人高声喊到,“卜师帅!” 两人一起回头望去,潘蕙惊得差点从马上跌下来----喊卜师帅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翼王石达开! 原来,石达开接到东王命他回京述职的诰谕后,迅速安排好了安庆的事宜,而后起程回京。由于东王召他回京不仅是想了解安庆抚民的情况,更是为了商议西征军务及天京防务,因此他是星夜兼程赶回天京的。中午入城后,来不及回府,就先去面见了东王。东王除听他禀奏了安庆试行新政的情形外,更令他代替北王接掌天京城务。因此,他离开东王府后,先后到了几处军营巡视。离开最后一处营地不远,便看见过去曾隶属他军中的师帅卜玉英正在教人骑马,便顺道过来打声招呼。直到走近后卜玉英向他行礼之时,他才注意到马上坐的就是数月前东王送给他为妃的王娘潘蕙。 潘蕙在马上一时呆住了,直到看到翼王待身边的随从和卜师帅纷纷走远后,转向她时,才突然间手足无措起来。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真是太荒唐了!堂堂一个王娘,居然穿着百姓的服饰,跑到人尽可来往的地方,弄得一副灰头土脸的狼狈相,更当着外人的面被丈夫撞见!她羞得简直恨不得这个地缝钻进去,见翼王遣散众人后朝她走来,急着想从马上下来,可是心里一慌,手脚便不听使唤,一下子摔了下来。 石达开见状,连忙抢上前一步扶住她,潘蕙立足不稳,整个人都靠在了他怀中。 当日匆匆入府,没几日翼王便去了安庆,至今未曾有机会亲近翼王。这是第一次,她离他这么近。。。。。。 刹那间的幸福感袭遍了潘蕙的全身。然而,却随即变成了羞惭。她连忙后退了两步站定,满面愧色,低头道,“殿下。。。。。。”却再说不出话来。她想,翼王说不定会大发雷霆吧?或者觉得在大庭广众下有碍观瞻,让她马上回府再行追究? 然而。。。。。。 “握紧缰绳,双腿夹紧,再试一次!” 当她听到这句话后惊诧万分地抬起头来时,翼王已经微笑着把马缰交到了她手里,温柔地望向她的眼神中,似乎也带着笑意。 她却没有动,只是迟疑地望着他。 “你大胆试试,不要害怕,我会在一旁保护你的。”翼王再次说到。 潘蕙终于握住了他递过来的马缰,翼王目光中充满鼓励地对她点了点头。 潘蕙定了定神,回忆起方才卜师帅给她讲的要领,鼓起勇气,单脚踏鞍,手中加力,一下子翻身跃上马背。 再看翼王,已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他走到马的侧前方,开始指导潘蕙策动马匹。。。。。。 纵使乾坤斗转,物换星移,那个黄昏的风景,始终如昨日般清晰地铭刻在潘蕙脑海中。夕阳熔金,将青山镶上一琏金边,红霞似火,烧遍了大半个天际,把石达开身上似雪的白衣也映成了火红,他那不时露出鼓励之色的双眸,时而在夕阳的辉映下,闪烁出耀眼的光芒,看起来,异常明亮。。。。。。 二十年来耳濡目染在潘蕙心中树立起的观念所造成的对这个新建立的国家和这个群体中飞扬的种种理念的质疑,终于随着这个黄昏的最后一缕霞光,消失得了无踪迹。以后的那些日子里,潘蕙不只是练就了一身好骑术,更是每天都在想着,看着,好让自己的心能够追上他纵马驰骋的背影。 因此,她才会在翼王再次奉命前往安庆时,忍不住向提出想跟去看看,她知道安庆也有女营,许多姐妹在那里为前方的将士的穿衣用药提供着保障。就算她不能像马王娘那样跟随翼王在外征战,至少可以在女营中尽一份心。何况,安庆是她的故乡,她早听说翼王在安庆施行的新政广得民心,实在想亲眼看看他把那里治理得多么的兴旺。。。。。。 (三) 回忆如潮水般在潘蕙脑海中涌起:翼王欣然答应了她的请求,于是在她住进翼王府整整一年后去了安庆。后来翼王一直转战于湖北江西,她则留在安庆大营。期间,因为听说姑母病重,她又到天京住过大半年以时常探望,姑母去世后不久则回到了安庆。翼王府出事时,她和马王娘都在安庆,因而避过了这一劫,而后。。。。。。 走在前面的翼王突然勒住了缰绳,潘蕙也急忙停下马来。抬头一看,不由眼睛一亮。 只见面前不远处,是一个巨大的水潭,耳听得淙淙之声,似是泉声涌动。 两人下了马,一路来到潭边,绕潭缓步,果见有淡绿色的泉水从四周石缝中向中心涌出,如急浪滔滔,气势磅礴;或朝上冒出,溢如沸水。 放眼而望,但见水面广如平湖,清澈透明,沿岸苍松遍布,幽深一片。好一处世外桃源! 潘蕙看得心旷神怡,向翼王问道,“殿下早知道有这样一个去处么?” “我也是碰碰运气。”石达开笑道,“记得读《武缘县志》时,曾见上载武缘有“灵水”之地,水在县西南,“泉源自石壁底仰注而出,大者三尺许,小者一尺许,亭亭如玉柱,积水成池,池口有天然石门,水由此排流于江。传古时池中有一犀牛,光彩夺目,百姓以为神灵,故名灵水”今日便想找着看,不料真能觅得。” 潘蕙开玩笑道,“还以为殿下看的是武缘之地利人和,想不到连游山玩水之处也着意啊。” 然而,翼王却没有笑,而是出神地凝望着潭水,似乎若有所思。 潘蕙见翼王的神色,一时也沉默了。过了一会,问道,“殿下。。。。。。在想什么?” 翼王轻叹了口气道,“我想起一个人。” 潘蕙想问是什么人,但见翼王的眼神闪动,心情似乎十分复杂,便将已到唇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过了一会,石达开望向她,解释道,“我想起韦昌辉来。” “。。。。。。”潘蕙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不明白,翼王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那个魔王。 石达开似乎知道她心中的疑惑,将目光投向水面,说道,“他杀死了两万多兄弟,完全是死有余辜。可是,方才我见到这片潭水,忽然想起在金田,也有一潭这样的水,叫犀牛潭。”他知道潘蕙对金田起义前的事知道得很少,便很仔细地解释道,“起义前,各地兄弟都在设法打造兵器,但最集中的还是在金田。这件事是韦昌辉主管的,他命人在附近放了许多鸡,鸭,鹅,每日喧嚣不止,就掩饰住了打造之声。他又选中了犀牛潭为藏兵器之处,命人将造好的兵器绑在一起投入潭底。待起义之时再从潭下捞出。”言到此,再次轻叹了一声,“当日首义六人中,唯有韦昌辉是金田人,我们能在金田聚集团营,扯旗举义,他实是其功非浅。可惜。。。。。。” 石达开没有继续说下去,思绪却延绵不绝,直飞到金田团营和举义之初的那段岁月。那时,六位首领结草同心,情若手足,食则同席,出则同行。遇事必汇聚一室,共商其计。虽也有意见矛盾,但都能以大局为重,有所克制忍让。谁曾想,出师未久,南王,西王便先后殉国,东王独掌大权,无人能分起势,天长日久,难免飞扬跋扈,令天王北王均欲除之而后快,终酿成亲痛仇快之遽变。而自己空负报国之心,却不得不远趋至此。世事如棋,每难尽如人意,庆远会战,以一篑之差痛失入川良机,二十万大军东归,使前途加倍艰险,而未来之成败利钝更难预料。。。。。。 他禁不住叹道,“此地幽然若仙境,真令人心驰神往。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都未见得能及。若能长依于此,幸之何也!” 潘蕙却听得一愣。 跟随翼王这么多年,她从未听他说过这种话。无论局势多么困难,他一向都是壮志满怀的。今天为什么。。。。。。一种隐隐的忧虑从她心中浮现出来。 虽说可能只是一时感慨,还是不能等闲视之。潘蕙想了想,对翼王道,“殿下,春雁妹仔可曾对你说过,她是从何时起钟情于你的吗?” 石达开怔了一下,一时未解其意。 潘蕙平静地望着他,悠然道,“她曾对我言道,那一日,在书房听殿下所抚之《满江红》曲,其慷慨激昂,凌云浩气,令她心动不已。而至反复之时,殿下每于“待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之前,多奏一句“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度清河洛,其间所括之胸襟志向,更令她每一思之,都不由颠倒钦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