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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一天,潘蕙走了以后,春雁想了很多事情。而反复在她心中回荡的却是那几句“我看到的不止是冷清,而是---血!”“我总觉着,这片血光好象就在殿下身边打转。。。。。。我真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殿下一步不小心,就会被卷进去。。。。。。” 当初听到北王血洗翼王府的时候,只是直觉上想场面一定惨不忍睹,而她想得更多的,也仅仅是黄王娘的被杀可能会给翼王造成什么样的伤害。听了潘蕙的话,她才觉得自己以前想得太简单了。那以后的几天里,她比平日都更多地眺望着那座书房,尤其是在入夜后,眺望那偶然映到窗上的模糊的身影,她也比任何时候都更想走过去。。。。。。 几天后,当她从人口中得知武昌失守的消息时,再也无法控制心中的那种冲动了。 武昌是她的家乡,也是对天国而言很重要的一座重镇,这些当然都是武昌失守的消息令她特别心动的原因。但是,最主要的原因,却并不在于此。 翼王回京辅政之初,就遇到这种局面,她知道压在他身上的担子会变得更重,前途也会更加艰辛。虽然她知道,武昌的失守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但在这个时候,她还是不想仅仅从窗外眺望,她想走到他身边去,哪怕只说几句话。。。。。。 她想起那天潘蕙曾对她说,“你要是想和殿下见面,说几句话,可以找个借口,送点东西进书房去。像是茶水啊,鸡汤啊,宵夜啊都行。如果里面没其他人,也可以直接找过去,咱们府里没那么大的规矩,殿下不会怪罪的。” 虽然她想见见翼王,和他说几句话的心情与日俱增,但她还是觉得自己找上门去有点不好意思,所以迟迟没用行动。直到此时,她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心情了。这天傍晚,刚好有侍从送茶水到书房去,她就走上前接了过来,而后朝书房走去。。。。。。 走近阁楼,里面正隐隐传出古朴的琴声。 近王府一个多月,这还是第一次听到翼王抚琴。她不由放缓了脚步,很轻地踱上楼。此时离得近了,听得更分明了些。她在音律方面没什么造诣,但今天翼王弹奏的却刚好是一首在武昌当地家喻户晓的曲子----如鸣金石的铮铮琴韵,悲怆而苍凉,正是《满江红》。 这首曲子,她曾经听人拿二胡拉过,拿琵琶奏过,也曾无数次地听人唱过,可是,用古琴弹奏的这首曲子,却是首次听到,它和从前听这支曲子的感觉迥然不同。 起初,她以为是乐器不同的关系。听着,听着,这个想法慢慢改变了。 听着,听着,从翼王指下弹出的不再是琴声,却渐渐缓化作了战马的嘶鸣声,战鼓的擂动声,号角的呜咽声,夹杂着哭喊声,呻吟声,狞笑声。她的眼前渐渐幻化了一片硝烟弥漫中,满眼的断井残垣,哀鸿遍野,一匹匹铁骑所载的女真武士穿梭往来,用蘸满鲜血的的钢刀砍下男人的头颅,刺穿妇女的胸前,将襁褓中的婴儿高高挑起,又策马践踏过老人的身躯,。。。。。。接着,她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走南闯北这些年间所见过的街道小巷中衣衫褴褛的乞丐,生意兴隆的鸦片馆前一张张的萎靡颓废的面容,成群结队扶老携幼逃荒逃难的人潮。。。。。 是的,从翼王指下奔流出的已经不仅仅是琴韵,那是一腔郁积的忧思,一片深深的悲悯,一段如荼的壮志。。。。。。 曲子并不长,却反复地弹了一遍又一遍,春雁站在窗外,出神地听着,整个身心都沉浸在那悲壮激昂的情绪里,浑然忘记了自己此来的目的。。。。。。不知道听到第几遍时,她竟压抑不住内心的波涛翻滚,忍不住唱了起来--- “叹江山如故, 千村寥落。 何日请缨提锐旅, 一鞭直渡清河洛。 却归来 。。。。。。” 唱到这里,琴声突然听了。 春雁如梦初醒,连忙走了进去。 翼王正端坐在琴案旁,见她进来,示意她将手里端的东西放在书案上。她将一切摆好,眼睛却不自觉地扫过书案上的一份奏章。扫过开头几行,知道是地官副丞相李以文(注1)为武昌守将韦俊请求从宽处置而上的奏章。她心里一动----太平军中对失城的守将处置是很严厉的,轻则革职,重则斩首。翼王的兄长石凤魁就是因为武昌城的失守被东王下令处斩的。她忍不想,翼王弹奏《满江红》,和武昌前线的军事有关吗。。。。。。 她不敢多看,将一切置放好后,便转身朝门走过去。她来这里原本是希望和翼王说上几句话的,可是,刚刚在门外听了那么久的琴,她又似乎觉得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刚走了两步,翼王突然在身后问,“这首《满江红》,你都会唱吗?” 她微微一惊,回身答道,“是。传说这首词是岳少保登黄鹤楼时所做,所以在武昌汉阳一带传唱很广,春雁家离黄鹤楼不远,这首词自幼便常听人唱起。” 她见翼王似乎若有所思,心中涌起一个念头,大胆试探道,“殿下。。。想听我唱吗?” 翼王看了她一眼,没用说话。但她觉得他眼睛的瞳仁深处,似乎有朵火焰在跳跃着,直觉告诉她,翼王并不反对她的提议。 于是,她鼓了鼓勇气,唱了起来,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掩柳护,凤楼龙阁。” 这时,琴声又再度想起来。 春雁从没再别人面前唱过歌,原本有些忐忑,声音也有点发颤。此时听翼王以琴音伴她,刹时勇气倍增,声音也不再颤抖了。 “ 万岁山前珠翠绕, 蓬壶殿里笙歌作。 到而今, 铁骑满郊畿, 风尘恶。 兵安在? 膏锋锷。 民安在? 填沟壑。 叹江山如故, 千村寥落。 何日请缨提锐旅, 一鞭直渡清河洛。 却归来, 再续汉阳游, 骑黄鹤。” 琴声再次转高,进入反复。 春雁过去听到的这首曲子的反复,都只重复最后一句“却归来,再许汉阳游,骑黄鹤。”可是,她刚刚听翼王弹奏时,却每次都是从“何日请缨提锐旅”,一句开始重复。因为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她很顺利地便顺着琴声唱出了这一句“何日请缨提锐旅”。她注意到,翼王脸上掠过一丝会心的笑意,心中不由窃喜。。。。。。 一曲歌罢,剑胆琴心似乎由在屋内盘旋。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又或是瞑思中。 过了一会儿,春雁忍不住问道,“殿下。。。是在忧心前方军事吗?” 石达开不置可否地一笑,没有回答。 春雁又大起胆子问,“那,是在为武昌守将的处置烦心?听说国宗也是因为武昌失守才。。。。。。” 石达开忽然看了她一眼,这让她自悔失言----说这话,等于是自认刚刚偷看过案上的奏章了。 但翼王并没有责怪她,只是起身离开琴案,缓缓走向书案,边走边道,“这次的情况不一样。韦俊一直坚守武昌,只因武汉和江西的数万军队回师靖难,乃至孤军困守,弹尽粮绝,为保实力不得已而弃城,责不在他。”他在书案旁坐下,提笔在那份奏章上迅速写下六个字,“弟等所议极是。”随即拿起奏章,对春雁道,“刚好同时收到这么两份奏章,一时有些感怀而已。” 春雁这才注意到,那份奏章下面还压了一份另奏章,是天官正丞相陈玉成(注1)为请天王下旨安抚东王族弟杨辅清之事向翼王禀报的奏章。翼王在上面批的是“此议甚嘉,兄当即日转奏天王请旨。” 她不由想起刚刚听翼王弹奏《满江红》时,每次都在“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度清河洛”一句处反复的情形。她对翼王弹这出的两句琴声印象特别深刻。感觉上,这是全曲中最壮志激昂的两句,从中仿佛可以听到金戈铁马的声音,看到万里疆场的驰骋。但却又好象是全曲中最压抑郁的两句,充满着一种说不出苍凉。当她在第二次唱到这两句的时候,因为受到琴声的感染,胸中涌起一股热血沸腾的激动,刹那间仿佛回到了随大军“鞭敲金凳响,沿路奏凯歌”,由武昌一路直下金陵的日日夜夜。但同时,却又有一种泪水要涌出眼眶的悲伤的冲动。 看到这两份奏章,她似乎有点明白翼王在这两句琴声中抒发的胸臆了----烽烟未靖,神州未复,天国却手足相残,兄弟相疑,他空负满腔壮志,却何日才能扫尽千里胡尘,一鞭直度清河啊!“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度清河洛”,这是翼王的豪情与壮志,也是翼王的忧思与无奈。 想到这儿,她抬起头,见翼王还在凝视着那两位奏章出神,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多日来郁积在胸中的话,“殿下,政务繁忙,还请多加珍重。武昌父老,天下百姓,都还在翘首祈盼殿下早日“提锐旅,度清河”呢!” 石达开猛然抬起头,凝视着她。 这一次,她没有避开他的目光,而是迎了上去。翼王的目光,是那样的坚定和专注,春雁想,这样的被注视着,懦夫会被吓得逃走的。而她却接受了这样的注视,只觉得在那目光中,仿佛可以汲取到一种力量。而且,隐约地,她又似乎感受到目光中的一丝赞许。。。。。。 翼王朝他点点头,声音不高,却非常坚定地说,“你放心,我们很快就会夺回武昌城的!” 说罢,他略一沉吟,又提笔在陈玉成和李以文的奏章上,各奋笔疾书了十个大字:已矣复何言?手足还须归! 写罢,放下笔,轻吁了一口气,再次把目光投向春雁。春雁觉得,这一次,翼王看她的眼神里,闪着一种她未曾见过的温柔的光芒,而且似乎隐隐带着笑意,让她一触到那眼神,脸上就一阵发烫,整个心都好象要醉了一样。。。。。。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名承宣走进来,向翼王道,“禀五千岁,卫天侯,张丞相求见!” 翼王连忙道,“快请进来!” 承宣答应了一声,回身走了出去。 春雁心中微微泛起一阵失望,只好朝翼王行了一礼,而后默默退了出去。 在她转身的一刹那,视线掠过翼王的目光时,她觉得,那当中似乎也有那么一丝的不舍。 出门时,看到翼王的爱将曾锦谦,张遂谋,正朝她投来防备的目光。 自那天以后,接连好几天,无论白昼夜晚,无论在做什么,甚至是在睡梦里,春雁都觉得耳畔回荡着《满江红》的琴声。而她不知不觉间,就会反复地吟唱那一句“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而那天,翼王看着她的鼓励的,坚定的,专注的,赞许的,温柔的,不舍的。。。。。。各种各样眼神,也一直不断在她脑海里闪来闪去。她隐隐地觉得,当她在翼王的琴声中唱那首《满江红》的时候,特别是当她唱到那句“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的时候,她和翼王的心意是相通的。还有后来,翼王听了她的话,那样地注视着她的时候。如果那个时候,不是曾张二人刚好到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春雁已经有点绝望了的心中,突然又升起了希望,甚至还有一丝热切祈盼。。。。。。 可是,那天以后,翼王对她的态度似乎又一如往常了。就好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有时候她甚至怀疑那天所发生的一切是否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甚至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留下的只有抓不住的回忆,还有,每次午夜梦幻都在她耳畔响起的,《满江红》的琴声。。。。。。 就算是梦,为了梦里他的目光和笑容,她也愿意一直等候,等到梦想成真的一天! 这样地想着,时光飞快地从她身边流逝了。这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别的长。可是春天,终究还是按照造物之神的安排来临了。她出府微行的时候,看到人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街道市面越来越繁荣,称赞“义王”的声音也越来越此起彼伏。当河流里的冻冰再次化成碧波,花园里的花苞绽出第一朵桃花的时候,潘王娘告诉她,翼王已经在着手布置,武昌城收复在即了! 这个消息,让春雁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一天事情来。 为了家乡,为了天国,更是为了那一句“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中包含的壮志与苍凉。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现在,终于是时候吧。。。。。她开始日夜祈盼着克复武昌的捷报。 然而,万万想不到,她朝思暮想所等来的,不是克复武昌的捷报,却是天王洪秀全的密旨。 (二) 天历丁巳七年二月,翼王回京四个多月后的一天,天王突然降旨,封王长兄洪仁发为安王,王次兄洪仁达为福王,命二人主理军政。 消息传出,举朝震惊。 由他二人主理军政,那么置翼王于何处呢?表面上看,翼王位高权重,执掌国计民生,军队进退,裁决生杀予夺,和当年的东王一般无二。但大家心里都清楚,翼王并不像当年的东王一样,握有可调动军中各级将领和操控各级机构官员的实权。他之所以能担起提理朝政的重任,依靠的是长期以来在军民心目中树立起的威望。所以天王这一纸诏书,立即便可以置翼王于对军国大事无权置喙之地。 翼王回京主政几个月来,政绩有目共睹。其调度成竹在胸,部署井井有条,赏罚分明,知人善用,丝毫不逊于东王杨秀清。若论其行事作风,以身作则,平易近人,更远胜东王。从他刚回京时前方频频告急,朝内人心惶惑,朝外军心动荡,到现在民心安定,百姓专意春耕,市面物价平稳,而各地军心已固,敌兵难再越雷池一步。安徽一地,更在他制定的“稳守反攻”的战略下捷报频传,收复武昌已翘首可待。反关洪仁发洪仁达,自起义以来,未见尺寸之功,未树分毫之德,他们凭什么代替翼王来执掌操控天国命运的大权呢? 然而对春雁来说,比这消息更令她震惊的却是此前一天天王派人密传给她的口诏----命她着意留心翼王及王府出入之将领官员,搜集翼王行止不轨,意图谋逆的罪证。特别是要她多在意翼王与在外的将领杨辅清韦俊勾结营私,以及利用微服外出收买人心之事。如有所见所闻,迅速以约定方式奏知天王,如遇变故不及回奏,授权她可便宜行事。若能有所建益,天王必论功厚赏。 传诏之人离开后,春雁才觉得手脚发软,一下子跌坐在床上,全身上下仿佛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她终于明白,翼王为什么一直克意保持和她的距离,他身边的将佐又为什么会对她怀有戒备和敌意了。原来,他们从一开始,就对天王送自己进翼王府的目的了然于心了!她也终于明白了,天王为什么不直接从自己殿里选一名宫女送给翼王,却要把身为中宫侍卫的自己调去冒充侍女了。天王是想让翼王对她的武功没有防备,好让她方便施展以完成任务,又怕天王府中的女侍卫翼王曾经见过,所以才特意把自己从中宫选了出来。这样看来,天王一定是早就了解过她的背景,才特地选中她的了! 可是,天王想听她说什么呢? 天王要她留心翼王“行止不轨,意欲谋逆”的罪证,可是,她进翼王府四个多月了,看到的,都是翼王的宵衣旰食,克己奉公,听到的,都是翼王的忧国忧民,呕心沥血,她忘不了翼王书房里那一夜夜的长明灯火,更忘不了那壮怀激烈的《满江红》的琴声----这就是天王所要的“罪证”吗? 天王要她多在意翼王与杨辅清,韦俊的来往,这使她不由想起那日在翼王书房所见的陈玉成,李以文的奏章来。“已矣复何言?手足还须归!”一曲弹罢,翼王在那两份奏章上奋笔书下的这十个大字的情形,犹然历历在目----这就是天王所谓的“勾结营私”吗? 在政务之余,翼王时常微服外出这她是听潘蕙说起过的。不过,潘蕙说过,翼王每次出去都是经过改扮,非常小心,生怕露出身份。因为他是去探民之疾苦的,如果被百姓认出来,听到的都是赞美之词,他就虚此一行了。因此,除了偶尔被他与之专门攀谈的人识出外,并未惊动其他人。她也时常出府,所见所闻,百姓们只是因为眼见局势喜人的变化而对主政者交口赞誉,似乎根本就不知道“义王殿下”曾不止一次地出现在他们身边。----这就是天王口中的“收买人心”吗? 天王要她遇急时可“便宜行事”,这句话最让她心惊胆战。什么是“便宜行事”?,是授权她“必要时”行刺翼王的“便宜”吗? “我总觉着,这片血光好象就在殿下身边打转。。。。。。真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殿下一步不小心,就会被卷进去。。。。。。”潘蕙说这话时的语气神色,再度浮现在她脑海中。天王真的想把翼王府变成又一个风波亭吗?她不由回忆起那日在书房听翼王弹奏《满江红》的情形来。“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武穆遗恨,千古余响,真的又要重现于今日吗? 就算没有听说天王加封安福二王的消息,春雁也多少能猜测到时下翼王在朝中的处境,而天王命安福二王主理军政,更加印证了她的猜测。 此刻的她,比起任何时候,都更想和翼王说几句话。----那次之后,她常常送茶水和夜宵到书房去。多数时候只是想和他见一面,偶尔翼王也会和她攀谈两句。可是,现在,她一走近书房,腿就好象灌了铅一般沉重,说什么也卖不出去;喉咙也会突然发涩,似乎随时可能发不出声音来----现在有谁会想听她说的话呢?她想对天王说的,天王一定不想听,也不会相信。而她想对翼王说的,他也一样不会相信吧。其实,即使翼王相信她,她又能说些什么?天王的密诏是不能说的,难道要她去解释,说她不是存心来卧底的吗?她,一个天王安插在这里的奸细,甚至是刺客,有什么脸再去面对翼王,有什么资格再对他说什么? 现在,她已经觉得翼王会疏远她是理所当然的事了,那并不是翼王的错。只是,还是不免会有些委屈----这难道是她的错吗? 刘春雁此时并不知道,她的命运,其实也是翼王在天朝的命运和他自己与部下的前途之外,另一件烦心之事。 从天王提出要送一名女子给他时,石达开就很清楚天王的用意----在他身边安插一个耳目。 任命他提理政务,是迫于合朝同举的大势,加封他“义王”,是受到军心民心的压力,天王本人其实是心不甘情不愿,这一点石达开一清二楚。表面上看,天王忌惮他的权势声望,害怕再出现一个杨秀清,但更主要原因是天王对他有心结。他知道太多天王的“秘密”了--东王府的被袭杀,东王余部的被诱杀,韦秦二人何以能嚣张一时却又一朝被翦。。。而当天王默许韦昌辉为追杀他而血洗翼王府,又发出诏书在全国悬赏要他的首级时,已经没打算给君臣间留下任何回旋的余地了。而各地军民置诏书于不顾纷纷拥戴他起兵靖难,以及他向天京发出的带有威胁意味的讨韦檄文,无疑更令天王惊忌交加。天王不只担心他敛权,更是担心他有一天会清算旧帐! 早在宁国接到天王命他回京主政的诏旨时,张遂谋曾锦谦等人就向他建言,不回天京,就在安庆主持全局。不能说这个建议没有道理。坐拥数万雄兵,天王有所忌惮,不能不接受他的要求。而留在安庆,不仅不必受制于人,还可以更好地指挥前军的作战。 但是,那样一来,无疑于昭告世人,天国的两位最高首领不合,不但会动摇军心民心,还会让敌人看到可乘之机。而天京经过这一场浩劫,民间人心惶惶,朝内人人自危,军民们望眼欲穿地等待他回去力挽狂澜,重整朝纲,他能够辜负这殷殷期望吗?天王和天京毕竟是天国的旗帜,在这个东王北王燕王接连被杀后的敏感的时刻,如果他不回去,就是摆明了因为内讧而不信任这面旗帜,那又如何能让百姓们再信任这面旗帜呢?而如果天朝再继续失信于民的话,恐怕就任何人都无力挽回大局了。。。。。。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回到天京。天王的猜忌和不信任是预料之中的,他只是希望天王能以大局为重,给他一个证明自己忠心的机会,给他一个为天国尽忠的机会。为此,他没有对天王提过任何有关翼王府在内讧中的遭遇的事,没有接受“义王”的封号,他所做的所有重要部署都会事先向天王请旨。。。。。。也因为这样,明知道刘春雁的使命,他也还是接受了她。 只是,该如何对待这个女孩子,却一直让他心烦不已。 他对她并没非毫无感觉。 那天,在御书年里,当天王突然提起东王逼他接受她时,他和她不经意地四目相交时,她那略显慌张又裹着窘意的眼神,一直都留在他脑海里无法抹去。在那个眼神里,他感觉到一份与她的使命不相称的纯真,一种久违了的少女纯真的自然流露----过去,他只有在和爱妻黄惠卿初恋之时,见过这样的眼神。 那天,他正将一腔忧思与满心感慨籍借着琴音倾泻而出,却忽然听到她在窗外感触良深的歌声。而后,当她大胆地毛遂自荐,在他的面前再度唱起那首歌时,他似乎觉得在某个瞬间他们的心意是可以借着词曲而相通的,特别是当她灵慧地第二度唱出“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度清河洛”的时候。。。。。。 如果不是张遂谋和曾锦谦突然到来,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毕竟,她在名份上已经是他的妻子了啊。 但是,张遂谋和曾锦谦随后的提醒,使他不得不再度冷静下来。在天王未能回心转意之前,和她走得太近,对她,对自己,都是危险的。万一她怀着邀功取赏之心,靠近她等于给她搬弄是非的机会,而如果她像外面看起来那样纯真善良,那么靠近她就会令她身处两难的境地,说不定还会连累了她。他不能用自己和部署的命运冒险,也不愿她再步上其余几位王妃的后尘,更怕一时的把持不住而耽误她一辈子。为人为己,暂时和她保持距离以观后变,都是明智之举。 然而,刻意的忽略并不意味着他完全不在乎她。御书房里她的那个眼神,《满江红》的一曲高歌和她之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还有她一次次送茶水,夜宵来时默默来去的身影,都让他想,如果有一天天王能够因为他的忠诚而冰释对他的重重猜忌,或许可以不必再让她如此委屈。 回朝四个多月,天王对他的的所作所为始终冷眼旁观,未多置议。这使他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而大局方面,各地将领都坚决执行了他稳守为主的战略,彻底粉碎了清妖借内讧之机一举剿灭天朝的妄想。最令他欣慰的当然是陈玉成和李以文在安徽战场的出色作为,他们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在他精心选择的这个局部反攻的战场上,默契地相互配合着,连复失地,照这个情形,战线马上就可以推进到湖北,不出两个月,收复武昌的时机就会到来。他甚至想过,如果天王因为大局的变化而对他的态度有所改变,允许他亲自领兵收复武汉三镇的话,还可以带春雁回家乡看看。。。。。。 然而,天王加封安福二王的诏旨,却粉碎了他的幻想,也让他对天王所抱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自那之后,翼王府周围便出现了大量可疑人物,不问可知是安福二王派来监视他的爪牙。东王当年也在朝中军中广布逻察,但翼王知道,他主要却还是为了保障天国天京的安全。两国交兵的特殊时期,这种手段的确可令得满朝官员和军中诸将人怀自畏,少有敢轻触国法或通敌为奸的,耳目众多在某种程度上为东王明察秋毫地把握全局提供了有力的保障,作为一种权益之计,是有其可取之处的。而洪仁发洪任达也想来这一套,且手段如此笨拙,行事如此明目张胆,他就只有冷笑了。 只是,对安王福王的爪牙,他可以报以冷笑,对负有同样任务的刘春雁,他却不知该如何安置。在天王封安福二王后,身边的将领曾不止一次提醒他,把刘春雁的身份潘王娘,并让王府后宅的众人对她有所警惕。但他实在狠不下心来。春雁已经被他身边所有的亲信所忌,再让潘蕙后宅的人都带着异样的眼光看她,叫她情何以堪!毕竟,她只是被天王利用的无辜牺牲品而已。。。。。。 (三) 一个多月时间转眼就过去了,当春雁还在为自己的命运不知所措的时候,翼王却已不得不为了自己和部将们的命运,也为了天国的前途,做出果断的抉择。这一天,潘蕙在遣开了所有人之后告诉春雁,几日后翼王会借机到聚宝门外雨花台“讲道理”三天,三天之后即不再返回天京,而是前往安徽。潘蕙让她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收拾好一切。 春雁不知道是怎么从潘蕙那儿走回自己房间的。直到关了门,才发觉已是一身冷汗,手脚冰凉。第一个出现在她心中的念头竟然是----翼王啊,在战场上洞察秋毫的你,怎么会如此粗心,怎么竟然没告诫你的王妃防备我这个奸细呢?! 当然,答案,她心里其实是有数的。她一直奇怪,为什么翼王身边的将佐都对她充满敌意,而潘蕙和后宅之人却个个视她若家人?由今日之事完全可以肯定,是翼王照顾到她的处境,始终没让这些人知道她的身份。也就因为这样,才会没防备到王娘会将如此重大之事告知她以为是家人的自己。 她知道,这就是天王所要的罪证!只要她把这件事密报天王,安福二王就会在雨花台撒下天罗地网,等到翼王和他的部下想离开时,出其不意地当着众多军民的面将他们一网成擒,并以此作为翼王欲率其部属谋叛的铁证!那样,她就算为天王立下不世奇功了。 但是,要她去出卖翼王,置他于死地。。。。。。 就算她能忘记御书房里令她脸红的那个瞬间的凝望,又怎能忘情那一日引吭高歌时的剑胆琴心?就算她能不在意翼王对天国的耿耿忠贞和对百姓的一心爱护,又怎能不感动于翼王为了照顾她的处境而不惜冒险的一番心意?就算她能抛开当年在军营里听到一个个有关翼王的神奇传说时那一腔崇拜与仰慕,又怎能挥去那时而入梦的《满江红》的琴声?就算她能隐藏自己在无数个晨昏中凝望他书房的窗棂时的心情,又怎能无视每回步入那房间时无言中心跳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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