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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戈恨
□ 楚云飞(感谢作者许可本站转载此文!) 金戈铁马当年恨 碧海青天夜夜心 第一章 鸾俦 清咸丰四年,秋。 在此五年之前东南之地兴起的拜上帝教,于永安建制,号“太平天国”,自此后出永安、攻桂林、破柳州、占岳阳,沿江东下,无不披靡,一年前更是攻陷江宁,定都于此,改称天京,征西扫北,军威一时无二。 是日距太祖雄兵入关、圣祖削平三藩已有二百余年,八旗军军纪糜烂,早无当日的雄风,绿营也是积弊丛生,大不足恃。无奈下朝廷只得师前番平定白莲教旧法,命各地自办团练,亦称团勇。其间,原礼部侍郎于故乡湘乡募集勇丁数万加以操练,自成一军,颇为骁勇,年初更是克复了陷于太平军达半年之久的鄂省都垣武昌,其后水陆并进,夹江而下,于半壁山挫败太平军,乘胜进逼九江。 其时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奉命督师江西,正在九江城中,各处领军的战将如韦俊、石祥祯等纷纷聚至麾下。那九江城高粮足、正士气高涨,更兼与奉翼王命移驻湖口对岸之梅花洲的罗大纲部互为犄角,湘军陆路攻九江、水路攻梅花洲先后数度受挫,反在此折损了数千人马,一时无计破城,只得在城北二十里处梅龙山西侧暂且扎营休整,至此九江城外大军云集,鏖战一触即发。 梅龙山上林木扶疏,秋风过处,木叶萧萧而下。山麓间磐石上一名戎衣青年正扶剑而坐,屏目沉思。见他偶一扬眉振目,眉宇间英气勃勃,待英华收敛后又是一股儒雅青隽之气,正是奉命驻节在九江城外的太平军将领韦俊。他自年初武昌败退,与湘军已是数度交手,摸透湘军精锐尽在水军,而此地已军据湖山之利,善加利用或为破敌之机? 正自沉吟间忽听身后马踏落叶沙沙声作响,警觉中回头,见山路间远远驰来数骑,当前马上一人正是好友介人,韦俊不及招呼却是目不旋瞳万分惊讶地盯着当中马上的中年人,见那人一张国字脸庞,面白微须,气度清贵,韦俊心头一喜,猛地站起身叫道:“二哥!” 来人快马上前笑答道:“方才到营里听介人说你来这儿看看地势,我们便一路寻来了。” 韦俊口称:“北王殿下!”便要上前依律行礼,那中年人甩蹬下马将他一把抱住,“咱们兄弟何必如此多礼,六弟,一年不见让为兄好生想念。”来人正是韦俊胞兄,太平天国封北王六千岁的韦昌辉。 韦俊见他微服简从突然来此大是惊异,莫不是京中出了什么事端?念及于此面色不由一沉。韦昌辉看出他心中疑虑,一拍他肩,“我此次的来意你定猜不着,别想了,来!咱们回营再说。” 回到中军主帐,摒退随从,兄弟二人长久不见,韦俊尚未知二哥何故突然至此,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韦昌辉推案而坐,笑盈盈地,“六弟,东王近日诏命废除男女婚嫁之禁令,你听说了么?你至今未娶,我已替你相中了一人。” “哦?”韦俊并不着意,心知二哥此来绝非仅为此事。 “那人如今就在这九江城中,想来你或许见过,就是那翼王的表妹,如今九江守将林启容的胞妹,名字叫做林宜君的。” “男女一向分营,我又归燕王节制,哪里见过她,倒是听介人提过,说她文武俱佳,才干不下乃兄……” “那么说你是称心的喽,我此次来就要向翼王提亲。” “二哥,武昌新败,局势也不好,我哪有心论这个,你容我多想想。” 韦昌辉斜觑他半晌,忽道:“你知道大哥的事了?”韦俊目中精光一震,旋即收敛。 年初时韦昌辉长兄因与东王妾兄相争,触怒东王,交与韦处置,韦昌辉恐怕祸及家族,忍痛将他处死,因韦俊其时正在皖北作战,韦昌辉并没有告诉他知道,韦父却忍不住在家信中透漏了出来。韦俊明白二哥处置得当,内心疑惧日深,但他为人深沉内敛,在人前从未现之于颜色。 韦昌辉目中利芒暴长,“京中局势外弛内张,东殿日渐跋扈,主上步步退让,哼,可依我看,谁也不是好相与的,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萧杨势大,早有异心,我在金田就看出来了,天王不会不察,只是早先碍着南王义厚,西王又早逝,才相安至今。六弟,京中迟早有一场巨变,要我俯首忍辱容易,但我身为韦氏族长,不能眼看一众族人任人鱼肉!目前,在朝中我尚需强助……” 韦俊目光益冷,唇角微诮,“二哥,石达开不是萧朝贵,你的法子怕不管用!” “我也不求他能助我,只要别阻我行事。” 言毕韦昌辉心内颇为沉重,“六弟,一众兄弟之中就数你文武兼备,远胜同济,我自知不及你才情,朝中的事半由人力半依天命,成败生死殊难预料,你领军在外我最为安心,日后我再设法将你侄儿仲名遣来你营中,日后朝中无论有什么变故你都不要回去。只要一日兵权在握,谁也不能奈何得了你。为兄若有什么不测,韦家的千钧重担就在你一人肩头了。” “二哥!”韦俊胸中如受重击,明白韦昌辉已决意介入天王东王之间的斗争,而韦氏一族的命运也将成为一种赌注,无论成败,屠戮都必惨重,而时局如此,正如二哥所言,有人苦苦相迫,不如此就只能做麋鹿卑栖,由人宰割,这也是自己所不肖选择的。 二人并肩出了营盘,一路无语,亲随牵来坐骑,韦昌辉回身低谓道:“六弟,你方值壮年,让我早日为你主持婚事,也可安父母之心。”“是,二哥。”韦昌辉扬鞭远去,韦俊望着他背影沉吟良久。 “不嫁,不嫁,我就是不嫁!” 李秀成在门外已徘徊许久,听见房内宜君的抽噎,终出声叩门。 “翼王殿下,林总制正在城楼上等您——” “哦,是,同启容约好上城去看看防务的,让这丫头一吵就耽误到这会儿,我走了!秀成,你再替我劝劝宜君,她不讲道理起来,凶的象只猫儿!”临出门又转头冲李秀成笑道:“我们在这儿着急生气,启容这个做大哥的人倒能一点儿不担心,我真服了他。” “林总制说了,宜君自小什么事都同翼王说,他这个做大哥的乐得清闲。” 石达开大笑出门,宜君回身跺脚恨道:“大表哥不喜欢我,一心送我走,哥哥不睬我,我那么凶,你也不要管我好了!” “谁说你哥哥不睬你,要不是担心你同翼王吵闹,哭伤了身子,林总制也不会让我来请翼王。” “谁吵闹啦,哪里有哭了!”林宜君心虚地伸手抹抹眼,一转脸又笑颜如花。“那么说,你同哥哥串通好了支开大表哥,他欺负我,你们是帮我的喽!” 李秀成暗笑,石达开出门时已与他心照不宣,这才请他留下陪伴宜君,有这样的妹子谁也不会与她真的生气、看她伤心。秀成径自踱到桌边坐下,正色道:“宜君妹子,我可从没得罪过你,怎么来了半天,你座也不让,茶也不上,这又为哪一桩?” 宜君乖乖斟了茶出来:“秀成哥哥,你别生气呵,你一直疼我的,我知道。”拉着李秀成的衣袖,却又落下泪来。秀成拉他在身边坐下,“还没见过你这样伤心。其实这桩亲事有什么不好,韦国宗年少有为,文武全才,是天朝重将,立下过多少功勋。他是北王胞弟,爵位显赫,人又俊朗,你也是自小见过的,你若说出他有什么不如意的,我替你去回翼王,好不好?你看,你都已经快十八了,哪能总不嫁人,性子却还象个小孩子。” “其实,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宜君怅怅地叹口气,“自打大表哥娶了表嫂后就越发疏远我,不是,不是忙,他躲着我,我看得出的。在他心里,我一直是个小妹子,长不大的,那我就长不大罢,这么着就能在他身边多呆几天,可是他还是要送我走——,秀成哥哥,大表哥他在朝里处境不好吧,他挑了韦家,是不是能帮着他?他什么也没同我说,可我心里都明白的。”秀成听着不禁心惊,亲事之外真的还有什么别的含义?但愈是身处高位的人,许多事情实是不能自主的,天王的亲妹不是也还不甘心地嫁给了西王吗?可是这个娇俏的妹子什么时候起竟怀了这么多的心事,(这些事翼王是不是知道?这该是他与林启容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吧?)原以为可以一直娇纵她,呵护她,可此刻看着她幽幽的水眸才恍然明白,她早已长大了,她的风风雨雨,再没有人可以替她遮挡了。 “宜君,你不愿就算了,我替你搪塞,拖一阵,事情就淡了,翼王他不会逼你的。” 宜君摇摇头,“你说,表哥早晚要让我嫁的,那就这次吧,若真象你说的,他文武兼备,就嫁给他过一辈子。”抬头向李秀成凄然一笑,“秀成哥哥,若是你还没娶亲,就让表哥把我许给你,我就不必同亲人分开了。可是不成的,你也有妻儿了呢,你瞧,我真是好傻。”秀成心中一紧,不知怎么说才好。 宜君立起身,拉着秀成,“走吧,我们去告诉哥哥,我应允了呢。”李秀成望着她面容上映着阳光般的笑容,心底却涌起无限悲哀,“原来她笑得如此灿烂时心底竟是不快乐的。” 翼王与林启容并肩走下城楼,见到九江城池坚固,士气昂扬,更兼粮秣枪矢充备,石达开心内颇为嘉许。几个月前这里还是满目疮痍,城垣毁坏,启容驻守不久就有这般气象,这几年征战已将他历练得更为沉稳,颇有将者之风了。待看到市肆繁华路途平静则更为心喜,前方战事不利,城中却绝无乱象,可见平日启容治理之功,天国今日正需这样能够上马治军,下马职民的长才,东王派启容驻守九江实有知人之明。 想姨父母早亡,启容宜君兄妹幼失怙恃,启容十三岁上就肩承重担,支持起门户;母亲怜宜君年幼接来家中亲自抚养,临终前又重重托付给自己,这些年戎马倥偬,总把她带在身边,不知不觉之间她已到了如花年岁,也成了自己身边知兵识文的好帮手。天京中有许多事自己看不过眼,主动来前线督军,北王突至为胞弟韦俊提亲,虽然错愕,但心里当时便允了,说与启容,他也对韦俊颇为识重,以为良配。 相较而言,启容沉稳坚毅,韦俊才识更胜,通文墨,善谋略,器局宏阔,英华内敛,假以时日必为天朝干才。但君妹听到却委屈不已,究竟她怀了怎样婉转的心事?少女心事难猜,不猜也罢。 回到由原九江知府衙门改建的太平军翼王府书房,远远看见宜君与秀成已等候多时,正自言笑晏晏,石达开对启容笑道:“其实我看你这个妹妹还是最听秀成的话。”“只怕是秀成兄最为娇纵她!” “你们在讲什么,说来我听听啊!” 石达开莞尔,“我们在猜秀成究竟什么本事把你哄得破涕为笑的?” 宜君回眸向秀成轻睐,嫣然道:“秀成哥哥,我同你说的话可别讲给他们知道。”秀成听她如此说仿佛二人真有什么私语一般,不禁向翼王启容讪然苦笑。 忽而宜君敛了容问:“你们真的商量好了要把我嫁到韦家?” “你若肯允了我即刻便修书回复北王。宜君,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小妹子,总想看你开开心心的嫁出去。” “嗯,大表哥,那我要他三件聘礼,依了我意,我便允了,倘若做不到,这桩事情三位哥哥日后也不必再提了。” “你且说来听听!”石达开素知这个小妹机怪百出,大感兴趣,“我们三位参详着,可不许刁难。” 宜君斜指秀成,“他说,那韦俊是文武全才?” “不错!” 宜君回身提笔挥诗一首道:“你代我交给他,讨得回信便算,就是第一桩。” 众人围拢来看: “转战江南又一秋,不斩楼兰誓不休。” 翼王先道好,“没有脂粉气,不愧是天国女将!”又看到, “何期扫却闲云雾,把臂共赏黄鹤楼。” 秀成启容揣摩其中大有文章,不由得面面相觑,独翼王微笑不语。 “第二桩请他在战阵之上亲手缴敌将一件兵刃相赠,无论刀枪剑戟,作为信物。” “那也不难!” “第三桩也不难的。我军在湖北受挫,武昌自韦将军手中失去,何日一扫胡尘,三下武昌,便是结缔佳期。” 启容不禁摇头,“小妹,军国大事翼王自有分寸,如何让你拿来随意玩笑!” 宜君不服,只拿眼瞅达开。石达开自有计较,九江城高兵勇,正好与曾国藩组建的湘勇一战,而湘勇中所凭仗乃是一支水师,此地有湖山之利,善加利用不难取胜,然后溯江而上,水陆都将无人能与争锋,夺回武昌并非不能,宜君久在身边,被她猜到自己的用兵方略倒不难,就不知那韦俊见识如何。 “三件聘礼分别要考较他文武胆识,君妹啊君妹,我若不替你转告岂不是小觑了韦俊,你就静待好音吧!” 在一个秋日的午后,韦俊方荡平一营进犯的湘勇,便接令来见翼王,却原来非关战事,想起二哥的话来,石达开果然非常在意这个表妹呢,二哥果然好用心。听翼王将宜君的三件题目随口道来,宛若平常女儿要几件钗裙一般,韦俊微微动容,淡漠的心里多出三分讶异、三分好奇和一分悠然神往,究竟是怎样英姿飒爽的侠烈女子才有如此的心智襟怀?韦俊手持淡墨的诗笺,追想她提笔时的风姿,可是落笔似惊鸿,卷成长伫立? 他要亲眼见见她。 如果命运一定要把他们牵扯在一起,在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之前他要自己先弄清楚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他一定猜不到命运为他设下了多少埋伏,而一切都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多年的风尘岁月以后,他总在不经意间怀念起这个薄暮的秋日和伴着秋日明净的斜阳走进他命运的明艳女子。她的战袍艳红似火,在每一转侧间随风扬起若烈烈旌旗,映她的双颊一抹嫣红。而在她的巧笑倩兮的明眸间他还是触到了深藏的清寒,在江阔云低,断雁西风的长唳中偶一回顾,秋也明亮起来。 宜君知道他一定会忍不住先来见见自己的,大表哥也会适时地提醒他在哪里能把自己找到,那三道题目不过是为了见这一面,她要自己判断他是怎样的人才能做出决择,都是她安排好的,可是到后来她自己却迷茫地无法把握事情的发展了。 他踏着斜阳来了又去了,只用剑尖在江岸上留下一首和诗,她读罢了又复沉吟,忽而惊起,伸足将字迹抹去,那词句又一个字一个字由心底泛出来: 惯枕寒戈对月明,百战肝胆故如冰。 待得江梅繁胜雪,一洗河山尽太平。 那不是他们所说的英武、儒雅,他们都没有说错,可是她从他身上强烈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孤傲,谦淡的眼神里掩不住执着的火焰。 他与表哥应该是相仿的年纪吧,同样出身世家大族,同样饱读诗书,精通韬略,同样毁家纾难,久历戎马,在表哥身上她看到的是恢弘的器宇,是鼎故革新的抱负;而在他身上她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能这样焕发出骄傲、坚定的光彩,什么是值得他如此执着追寻的?在他内心里还有多少东西总深藏着不给人读? 宜君心不在焉地吹着笛,一曲踏莎行被她奏得零零落落,前一句拔的太高,几度转折,续不下去了,索性罢了。 促马缓缓行去,背后的笛声断断续续,愈而愈轻,一声高亢后便无所闻,韦俊的心随着笛声漾起,轻漂漂没了着处。 石达开径自推窗远眺,木叶萧萧,江天一色,夕阳下笛声一时高昂,一时又低坠到波心里,暮色渐满过了群山。 这一年秋到残尽之时,九江城外的湘军已作潮水般败退,韦俊奉命率一万人马溯江西上,收复沿江重镇,军威锐不可挡,九江城外江梅开了又落,漫若风雪,前锋传来再克武昌的喜讯。 宜君读罢手中的短笺,示之以石达开:“战云初敛,名楼依旧,更爱君山江梅烂漫,若得把臂共赏,胡云不喜。”又道:“我明日便起程。” 暮春时节,石达开在武昌城中为二人主持了婚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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