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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娘(孙嘉瑞)灵堂

《侏 儒》

梅娘

  
  
  外面有一个人在叫我,我出去了,那是房东处惟一的小徒弟,房东开着油漆店,专为雇主刷新屋子的。
  他很矮小,看去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光景,头大得很,怪可笑地摆在他狭小的双肩上。肚子大得凸出来,腿因之更显得细小可怜了。虽然我见过他不止一次,我却从没有仔细地瞧过他的脸,趁着和他对面的机会,我仔细地打量了他。
  脸和全身相反的生得很可爱,红红的唇,小小的牙齿,鼻子也很端正。但脸上的表情却痴呆的,相仿于白痴脸上那种木然的傻样。
  他全身都沾满了各色油漆的斑点,连头发上也疏落地粘着。
  “你是找我的吗?”我问他,看着他仿佛完全不动的眼睛。
  他瞧着我,瞧了有一分钟之久,半晌,才含糊地应了一声,随即用手指着房东的住处。
  我发现他的眼睛很大,而且黑白分明。我伫立着接受他的凝视,我又觉得他似乎没在看我,像把眼睛停在我身上,而心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一样。
  我的邻居们都从房东那儿学得了对他的歧视,大家奚落他,无非时拿他开心,叫他“木头疙瘩”。据说足他比傻子还不中用,有的已经搬进来三年的住户,都没听见他说过一句话,说他平日就会偷嘴吃,什么都作不了的。
  我却没从他脸上找到他们跟我说过的他的丑佯,相反地我倒觉得他很好看。我想他若是洗净了脸上的泥垢,穿上千净的衣裤,一定比房东的胖少爷还体面的。
  我跟在他后面向房东的屋子走,几次他都落下来,站在侧面瞧我,像瞧一个怪物似的细细地瞧。
  我心里充满了不能言说的狐疑,我觉得奇怪又好玩,我想他是不傻的,要是傻,也一定是跟大家公认的傻不一样的傻法。想着,我慢慢地挨近了他。
  这时候,我们院中的最爱说笑的李大嫂跨进大门来,一手提着系在一起的几个茄子,另一只手里握了一个小小的油瓶。
  “买菜去啦?”我招呼她。
  “是,还没做晚饭哪!”她回答我。
  接着,她把左手里的几个茄子使劲往我身边的小徒弟头上一抡,嘴里笑骂着:
  “你这个傻王八蛋,你也知道大女学生好,跟我走你怎么不这样往近靠呢。”说着,哈哈地笑着,又找补着:
  “您可别见怪,他大婶。”
  我只好笑着,瞧着她带着她响亮的笑声从我们身边走过去。
  他的头上留下了两个茄子的小小的紫色的刺,他并不拂掉它们,连用手摸摸额角都不。像完全没有被茄子打过一样。
  我倒十分过意不去,原来是我挨近他的,他倒挨了无睾的抡,虽然茄子不是什么坚硬的东西,但那样大的圆球,总是有相当分量的。
  我怜惜地为他拂去额上的茄刺,就便替他掸掸额上的积土。
  他也往我身边靠着,但又怔忡的,用疑惑的眼睛细瞧我的脸,嘴里发着含糊的声音,迟疑地承受着我的怜恤的抚摸。
  我扬起我的手帕,预备用力地甩甩从他发上沾下来的土。就在我扬手的那一瞬间,他像一只野兔那样敏捷地从我胁下跳出去。
  我惊愕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瞧他在墙角保护似地蜷曲着他有着大肚子的小身子,想他也许以为我也是要打他才跑开的。真无怪大家都说他傻,实在是不懂事,我觉得又可气又好笑,又觉得他傻得可怜,这样蜷曲着,头固然是不要紧了,可是腰和屁股不都还可以任人自由地踢么?
  我过去,拉起他的头,他不抵抗,只用力地闭紧了他的眼睛。
  我只好不耐烦地叹着,等着他自动地站起来,他一定是被责打得失去他可怜的辨别力了,不能明白什么是爱抚和责打在动作上的区别。
  我们这样可笑的相对地蹲着,半晌,他偷偷裂开一只眼睛,一瞧见我,又急急地闭上。我消去了适才觉得好笑的心情,心里只有怜恤和奇怪。我尚不十分清楚他的生活,只知道他的工作是给其余的工人提油桶而已。我搬到这里来也不过刚一个礼拜,我想他或许是受雇于房东家来作杂活,因为过度的贫穷,所以不得不在这忍受着凶悍的女主人的苛苦的待遇。也许已经是无家可归了,无从脱离这长年伴着油漆的日子。
  房东太太一脸横肉,厉害是远近知名的。
  他一直蹲着不动,我装着不在意地把脸转过去,我一转开脸,他便睁开眼睛瞧着我,像一只洞坚的老鼠瞧着洞外的猫一样。
  我不知用什么方法才能消去他对我的惧怕,我想抚摸他,又怕他在我抬手之间逃去,拉他,又怕他误认为打。我想这样继续蹲下去一定是对他不好的,他主人既然打发他出来办事,一定愿意他快办好了回去。晚了,凶悍的房东太太能轻轻地放过他吗。
  我想我还是继续保持着不动手的姿势好,我竭力在我脸上作出最和善的样子,但我不正面看他。
  果然他像安心了,慢慢地站起来,脊梁贴着墙,眼睛不瞬地看着我,而且一点一点地挪开他的身子。
  他从我身边走过去,轻轻地,轻得像一只猫,我依旧蹲着,像完全没看见他一样,但我偷偷地用眼睛追随着他。
  他转到我背后去,我直觉到他的眼睛凝固地瞧着我的背,很久没有移开。过一会,我听见他走了,慢又轻地走去。
  正在我要旋回身子来的时候,我听见一声霹雳似的吆喝,夹杂着肉击撞着肉的清脆的响声。
  我立刻站起来,转过身去看。
  他的肥大的女主人站在他的面前,他正一如刚才我见过的那样蜷曲地蹲下去,闭着眼,左颊上红红的。
  我瞧着房东太太的横脸,不知是为他说情还是装着没看见他好。我们所有的邻居都是不以为他的被责打为意的,甚至有人还说:“打!该!打死也不多。”这样助虐的话。有时实在瞧着他被打得太厉害了的时候,便都躲避地走开,让他们主仆去自己了他们的账。
  幸而房东太太注意到了我,她走向我,而且向我微笑着。平日我是很少和她说话的,她笑,我无端地心慌,她不至于赖我留着她的小徒弟,耽误了她家的工作而对我大发威风吧。
  她依旧微笑着。带着有话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她尴尬的情态更使我狐疑,我还没跟她打过一次交道,不知她究竟是怎样的人,只听大家郡说她厉害而已。
  那孩子还在蹲着,闭着他的眼睛。我想以往他的女主人一定不是打他一下就住手的,他之所以闭着眼睛是在等候着接连而来的责打的吧。
  她开口了,用着柔和的声调,她说了很多恭维我的话,说我比男人强,又骂她的丈夫——我们的老房东不中用,未了才说出要请我去为她家的工人们填写一份户籍警察要的职历表,她的丈夫虽然读过几年书,但对于这种新式的表格却怎么也弄不清楚。最后她吞吐地说,她曾一度去求街口的测字先生,她说那可恶的先生竟跟她索价五毛钱之多,她又表示她倒不是在乎钱,她怕那先生也写不好,接着她又恭维着我。
  她罗嗦了这半天,只是想求我白替她写几张职历就是了,这原?不是什么麻烦事,我立刻爽快地答应了她。
  我的爽快令她意外地高兴,她张着手像想拍拍我的肩,又像要拉拉我的手,可是又怕这种在他们之间的表示亲热的方法冒犯了我,把手那样又举又放地伸着。
  我的心完全安定下去,我说请她先回去,我锁上门就来。她笑着,她说她不忙,她愿意站在那儿等着我。
  我的心却不是专为回家锁门去才支开她,我想她先走了,那个可怜的孩子也可以找个机会偷偷地回去。我想他一定是女主人打发来请我的,这么久没回去,就是不厉害的人也会生气的。
  我锁好了我的小小的房门出来,房东太太正对着我的门笑眯眯地站着,我的眼睛越开了她的肥颀的身子去找寻那可怜的孩子,他又在慢又慢地站了起来,一点一点地挪开他的身子。
  他的女主人把全副的注意力放在我身上,说着恭维的话。我也转回我的眼睛来,怕惊了那正预备逃开的小东西。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在可怜中有点喜欢他的意思。
  房东太太求我作的事情并不难,我很快地就写好了他们夫妻及三个大徒弟的履历。
  在我放下笔的时候,房东太太忽然像想到了一样遗忘了的事情似地问我。
  “那个杂种有没有都不要紧吧?”
  “哪个?”
  我不明白她说的杂种是指人还是东西。
  “那个傻子,叫他去请您都说不明白的傻子。”女主人有些愠然了。
  “他不是在您这儿住么?”
  “不在这上哪,谁能收留他那样的傻子。”我不明白房东太太的话是蔑视那孩子还是显示自己的宽大。
  “若是在这住还是写上好吧!”我说,重新铺开那张已折好了的纸。
  “他可姓什么呢?”房东太太不耐烦地沉吟着。
  “当然是姓刘了。”一个在我们说话之间走进来的二十多岁的青年工人,这样顽皮地插着嘴。
  “什么?姓刘?你知道,你跟那骚狐狸有过交往是怎么的?你说姓刘,我看他姓张。”房东太太立愣着眼睛,脸逼向那个说话的张姓的工人的脸上去,咬着牙说。
  青年工人忙着躲开她的逼视,转到她身后,自己解嘲地伸了伸舌头。
  “姓刘,好哇,他要能姓刘是个野种都能姓刘了。连掌柜的自己都不说他姓刘,你倒说了,他妈叫你搂了几回,死了你还替她护着她的野种儿子。”房东太太怒犹未已,这样接着责问。
  工人早已跑到里间去,但却在里间大声地接着说:
  “前十六年我才六岁,就是叫她搂了也没关系,一个二十岁的姑娘搂搂六岁的孩子,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好姑娘,什么姑娘。得啦,歇着你那张臭嘴吧!”在斗嘴上,房东太太是失败了,但她的威严压倒了她的敌手,里间没再发出声音来。
  我直如坠到五里雾中,完全忖度不出他们所说的话中的故事。又不好问盛怒中的房东太太。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墨盒中润着我的笔,留神地瞧着门,看那个可怜的小傻子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这时,房东回来了,他站在玻璃门的外面。正在推门的时候,我瞧着他肥满的脸,我觉得这脸型很熟,仿佛像一个我见过的人,那整齐的牙和轮廓很好看的呆然的眼。我猛然记起那孩子正是有着一个这样的脸的。那么说,孩子是房东的另一个姘妇所生的吗?
  房东太太回头,瞧见了正是房东进来的时候,她一阵风似地扫了过去,指着房东的鼻子。
  “都是你,你这个老混蛋,作的损阴丧德的书情,叫我跟在里头为难。你说,你说吧,人家女先生等了这半天了,你说那个野种姓什么。”
  房东瞧着我,颇窘地笑了笑,又向我点头。
  “姓什么就姓什么,什么不一样,你看着写吧。”房东瞧着怒气冲冲的太太,小声地说。瞧太太一立眼睛,赶紧接着,“要不就姓王。”
  “倒是你记得真,可不是得姓王,婊子的杂种可不是得跟着他妈姓。”
  房东太太舍了老房东,重走到我坐着的横的条案前来。
  “我也不怕您笑话,”她说,狠狠地向地上唾了口吐沫。呵口个傻王八蛋您知道是从哪来的,是我们那位爷办的好德行事,在外头姘上了个野鸡,租房子过起日子来啦。瞒得一丝不透风,钱花的可就别提了。天老爷有眼,可巧两人上街叫我遇见了,我这才知道。那婊子赘着个大肚子,我叫他散,他倒挺好说话,我说散就散。谁知道冤我,不但没散反倒搬了个大房子,想是一躲开我就完了。真是神佛保佑,二回又叫我给抓着了,孩子满地跑,肚子又鼓了。好哇,拿我的钱他们过享福日子,我不管青红皂白,给她一顿捶。那骚娘们不禁打,小产死了。死了就算了。咳,也是我心软,搁不着那老混蛋又哭又求,答应把那杂种领回家来。您说,这十五六年的光景,我在他身上白搭了多少钱,那钱用什么好学徒的没有。这还得听着别人不干不净的闲话,我为的是什么,女先生?”
  房东太太怪委曲地述说着,像是她在那孩子身上费了天大的心,而别人完全没理会到她的贤德似的。
  “啊——”我不知道是不是称赞她的贤德好。“写什么,就写姓王吗?”我只好把话转到那份职历上去。
  “王野种,要不就王傻子,十六,从一会走路就拿油漆桶,一直到这会还拿油漆桶。”
  我在那张纸上分别地填写好了王傻子,十六岁,提桶小工等等的字样。然后放下了我的笔。
  她拿过那张纸去,横竖地看了好一会,才满意地收在一只装着账簿的抽屉里,开始向我道着谢。
  辞了她,我走向我的家,房东随在她身后,也笨拙地谢了我。
  那晚上,我遇着李大嫂,向她说起房东太太说过的故事。李大嫂说:“她见谁跟谁说,可谁也没说过她好。那女的真是好人家的姑娘,张老太太看见过,说长的爱人着呢。就是穷,没爸没妈的。”李大嫂又把身子凑向我眼前来,“那孩子全是叫她打傻的,她那样打法,铁人也能打扁了。”李大嫂小声地说。
  “那房东怎么不管?”
  “还管,房东那熊样,哪是她的对手。起头房东倒是挺疼那孩子。越疼她越打,冬天三天两天不给饭吃。饿的孩子连街上的果皮都吃,房东也就不敢伸手了。可是人家也倒是真能干,咱们住的房子不都是她经手买进来的。这钱要放到房东手里,早不定又靠给哪个娘们了。”
  在房东和那孩子之间,我想着一个美丽的女人怎样悲惨地结束了还在青春期的生命。她一定是温柔又美好的,美好得一如小说中描绘的佳人。她的孩子若是正常地养育起来,不定多么可爱呢吧!
  想着那蜷缩到墙角去的用着细细的腿支撑着可笑的大肚子的孩子,我仿佛看见一颗亮的星坠下来,坠下来变成一块石头,一块被大家恶意地践踏得成了一个四不像的东西。
  又过两天,我通过房东家的后门,正碰着房东太太像抛掷一样不用的东西一样地抛出那孩子来。孩子的身上粘附着未干的蓝色的油漆,房东太太的脚下,有一只倾倒了的蓝色的油漆桶。
  她掷他出来,就立刻砰地关上了门。
  那时已经是薄暮了,北地的秋末的薄暮是比暖地的初冬还凄冷的,那孩子穿着一件撕了许多口子的罩衫,赤脚趿着一双大人穿旧了的鞋。
  他不动地蹲在他被掷到的地方,用细棱棱的小手指盖着他又青又紫的脸,奇怪的是他脸上并没有眼泪。
  瞧着他的伤,我觉得挺难受,我手里正拿着一包刚买来的饼干,我拿两块放在他抖动着的膝上。
  他偷偷地从指缝间望着我,像上次望过我时的姿势一样。
  我再放两块在他的膝上。
  撕下了一条包饼干的细纸,我转到他的左面,为他擦着左臂上的一条渗出血来的伤痕。这次,他没有挪开他的手臂。
  突然他用右手抓起一块饼干,迅速地放到嘴里,吞食一样地硬咽下去。咽完,依旧用小手捂着脸。
  一会,又迅速地抓起来一块。
  又一块。
  又一块。
  我再拿四块放在他膝上。
  房东院子里有声音,怕房东太太出来,我拿起一把饼干扔在他前面,便走回自己家去。
  那之后,他不像怕别人一样地怕我了,在路上遇见我的时候,用黑白分明的眼睛凝固地看着我。抚摸他,虽然还怔仲着,但不逃开了。
  我不知道那一晚上的饼干他都吃了没有,我想问问他,可是不敢断定他真的是不是会说话。
  随后在晚上,他到我的窗前来,隔着玻璃偷望着我。第一次,我叫他吓了一跳。他把他的脸贴在玻璃上,因为身量矮,只看见那样一个苍白的脸。灯亮的时候不觉得,一熄灯,突然看见的时候,我下意识地联想到鬼身上。那时,我新婚不久的丈夫正为了件公事到远地方去,我们的小家里是只有我一个人的。
  等我看清楚了是他,我觉得很高兴,我想他之来,一定觉到了我所给与他的同情。至少,他也一定明白了有一个人是不跟别人一样打骂他的。第二天,我把当日吃的饺子放几个在他贴过脸的地方,早早地熄了灯等候他来。
  直到我睡,他并没有来。那一夜我转侧着,我怕他被打得动不得了。可是天亮我出去,饺子已经没有了,放饺子的地方很干净,不像饺子被猫或其他的动物偷吃了的样子。
  一连几天,我都挑着那只他曾贴过脸的玻璃上的帘子,而且在同样的地方放下我当日吃着的食物。
  他有时来,来了,我隔窗看见他耗子一样蹑足地走到窗下,随即不动地看着屋里,末后才迅速地吞下碗里的食物。有一天,我忘了将窗帘全部掩好,那一天正患着感冒,头痛得早早便睡了。
  朦胧中听见他来了,他似乎在窗前停了好久。
  但第二天我去拿那只专给他盛着食物的碗时,碗里的东西一点没动,碗边却和往日一样印着他带着漆味的小小的手印。
  第一次他已是十六岁的大孩子的意识在我脑中浮起来,他纵然傻,感觉也不是一点也没有的。我觉得在他的小心灵里,对我一定有一种另外的感情了,我想他的本质一定是挺聪明的。
  因为头痛,我草草地料理了家事便躺在床上,意外地他白天来了,且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我不知怎样做好,我早就有意叫他到屋里来,但怕惊了他。我一直没想出用什么合适的方法才能叫他明白我的意思,我想他要能上我屋里米,至少也可以暖一暖他的小身子的。
  今天难得他自己来了,我闭上眼睛,装着睡,我听见他倚着墙慢慢地挨近床来。
  我闭着眼睛直感到他一步一步地离我近了,他身上积年的油漆味刺激着我的鼻子。
  我一直闭着眼睛,几次想睁开,都强抑制下去。他已经来到我的床前了,就在我放拖鞋的地方蹲下去。一会,一只冰凉的小手放在我裸在被外的右手上,那样凉,而且颤抖着。
  我有一点心跳,但没改变我睡觉的姿态。我不知道我的小侏儒要玩什么把戏,我任他的小手放在我的右手上,那冰凉的小手一点点地暖过来了。
  一会又一只小手拉着了我的右手,我的小侏儒站起来,而且把我的右手拉到了他的胯下。
  我听见他在喘,而且在我的右手上磨动着他的腿。
  这时我们有男女之别的观念在我心里清楚地翻上来,我张开了眼睛。
  他正可笑地摇摆着他的小身子,脸上流溢着一种异样的但欣悦的光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湿润的像汪着泪水,小小的唇边流下来浊重的唾液,鼻上有一块刚被责打过的渗着鲜血的伤痕。
  我的心骤烈地跳了起来,脸不由得热了,我抽出我的手,重重地在他肩上打了一下。
  他叫了一声,像一只误触着机关的耗子那样地叫着逃开去,推开门跑了。
  我坐起来,他已经逃过我在窗子里所能看见的地方。我激动的羞恶的情绪一平复下去,开始后悔那样轻率地打了他。我想他也许像往日那样蜷曲在什么地方,我扣好了我的睡衣,一分钟都不愿意耽搁地追出去。
  外边吹着风,风中卷着枯了的叶子。我觉得冷,但心里激动的,我只一意地想找到他,像往日一样地为他擦着伤处的血渍。我想他一定是刚挨完打,找我去为得到一点抚慰。至于他的下流的行动,那是因为他傻,不,那正是他的真情,他跟那些荒唐的年青的工人是学不出第二样表示爱的方法来的。也许他们那样糟踏过他。
  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他,我悔恨得几乎哭出声来,我走过房东的前门和后门,两处都静悄悄的。工人们一定去做工去了,他一定是在做工时受了责打,特意地跑回来的。
  我站着,任风从我宽大的睡衣缝里吹到身上,我想喊他,我叫他什么呢?什么是他的真名字呢?
  我的泪从脸上流下来,流落在我赤着的脚上。好久,我无奈地转回屋里去。
  在床上,我的眼睛盯着窗户,窗外一直没人通过,我软弱地哭着,冷得在被里颤抖着。
  下午,我的丈夫回来了,我们分离两星期了,他抱着我的时候,为我的热度所惊。
  “就是感冒吗?你不骗我。”他贴着我灼热的颊问。
  我点着头,再四地承认只有一点感冒。他不放心,终于去接了大夫来。
  晚上,吃了药,他去放下窗帘的时候,我求他留下那只一向留着的帘子,而且请他装一碗菜饭放在窗台上。
  他问我为什么,我说留给我的爱人。
  “爱人,”他惊异地睁大了眼睛,“爱人就把菜饭摆到窗台上吗?爱人与窗帘有什么关系呢?”
  我坚决地请他听我,他笑着依从了我,但说:“你好了的时候,可得给我讲明白为什么。”
  我请他为我垫好了枕头,半倚在他身上,注视着窗户,焦灼地等待着我的可怜的孩子。
  他真的来了,我喜欢得不知怎样好,我没加思索地喊出来:“傻子!”这是我们相识以来的第一句话。
  他站着了,样子好像比平常明了似的,靠着我的窗户,透过窗户瞧着床上的我和丈夫。西只手捧着自己的肚子。
  我坐直了,我要下地去拉他进来,我的丈夫捺着了我。
  “你疯了,茜,再招风就找死了。我替你去拉他去,他就是你的爱人吗?”
  我点着头,我推他快去。
  他穿鞋的时候,再看窗外,我的小侏儒已经不见了。我急得揉着我的发,抱怨着我的丈夫。
  “瞧你,这样慢,走了,已经走了,快呀!”
  “这样的爱人我倒是可以替你去追的,你可得听话,不准起来。”我的丈夫笑语着,推开门出去。
  我等着,急得无可奈何,手来回地掖着盖在身上的被。
  我的丈夫回来了,一个人,发上沾了一层土。
  “你的爱人真厉害,拣了块砖头往我头上扔,亏我蹲得快,不然头非打坏了不可。”
  “为什么?”我急得瞧着他的嘴。
  “他挨着墙根跑,我很容易地就追上了他。我正要拉他,他回手给了我这么一下子,完了就钻到房东门里去了。”我的丈夫用手巾擦着头,半开玩笑的:“这小情敌倒真有胆量。”
  听说他回到房东的门里去,我觉得安心了一点,我询问我的丈夫看见他身上和脸上有没有新伤。他告诉我没有。我想他只要今天不再挨打就好,我知道他若是有感情,今天我一定叫他太难过了。若是他今晚没挨打,我心里还稍好一点。我告诉了丈夫我和他之间过去的一切。听了后,我的丈夫说:“我们想法把他送到感化院去,也许他慢慢会好起来的。”
  “你愿意做这样事吗?真的。”
  “为什么不真,我也可以像你那样爱他的。”我的丈夫笑着吻我。
  我们计划怎样脱开房东家人的注视把他偷出来,感化院中的管理人跟我的丈夫是很好的朋友,那一面想来是无问题的。
  一想到可怜的他就要脱离他这畜牲似的生活时,我便禁不住的笑,那夜我很安适地睡了一夜。
  翌日,我的热退了好些,我起来,穿好了衣服,我的丈夫伴我到医院去,我先出来穿出了大门,预备叫一部车子,我的丈夫在后面锁着我们的房门。
  我的小侏儒正好走出来,提着两只大的油漆桶。
  我多么高兴啊!瞧见他,我欣快地向他走去,一边柔声叫着傻子。
  他怔怔地瞧着我,眼睛湿润的。
  我从来没看见他有过泪,他的湿润的眼睛沉重地打在我的心上,找抚看他的头,蹲下去,用手抬起他的脸。
  他后退着,像是要躲开我的抚慰。我的泪转在眼里,我拉着他的小小的袖子,用另一手抚着他带有血渍的鼻子。
  突然,他尖锐地叫起来,后边有人的呐喊声。他丢了手中的桶,继续发着我听不懂的声音,用力往一边扯着我。
  我一惊,很快地廻回来我的身子。
  我后面,一个红了眼睛的大狗正咻咻地跑过来。我的心跳着,本能地把身子贴在大的门扇上。他二次去提他的油漆桶,我急忙去抓他的手臂。
  这一瞬间,那大黑狗扑倒了他。
  后边很多穿着黄衣的卫生夫呐喊着跑上来,把一个大网甩向狗身上。
  我想起昨天听说的那个两次出现在我们街上的疯狗。我的心猛烈地跳起来,我去看我的小侏儒。他已经被拖开了,拖在那一面。眼前的人们正注视着已经罩在网下的狗。一个黄衣人狠狠地用棒子逼着我,嘴里大声地吆喝着。
  “去!门里去,这还好看,拿性命当儿戏吗?”
  我只好退到门里去,门立刻被关上了,我的丈夫正跑过来,还有其他的邻人们。
  他们问我是不是那只疯狗,他们都庆贺着我的没有被害。
  我的心被撕扯着,我只能用力揪着我丈夫的手,我竭力地从门外嘈杂的声音里找寻我的小侏儒的声音。刚才,我没能看清楚他究竟是不是已经被疯狗咬了,他半斜蹲着的后影很安静,他并没有哭。
  他是从不哭的,他一定是被咬了,我清清楚楚地看见狗扑倒了他。
  我不能忍耐地脱开了我丈夫的手,我去拉门,里边的人阻止,着,外边的黄衣人骂起来了。
  “混蛋,不要命吗?”
  我的丈夫拖着我,我顺着他的腿躺下去,把脸贴在泥土上,从大门的底缝里看着外面。
  我只能看见许多一样的腿,许多来回奔跑的一样的腿。
  “茜,你别急,”我的丈夫使劲地拉起来我,“我替你看去,你现在着急没用,走,你回屋里等我去。”
  我被他拖回到我们的家里,我听见了两声悲惨的狗叫。
  他跑出去,把门在外面锁了,隔着玻璃看着我:“等着,我去替你办去,我什么都帮助你。我明白你的意思。”说完他很快地走过去。
  “你开开,开开门。”
  我捶着窗户,他隔着玻璃说话的姿态使我更想我的小侏儒。他很快地走了,走到我看不见的大门那边去。
  把脸贴在那块小傻子第一次贴着的玻璃上,我啃着自己的唇,双手互握着,眼瞪瞪地瞧着外面,我听见人们安静了似的。那只大狗已经打死了没有呢。
  眼睛疼了,心上的战栗传到手上,我从这一只窗棂摸到那一只,我喊着我丈夫的名字,我要他来为我开开门。
  他来了,安静静地走回来。
  “小傻子被咬了一点,不要紧,抬到医院去了。”他说,瞧着我的脸。
  “真的?”
  “真。”
  “走了没有?”
  “走了。”
  “那我们上医院去吧,我心里难过。”我说,扶着他的手臂。
  “你再休息一会。”他推我到床上躺下,替我脱去了鞋子。
  “他大婶,看热闹去吧!”李大嫂在窗外招呼我,走向窗前来。
  “呦,他大叔昨儿回来的吧!”这样招呼着我的丈夫。
  “房东的小傻子叫疯狗咬了,咬到肚子上,当时就死了。老房东只抹眼泪,还没拉走呢。别人说您也在门口来的,没受着惊吗?”李大嫂说完,看着我。
  “你,你,”拉起丈夫的手,我觉得胸口的血逆泛上来,眼前黑了一片。
  
  (三十年十月)
  
  原载《中国文艺》第5卷第2期(1941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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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选评论
访客文选评论(评论于2013/6/14 13:33:22
侯健飞文选评论(评论于2013/5/10 17:54:53
zxhahao文选评论(评论于2013/5/9 23:11:04
baishui深刻、全面,引一短信回应(评论于2013/5/8 23: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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