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她为自己竖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 如果要为1950年代以来的思想勇士建立一个蜡像馆,我首先想到有四个人应当竖立其间,他们是:顾准、张志新、巴金、韦君宜。 最近,韦君宜同志去世了,我要谈谈她。她是个勇士。 我不认识韦君宜。我生于1942年,比她老人家小一辈。但是,《思痛录》和《回应韦君宜》竟是这样使我震撼,书中作者的每一个感触,每一点心灵的颤动,我都感同身受。 为什么? 由于同样的事情在过去的世纪中曾反复出现,特别是这类事情在1960年代以社会规模重演,尽管具体话语不同。那时我们都被卷入其中,而且,都被迫要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于是,一个数以亿计的巨大群体具有了和韦妈妈类似的体验。所以,读这两本书的第一个感受是:这一切太熟悉了——一样的高压,同样的逻辑,类似的细节,我们怎能不感同身受? 由于这种体验是带有污秽的,是不愉快的,事后,多数人的做法是把它掩埋起来。现在,韦妈妈的书打破了这种虚假的平静。她要对历史负责,要对民族负责。在人们沉默的地方,她要打破沉默。她是多么勇敢:她在咀嚼痛苦,而那是很多人都不愿记起、不愿咀嚼的;她在为自己的行为忏悔,而在政治高压下,只要不是捏造,不是故意把人妖魔化,不是主动跳出来咬人,用底线伦理来衡量,一些行为是应当被宽恕的。但是,韦妈妈不是用底线伦理来要求自己,而是用圣贤的尺度衡量自己,所以她忏悔。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在《思痛录》里,她说得很清楚,是为了让我们的国家和民族不再重演这种悲剧,是为了唤起良知:“历史是不能忘却的。------我只是说事实,------目的也只有一个,就是让我们的党永远记住历史的教训,不再重复走过去的弯路。”她认为,“要知道这些,是这一代及下一代读者求知的需要;要想一想这些,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人民)今后生存下去的需要。” 因此,读这两本书的第二个感受是,韦妈妈太伟大了。 她是个大写的人。 仅仅因了这一点,她就已经为自己竖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了。 二.爱是她人格的底色 爱是韦妈妈人格的底色。这是理解她思想情感的钥匙。从她对自己为什么参加革命的自述,从她对埋骨向阳湖畔十个无罪者的记述,从她对当年参加“一二.九”运动老同学的描述,从她对自己亲人的关切,都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读这两本书,感到扑面而来的都是这种挚爱。中国传统的仁爱,西方的博爱,在她身上都可以找得到。她爱祖国,爱人民,爱真理,爱美德,而且,这些在她那里是融为一体的。她具有一种博大的爱。 这是一种深刻的爱。 可是,她遭遇到恨,特别是文革时那种普遍的、疯狂的恨。那时,有那么多的人被说成是敌人,不少地方甚至是人们轮番被整了一遍,也即轮番被妖魔化,被当做贱民。于是,人性中“恨”这种东西被充分地开掘了,膨胀了。大字报,名字上划×,发达的侮辱、谩骂语言,虐待,酷刑,都是恨的形式;接着,这种形式又都再生产了恨。运动中,“恨”就是这样被不断地再生产出来。 一个满怀着爱的灵魂怎么能应对这种恨?韦妈妈真是无所措手足。这甚至使她的精神一度发生了问题。她所体验的,套用一句话,是“一个在天堂之外迷路的天使”的惊恐和惶惑。 她过去建构的对世界秩序的认识遇到了挑战,而这种认识曾溢满了她的爱。 于是,她经受了巨大的痛苦。这是因为,追求秩序原是人类的本性。人不能忍受一个无序的认识世界。当祥林嫂最后知道自己所想象的死后世界并不存在时,她的认识世界一片混乱。于是,一个“人死了以后还有没有灵魂”的问题把她折磨得痛苦不堪。当韦妈妈的认识世界发生混乱时,为了重建自己的认识世界,她经受了哈姆雷特式的痛苦。因为她爱得太深,所以这痛苦也格外深刻。 爱是韦妈妈人格的基本色调。而只要多少有一点现实感的人都会理解,今天,我们是多么地需要倡扬这种色调。其道理很简单:一个富有仇恨的民族是没有前途的,而我们过去曾经生产出那么多的仇恨。 三.信任是革命队伍的通货 韦妈妈写杨述同志的一篇最为动人心魄:一个那么忠诚于党的人却偏偏不被信赖!书中写道,杨述“只为了要向党证明自己的纯洁,自己的忠心。为了希望党承认他这一点,得不到这一点他就不能活。” 忠诚是最为革命者所看重的了。因为,革命队伍是靠信念凝聚起来的,没有了对它的忠诚,就像贾宝玉没有了玉,队伍就不成其为队伍。而围绕着忠诚,历次政治运动发生了多少悲剧!忠诚的反面是背叛,这是一个革命者的“死穴”。只要有了背叛的罪名,就丧失了在革命队伍中的信任,灾难就会降临。这例子太多了。 那么,在什么地方会发生这种悲剧呢?在你自己很忠诚,但却得不到承认,因而失去信任的时候。杨述同志的悲剧就在于此。 美国社会学家默顿说:“科学王国的基本通货是承认。”我想,革命队伍里的基本通货就是信任了。大家以忠诚取得彼此的信任,生死与共。而没有了信任,你就会被贬为“贱民”,或者干脆被逐出革命队伍。这一切很可能会导致你肉体上的消亡。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放逐。它使人想起部落社会中最严厉的惩罚——逐出部落:被逐者将必死无疑。 信任是怎么产生的呢?它涉及三个环节:一个人的忠诚——他人对这种忠诚的认证——信任形成。这里,最为关键的是第二个环节:认证,而认证是最难的,可以说,这里处处是险滩。首先,认证的依据如果是事实,就存在一个对事实的解读问题,例如,用旧报纸写大字报,在报纸上印有“毛主席”字样或毛主席像的地方压上了字,是不是反对毛主席,这事实就需要解读,而一般来说,这类情况往往是凶多吉少。其次,如果认证纯然是靠臆测,那把人妖魔化的可能就更大了。因为那时,整个社会的潜在逻辑是:阶级敌人揪出得越多,运动就越有成绩,关于阶级斗争论述的真理性就越凸显,另一方面,斗争起来就越过瘾,积极分子也就越容易建功立业。也就是说,在政治运动中,存在着坏人揪出得越多越好的强烈取向。而如果一个社会存在把人妖魔化的强烈取向,那对忠诚的否定性“认证”就成了普遍的事实。 运动中,提供他人不忠诚的材料是可以把人置之死地的,而提供者则会得到好处。“踩着别人往上爬”即是对这种行为的描述。这种机制引诱人们出卖朋友,因为,朋友往往是掌握致命材料的知情人。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机制!它是心灵的毒剂,它会放大人性中的恶,会泯灭人和人之间的信赖和情谊。如果一个民族盛产这种毒剂,那它注定要被打败。遗憾的是,至今,我们还没有认真地审视这类恶行。 韦妈妈在“我所见的反右风涛”一文中写了当时几个揭发好友而后自己发迹的人的事情,并说,“这类事情,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成百倍成千倍地翻版。”其后,有这样一段使人震撼的自白:“我从少年起立志参加革命,立志变革旧世界,难道是为了这个?为了出卖人格以求取自己‘过关’?------参加革命之后,竟使我时时面临是否还要做一个正直人的选择。这使我对于‘革命’的伤心远过于为个人命运的伤心。我悲观失望,同时下决心不这样干,情愿同罪,断不卖友。” 每个经历过政治高压的人都会知道,有这点认识和决心的人在当时是多么可贵,多么可敬! 四.这些事让我不寒而栗 现在,那种泛政治化的时代已经成为历史,社会规模的人整人的情况不会再现了。这真是值得庆幸的事。但是,我们还存在着产生这些肮脏现象的丰厚土壤。不信,如何解释海外华人不抱团的现象?——他们那种坏自己同胞事的做法让有道德心的炎黄子孙为之汗颜!还有,文革中发达的拉帮结派技术,在今天有没有残留?在学术界,文艺界,还有别的什么界,有没有各种“圈子”,而划分“圈子”的标准并不是学派、流派,而是人际关系?不尊重人、拿人不当人的现象是不是随处可见?再有,告密文化,出卖朋友,甚至还没有受到道德的审判。种种在文革中发展到极致的整人文化在今天仍然可以看到它的余绪。而凡此种种,都是有它存在的社会历史文化依据的。换句话说,你要是承认传统的力量,承认诺斯的“路径依赖”的理论,你就不能不承认,哪怕是延安的“抢救运动”,也是“所来有自”的。你不能不把目光投向产生这种现象的土壤。 有些事情让我不寒而栗。现在,有大学毕业生用给招聘单位写匿名信的方式毁坏同学的声誉,破坏同学的求职。据说,此类事情还不少。这种点“死穴”的方法和文革中妄说别人是“叛徒、特务”并无二致。不去靠实力竞争,而是靠背后放冷箭得逞,是把道德底线都突破了。问题是,这是我们的青年,我们的希望。而一个不致力于生产性努力,只致力于分配性努力的民族,有什么希望? 还有两件事。今日报上登载了两件女学生集体打人的事。一个是北京一个艺术学院的十几个小女生集体凌辱他们的同学,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手段相当恶劣。另一个是重庆化工高级技工学院的几个女生殴打一个女生,结果这个女生发生了精神障碍。这些女生是没有经历过文革的,但他们实施起身体暴力来却与当时十分相像。是什么土壤让我们的民族总是再生产出这种丑陋的东西? 所以,还不能用一句“那种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而勾销我们今天反思的责任。我们真是需要审视自己身上的痼疾,重塑我们民族的新文化。 这也许是纪念韦君宜的最好方式。 2003,3,30日完稿。 |
浏览:1086 |
| ||
| ||
新增文选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