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君宜
延安以一九四七年三月十九日陷落,吾等从此离去抗战以来之第二故乡而走上征途。此与昔年之离开北平、离武汉,其事虽殊,其迹颇同。因亦记之,作为对第二故乡之小小纪念。 余于一九三八年元月二日抵延安,中间虽尝走晋西、赴绥米,但如游子之作客,终仍归止于延安。忆初到延安时,城区被炸,商家多不开门,城外亦只有北门外小铺数家,各只平屋一间,摊贩寥寥可数。由城至大砭沟,途中几全属旷野,夹道只见荒坟。走遍全市(实亦无市),绝无一条像样街道,亦无一座像样房屋。男女皆军装裹腿,市中零食不外红枣、锅盔、荞面、河络。全市只有礼堂一座(陕西公礼堂),状似一大草房,所演戏剧有“延安生活三部曲”,叙男女过礼拜六,马海德跑飞机之类,几同儿戏。交际活动不外散步闲谈,室中布置无非白木板桌,有画片数张已为讲究矣。日常所食为洋芋汤、小米饭,可以连吃数月,绝不更换。凡此种种,与陷落前之延安较,其孟晋之成绩,岂不令人咋舌称奇?彼赵超构、黄炎培之流,未尝见八九年前之延安,安能知今日延安建设之价值。而此项建设,莫非延安人胼手胝足换来。虽衣食琐屑,何尝不可一见大乎? 陷落前之延安,已有长达四五里之街道。(由南门<关>至新市场两头)有类似北平东安市场之小市场。房屋已大致像样,有数家公营商店(如妇女合作社、团结合作社等等),且高阶玻璃窗已有外间大商店之风。日常生活所需货物,市中已可尽量供应。大礼堂增至五座,杨家岭枣园等处已有新式建筑,有颇堪游息之花园。‘美坚’所制西式木器,渐已趋往普遍,使室中已见美化。女同志除军服外,渐已多著流行之“延安装”,西式短服,白色、蓝色、咖啡色,以至花格沿边,非复昔年一律灰军装之单调。言饮食,普通中级干部所吃中灶,已每餐两菜,每日有肉。大灶,亦革去水煮洋芋旧套,两三日亦可见肉。市中自制之饼干、萝葡糖、蜂蜜等等讲究零食,已到处可见,长春茂之饼干、新中国之花生米、清凉山之蜂蜜,且已驰名。言游乐,在全盛时代,话剧、京剧出演几无虚夕。周末舞会,亦为成规。杨家岭舞厅地板光滑、音乐悠扬,居然是一良好交际场所。此区区享受,原不可与大城市生活相比较,而实为十年辛苦建设所得之副产物。今一旦休矣,十三、十四两日炸弹如雨落,十九日胡军入延安,市民逃亡殆尽,遂使此塞下新都,仍恢复其十年前荒凉穷僻之状态。纵是战胜蒋军,而延安之繁荣,将不可复观矣。 余来延安之日,不能自濯巾袜,更不必言衣服,不能自补一袜底。当时因无棉裤,已购得棉布数匹,不能自缝,只得央同住小冯老母代作。不能自煮一碗挂面,不知面当在水开后下锅。今日之我,虽非能干,实已较前进步极多。此皆常归功于延安者。 延安于十九日陷,至廿一晨,余等在子长史家畔始收到消息。于廿三日晚九时。启程离陕甘宁边区。 (注)此文未发表过,应写于1947年,根据手迹整理。杨团,2002年3月1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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