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君宜前年写出了小说《露沙的路》，以自己开战时期的生涯为背景，前半部透出了一些40年代初延安“抢救”运动的真相，颇引人愕讶。因为那是非过来人所不能道而且过来人也还得排除某些心理障碍才会下笔的。据我有限的阅读范围，只看到冷梦的一本以诗人胡征的生平为素材的传记体小说《沧海风流》（四川文艺出版社1996年1月出版）中，也有“抢救”运动的情节。但冷梦是第三者作描叙，自然那不会有亲历其事的韦君宜那样亲切；而且冷梦的书中对那场运动（不知该称作悲剧还是闹剧）也只有插曲性片断描写，没有像《露沙的路》那样写了事件的全过程，写出了各个阶段中的身受者的切肤的痛感。韦君宜的自专性的小说当然更有震撼力。 　　 　　但即使小说是自专性的，也毕竟还是小说。给读者的印象，小说和现实生活之间总有一层薄薄的纱幕。再者，《露沙的路》只描叙了主人公的前半生，即截止在抗战时期的心路历程，可说是“前当代”的精神史。这回，韦君宜以病废之身，不妨说是弥留之际，用最后的激情写出了《思痛录》。这是一部自参加抗战起直到暮年生涯的回忆录，从延安时期起，追述了解放后“左”倾路线春云初展期的“那么一些运动”，以及“反胡风”、“反右”、“大跃进”、“反右倾”以迄“文革”前后在漩涡中的经历和感受，包括了作者生活中关键性的大半生，也几乎是当代史几件大事的全部历程。韦君宜又是在文学界负有一定责任的作家，她坦率而真切的自述不能不使人震动。不仅是吃惊于她的书，更吃惊于这个世界―――被她所系统而凝缩地描画出来的世界。 　　 　　我读了此书的第一个感受是“明心见性”。“明心见性”一词须作点解释，这词语本来是指主体与客体间了悟物我的修养境界，但我在这里的意思是，读者所能感受到的作者的无所障碍的澄明和赤诚，心和性都在文字中明澈可见。这种“明心见性”的感受使读者和作者之间消除了距离，作者的倾述就格外动人。 　　 　　每个作者当然只能就自己的世界观察和解读大世界。从自己的世界解读出来的大世界并不一定全符合大世界的实际，这也不足怪，也不碍事。读者所要求的是，哪怕说错了，也要错得真诚。我并不以为韦君宜的回忆，她所描述的历史是恰符实际的，有些地方我还觉得有所（不知是故意节制呢，还是囿于见闻）朦胧，或可说不够由表及里。然而可贵的是，在回首荒唐年月的历历往事，在评价人物和事态时。她绝无私人恩怨横亘于心。否则，回忆录就价值不大，甚至要令人生厌了。常见的对一些有名的负面人物的回忆中，由于述说者是哦那人物的部属或亲属，有明显的归美和喋喋不休的曲予辩饰，违反事实和常人的共识。可以想见，世上没有全黑或全白的人，作恶者并非对所有人全都是冷酷无情的，对其左右有关人等可能卫护慈善备至。这些曾蒙恩泽的人倘不能秉持公心，撇开私人恩怨，评騭就不会公正允当。但要摒除恩怨之念，确也不易。今年有幸读到了黄秋耘回忆往事的答问（《新文学史料》季刊第1、2期黄伟经作《老作家黄秋耘访谈录》），他躺开胸怀，掏出真心话，对人物和事件直抒情怀，对某些人的评騭不怕得罪人。虽然也看得出某些地方有所节制，但的确揭开了历史帷幕掩盖下的不少人物和事件的真实情况，与知人论世大有好处。这表现了作家求真崇实的良知，韦君宜的《思痛录》亦复如此。 　　 　　从文格中看人格，黄秋耘可以看得出是一个洒脱冲淡的人，他练达了世情之后少有所顾虑，与事无求，是出于性格而较易敞开胸怀，他的率直不讳，虽然能而可以理解。韦君宜不一样，她给人的印象比较“正统”，执着得有某种意义上的拘禁，是俗话所说的一门心思不转弯的人。她之决心敞开胸怀，吐露真言，表现出“知我罪我，在所不计”的对历史负责的勇决精神，纯然是出于良知驱使。使人在这本回忆录里所得见一个良知不久于人世的作家的良心跃动的强音。 　　 　　韦君宜所回顾的历史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这段历史对中国文学和中国社会留下的教训是沉重的或沉痛的。比起很多人来，韦君宜所受的历史的愚弄还不算顶严重。然而，有谁像她那样将胸中蕴积的种种倾箱倒箧地公之于众，让人们辨清历史并吸取教训呢？对那种特殊材料构成的“一贯正确”的人物自然不必奢求，对那些或因功利目的，或因爱惜羽毛，或有这样那样的思想和感情障碍，痛定而愿思痛，或思痛了而不愿倾吐的人，韦君宜的这本思痛录是否能打动他们，刺激他们的良知，人们将作出什么样的回应呢？ 　　 　　最后，还想谈一谈《思痛录》的叙述方法上的一个特点，其实，回忆录之类的文件，只要求吐露真实的心声，无庸在方法或文笔等枝节问题上要求什么。讲文采什么的，已经是落入第二义了。我想说的是，叙述这段历史是不容易的，论事评人更不容易，有些话很难实话实说，这些都大家心照，无须细表。我读此书时，不禁要想起曹禺的名剧《日出》。《日出》里有一个非常有匠心的表现方法，剧中虚写了一个不出场的恶势力头子金八爷，此人从头至尾没有向观众露面，但满台的戏里都笼罩着金八爷的阴影，金八爷无往而不在，他不出场而却是舞台上的关键人物。《思痛录》叙述了几十年前所经历的一幕幕悲剧和闹剧，但没有哪位神圣在主宰、操纵着这些悲剧和闹剧，主宰者也是不出场的金八爷。韦君宜勾勒出了历史的氛围，这就够了。读者也像看傀儡戏的排场一样，知道那牵动线索的指头。 　　 　　原载于《深圳特区报》1998年6月28日第十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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