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目录 全部文选 添加文选 添加目录
韦君宜在线纪念馆

你 不 可 改 变 她

张 洁

  
  相信每个人都有过种种未曾实现的打算,尤其像我这种一会儿冒出一个主意的人。好听一点叫做白日梦、富于幻想,如此等等。但像我这种不过打算打算的人可能不多,大部分人都能致力于打算的实现。
  
  多少年前曾经打算为韦君宜先生写一部传记文学,尽管这不是我的专长。也说服了团团做我的“眼线”,在可能的情况下,将君宜先生那些值得后世记取的事物记录下来……但被先生拒绝。也许她有自己的考虑,我不便勉强,而且她那时还能走动,甚至还可以动手写点什么。
  
  待到她的脑血栓进一步恶化,我就不只一次地想起这个不曾实现的打算。
  后来她的病情越发严重,甚至常年卧床不起,在几乎完全丧失自理能力的情况下,顽强地写出了《露沙的路》。与其说那是一部小说,不如说是一代人的反思。钦佩之余仍禁不住为它的意犹未尽而抱憾不已。
  这当然不是作者的错。
  时过境迁,我再不会生发为先生写一部传记文学的念头了,即便重新给我一个机会我也不会了。
  就像自己曾经觉得欠了很多债,还偿的念头多年让我耿耿于怀,如今也不了。
  对于一个不惜以生命为代价的信仰的破灭,文字又有多少意义?
  团团给我的一封信中曾经说道:“……我当努力延续她的生命,我懂,她不仅是我的母亲,也是一位非常非常值得尊敬的、人格高尚的人。”
  再次大面积脑血拴后,君宜先生连喉节都瘫痪了,她不甘地努力发声、叫喊,可是团团只听清楚了两句:“一生事业就此完了!”和,“活着为了什么?”
  有这两句话足够了,还用我来写什么传记文学!而谈人格又有多么的奢侈!
  不如将过去的日记,摘引几段。
  
  
  一九八一年 五月二十八 星期四
  
  去看望君宜同志,谈起《沉重的翅膀》,她说:“这是一部难得的、向前看的作品,但同时也看到了现在和过去,不看现在和过去是无法向前看的。
  有人曾怀疑你能否写这种题材,能不能发挥你的特点,而且工业题材过去有一个套子,看了使人头痛,没兴趣。
  然而你写的各个人物都是人。把高级干部写活了,写得很好。过去很少有人把高级干部当做人来写,不是写得很好就是写得很坏。看得出你着力写了郑子云,他有思想,有主张,但不是完人。”
  
  
  一九八一年 八月十七日 星期一
  
  听说S星期三要到君宜处去送一封信,请她转呈有关方面的领导人。
  
  韦说,“我一定要帮助S把事情办成,我们全家都非常同情他,我要对有关方面的人说,哪怕仅仅出于人道主义,也要帮助S把这件事情办了。”
  又说,“那位同志对我说:‘我不怕当官的说什么,蒋南翔的案子,这个大姐、那个大姐都说过不让离,最后还不是离了吗?’”
  
  九月二十五日 星期五
  
   ……君宜同志对团团说:S应该主动承担责任,为什么老让张洁替他在前面左右抵挡?
  
  
  九月二十九日 星期二
  
   ……君宜同志对我说:“我要找有关方面的负责人反应情况,那个办案人有倾向性,在调查中偏袒一方。
  
  
  十月三日 星期五
  
  去看望君宜同志,她说:“明年要评选长篇小说‘茅盾文学奖’,我推荐了《沉重的翅膀》和《将军吟》,不过挑你作品毛病的还有一些人。”
  又说:“S如果真想办成这件事,就不能只考虑他的面子,而不考虑你的面子、你受到的压力,以及这些压力对你事业造成的影响……别担心,我已经让我的一个亲戚,给S送了信,那孩子回信说,S的腿已经消肿,各项指标也恢复了正常,血压已达100,室壁瘤并不一定,他还说,十月份可能回北京参加政协会。
  
  
  十月十一日 星期日
  
  韦请我到她那里去,对我说,“我决定把s叫回来承担责任,我觉得他是在玩弄你。”
  我谢过她的好意,但不同意把S叫回来,他的病太重,无法承受这样大的压力。
  
  
  十月十七日 星期六
  
  上午接到F的电话,说君宜找了冯牧,如实对冯牧谈了我和S的关系,与他研究如何才能保护我。我知韦是好意,可对我来说,保护住S才是首要的。
  
  冯牧很着急,说:“张洁是一个少有的、有才华的作家,政治、生活问题都压在她一个人头上,怎么受得了呢?她是不是可以做一点让步?有谁能和张洁说得上话呢?劝劝她吧。”
  
  据说冯牧急得直跺脚。可我怎么能为了保住这个作家的头衔、保住自己的才华出卖S?!如果那样做,我还算人吗?
  立刻给君宜同志打了电话,她很着急地对我说:“我外甥已经和S联系上了,S说,中宣部之所以调查《沉重的翅膀》,是因为某部告状,说你不但政治上有问题,在生活作风、男女关系上也有严重问题,你还是做个检查吧。今天早上,S让我外甥打了个长途电话给我让我转告你,他准备和你生死与共。”
  晚上请朋友给S打了一个加急电报,让他无论如何不要回来,一切由我顶着。
  
  
  十月二十九日 星期四
  
  晚上与君宜同志通电话,她说:“中宣部一位副部长打电话给国家出版局,命令《沉重的翅膀》停止印刷,如已印刷则不准发行,它有严重的错误:反对四个坚持,矛头指向‘若干历史问题决议’,比如书中写道‘三十年来的基本建设经验基本是失败的……’我准备挽救局面,宁肯经济上受些损失,缓出、改版,把他们认为有问题的全部出掉,看他们还能如何。
  我说:“但愿你良好的愿望可以实现,但对方恐怕不会善罢干休,某部已经将我状告中宣部干部局,此位部长一向极左……让他们批吧,我一个字的检查也不写。”
  
  
  十月三十一日 星期六
   ……
  
  下午,君宜同志把我召去,问道:“你怎么在会上(中宣部文艺局召开的一个文学会议)说我对你说了什么,弄得人人打电话查询我,你再这样,我们大家都掉进酱缸里可就没办法了……”
  她立刻打电话给荒煤,荒煤说我在会L连她的名字提都没提。
  然后让我把《沉重的翅膀》上那些太尖锐的地方修改修改,我同意了。我说“照我的脾气就不改,但现在这本书已经不是我个人的事,会影响一大批人,甚至我尊敬的一些领导,为了大我只好放弃小我。
  她又说:“这样就可以堵住他们的嘴:已发的是初稿,定稿时改了。这让中央替我们说话时也好出来说话,不要使他们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
  我对出版社因我而造成的经济损失(因纸型已经打好),政治上受到的压力而深感不安。
  最后君宜同志又说:“小敏来电话说,他陪着S去了医院,S的心绞痛有点发作,但现在已经止住,S觉得医院还不错,愿意多住几天。”
  
  
  十一月一日 星期日
  
  一早接韦家电话,说我昨天刚从他们家走,就有人查间韦对我说了什么,她说现在从各个角度关心这个问题的人很多,我又在会上“点了火”,成为注意的焦点,叮嘱我说话一定谨慎,小心被人揪住小辫子,对方也很关心 那位部长一向极左,把不让出版书的责任推给了另一位副部长,并在中宣部对他进行围攻,闹得周扬同志工作不下去。
  一定要小心。
  
  
  一九八二年
  
  一月三日 星期日
   ……
  
  下午去韦家,他们告诉我S确诊为室壁瘤,说服我应该同意手术……他们全家为我祈祷上帝,不要让病魔夺去他。
  
  
   一月五日 星期三
  
  小敏在电话里说,四、五月间将有一个美国医生代表团到上海,里面有一位胸科手术专家……
  
  
  十月三十一日 星期日
  
  从团团处得知,有人借口美国医生代表团中的那位胸外科专家级别低,只是旧金山市心血管学会会长,不是全美心脏学会会长,向上海有关方面提出:“这样一位级别的干部,手术出了问题,你们负得了责任吗?”
  实则是使S失去一个求生的机会,S知道这一消息后,情绪非常低落。
  
  君宜同志立刻派团团去找卫生部长,恰值部长外出,由副部长接待,但君宜同志与他不熟。据他说,有人打报告给卫生部,卫生部转呈国务院,国务院只好批准,不同意外国人给这样一位级别的干部手术。如果变更计划,还得由国务院重新审批。
  
  君宜同志又打电话给姚依林副总理,她对我说:“解放以后,我从来没有和这位老同学有过联系,这是第一次。”姚依林副总理马上请姚办给上海有关部门和S本人打了电话。可以说,君宜同志救了S一命,希望他永远不要忘记这一家人的救命之恩。
  …… ……
  
  正是因为这一手术,为S抢到了十三年的时间。
  
  我是一个疏懒的人,君宜同志为我做过的一切,并没有全部被我记载下来,仅就以上片断,人们便可对她的为人有个大致的了解。
  
  我并不认为这是她对我情有独钟,她不过认准公正是一个正常社会的应有标准,并为它的实现尽力而为。即便在大街上碰到一个素不相识、遭受不公正的人,她也会拔刀相助,不计回报。就我所知,这样八杆子打不着的事就不止一次。当然,我(包括S)是否值得她那理想的照耀,可以留待以后讨论。
  对于这样一个施大恩于我的人,我良心却让狗吃了的没有过丝毫回报。
  当年与她同在清华大学闹学潮的风头人物、同为数名与国民党谈判的小组成员,四九年后有人官至宰辅何论诗郎,而她的官是越做越小。但她志不在此,我从没见过像她对论资排辈的“排行榜”如此漠然的人,而且一门心思、绝无半点做戏的成分。
  让她不断生出烦恼的一切,与这些是太不着边际了。我常常无奈地笑着,不知问谁地问道:她是当今这个世界上的人吗。
  这个操蛋的生活充满多少陷阶和诱惑!它改变了多少人的人生轨迹,即便英雄豪杰也难逃它的捉弄。眼见得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最后面目全非,和眼看着一个人渐渐的死亡、腐烂有什么区别?她却让这个操蛋的生活遭遇了“你不可改变我”。
  无缘见到许多活生生的革命者,对革命者的解释也只能套用书本上的概念,如果能经得住我这种一板一眼、教条主义的检验,那一定是个无法注水的、或是缩水的,如此等等的革命者。
  大学时代喜欢过一个文字游戏:马克恩和女儿的对话。诸如:你喜欢什么颜色?你最喜欢的歌曲等等,我大都忘记了,只记住了一句:你最喜欢的格言?马克恩回答说:怀疑一切。
  这句话可能道出了革命者的精髓。君宜先生从没有停止过疑问,从到延安起而至现今,哪怕被这样地撂倒在病床上。前面说到她即便喉节已经瘫痪,还在不甘地发问:“一生事业就此完了!”“活着为了什么?”
  春节期间去医院看望她,虽然她已不能说话、不能听,但尚可认字,我在纸上写了
  “张洁感谢你”。那不仅仅是对她的感谢,也是对一种精神——一种精神的坚持的感谢。
  如今,对人、对事她已没有多少反应,大多闭眼应对。但是看了我写的那几个字,她不停地眨着眼睛,喉节里发出断续的音节,很久不能平静。我想她明白了我的意思。
  2000.3.15.
  
 浏览:724
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2/3/15 0:05:13

新增文选
最新文选Top 20
杨团给远逝的母亲的一封信(收藏于2008/2/12 20:45:41
宋彬玉韦君宜的人生之路(收藏于2008/2/5 10:33:38
张 玲 霞漫 谈 韦 君 宜(收藏于2008/2/3 13:09:35
团团纪念我的母亲——韦君宜(收藏于2005/9/17 21:13:59
韦君宜鸿泥集(收藏于2005/5/17 22:14:32
北京新闻台阎明复参加杨述韦君宜墓碑落成纪念活动时的谈话(收藏于2003/10/2 22:40:26
思念杨述韦君宜墓碑落成纪念活动纪录(收藏于2003/10/2 21:46:46
yangtuan杨述韦君宜墓碑落成纪念活动(上)-9.30于凤凰山陵园(收藏于2003/10/1 22:48:20
张子中思痛后的醒悟(收藏于2002/10/8 23:28:27
帅好一个编辑对韦君宜的纪念(收藏于2002/9/19 20:46:46
1/2页 1 2 向后>>


访问排行Top 20
宋彬玉韦君宜的人生之路(访问4944次)
张 玲 霞漫 谈 韦 君 宜(访问4536次)
3/26/02盛禹九一个大写的人—— 怀念韦君宜(访问3432次)
杨团我的父亲母亲与《思痛录》(访问3361次)
北京新闻台阎明复参加杨述韦君宜墓碑落成纪念活动时的谈话(访问2897次)
3/7/02延安陷落忆延安(注)(访问2830次)
思念韦君宜——一个终生怀抱理想的人(访问2461次)
4/2/02刊发丁磐石噩耗传来以后(访问2275次)
韦君宜鸿泥集(访问2198次)
思念杨述韦君宜墓碑落成纪念活动纪录(访问2086次)
1/2页 1 2 向后>>
文选评论
访客文选评论(评论于2013/11/28 9:51:42
徐鼎銘文选评论(评论于2011/5/22 6:44:28
淮安日报徐鼎銘文选评论(评论于2011/5/21 21:37:09
顾毅文选评论(评论于2010/3/6 10:45:51
访客文选评论(评论于2009/11/12 14:34:52

注册|登录|帮助|快捷
Powered by Netor网同纪念,2000-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