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这本书是讲我自已的事。
首先得说明:我是个忠诚的老共产党员。 为什么当共产党的?开始,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共产主义。不是为了家中穷苦,反对豪富。是为了中国要反对日本帝国主义。 从读中学起,学校就教给我们大量的日本侵略中国史,日本怎么马上就要打进中国来了。报上天天登。我早就觉得了,我们和日本不共戴天。 中国人都要反对日本,但是没有反对日本的路。一切失地一切公然侵略都以蒋介石舆日本人和谈结束。报纸上公然只许说敦睦邦交,不许说抗日。 有什么路走?唯一的一条抗日路是左倾的路,尤其是左倾的文学的路。鲁迅、茅盾、郭沫若、丁玲、巴金....这些人的名字差不多全包了中国文坛。连不属左派的文人也是只见往左倒,不往右倾。毛泽东说中国有文化新(红)军,确实不假。我就由中学的一个老师,介绍我读了这些左翼作品,知道真抗日的只有左派。 成立“冀察政委会”这种事情,连右派也震动了。还和日本和谈退让么?最简单的一点爱国心使我对国民党政府发生反感。 接着是“一二.九”运动,我们在街上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报纸上对於爱国运动只字不许提.我们回到学校,愤怒充满胸膛.政府不支持爱国,只有共产党才说必须抗日,左派刊物高呼无保留地支持学生的抗日运动,愚蠢的日本帝国主义和国民党政府,共同把我这样的青年推到了共产党的旗帜之下。 共产党本身的影响,当时实在并不大,我们只知道有一支红军在四川一带被国民党部队打得东跑西颠。国民党报纸天天登着“朱毛残匪已就歼”。后来忽然又看到这共产党军队跑到陕西去了,从陕西又到山西,山西又回陕西,我们实在也没见他们对抗日实际局势做出任何扭转。真正震动全国人心的是北平、上海的学联活动,七君子的被捕,连宋庆龄都出面支持,自愿坐牢。最后来了个“西安事变”,这才使共产党的影响真的到了全国。 我明白了,我要爱国,必须从此全身心跟着共产党。我觉得共产党这么不顾一切苦干,看来是真的能够为人民为祖国而牺牲一切,这是值得我一生永远跟着它走的。人能够如此,这才是真正的光荣,是人的价值的实现。 入党后我从不怀疑党的光辉伟大,为这一点,一切都可以牺牲,多少同学找机会奔往美国学习,我的父母愿自己出资送我留美,而我丢弃了这一切的机会。我在学校本来是很不错的学生。在中学屡次得奖,入大学读哲学,也觉得金岳霖的选辑、冯友兰的哲学史什么的很有味道。实在,休谟的人性论,使人深思,得一种思辨的快乐。我并不喜欢《反杜林论》、《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但在决心入党之后,我把读书所得一切都放弃了。我情愿做一个学识肤浅的战斗者,毫不考虑地想念列宁斯大林毛泽东说的一切,因为那是我所宣布崇拜的主义。我并没有放弃我一向信仰的民主思想,仍想走自由的道路。但是共产主义信仰使我莫名其妙的认为,世界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包含在共产主义里面了,包括自由与民主都在内。我由此成了共产主义真理的信徒。 我跟着党,受苦受穷,吃糠咽菜,完全算不了什么。这些艰苦生涯,我觉得连记都不值得一记,丢了它更没有什么痛苦可说。真正使我感受到痛苦的,是我在党内一步一步走进去,一步一步深入了许多我所从未想到的人间事物,开始使我怀疑,怀疑这美好的地上天国怎么会有这些完全是庸陋不堪的事?然后我自我安慰,以为人总是有缺点的。我不能因某些缺点而放弃我美好的理想和信仰。但是许多事情的不公平,本人的遭遇,亲眼见到的不合理,实在使人无法坦然。这里不但没有自由和民主,甚至要求我们排斥自由和民主。这时我只能想,像基督徒那样地想:我已经把自己的一生贡献出来了,不能收回。我得忍着、忍着,流泪忍耐,是生命给我的慰安。对外,我还得说一个党员所应当说的,说我们党在如何如何历尽一切艰难,为祖国而战。党的纪律是铁的,为了战斗,全党要服从中央,只可说党的光荣,连党的缺点也不可多讲。 但是,我实在忍不住了,有多少当年为党牺牲自己的纯洁的人,被冤死或者划成右派,最后的悼词说了他们对党的若干贡献,至于那一切错杀错判,只用“曾被错误处理过”一句,带过去了。甚至只当没有那回事,一句不提,只说这个人活着时如何如何忠于党,意思是对的还是党。你的痛苦犹如脚下尘土。 我提笔记下一些痛苦来。但是尽管如此,我还忍着一部份。还是说:过去的事情尽管不大好,但是会好的。前边的领袖不那么好,后边的领袖还是好的,他们总是为祖国为人民的。错一点儿,我们还是忍一口气,原谅了吧。而且不原谅也不行。我已经失去了自己思辨的能力,只能信党的。我得想一切都会变好,现在已经在逐渐变好了。最明显的例子是十年文化大革命,那的确是不好,毛泽东主席领导有误,可是已经纠正,不是一切都变好了吗?对今后,只需要抱着美好的希望,还是足够了。 我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思索我这十来年的痛苦,直到思索痛苦的根源——我的信仰。直到我们这一整代人所作出的一切,所牺牲和所得所失的一切。思索本身是一步一步的,写下来又非一日,其中深浅自知,自亦不同。现在均仍其旧。这个根源,我留给后来者去思索。他们应该不应该像我们一样?至於我本人,至今我还没有完全说透的眼光和胆气。我的思维方法也没有讨论这些问题的理论根据和条理性。我还是只说事实,不用雄辩,只把事情一件件摆出来如后。 *本文引自香港天地图书出版公司出版的思痛录第二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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