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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君宜在线纪念馆

《思痛录》第九章

韦君宜

  “文化大革命”拾零
  
              (上) 我这个走资派
  
    许多人提起“文化大革命”好像一场噩梦,更多的人把这场噩梦归之于江张姚
  王四个人的阴谋。的确,这也有点像噩梦,像见鬼。
  
    在共产党内生活得时间稍早的人,细想一下就会觉得,这场“革命”不是突然
  从天上掉下来的。吴晗的《海瑞罢官》遭批判,已经使人觉得实在奇怪。后来又批
  起三家村,批起《燕山夜话》来,更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连骨头渣子都没有找着。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世人都知道了。
  
    “文化大革命”发动的那几天,我正在安阳农村里搞“四清”。突然接到电报,
  命令全队回京。那时别人都还是欢欢喜喜的,在火车上计议作“四清”汇报,写一
  个拥护“文化大革命”的挑战书——这种方式是大家搞惯了的东西。只有我不同,
  前两天我已经在村里听到批三家村和北京市委的广播。舞的这个剑,意在彭真,已
  经明白。杨述与彭真、邓拓的关系,难以隐藏。何况他已事先来信,说形势不好。
  所以,我是准备着一回家就先听这些噩耗的。
  
    但是我没有想到,连噩耗都没有来得及让我听。车到北京站,我一抬眼已经看
  见,来“欢迎”的不是像寒假回来时那样的一群人,而是只有人事科的两个人,见
  了我两眼直瞪,看都不看一眼,接着就喊:“走!”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提行李。来
  接的不是坐人的汽车,而是大卡车。我们这些老年人只得自己背着行李爬上卡车。
  人群中只有文学所的叶水夫向我点头握手为礼。在其他所有人眼中,我已经成了等
  外之民——只下车这五分钟,人就由天上跌到地下。
  
    接着是把我们都弄回机关,我一抬眼就看见了要求把我“揪回来”的大字报,
  又接着是宣布送往社会主义学院的黑帮名单,把我们这一批人马不停蹄地送往黑帮
  集中处。
  
    这几年,对于这种弯腰挂牌、开会游街……的场面,已经有许多人写文记叙过。
  反正那一套就是变得人都不认识人了,真是像做梦。我们那个社会主义学院只有一
  点与众不同的地方,即除了看管的军宣队之外,全体都是各单位送来的黑帮。大家
  互相揭发,骂起来当然也是不留情面,说对方是黑帮,是反党,而自己是“上当受
  骗”。可是这种局面没有几天就给打破了。我记得人民文学出版社来的一群,一开
  始把自己都说成上当,只有一个由作协派来的我是老牌黑帮。几天之后,本单位叫
  我们轮流回机关看大字报。这一下变了,他们的统一战线破裂了,相互你骂我,我
  骂他,没了一个好人。后来被叫回机关去挨斗,我听说,原来完全“上当受骗”的
  许觉民,当造反派质问他“你为什么干这些坏事”时,他干脆地回答:“为了我要
  反党!”
  
    从我的黑帮生活开始记录:
  
    这个黑帮窝也够可怕的。楼上楼下贴得满满的大字报。我记得很清楚,林默涵
  的名字被用大字歪七扭八地画成一只带毛的大狗,真正是一点不错的歪曲。邵荃麟
  病重不能出来见人,他的妻子葛琴照顾他,也被贴了大字报,说是她把革命的学习
  班当做了高级疗养院。田汉的儿子田大畏给自己的父亲贴大宇报,开口是“狗”,
  闭口是“叛徒”。田汉到食堂吃饭,有一根肉骨头实在咬不动,他吐了,被“革命
  群众”当场斥骂之后,喝令把吐的东西全部重新咽下去。革命烈士的女儿孙维世,
  因为曾被派往苏联留学,加上“苏修代理人”的帽子之后,还要她揭发苏联老师的
  罪状。我们这些人,本来互相都认识的,这时忽然都变得素不相识了,见面连个头
  都不点了。
  
    但是,光是这样黑帮自斗,只用笔诛,还是不彻底。于是宣布解散,叫各单位
  自己领回去斗。
  
    各单位派人来领黑帮,如驱猪狗,塞进卡车。年老的孟超和我挤坐在一起。一
  群十三四岁的孩子围着我们臭骂道:“盂超老鬼!”因为他们知道了盂超是“鬼戏”
  《李慧娘》的作者。孟超只得答应道:“哎!哎。”孩子们又指着老人的鼻子骂:
  “你老反革命!老混蛋!”孟超依前答应。孩子们继续骂:“你认罪不认罪,不认
  罪活宰了你!”孟超连声在他的孙辈面前认罪不已,才得以开了车。到机关后,把
  我们塞进后楼图书室房子,睡地板。男外间,女内间。在进屋之前,竟先举行搜身。
  他们等于外国老板,我们成了包身工,把我们一个个全身搜摸,有无违禁品,这才
  放进去。我还记得是财务科周××搜我,使我深有感概,在此当领导数年,现却已
  成囚犯!
  
    我们的生活就是天天被轮流叫出去开会挨骂,没有轮到的时候就每人坐在一个
  小课桌旁写交代。
  
    我当然是第一个挨斗的,而且挨斗最多、规模最大。开全社大会,叫我交代:
  “交代你跟杨述一起到邓拓家搞的什么阴谋!”我答:“没有阴谋,我是去组稿。”
  底下便拍案大叫:“不老实!说你的反党阴谋!”都是这类毫不讲理的叫骂。机关
  原单位已全部取消,改由造反组织来领导。科长以上的人都失去了领导资格。当领
  导的一个是汽车司机高××,还有炊事员张××,清扫工高×,几个青年大学生因
  为历史简单,也得厕身其中。天天早上,由张××领导我们念认罪书:“我是一个
  犯了很大罪恶的人……”还要背,背不出的由张××狠骂一通。
  
    这种日批夜斗的奇怪生活,家家一样。我也不想去详细描写。有一段,我是精
  神失常了。人家问我话,我答不出来,只是眼睛瞪着对方。若说我是疯了,我觉得
  我头脑清楚,明明是在这里挨斗,是罪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罪,使我无法逃于
  天地之间;若说我没有疯,我又和这些所有的“正常人”,已经没有一句共同语言
  了。我怎能回答他们的话?我只能看着他们,他们好像与我有深仇大恨一样,究竟
  是怎么一回事?
  
    后来,我在一位老保姆(也即一个正常人)的看护下,逐渐恢复。其实那成天
  批斗我的正常人,倒是不正常的。
  
    街上烧饼店老板都被打成走资派,用印有毛主席照片的旧报纸包花生米的小贩
  打成反动分子……都不必细说了。还说我自己的故事。“文化大革命”之前,我偶
  然在家里发现了一本旧图片册,不知是院子里哪一家的东西,也不知是谁家孩子带
  到我家来玩扔下的。只见大红封面有个寿字,打开来那玻璃纸扉页上有个小孩子用
  铅笔瞎涂的带胡子的美人,再往下看,这美人原来是宋美龄。这册子是一本庆祝蒋
  介石生辰的画册,头一页是蒋宋二人画像,后面是一些山水画(大约是蒋氏家乡写
  生)。我看了看,扔在一边了。我那位婶娘杨奉筠把它收了起来。事隔多时,“文
  化大革命”来了。杨奉筠此时已不和我住在一起,她竟突然心血来潮,想起那本画
  册里有蒋介石、宋美龄,那不是国民党吗?家藏国民党的画像,不就是反共罪行吗?
  于是她找了我家的老保姆赵贵芳,两人在公园里好像研究反革命秘密似的碰了一回
  头。当时杨述正在挨斗期间,对赵贵芳只说了一句:“我不知道。”赵贵芳便把它
  用包袱包好,送还给杨奉筠。杨奉筠一见,更吓得不知罪有多大。她把这事件报告
  了我社的造反派,说我私藏蒋宋照片。同时,因为害怕,她又将这画册撕碎毁掉了。
  这一来,一群年轻的造反派可找到了一件特务间谍案,说我是特务,那本画册是我
  的特务活动证件。
  
    这实在太荒唐了,我不能糊涂承认。于是我费工夫写了近万字说明,请他们考
  虑一下,这么厚重(一尺长,二寸厚)的一个本子,特务们会不会公然把它交给我
  这个已经当了共产党党员干部的“特务”?如果给特务们都分发这种大册子做证件,
  那恐怕得开办特务发行部了。如不是他们公开发的,那只能说是我从延安带出来的
  了,谁都知道我们是从延安徒步行军到晋察冀的,一人一个挎包。我在挎包里装上
  这个特务证件,首先背不动,即使我把别的都不要了,光背着它,那不是走一天就
  会被别人发现的吗?那时夜晚都睡十几人的火炕,可没有单间旅馆。
  
    这些理由,我一面说,一面想笑。为这个打成特务,自然可悲,但这种理由,
  怎不比滑稽剧还滑稽?最后他们虽然闹了半天,还是说不过我,才算了。把这一案
  归了杨奉筠,大概弄到1976年才结案。
  
    其实很简单,我还记得画册的出版处就是杭州美专。为蒋的生日,出一本以风
  景为主的画册,有什么奇怪?可能刘海粟、林风眠都会知道。但是我可不敢再拉扯
  别的人了。这些文化水平不高的青年,在谈论美术作品时闹笑话,还不足为奇。最
  奇是在文学工作中滚了多年的知识分子老编辑,也写出种种绝世奇文,简直变成了
  文盲。记得我们有一位被“揪出来”的文友龙世辉,平常喜欢写点寓言。有一篇寓
  言叫《白鹤的故事》,大约是说白鹤自以为了不起,其实他的作品不如普通的鸟儿。
  审查我们的造反派,说他这篇寓言是反党,白鹤就是公然影射最高领袖。这就批斗
  起来。他矢口否认,于是造反派居然在批斗会上亮出了“物证”。什么“物证”呢?
  原来是从新华书店业务员嘴里问出来的。她们说:“单行本的《毛著》是白皮,红
  标题黑字,一大排摆在书店书架上,只见白皮上露出红冠,就是有点像有红顶的白
  鹤的样子。”于是,这就成了“铁证如山”,那几本白皮单行本成了“物证”。这
  话听了就叫人匪夷所思,但是,那时候都成了定成反党大罪的根据。
  
    还有一件更有名的文字狱,罪状是我的。为了纪念毛主席的若干岁寿诞,各出
  版社都必须重印几本他老人家的著作。但是,印《毛著》本来是人民出版社的独家
  买卖,别家要出,只可另行编辑。人民文学出版社就编了一本《毛泽东论文艺》
  (其他社也编《毛泽东论军事》《毛泽东论农业》等)。但是,毛主席的全部著作,
  本已编入选集,印数又大,在这范围内再炒陈饭,实难指望卖出。于是书店提出印
  数1万(以前已印了好几万),我未加思索就同意了。谁想到这批两个字“同意”,
  竟成了我“反党反毛”的险恶行径。光靠炊事员、司机写不来批判文章,于是由一
  位老编辑就此事大作文章,说得我居心殆不可问。怎么能对于全国人民翘首盼望的
  《毛著》,只让印1万?怎么能对于全国文艺界迫切需要学习的《毛泽东论文艺》
  加以限制,不让他们学习?文章写得洋洋洒洒,他大约根本不记得只在两年多以前,
  我亲自去跑《毛主席诗词》一书,半夜三更起来去印刷厂看清样,以备天亮送到毛
  主席手里。那本书印了几十万,好像一百万吧。可是,这都无所谓。我们的知识分
  子自己写出这样的奇文,自己署名登报,也不怕丢人。
  
    还有一篇批判“反资文学”的文章,叫我现在怎么回忆也回忆不起它到底怎么
  说的。最初,是宣传部长陆定一布置:我们老是反封反帝,这不够。好像资本主义
  在中国专做好事。不对!也应该出几本书反一反资产阶级。我们按他说的布置,勉
  强出了三本,完全为了完成任务。谁知“文化大革命”一来,陆定一先倒了。于是
  他的一切话都成了反革命言论,他提倡的“反资文学”,也就变成了“拥资”、
  “美资”的“资产阶级吹鼓手文学”。这理由究竟从何说起?因为当时我就听不懂,
  只有糊涂认罪,所以到现在也想不出那究竟是个什么逻辑,实在奇妙。
  
    不能说别人的逻辑怎样糊涂,自己实在也够瞧的。那时候,我们这些“专政对
  象”天天“上班”,任务除了扫厕所擦地之外,还要天天写交代。有的是外单位来
  调查别人情况的,尚可按题回答。至于自己的交代,交代自己生平罪恶,真是搜肠
  刮肚,从祖宗三代的罪认起,也没有那么多可认的。例如我交代的,就有我的父母
  抽鸦片烟。我父亲做铁路局长,盖了房子,一定是贪污。我九妹和苏联有关的维吾
  尔人结婚,十妹常和住香港的姐夫联系,她们一定一个是修正主义,一个是资本主
  义……如此给自己一家大戴帽子,还算轻的。我本人在旧社会确实只是一个学生,
  无帽可戴。记得翻译家孙用,年龄较大,在旧社会当过一个小镇的邮政局长,这可
  就不得了。承认自己是贪官污吏还不行,还得承认旧社会的邮政系统全都是特务系
  统,所以自己又与特务有关。可怜那孙用,生平在群众面前讷于言语,直逼得他满
  脸血红血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实在没有得说了,就从思想、文化、作品上来“挖”。原主管外国文学的翻译
  家郑效洵说:“毛主席说我们文化部是帝王将相、外国死人部。那我搞的外国文学
  部就是外国死人部。”这话使我触类旁通。后来,我的女儿团团对我说:“以后我
  们什么书也不念了,只念一本——《毛泽东选集》,别的书都是反动。”小孩子这
  句话更使我一通百通。原来如此.一切文化,不是封建文化就是资产阶级文化,新
  的是修正主义文化。我从小接受的一切教育,自己推行的一切文化工作,全是百分
  之百“封资修”。照此向每个古人头上打一个叉子,则打不胜打,有何难哉?从此,
  我就天天手不绝书,在那里认罪。我还悄悄看过别人的认罪书,例如郑效洵的,就
  比我的还厉害,他骂高尔基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连高尔基也骂,他大概是想开
  了。反正统统骂倒,一个不留,斩草除根。我们这些知识分子都没有根了,只请用
  剃刀剃就是,管什么革命知识分子?
  
    我那洋洋十万言的“作品”,后来没有全还给我,不知被造反派弄哪儿去了,
  但是也必然如此。我们全体罪犯约达七十人,平均即按每人每天200字计,一天也
  要交上去14万字。而管制我们的造反派多数是炊事员、司机们,还有一群初试自己
  文笔的大学生,一天哪里看得完这14万字?所以,后来写来写去,我也知道了这些
  根本没有读者,写不写两可。懒得写,我就闭目养一会儿神,再看看别位难友的表
  情,或木然,或庄严,或悲,或笑,倒也有点意思。
  
    到9月底,国庆节前两天,打发我们到湖北咸宁干校去劳动。所谓“干校”,
  实系永无毕业期限的学校,只有“干活”一门课的学校。直到这时,一般革命群众
  跟我们一起下干校,他们才有点明白自己跟随造反的结果是什么。当然,一开始大
  家都还认为是下去革命的,也不知道此去的前途是不准回来,等于流放。
  
    我们到达了咸宁一块湖区,住在老百姓家里,自己先盖房。我们社(改名为连)
  的全体妇女集中住在老乡的牛棚里,满屋牛粪味。工作首先是自己和泥做砖盖房,
  钉竹条搭棚做仓库,准备将来把湖里的水放干了种稻子,自己取名为“向阳湖”。
  我记得破土动工的第一天,大家倒也挺有点新鲜劲的。一个女秘书,干完了一天活,
  回来发表感想说:“我这才觉得我这个人一天干了活,不是白吃饭。以前我们成天
  干什么了?”她大概觉得自己的半生就是白吃饭了。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编辑,手
  持利斧,踏着竹条做的架子,凌空大步砍竹头,脸上毫无惧色。我的任务是和舒芜
  一起挖一个坑,修建临时厕所。我们两人累得大汗淋漓,才挖好了,欣赏欣赏,边
  也修光了。但是,一会儿上级传来命令,厕所要挖在另外的地方,我们只得搬家,
  还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去凭吊了一番。这时候才有点明白“上边歪歪嘴,下边跑断腿”
  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们干,真的拼命干。一般的群众,在大家差不多的环境下,不再那样歧视我
  们这群牛鬼蛇神。但是,仍然有一些自视身份比别人高的人,用语言和表情来伤害
  别人,以为娱乐。我记得的,研究鲁迅的杨霁云(也是鲁迅的朋友),因为素无干
  力气活的习惯,铲土只能一次小半铲,就被我们连队那位首先解放的首任指导员取
  了一个绰号,叫“二两半”。然后,在一次大会上,由取绰号者向人提出讥笑的疑
  问:“还有这么一位‘二两半’,真把那点儿土算计得准,为什么非得二两半,再
  多铲半两,来个三两,就一定不行?”我没有看杨霁云先生的脸,因为这时候我不
  忍去看。他有什么罪?大概就是早年认识鲁迅的罪吧?而这时正是把鲁迅捧成毛主
  席以下第二大神的时候。
  
    我们拼命干,多么希望得到人家一点点称赞,至少是同情。哪怕是来自非革命
  群众的。我记得有一次挖土,我是牛鬼蛇神们的临时组长。诗人陈迩冬也是向无多
  少劳动习惯的,这时他却一铲一堆,一铲一堆,一连许多铲,头上流着汗。我轻轻
  无意地说了一句:“陈迩冬今天干得不坏啊。”只见他脸上突现不好意思的谦虚之
  状,擦了一把汗,像小孩得到大人夸奖似的说:“不过……不过还是有点疲劳啊!”
  其实,我并未想到这句话在这时能给他以安慰,我们中国的知识分子是多么容易得
  到安慰和满足的啊,而所得却如此吝啬……
  
    我得到的待遇也是一样。开始时,每次劳动间歇就“开斗争会”,毫无目的地
  乱骂一通。后来,大约由于这样的“斗争”实在妨碍群众的休息,才取消掉了。平
  时,我挑不动砖时就用胸顶着上。有一次,盖房子抹墙,三面高处都有人抹墙,我
  站在中间的踏板上,向三面供泥。下面给我供泥的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家属男孩子。
  他们也知道我是黑帮,就以耍我作为娱乐。这边一铲还来不及送上去,那边又喊:
  “来呀!来呀!韦君宜呀!”忙得我几乎从踏板上掉下来,他们却大笑。可见人是
  有一种自然地虐待他人的恶作剧嗜好的,给别人以痛苦,自己并不介意。
  
    后来,日久天长,劳动成了每个人的本分,既不觉得光荣,也不觉得受苦了——
  除了太累的时候以外。我记得在秋天挖泥做砖时,下午小休。这时已经取消了我的
  挨斗供娱乐的任务,可以休息了。满地都是供和泥用的干稻草,天上是暖融融的秋
  日太阳。我就找了一个附近没有人的大草堆,伸脚躺下,仰望蓝天,真比盖被子还
  要暖和,比睡在大玻璃窗下还要敞亮,一下子就让我脱离了这个受苦受难的人的世
  界,躺在了地母的怀里。
  
    第二年我们要秋收,用大量的稻草,在湖田中心搭了一个休息棚。那里又凉快,
  又四面来风,旁边连(中华书局)的“战友”们走过,跷着手指说:“真是文学出
  版社的杜甫草堂啊!”
  
    类此草棚闲话,只要我们把自己当时身受的政治待遇忘掉,也未尝不可以怡情
  悦性,物我两忘。后来我们就这样过日子。
  
    不久,我就热烈地投入为别人重审结论,实即平反的工作之中了。还有好些刚
  被解放的老干部,都使劲东奔西跑“内查外调”,以推翻造反派给人定下的部分
  (只是部分)冤案。我把我参加的几个案子都写进小说里。有一篇名为《功罪之间》,
  那时真是对于自己是功是罪并没有完全弄清的。我原以为自己参加革命多年便是功,
  那么别人未参加革命便是罪。如此看历史,如此看世界,究竟功欤罪欤?现在感到,
  至少要把眼光放得稍大点吧。这是后话。
  
               (下) 这些人的罪行
  
    我们这些走资派被斗数年,翻来覆去,无非是工作中那点事情,还基本上是上
  级布置下来的。反“封资修”,反什么呀?反旧剧,反古代和现代文学,反上大学
  ……一般老百姓真也找不出我们什么罪过来斗了。谁反对共产党?许多人没法,就
  从历史上去找反过共的人。说来说去,把历史上曾与国民党稍有瓜葛的人都拉出来
  斗,很有意思。凡历史上确查不出认识一个国民党的人,都“解放”较早,而沾一
  点国民党的,就拉扯不休,以致最后不是斗“走资派”,而是斗的所谓“国民党”、
  “叛徒”,斗得很热闹了。罪最大的刘少奇,被说成在长沙时代就抱着什么“四书”
  当叛徒出了狱,在满洲省委已叛变咬出多少人——当然全是胡说。可是骂得比他的
  “封资修”罪行还厉害。元帅中挨斗最苦的是贺龙,以至于不给水喝,只好喝屋檐
  滴下的水,加给他的罪名是那一回跟国民党私通了。我们文艺界死得最苦的莫过田
  汉、邵荃麟,全都被捏造为投降过国民党。邵荃麟病倒不能大小便,干在裤子上,
  他们也不准医治一下。各个单位造反派照方炮制,都大抓“叛徒”。我们单位也照
  样。我略举一些我单位内部的人为例:
  
    一个许觉民,被说成叛徒。理由是他请假离桂林到上海后,没找到关系,跟几
  个同志改换招牌,自己挣几个钱维持生活书店,遂被定为“奸商”并“反党”。一
  个王士菁,中学毕业时按国民党规章履行过入三青团手续,这自然是反动党团员混
  入我党内。还有个蒋路,罪名也一样。一个黄爱,因在《毛泽东选集》上胡画胡批
  过,定为现行反革命。一个赵少侯,在日本统治时参加过新民会,是老牌汉奸。牛
  汉原来就是胡风分子,又加上当学生时参加过革命组织,是反革命混入革命内部。
  向云休在重庆参加过妇女指导委员会,原系国民党组织,又加入什么“一六九”,
  不知何团体,肯定应定为特务。程代熙曾在孔令俊(孔二小姐)单位做职员,显然
  系国民党嫡系反革命。谢恩洁作为共青团员曾被捕,后又在国民党的机关工作,这
  就是叛徒。刘岚山曾被国民党关押在五台山集中营,出来时被列名于“劝共党青年
  脱党书”,当然是叛徒。程穗曾参加过国民党区分部任监察员,这不仅是国民党,
  而且是特务。刘敏如在日本统治时期当过两面村长,这就是日本一面的汉奸。萧乾
  本系老右派,罪恶重重,还加上叛徒。陆耿圣这个老党员也是假的,因为她在被日
  本拘捕时写过一句“我是良民”,即是叛徒。丁玉坤是公勤人员,因在国民党时当
  过警察,也是反动党团。马义民的罪状类似。董恒山原是个京剧小生演员,过去在
  旧社会混的时候,曾参加过民社党,以便混碗饭吃,这一次就打成了反动党团成员。
  冯雪峰本来早打成右派兼“封资修”还不够,这时又拉出他在上饶时被国民党捏
  造登报的姓名,指为叛徒。周汝昌抗战结束国民党部队回到天津时,曾参加欢迎,
  写了篇《箪壶迎师记》,自然成了反动党派的奴才。陆浮在南洋被人诬指为出卖,
  后来公安部已经平反,造反派却仍按老账算。黄肃秋因姓名雷同被弄错,后来已弄
  清,也还要说那错案是对的……诸如此类,记不胜记。包括我,也差一点给算到叛
  徒里面。因为1938年我受党派遣去襄阳,后我外祖父前往襄阳,把我叫回武汉。这
  时造反派们查得我离襄期间凑巧与我一起工作的刘同志被捕了,他们就说是我出卖
  的。我不肯屈服,举出证据,刘同志被捕时我早已离襄到武汉,那晚上台儿庄大捷
  游行,还碰见过张光年、于光远二人,可以作证。我的辩解才算起了作用。
  
    这种干法,哪个人都能胡拉乱扯两句。除了这大批“叛徒”之外,还有许多
  “阶级异己分子”。张健无罪,只因查出婆家是地主,便被揪出。郭凤兰只因丈夫
  自己拿钱办了个缝纫学校,便夫妻俩一同被打成“阶级异己分子”、“反革命”。
  杨立平只因丈夫重病不能教书,回父母家养病,而父母是地主,就此打成“异己分
  子”……数一数,仅我一社,只要解放前在20岁上的人,如此揪出的竟达半数,还
  没有数完。
  
    这是为什么?毛主席发动的“文化大革命”,不是为了不走资本主义道路吗?
  为什么打了这许多不相干的人?而且其中主要的,如刘少奇、贺龙案,都是毛主席
  过问的吧?这事情我想出了一点门道。大致,毛主席所要反对的是资本主义,是封
  资修;可是,首先我国人民与封建关系很密,说反封,实际上反不了。不让唱京戏,
  不让学古代文学,已经反不下去,再多的更说不清。要反资本主义,说句实话,我
  国群众的思想还没有达到资本主义的水平。一定要反,不知道反什么才对。要不,
  就不上大学吧,不念外国书吧,不穿漂亮衣服吧,小姑娘都穿上军服……别的就不
  太清楚了。毛主席再三号召反,群众只好想:大概要反的就是反共的,一切与共产
  党不一气的。群众不太了解什么资产阶级文化,却知道人必须听共产党的,而且在
  五六十年前就得人人早有觉悟,紧跟共产党,不紧跟不行。什么历史背景,大家不
  懂。那就拼命打反共的,由此造成了这么多的叛徒、反共党团、阶级异己分子。有
  些命运不佳挨了整的人,只好哀叹自己命不济。那个挨了整的演员董恒山,就曾当
  面对我说:“你多好啊。头一样你历史清白,他们除了思想,还能揪什么?”这话
  使人思之失笑。反对走资派,本来是为了搞思想,闹了半天,群众还觉得思想问题
  并不甚重要。换言之,反对资本主义,不走资产阶级道路,在群众头脑里,并不占
  重要地位,这实际上是“文化大革命”的失败。就连什么《红灯记》《芦荡火种》
  《海港》等等,不是也只知反叛徒,未见哪个戏深入讨论一番反对走资派的重要性
  吗?
  
    就连我自己也是一样。用此眼光看文学作品,就看不出应当重视的作品来。这
  是题外话。
  
    群众花了很大力气,打反革命、打叛徒,打了半天,稍有头脑的人自然逐渐发
  现:凡是年龄稍大,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就不可能与那个社会毫无关系。我们一个
  出版社,竟打出这么多人,整个社会的局面就可想而知了。那样越打越多,必然只
  能把这个社会砸掉。
  
    连我家的老保姆赵贵芳,听说在讲“成份”,也说:“从前给闺女找主,自己
  再穷,都得想法找家里有两间房子二亩地的,谁把闺女给老花子(京话叫化子)去?”
  于是审查来审查去,才逐步把老头、老太太们“解放”了。而事实上,革命群众在
  干校所受的待遇,也与被打成反革命的相差并不太远。同样下田劳动,同样不许回
  北京,同样要把家属接到干校去。革命群众的积极性,日渐低落。
  
    跟我们一起下来的不少“革命群众”,渐渐由于自己身受的待遇而有点觉悟。
  但是仍有人一定想从别人身上找出“反革命”来,以证明自己的革命性。那一年,
  从北京忽然传来所谓“五一六”反革命组织的政治传闻。这个组织名称既奇,其组
  织目标也怪,谁也说不清。只传说是“为了反革命的”,那么反了革命之后要干什
  么呢?谁也说不出。后来他们大反起“五一六”来,我才明白,原来不是反别人,
  就是他们造反派自己反自己。实际是造反派的这一派打造反派的另一派,互相揪咬,
  越咬越多,到最后把年轻的造反派差不多全打成了“五一六”。证据罪行,什么也
  没有。也是一个个上台去坦白交代:“我参加了反动的‘五一六’。”还说有介绍
  人、有宣誓、有上级,描写得和共产党的组织一样。他们斗这些“五一六”,比斗
  我们走资派还厉害。有半夜里打的,打得附近老百姓都来提出抗议。有三天不准睡
  觉(审讯人轮流睡觉),逼问口供的,逼得那个“五一六”头昏眼花,头上一点水
  掉下来,竟以为是要拉出去砍头,跳起来就大叫。这个人就是造反派里边写文章批
  判我印少了《毛泽东论文艺》的陈×。“原来你也有今日!”一开始我心里觉得痛
  快。但是不久我就看到,这样荒谬的造反加造反,实在只能使这个国家走进无底深
  渊。他们无论哪一派,所搞的一切全都是胡扯,把这些胡扯作为国家大计捧出来,
  只能使人齿冷。后来,在我已经被“解放”当了连指导员之后,上级叫我仔细审查
  这些“五一六”案。当时“五一六”最大的“黑窝”实际上是造反派最大的黑窝,
  就是哲学社会科学部的“红卫兵联队”。杨述就是被他们那里的吴×ד揪”出来
  的。这时,我们单位的一些人,要我亲征哲学社会科学部,去清查“五一六”案。
  我已初步看了一些材料,一看便知那些“资料”全是捏造的,张三和李四对不上,
  根本不值一顾。我当然不能说这不值得查,也不愿趁此时机向那些造反派报复,只
  能说这里不能分身,推诿了,没有去。
  
    这“五一六”的案子又是从何而起的呢?也可以分析一下。这基本上是一些年
  龄较轻,揪不出多少历史问题的人。我们单位的“五一六”全体都是大学生。为什
  么要揪他们?因为想揪出更多的罪犯,想揪出更多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而找不
  到什么思想根据,于是创造了这个胡说八道的“五一六”组织。竟然也风靡一时,
  害苦了多少年轻的干部,乱闹了一场,最后结果全是假的。这番“革命”,当然不
  会不引起这些“五一六”的深思。觉得冤枉,觉得糊里糊涂响应“大革命”号召,
  原来是上了一回当。到最后我们单位的一个“五一六”向我忏悔,说现在才知道什
  么是整人,什么是挨整,以后不干了。另一个“五一六”在全体会上流了泪,表示
  自己过去乱打老干部是完全错误的,向全体老同志道歉。
  
    年老的走资派和叛徒,年轻些的“五一六”,结果都是如此。那最年轻的,最
  早动手打人的学生们呢?他们一开始是到处挨门挨户斗争,被学生打死者,听说甚
  多,我不能统计。知道的有师大女附中的校长卞仲云同志,无故死于女学生之手。
  罪状没有,只因她是个领导。还知道分司厅中学的一个、育英中学的陈沅芷一个。
  大学校长知道高芸生被逼死。这些十六七岁的孩子,一时竟成了凶神恶煞,无人敢
  惹。开口闭口:“毛主席是我们的红司令,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他们更不懂
  什么是资本主义文化,反正学校里念的都是,都不要。于是,先是把学校一律改名
  “抗大”,每日只出门造反,在家斗老师,不再上课。后来学校一律关门,学生们
  全国去跑。然后大学“恢复”了,要高小毕业生去升大学,叫做“打倒反动学术权
  威”……这些不必赘述。只说这些胡闹了二三年的学生们,最后结果是下乡去,
  “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全体赶到北大荒、云南边境、内蒙古、陕北边区……
  种地去了。书,就是你想读也不让读了。孩子们在农村里受够了苦,才慢慢明白了
  自己那样对待父母和师长是错了。明白自己把青春白白扔掉,是难以挽回了。这一
  群“文化大革命”新一代,后来大多数都成了没有文化的人。有一些在农村里苦读,
  回来补十年的课,终归差得多。有些人把自己的苦写成小说,如梁晓声、阿城、张
  抗抗、史铁生、叶辛……现在已经成名。但是,他们的小说里,都只写了自己如何
  受苦,却没见一个老实写出当年自己十六七岁时究竟是怎样响应“文化大革命”的
  号召的,自己的思想究竟是怎样变成反对一切、仇恨文化、以打砸抢为光荣的,一
  代青年是怎样自愿变做无知的。
  
    所有这些老的、中的、少的,所受的一切委屈,都归之于“四人帮”,这够了
  吗?我看是还不够。
  
    还有一批在“文化大革命”中起了很大作用的人,就是军队干部。这些人中的
  一部分,一开始就当军宣队,后来又当各级领导,可谓一直走红运,受崇拜了,但
  是后来也因林彪的垮台,而垮台。北京却仍然长时期以军队统治我们文化部门,但
  是到最后也结束了。这一段留待后面再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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