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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鏖战在黄昏结束,汉中平原被黯淡而憔悴的夕阳染上了一层金黄。
在这惨然的暗黄中,六千骑血染的战士,挣扎着前行。 我是这六千人的主将,在与邓艾的交锋中,又遭到了一次失败。 寒气已浸染了大地。我感到倦意一阵阵袭来。 但我还是强打精神往前走着,并不时的回头望着渐渐远去的被夜幕笼罩的战场。 我希望能看到自己留下断后的勇士能很快跟上来。我希望那位自告奋勇留下断后的将军,能平安归来。 我留下的不是别人。我留下的是赵广。 想起赵广临别时给我的一个微笑,那自信的微笑似是向我保证,“您放心,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我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那微笑让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微笑, 一个让我终身难忘的微笑。 我当初到蜀中纯属无奈。如果能在魏国得到主将的信任,说不定我现在还会是邓艾的同僚。世事难料,如今我反而是蜀汉大军的统帅。 我记得刚加入汉军的情景。那时我只有二十多岁,血气方刚,虽说初生牛犊,心里还是多少有些忐忑,担心别人对我瞧不起。 诸葛亮很器重我,得到先生的爱护和关心,是我最大的幸运,可是,依然有些人对我不以为然,冷嘲热讽,我听了不少。尤其是几位老资格的上将, 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的微笑不仅消除了我对处境的不安,也制止了众人对我的不满。 记得那是春天,在一个美丽的清晨,孔明先生派我去迎接来和大队会合的一支军队。可先生却没告诉我,去迎的是谁。我问他,他笑而不答,说,你见到了就知道了。 那支队伍,军容整肃,甚至士兵前进的步伐似乎都协调到了极点。我立刻意识到了主将的才能。 “主将是谁呢?”我暗暗想。 迎上前去,我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和来意。 在那队军马的前列,一个骑着白色战马的人向我招手示意。当时,他脸上分明带了一丝微笑。 他是一个清秀白皙略嫌消瘦的中年人。那一刻,他脸上的微笑让我怦然心动。 “原来是姜伯约。果然一表人材,难怪丞相每每在信中夸赞你。”他的语气温和。 “您是?”被夸了一顿,我脸有点红。可我还没弄清对方的身份。 “赵云。” 没有任何炫耀的回答, 却报出了如雷贯耳的名字。 我大吃了一惊。常听人说起他的功绩。一直以来,我以为他会是个雄壮粗犷的将军,没想到,眼前的人,竟是从里到外散发着俊秀文雅的书卷气。 我连忙又施礼,“不知道是赵将军,我失礼了。” 他还施了一礼,虽然在马上,他的礼还是很庄重。“伯约不用客气。我该谢谢你来迎接我们才是。”他的面容是那样的可亲。 两人并辔徐行,路不算近,可我却嫌太短。他和蔼的问了我很多问题,我一一答了,不知为何,听他说话,我心里感到很舒服。 到了中军所在地,他令手下扎营休息,自己则要去拜见丞相。他先下了马,等我也下了马,忽然问我,“我们携手同行,伯约意下如何?”他的手,伸向我,眼中满是笑意。 从这里到丞相的中军帐,路上所有的人都目击到了这一幕。他微笑着与我携手,脸上对我的爱护再明显不过。没把我放在眼里的人,个个吃惊不小。 做为全军的中护军,他执掌着军中选将用才的一大职责。而他与我如此,分明是证明他对我的信任。 从此我再没听到闲言碎语。我在军中的地位,日益巩固起来。没有丞相和他二人,我成为今日汉军统帅是不可能的。 而让我怀念的,不只是他那温和的微笑,还有他那温暖的手掌。 真想再回到那段年月去。那时,我和他相处,天天如饮醇酒。他毫无保留的教我如何用兵,点拨我的武功,时常关心我的身体和工作的进展。我们亦师亦友。 他是亲切温和的,也是庄重严肃的,这对似乎矛盾的性格在他的身上却很好的融合。 他处理公事的认真负责,调兵遣将时的雷厉风行,关怀士卒的款款柔情,尊敬同事的有礼有节,都让我既感到佩服又感到惊讶。 我真希望能从他身上学到他所有的优点。 可惜,那段时间虽美好,但短暂。 第一次北伐失败那一年的秋天,来的很早。我奉丞相之命来到他屯田的地方探视他——前一阵子栈道被大雨冲毁,很久没能和驻在赤崖的他联系。 我记得当时看到他的时候,感到这位老师更显消瘦,脸上没有多少血色。我很担心的问侯他的身体,他却笑着说无事,让我不用多担心。然后,就带我去巡视军容和打谷场。 “有了足够的军粮,现在攻敌拒守就都无忧了。”他脸上有着期望。 我知道,北伐的失败,对他的打击很大。但他还是镇静的面对失败,认真的准备重新再来。 那一天,他的话不多,我记得他向往的望着东北方连绵的山峦,眼中仿佛看到了家乡的常山。 很久,他轻轻说了一句,“总有一天,我们能直捣咸安,重返中原,完成先帝的遗愿。” 我热切的说,“是的,这一天很快就会来到。”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把手放在了我的肩上。 “伯约,你到时可是要当先锋的。” 我豪放的笑了。“子龙将军, 您才一定是第一个进长安城的。 而我,则愿紧随您身后,助将军大破曹贼。” 他却没有笑,转过头去,半晌,没有说话。 良久,他忽然展颜一笑,“好,我们一言为定。” 可我仔细看他时,发现他凝视东北的眼里似乎有泪光闪烁。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泪,也是最后一次。 那一次分别,竟成永诀。 分别后不久,就得到他病重的消息。 从来不说空话的他,竟食言了。 。。。 虽然他已逝多年,我却依然可以看到,他温和的微笑,依然可以感到,他温暖的手掌。 就在一年多年前,我向陛下提议追谥他:“云昔从先帝,劳绩既着,经营天下,遵奉法度, 功效可书。当阳之役,义贯金石,忠以卫上,君念其赏,礼以厚下, 臣忘其死。死者有知,足以不朽;生者感恩,足以殒身。谨按谥法, 柔贤慈惠曰顺,执事有班曰平,克定祸乱曰平,应谥云曰顺平侯。” … 三十四年后的黄昏,当我领着六千残骑走在深秋的寒露当中,不知为什幺感到的却是三十四年前的肝肠寸断,撕心裂肺般的痛苦。 我又回头望了望, 一人飞骑从后面赶来。 我认出了,来人是赵广的亲兵。我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 恍然间,似乎回到了三十四年前得到噩耗的那一瞬间。 勉强听到亲兵哽咽的话语,”赵广将军力战阵亡了。” 我眼前一片漆黑。浑浊的老泪,纵横而下。 我不知道,这泪,是为英雄的父亲,还是为英雄的儿子而流。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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