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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0-21 10:23:15) 对话嘉宾:罗哲文 对话记者:张继合 罗哲文,1924年生于四川宜宾。1946年,在中国建筑研究所和清华大学建筑系工作,1950年调文化部文物局,长期从事古建保护管理和调查研究。他主持参与的方案评审数百处以上,对历史文化名城、世界遗产工作作出了重大贡献。曾任全国政协第六、七、八届委员,现为国家文物局古建筑专家组组长、中国文物学会名誉会长、中国长城学会名誉会长。著有《长城》、《中国古塔》、《中国帝王陵》、《中国佛寺》、《中华名楼》、《中国古代建筑简史》等。 编者按 去年,在邓小平同志“爱我中华,修我长城”题词20周年之际,本报编辑部策划的大型实地采访活动“走长城———河北长城文化纪行”同时启动。文艺副刊部的6位年轻编辑以党报记者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去看长城,走长城。 记者们沿河北境内的长城采访,历时3个多月,行程1000多公里。他们顶着炎炎烈日,从秦皇岛老龙头出发,至张家口的马市口,途经秦皇岛、唐山、承德、张家口4市。他们通过实地采访、认真观察和深入思考,采用散记和随笔的形式,以大量的文字和图片,记述了河北境内长城所蕴藏的深厚文化内涵以及历史、民族民俗风情,并提出了目前长城保护及开发中存在的一些问题。 “走长城”活动自发起之日到最终结束,一直备受社会各界关注,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中国长城学会秘书长董耀会、中国长城研究会会长成大林等专家学者对此次活动给予了高度评价,省文物局发来贺信,热心读者也纷纷致电给予关注…… 应广大读者的要求,我们将记者们的40余篇精彩文章和大量精美图片结集成《走长城》一书,该书近日将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在我们的诚恳邀请下,著名的长城专家罗哲文先生为本书撰写了序言。 在此,我们向罗老表示感谢,向所有关心、支持“走长城”活动的领导、专家和读者表示感谢! ●学徒·匠人·大师 记者(以下简称“记”):1940年,您刚刚16岁,就考入当时中国惟一的古建筑研究机构———中国营造社。据说,刚开始,您的老师是刘敦桢先生。由于梁思成先生格外欣赏,才把您调到他身边耳提面命。梁先生那代学人,给您留下的最大影响是什么?您又怎样看待他们身上的纯真与正直、迷惘与困惑? 罗哲文(以下简称“罗”):抗战期间,国内的文化中心迁往大西南。我的家乡不算大地方,那里却驻有同济大学、中央研究院等多家著名的文教科研机构。大学开到了家门口,我才有机会考入中国营造社。最初,我跟随“文献组”的刘敦桢先生整理书稿,大概一年左右,干些抄写、绘图的工作。古建这一行,绘图是极为重要的基本技能。当时,梁思成先生在“法式组(相当于现在的工程结构)”,他认为我绘图基础较好,就要到了自己身边。梁先生那代学者,做学问扎实勤奋,认准的目标,就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不计成败,无怨无悔。他给我的教益是终生的。比如从事古建,国民党统治时期,这个领域几乎是空白,很多中国古建的研究成果都出自西方人之手,我们有责任填补这个空白。梁先生热爱事业、专心学术的精神激励我干了一辈子。当然,他是一名纯粹的学者,而非政治家,某些建议不被政府采纳也曾经想不通,他的苦闷、迷惘与困惑属于时代造成的,客观条件无法回避,也不能改变。 记:历史学家陈垣教授说:“五四时期,有学问的人多,称大师的却很少;而现在,有学问的人少,称大师的却很多。”在古建文物界,您被尊为泰斗和大师级的人物,对此,您往往一笑了之,戏言自己无非是个小小的“匠人”。您是怎样看待大师这一称谓的?您所认可的业内大师有谁,梁思成、林徽因夫妇算吗? 罗:梁先生出版过一本《拙匠随笔》。“拙匠”,是他的谦称,我认为很恰当。古人说:“道器分离”。形而上,谓之道———也就是理论;形而下,谓之器———等同于实践。古建领域,属于后者。我是从实践中走出来的,主要从事勘察测绘,然后,再系统地研究,上升到理论。现代哲学主张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即“道器”融通,而古建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仍旧偏重于实践,故此梁先生自称为“匠”。我觉得,匠人属于了不起的实践家,这个称谓与“大师”并没有区别。 记:在各种艺术门类中,建筑属于综合性的一种,也就是时代艺术的集大成者。在书法、绘画、诗词等领域,您都有所涉猎,并很有造诣,独成一家。哪种艺术是您最心仪的呢?它能给您带来怎样的快乐? 罗:各种艺术门类必须都有所涉猎,我个人谈不到多才多艺,涉猎也只是职业需要。求学时代,老师一贯主张,从事古建需要艺术性,学生必须研习书法、绘画、摄影等基本技能。我热爱这些艺术,首先是把它们当作“工具”,倘若缺少这些,就不能娴熟地工作。如果单独谈艺术,每一种我都很喜欢,怡情悦性嘛。 ●文物保护:要有甄别,要人力与财力并重 记:据传,解放初期,曾有人提议在天安门前修建工厂,要变得烟囱林立,梁思成先生闻言大惊,开始进一步担心北京古建的命运。后来,出现了毁城墙、拆牌楼的痛心事件。梁坦言:“拆城墙如同抽我的筋,剥我的皮。”可惜这样的锥心之论并未阻止大兴土木。如果说政治家更看重实际、更注重实用的话,那么,梁思成那样的文化人则更固守传统、更排斥破旧。所以,当时就有人讥笑他为了一段城墙哭鼻子。但是,政治与文化之间的确存在价值取向的差异。这种矛盾如何破解?现在诸多古建的生存现状又比半个世纪前优化了多少呢? 罗:天安门前修建工厂的典故我没听梁先生说过,但解放初期,北京旧城改造却是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最苦闷的一段日子。倘若历史能够假设,新中国的首都最好躲开老北京,而另建新城,巴黎和罗马就是很好的典范;可惜,开国艰难,国力微薄,要建新城需要大笔的钱啊!当时的确负担不起,因此,只能在老北京的基础上改造。尽管政治与文化之间价值取向存在差异,但大方向是一致的,那就是———发展。对于古建,该拆的还得拆,不能一点不动,否则就背上了沉重的历史包袱,社会就无所谓发展进步了。关键是,分清主次,甄别良莠,把价值较高的文物保留下来,而那些价值微弱的坛坛罐罐就应该扫进垃圾堆。改善国计民生、加速现代化是历史潮流,保证了这个前提,文化与政治经济才能互相促进、协调发展。 记:您与原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单士元先生、90岁高龄的郑孝燮先生并称文保界的“三驾马车”,为了保护古建,你们老三位曾频频上书,到处“灭火”?作为全国政协委员,你们的种种言论被压在提案堆里,是不是也有解决不了、也无能为力的问题? 罗:(大笑)不错,我们三个的确到处“灭火”,今天一个提案,明天一个提案,呼吁政府和社会更多地关注古建生存和文物保护。虽然,并非每件提案都能得到百分之百的回应,但我们的声音确实受到了支持和重视,还是起作用的。 记:河北的文化资源极为丰富,是一个当之无愧的“文化资源大省”,古建方面更是得天独厚,比如承德、保定、邯郸,甚至正定这样的县市都不缺乏高质量的文化遗存。可惜,河北的知名度与自身实力并不相称。您看,要从“文化资源大省”跃升为“文化大省”乃至“强省”,在古建、文保方面,还需做哪些努力? 罗:河北省拥有了不起的文化资源,将来应大力宣传,让全国乃至全世界的人都了解她。当务之急,一方面是加强对古建文物的维修与保护,给予必要的政策支持与资金投入。另一方面,要抓紧培养专业人才。文保事业没钱不行;光有钱,而缺少人才,同样达不到目的。 ●长城守护者:有乐趣,更有责任 记:1952年,主管文化的政务院副总理郭沫若提出,要维修长城,国家文物局局长郑振铎责成您亲赴八达岭进行维护。据说,现场一片荒废,为了把旧砖石运上去,还要雇毛驴和山羊。据说有一次,您差一点掉下去摔死。虽说条件很艰苦,但不到一年,这段长城就对外开放了。想问您,这种“穷”字当头、“险”字当头的活儿,其中有什么巨大的乐趣吗? 罗:刚接触长城是完成任务,不得不干。在工作过程中才发现,长城的确了不起。接触越多就越有新发现、新知识———能不断充实自己,当然其乐无穷。前些天,我去了一趟凤凰城,界于河北怀来与赤城之间的长城,参观完之后,又长了不少见识。我研究长城半个多世纪,到现在仍有许多不知道的东西。我曾写诗:“踏遍长城万里遥”,看来,只能称之为一种理想。 记:梁思成先生曾对您维修八达岭长城的规划草图给出了三点意见:一,维修要有“古意”,整旧如旧;二,长城上的休息场所要讲究艺术性、强调自然天趣;三,周边树木不宜太高大,以免喧宾夺主、不利保护。这些建议,可谓用心良苦。那么,长城的诸多修缮活动是否真正以此为原则了呢?媒体称您为“长城的守护者”,是否其中隐含了许多力不从心的故事? 罗:“长城的守护者”不敢当,我不过是做自己份内的事,多保护一点是一点,多维修一处是一处。建国后大部分维修都是在当年梁先生的三点原则下进行的。究竟有没有假维修之名破坏长城的举动,我未做统计。说实话,人们对长城的态度并没有提升到应有的高度。“文革”刚刚结束,国务院派我们到甘肃一带考察长城。在沙漠化的农村,我亲眼见到公社书记率领群众用火药炸长城,说是取土造田。无独有偶,古北口附近的驻军也有类似的集体行为,他们的借口是“废物利用”……时代如此,谁有办法?当时,天津境内的蓟县长城已经毁得差不多了,再没人站出来讲话,后果不堪设想。1984年,邓小平亲笔题词:“爱我中华,修我长城”,那真是里程碑式的事件,对于中华民族和万里长城来说,绝对是雪中送炭、功德无量! ●申遗:我们走在世界前列 记:1985年春,您率先起草提案,促使中国成为世界遗产的缔约国。直到1987年世界遗产第十一次大会,才有包括长城在内的6个项目全票通过,跻身于世界遗产。请问:在这方面,中国是否起步较晚?在申请世遗,保护世遗的领域,中国同国外发达国家有哪些差距? 罗:像1987年那样,6个申请项目全票通过的风光,恐怕再也不会出现了。目前,只能每个国家每次申报一处世界遗产。申遗,中国走在了世界前列。当我们正式成为世界遗产的缔约国时,前苏联和日本等国仍旧态度消极,不准备参加。直到后来发现了其中的重要性,才肯下功夫。现在,我国已经拥有三十多处世界遗产,仅次于意大利和西班牙。 记:您说过:“世界文化遗产是一个国家的光荣,一个民族的骄傲。能唤起人们对祖国的认同感。”但是,目前的申遗却有两种倾向:重申请,轻管理;重改建,轻保护。中国一些“世遗”也曾因“现代化”的原因被联合国相关组织亮了黄牌。发展与保护的矛盾,应该如何解决呢? 罗:亮黄牌有什么可怕?欧洲那些发达国家被警告的次数多了。美国也一样,曾有多处世界遗产被宣布为“濒危”。其实,文物保护属于世界性的共同课题,即如何应对经济发展进程中古建文物的生存问题。我还是那句话:保护要有甄别、有选择,无须过于教条,把所有东西全部养起来,也不可能一点不拆、一点不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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