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孔明打量着姜维,“伯约,这么晚了来到中军,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姜维急切的目光凝聚在丞相的眉宇间:“丞相,维想动问一声,今晨接了陛下的旨意,命丞相班师回朝,不知丞相可有定夺?” 孔明望着他,眉锋微蹙,摇动的烛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有些飘忽。半晌,孔明微叹了一声:“既有圣命,只有班师。” “丞相不可!”姜维忽地站了起来,甲叶子带着一阵金风,将烛火刮得明明灭灭。他觉得自己失了礼,稳了稳心神,将手秉在胸前:“丞相何等英明睿智,岂不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之语,而今我大军历尽险阻,司马被困渭南大营,我今又屯粮充足,正是大好形式,取长安易如反掌,如此良机,怎可退兵?” 孔明依然望着他,弓唇紧绷,不出一语。白羽扇僵握在手里,了无生气。 姜维期盼的眼神让孔明不忍与他对视,回过头去,拾起案上的金刀,剪掉了烛上长长的烛芯。帐中亮了起来。 “伯约之言,我岂能不知。可是……圣命难违……” “丞相!!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孔明站起身,慢慢地踱到帐口,姜维的目光追着他削瘦的背影,丞相似是长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般地回味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姜维的眼睛亮起来。 孔明转回身,他对着姜维笑了笑。可是那笑容却让姜维觉得无比的辛酸。 孔明轻轻地来在他的面前,意味深长地望着他:“伯约,你怎知,诸葛孔明岂是一般之将可比呀?唉——”他又轻轻走开,羽扇在背后微微摇动,似一只蝶翅在叶上开盍。 “益州疲弊,独当吴魏,值此危急存亡之时,社稷安宁才是千秋大计。既是主上有旨,必照旨行事,才是臣子之责。” 姜维还要说些什么,而望着丞相写满无奈与疲惫的脸色,品味着丞相的话语,他低下头来,默不作声了。 大帐中沉默一时,孔明回过头,见姜维仍旧垂手而立,他几步走过来拍拍姜维宽厚的肩头:“伯约,不必如此,用兵之道,变化无穷,此消彼长,失一势,造一势,机会还会有的!” 姜维抬起头,九尺高的汉子,第二次洒下了热辣辣的眼泪,他深知,此番退兵,最为无奈的只有丞相,他忘不了,今晨帐中议事时丞相兴奋的神情,而现在,丞相还要强颜欢笑地来安慰我…… 姜维猛地用手背抹了一把泪水:“丞相,你不用说了,有什么吩咐,维这就去办。” 孔明欣慰地点点头:“好。还望伯约替我与众位将军解释一二。今日容我谋划退兵之事,司马懿渭水虽败,却用兵诡秘,如若我军贸然退兵,他必会在后掩杀,明日我等还要从长计议。” 姜维抱拳一礼:“丞相放心。” 孔明双手扶住姜维,四目相顾,不约而同地长叹了一声。 姜维出了中军大帐,子安从旁边叫住了他:“伯约将军。” 姜维停下脚步:“子安兄?” 子安走到他跟前:“怎么样?丞相有何打算?是留是退?” 姜维摇头轻叹一声:“唉,丞相忠义,誓不违逆圣意,适才我与丞相谈论此事,丞相已决意退兵了!” 子安望着他,深叹了一声:“可惜了丞相这半年来的心血,唉——”。他仰起头,目光投向深幽的天宇,口中喃喃着:“先帝若在,安能如此?”星光落在子安的眼角,一闪一闪的,是一颗晶莹的泪珠。 姜维倒背了手,点点头:“唉,是啊,维虽是降将,在魏时也多听人说,先帝在时,对丞相言听计从,君臣相得如同鱼水,怎么会有如此心意相违之举呢?” 子安闭起眼,摇头苦笑:“非也,先帝若在,就是下此一诏,丞相也敢违命不从。” 姜维扭过头,惊疑地望着子安:“哦?丞相对幼主尚且如此,难道对先帝之意竟会违逆不成?” 子安睁开眼睛,脸上虽挂着泪痕,却漾开了一抹怀恋似的回忆:“其止是违逆?想当年,两人竟闹得震动群臣,最终先帝也没有拗过丞相之意……”。 姜维手扶剑柄,用手捋着威风的虎须,专注地听着子安回忆那一段往事。 第九回: 十六年前…… 去往成都的官道上,一支整齐的队伍正在全速地行进着。三百轻骑护卫着一辆马车,车前一匹小青马上,子安兴奋地张望着,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写满了喜悦,在他的记忆中,从没有见过如此的景色。他不时地对着车内欢喜地叫着:“先生,你看那里!” 孔明从车窗中略略探出头,向着远处一望无限的田野注目,风卷麦浪,溪分碧野,粗衣草鞋的农夫挥镰赶马,包着头巾的妇人,臂上挽着竹篮走在田梗小径上,胳膊一甩一甩地,招呼着夫君歇晌喝茶。子安回头望望孔明,见他脸上荡漾着欣慰与怀念,不禁轻声问道:“先生,你又想起咱们家来了?” 孔明轻轻出了口气:“是呀,这景致多像隆中啊……” “先生,我倒觉得,这里比隆中更美,你看,这地也比那里的肥沃呢!”子安的眼睛又放回那迷人的田野中。 “是啊。天府之土,岂是虚传,民无饥馁,也不是妄言呐……” 两个人感叹着,离成都越来越近了。可是道路两边却频频出现了与这良辰美景极不谐调地画面。 一畦一畦地菜地旁,小小的坟包挨挨挤挤,坟前扶老携幼,哀声呜咽。 小道上,行色匆匆地是面带泪痕的未亡人,素袖掩面,神色欲绝。道路两旁,三三两两地摆着些素席,面黄肌瘦地老妪老翁面无表情地坐着,无情无绪地吆喝:“豆花儿,吃一碗吧,雪白的豆花儿。” “子安。”孔明叫了一声。子安马上将马催近:“先生?” “传令,停队,歇息一下。” 三百人就在路上停了下来,就地休息。 孔明领着子安在路上慢慢走着,忧郁的眼神在那些老人的身上徘徊不去。 “这位先生,你赶远路呐?”一个老婆婆向孔明询问着。 “哦,老人家,我从涪城来的,到成都去。” “哦,不远了,先生,喝碗豆花,又香又甜又败火,只要两文钱啊。”老婆婆眼巴巴地望着孔明。 “好,有烦老人家盛两碗来吧。” 这老妪高兴地满满盛了豆花亲手送到二人手里。孔明喝了一口,清纯鲜香,他点点头:“老人家好手艺呀。” “唉,先生过奖了。家常的吃食,唉—,我那三小子活着,就爱吃这个……”老人低了头,用袖子揩着泪。 “老人家,高寿了?”孔明放下了碗,和蔼地问着。 “唉,六十一了。” “如此高寿,何不让晚辈儿孙出来经营,老人家何苦还要自己受累呢?” 老妪叹了一声:“不瞒先生说,我原有三个儿子,这不,去年刘益州与那刘备不知道为了什么,就开了战,我那大儿子原在吴懿将军军中当差,就在涪关,死了。三儿子被抽了丁去守雒城,刘备,哦,不,刘皇叔围城半载,三儿就生生饿死。老二在下秦关回不了家。扔下个不满三朝的孙儿,只是我这把老骨头养活他罢了……” 大概老人向路人说的多了,面上也是淡淡的,而这话却似一个咬破的酸杏,卡在喉头让人不能呼吸。 孔明深深锁起了眉头,羽扇幽幽地摇着。 “先生,快喝吧,莫听我老婆子瞎说。” 孔明回过神,向着老人笑笑:“老人家,你住的村子里,像老人家这种情况的有几户呢?” “唉,谁家不死几口人呀。这个年月。” 孔明茫然地望望路边的卖着豆花和米糕的老人,子安分明看到,在孔明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一闪。他也黯然地放下碗:“先生……” 孔明望了望在不远处歇息的军兵,向子安说道:“让军士们每人喝碗豆花吧。就说你子安小哥请客。” 此令一传,路上顿时热闹起来,那些老人的脸上展开了多日不见的笑容。碟碗声、吞嗯声,称赞声不绝于耳。 子安笑着对孔明说:“先生,你可救了这些老婆婆老公公了。” 孔明苦笑一声:“杯水车薪啊。济苍生于危难,岂是你子安小哥一碗豆花儿就能做到的?” 子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孔明见军兵们吃得差不多了,向着子安说:“上路吧。争取在天黑前赶回成都!” 傍晚时分,孔明的车马停在了左将军府前。让人通禀进去,不一会儿,里面传出话来,说是主公有请。孔明未到中门,却见刘备已是一脸喜色地迎了出来:“啊呀军师回来了!”说着就伸出长长的手臂,支住孔明欲躬下的身子。然后便挽住孔明一起向后堂走去。 孔明观察着刘备的脸色,笑问:“主公怎么如此高兴,有什么喜事吗?” 刘备转过脸来看看他,有些神秘地说:“大喜事!我相信,你看了也会高兴!” “哦?”孔明不解地望着刘备。刘备含笑不答,只拉着他往里走。进了书房,让孔明坐定,命侍从打了洗脸水,奉上了茶点。刘备还有意地卖起关子:“你饿了吧。先吃点点心垫垫,一会儿就开饭。” 孔明净了面,坐下来摇摇扇子:“主公就不必卖关子了,要拼耐性,主公可是拼不过我的哟。”他执起杯子,抿了口茶,黑眼睛含着得意的笑波。 刘备坐在中间,两手拍着扶手:“真是,本来还想吊吊你。唉!算了!” 他向着侍卫挥了挥手:“取来。”少时,侍从端来一个托盘, 上现盖着一方红绫。 孔明站起身,踱到刘备身边,仔细注目着。 刘备朝他笑笑,伸手揭开,里面是一册竹简。孔明向刘备送去一个疑问的眼神,想拿起那竹简来。却被刘备按住:“大军师,你神机妙算,猜猜这是何物?” 孔明跪坐下来:“亮非异人,哪有先知之理,主公就告诉我吧。” 刘备的神色有些激动:“孔明,你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成都有多么富庶,这是刘璋与我交接时向我献上的簿册,这财物,我们就是用上十年,也绝对用不完!”随着最后一句话重重地说出,他将簿册也重重地放在孔明手里。 孔明稳了稳心情,接过来慢慢展开。刘备密切地注视着他的表情。见他的脸上也逐渐地为喜悦充盈,刘备更为得意。 孔明看毕也兴奋地将簿册一合:“太好了!真是天助我也!!” 刘备笑着端起茶杯:“怎么样?没想到吧?” 孔明站起身,在屋中来慢慢踱着步子,白羽扇也画起了优雅的弧度。 刘备的目光追着他游移着,良久又轻叹了一声:“唉,我们在荆州那里,让你这个大管家因为我穷刘备快要愁死了。如今,这可真是上天赐予我们的!” 孔明也轻叹了一声:“不过说起来,主公要建王霸之业,这点钱也是不行的,不过,这可真救了急了,军需、安民、修复……”孔明走过来坐在刘备身边。 刘备笑着打断他:“好好,大管家,你先不要急,这钱嘛,我想要用一些。”。 孔明望着刘备:“哦,主公有什么用?” 刘备放下杯子,从怀里摸出一卷素帛,在灯烛下展开。 工楷大字扑入眼睛: 官员封赐名列。 一等赐:千金、银万两,钱千万。锦百端。 关羽、张飞、诸葛亮。 二等赐: ……… 刘备带着急切地笑望着孔明,好不容易,孔明抬起头来,可是,没有意想中的微笑谦逊,却是一脸的无奈与庄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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