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去时,她的丈夫死去一个月了。
和她纠缠半生的情人,死在她丈夫去世的第十三天。 爱人杀死了另一个爱人,而这仅存的一个,死在她默许之下,死在她眼睁睁的凝望中。人世间或许再没有更悲惨的事。她并不因此觉得罪孽,那是因为生死之分离正如把无形的刀,已将她整个儿都剖的破碎。 她于是死的很迅速。 死去时,为丈夫穿着一身雪白的孝服,而手指虚握,仿佛正托着情人被挖出的、支离破碎的一颗心。 几时上了这船的,她全不知道,待惊醒时,只见四下里迷迷朦朦,仿佛混沌未开模样,一道若有若无的光影浮动在混沌之间。低下头,除了身下这灰的船,灰的安静的水面,便再不见别的。 “醒了?”一个全无起伏的声音说。 她惊的一颤,便见虚握的掌心里一颗乱糟糟没个形态的物什,卟嗵一声落入水里去了,水面微澜不起地一分一合,那物什便已不见。 她回头去,灰蒙蒙的光波里,笼着个浓黑的人形,没有面目,不见口唇,双手握一支黑的篙。 “仔细看看吧,”黑的人说:“过了这河,便没人再记得前尘,倘有留恋,不妨全抛下去,来生也得清静。” “那么,这便是忘川之水了?”她悚然一惊。 黑的人那看不见的面目点了点。 她蓦地里哀呼出来:“不,我不想忘记,我还要去寻找他们,纵有来生,我也要……” “来生只一世,人却有一双,你究竟想要哪个?!”黑的人木木然一声断喝:“低头!看那水里。” 她果低了头去,船舷边静止般水波一阵抖颤,渐渐显出张年轻的面孔来,金冠锦衣,灿然嘻笑,凝目望着她,双眸里全是化解不开的情意。 “子君——!”她乍惊又喜,颤抖地伸了手去,想要抚一抚少年俊秀的脸庞,却见那少年忽然作色嗔怨,凌乱了发丝,血淋淋的手指捧住心口,向着她轻动口唇。 她的耳边,也确确听到少年叹息的声音,殷殷地说:“我没有杀他,你如今还不肯信我么?” “为什么……那又为什么?!”她哭倒在船舷边,泪珠落入水上少年的面孔上。 撑篙人一杆一杆,只管将船向前。 少年的面目也便渐渐被抛在船后,兀自扭转过来,向她凝爱含怨地张望。 她的眼泪只是滴落水里,被搅乱的水面一阵波动,竟又幻出另一张容颜:五十四岁的男人眉宇疏朗,回目一笑,淡淡眷眷,生生碎裂她肝肠! “你不知的么?清素,”他呼唤着她,唇边是比春水更温柔的微笑,“你不该长久的爱着她。我没有告诉过你么?” “清素,我的爱你,你果然不知么?”他喟然叹息,向她伸展开手臂,道:“我给你的,是否不够多?”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她不知何处来的力气,忽地挺起了身子伏向水面,嘶声呼道:“是她吗?是她……杀了你吗?你告诉我!” 他凝望着她,唇边上的笑,渐渐全成了讽刺。“心疼了是罢?时到今日,你依然不能放下,你嫁了我九年,该知道诸葛亮行止,我既然爱你,便不会允许这世上仍然有人,同我一般住在你心里。” “你是说……你——?”她瞪大了失神的目。 “我杀了我自己,死亡是早晚的事,我不过给了它个合适的理由,清素,我不将你留给她——诸葛亮,原便是这样残酷。”男人微然而笑,举目望向另一处,只见方才那金冠少年,正奋力划波追来,在船侧仰起了面望着她,声音也是凄楚:“你没有救我,”她叹息道:“你本可以令我不死,令我活的长久些,好好陪伴你余下的日子,不救,是因为不够爱吗?” “不……,不……”她的面色,渐渐变作衣裳一般雪白。 男人的声音却接口响起,微然笑道:“因为爱吧,正是因为爱,才有那样的伤心,不仅仅是因为我死了,是的罢,清素?” “诸葛亮你算什么?”少年清锐大笑道:“我早告诉过你,每一种‘清素’都是文子君的,事已至此,我怎能不杀你!” 灰色的水面忽然摇动破碎,几支雪青的长矛破水刺出!她惊的一跌时,却见那矛尖上,血淋淋挑着少年乱七八糟的心! 刹时间水内的两张面孔一并撞入她目——少年人苍白了嘴唇手掩胸口,男子却已是怡然瞑目,渐渐向着水中沉落下去。 “孔明——子君!”她惨呼着扑向舷边,手指落下,没入了冰冷冷凝滞般的水里,那两张面孔,一并在她手指下沉落了。 黑的人在女人投入水中前挽住了她,木然道:“碰上忘川水,你再不会记得前世任何了,忘记了罢。” 看着安静无波的水面,她终于掩面跪落船中,一任这船、这人,将她带去彼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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