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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孔明

楚天月明云依依(第二部之第一章)

明庐星月

  第二部
  
  江东
  
  第一章
  
  深秋时节,长江。
  
  江面烟波浩渺,滔滔江水滚滚东去,望去天水相接,水天一色,端的壮丽无比。
  
  一艘双桅官船风帆扬起,借顺水风势,疾驶前行,层层浪花如山涌起,拍击着船舷,化为雪白珠帘,在船侧飘洒成阵阵水雾,迅即散去。船桅上高悬着的,是东吴旗号。
  
  船头上,凝立着一个挺拔身形,江风劲急,吹的他雪白衣衫烈烈飞舞,未着冠的发上缚一方头巾,巾带被风扬起,在身后飘飞回旋,儒雅中透出几分英气凛然。
  
  他负手而立,遥望着水天深处,偶尔目光在江面扫过,带了些微的凝重,却是从容而坚定,仿佛人生的命运,已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一阵风过,忽听他微笑自语:“长江后浪推前浪…且看我踏破千层!”
  
  “孔明先生。”
  
  诸葛亮回过头去,见江东使臣鲁肃正掀帘自舱内走出,他含笑应声道:“子敬兄。”
  
  鲁肃因是使臣的缘故,着了一身官服,与儒袍缓带的诸葛亮相比,多了几分庄重,少了飘逸超脱。对于这位江东来使,诸葛亮早有所闻,此次一见之下,颇为欣赏鲁子敬的忠义为人,数日相处下来,两人交情已是不浅。
  
  鲁肃走近诸葛亮身后,笑道:“孔明兄当心,江上浪大风急,船行不稳,还是回舱的好。”
  
  诸葛亮笑着摇摇头,道:“不妨事。”
  
  鲁肃仍劝:“孔明先生,肃专程至夏口请来先生赴东吴与我主共商大计,万一有个意外,肃如何向刘皇叔交代,还是…”
  
  诸葛亮含笑道:“子敬兄多虑了,江风虽急,岂奈亮何,自古道‘物竞天择’…”
  
  鲁肃一怔,回过神来,不由一笑:“先生说的好!物竞天择,风浪虽紧,岂奈先生何!”
  
  诸葛亮笑道:“亮在山林,亦久闻子敬兄大名,东吴群雄济济,子敬兄当得‘英雄’二字。”
  
  鲁肃笑着摆手,连连谦词。
  
  诸葛亮注意到鲁肃目中有丝异样神色一闪而过,淡然笑道:“子敬兄,有话请讲。”
  
  鲁肃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头来望着诸葛亮,道:“肃有些微言语,还请先生体谅。”
  
  “子敬兄但讲无妨。”
  
  “先生,此次曹操携百万之众卷地而来,刘琮不战而降,荆襄九郡已尽落他手,如此一来长江天险我等与曹军共之,近日来江东群臣议论纷纷,多言不可战,我主吴侯为之忧心忡忡,只怕曹军势大,战之不利,和又不甘…肃请先生至我江东,说服我主定下抗曹之心,曹军情势先生知之甚详,到时与我主面谈,还望先生…”
  
  “子敬兄是要亮隐瞒曹军势大之实,以免吴侯忧心?”
  
  鲁肃顿了一下,道:“正是。”
  
  “子敬兄一心为东吴着想,着实令亮敬佩。”诸葛亮微笑道:“但请放心,亮此行之目的,正是要劝说吴侯与刘皇叔携手抗曹,若蒙召见,言语上自当斟酌,万不致使吴侯畏而请降。”
  
  鲁肃望着他含笑而坚定的目光,不由展颜一笑:“此次联手抗曹,全凭先生三寸不烂之舌哦。”半是戏谑半是担忧。
  
  诸葛亮随之笑了,应声道:“那就请子敬兄把好船舵,咱们定然顺风而行!”他信手一挥,羽扇指向白浪滚滚的江面。
  ……
  
  吴地自古繁华富有,布置精致堂皇的驿馆内,阳光透过窗棂映在室内陈设上,锦帐金樽,清烟袅袅,静悄悄地无有声响。倘若静心细听,还可听见远处江浪细微的水声。
  
  诸葛亮站在窗前,目光似是在院中花草上徘徊,看上去悠闲的很,而实际上,他心里正思索着即将到来的‘刁难’。
  
  鲁肃昨晚曾来探望,他来向诸葛亮告知今日行程的安排,第一站,便是会见江东众谋士。
  
  想起方才鲁子敬目光中的犹疑与担心,吞吞吐吐意味不明的话语,诸葛亮唇角浮起一丝笑意:子敬兄果然忠厚,他是怕我不敌众谋士口舌,致使此行无功而返…久闻江东人才济济,文官中多有善舌辩机诈之士,尤其是吴侯身边头一位谋臣张昭,满腹机谋眼光犀利,绝非易与之士,堪称文官之首,看起来,得先打下他的气焰…
  
  “孔明先生。”
  
  诸葛亮闻声知人,含笑回身:“子敬兄,亮恭候多时了。”
  
  吴王宫巍峨高大的宫殿前,诸葛亮由鲁肃指引拾阶而上,行至中途,他倏然止住脚步,回首望去,满城繁华尽在眼底,滔滔烟波气慨逼人,曹刘孙三方千军万马,即将排开阵势,数百万军队的生死,正被他握于掌中!
  
  挺立石阶上的诸葛亮,白衣飘然衣带当风,含笑的目光穿越江面,直逼江北曹营!
  
  九曲回廊后一间宽敞的厅堂,一色朱红几案饰以锦绣,屏风上雕刻着麒麟图案,庄重中透出富贵之气。上方案后,一个锦袍人以手支额,垂头向着案上,使人看不清他的容貌。
  
  “主公!”
  
  门外匆匆跑入一个小吏,一脸紧张。
  
  锦袍人倏地抬头,只见眉目开阔碧睛紫髯,双目开阖间威仪逼人,他,正是雄锯江东的吴侯孙权。此时他亦是眉头紧皱,目光中透着焦急之意,急问:“如何?”
  
  小吏一边喘气,一边禀道:“张先生他们正在和诸葛亮争论,那诸葛亮一心要说服各位大人同意抗曹…”
  
  孙权不耐烦地截口:“罗嗦什么,我问诸葛亮应对如何?”
  
  小吏怔了怔,脱口道:“言语纵横犀利,锐不可当!”
  
  “行止如何?”
  
  “从容大度,挥洒自如!”
  
  “相貌…如何?”
  
  “人中玉龙,儒雅无双!”
  
  孙权默然片刻,再问:“张昭等呢?”
  
  小吏迟疑道:“众位大人…处处受制,无言以对!”
  
  “哦…”
  
  孙权的神情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欣然,挥了挥手,遣走了小吏。他站起身来,这一起身,便看出他身形格外高大,那身红色锦袍益发衬出威猛过人。他在室内来回踱步,渐渐显出焦躁,忽地喝道:“来人!”
  
  室外应声走入侍从。
  
  “叫黄将军去罢。”孙权吩咐道。
  
  侍从离开,孙权重又坐回案后,将目光投向门外。
  
  稍顷,门外传来脚步声。
  
  “孔明先生请。”
  
  这是鲁子敬的声音。
  
  “鲁大夫请。”
  
  听到这个沉稳疏朗的声音,孙权的眸中泛起神采,他斜倚向坐椅,静候声音的主人到来。
  ……
  
  深秋的江东,虽是南地,夜深时亦是寒气袭人。
  
  官道上忽然有了隐隐的蹄声,渐渐清晰起来,可以听得出,不是一匹或数匹,而是数十之众,随着蹄声行近,夜色中闪现一行人马,行色匆匆快马加鞭,如离弦之箭呼啸而过!
  
  当先一人,白袍白马,冠玉也似的面上神采飞扬锐气四溢,修长的身躯稳坐鞍上,一袭白色披风为风鼓起,在身后飞扬。
  
  那份英姿勃发与神态中流露的纵横笑睨,江东众臣中除周瑜外还有谁呢?
  
  周瑜是听说曹军压境后自鄱阳赶回的,他甚至没有等吴侯召回的命令,只带了数十近卫日夜兼程,赶赴柴桑口。而他府第周围,已聚集了心急如焚的众多大臣。风尘仆仆的周瑜方入府门,便陷入群臣无休止的来访与争论中。
  
  与周瑜私交甚笃的鲁肃,在得知他归来的消息后匆匆奔向诸葛亮的馆驿。
  
  东吴内部,主和主战相持不下,面对曹操百万大军,战势一触即发!
  
  子时已过的深夜,周瑜府上。
  
  鲁肃与诸葛亮一同疾步走来,远远便见莹洁的月光下,这座诺大的南国园林静悄悄地伫立在水边,精巧的亭台壁榭环抱着一池澄澈的清波。鲁肃松了口气:“谢天谢地,终于这些人都散了。”
  
  刚至园口,忽听一阵悠扬的琴声随风飘送而来。
  
  诸葛亮下意识地驻了足,凝神听去。
  
  这是他第一次来见周瑜,这位年轻有为的东吴大都督。盛传他有娇妻如玉——小乔,为乔公之幼女,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容貌。素闻周瑜长于抚琴,美妙的琴声每每令人频频回顾不忍即去,今日得以一听,果然名不虚传。
  
  他从没听过这支曲子,该是周瑜自己所作的罢。旋律慷慨激越,如大江之去东海,浩浩荡荡,绵延不息,怎一番血气方刚英气寰宇的豪迈情怀可比拟。在这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赤壁的浩浩江水中,东吴水军战船齐发并进时的猎猎战旗。不用问了,自这雄浑壮阔的乐声中,他已尽知了周瑜对此一战的看法。
  
  “孔明先生!”鲁肃在前面悄悄招手示意。他随鲁肃转过九曲回廊,见门前露台的案上铺着一具琴,两个紧紧依偎的身影背向他们而坐,正并肩共抚此曲。
  
  从不知道小乔也如此擅长音律,真可谓夫妇同心,比翼齐飞。小乔着一身天青色的轻丝裙装,夜色中只能从背后远远看见她袅娜的身姿,以及乌黑晶亮的发髻上叮珰摇曳着的珠玉环佩。当周瑜独奏的时候,她便微侧了身倚在案边,扬起的左腕上隐约可见戴着一只碧玉镯。
  
  那只玉镯仿佛在他的心上重重地划下一道忧伤的痕迹,临行前依依那双含泪的眸子顿时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自出山以来,陪主公风餐露宿,浴血激战,残酷的现实和深重的忧虑令他几乎殚精竭虑,连体力上都经受到了前所未遇的考验。有多久了,他已没有时间去思念依依,这个爱他如此之深,又为他甘愿牺牲和放弃一切的女孩儿。
  
  不知要到几时,他才得有机会,能与依依并肩同抚一曲他的《卧龙吟》,还有她专门为他所作的《幽兰吟》…他仰首望向明月,在心中深叹一声。
  
  依依,请原谅我忍心离去,原谅我现在太忙,没有时间回去看望你…我在为我们的下一次会面而努力,你一定能体会我此刻所做的一切一切的苦心吧…
  
  明月默默无声,仿佛在静静地聆听着他的心语。他的眼光无意中掠过园角的一株梧桐,是眼花了吗?那树后分明有个迅捷的黑影闪了一闪。他心中暗吃一惊,正想定睛再看,乐声忽止。他自沉思中回过神来,周瑜已从琴前站起,回身向他二人谦谦一揖:
  
  “子敬,孔明,请进室内叙话。”
  
  进屋前,他又下意识地回头看那树,却只见暗夜中树影婆娑,耳边只有枝叶摇动时撩起的沙沙声,给这清雅的园林里平添了几许安静的神秘。
  ……
  
  长江南岸,东吴水寨。
  
  举目望去江面上刁楼高耸,战舰林立旗帜高悬,小舟穿梭来往,军士列队从巨木铺就的寨道上走过,众位战将各司其职,操练士兵筹备粮草,处处洋溢着紧张的战前气氛,却是乱中有序,一丝不苟。
  
  避开正面水寨,在较偏僻处系着一叶小舟,随着水势轻轻起伏着。船头上,诸葛亮负手而立,遥望滔滔江面,陷入沉思中:
  
  来到东吴已有不少时日,刚刚踏入这片吴地时围绕于自己身周的唇剑舌枪汹汹战火,想起来仍然清晰可忆。吴侯孙权虽然犹柔却是极明事理之人,加上那夜与鲁肃一同拜访时他以“二桥”相激,终使周瑜下定决心,一力主战,这数万水师也得以在长江沿线扎下营寨。亮虽不负主公重托,入吴使命却只是开了一个头。
  
  周瑜身为东吴重臣,幼随孙策立下赫赫战功,又与主上有姻亲骨肉之情,为人未免有些咄咄逼人,尤其是在自己几次三番说中吴侯心事后,他的目光里就有了些许异样,是戒备?是傲气?恐怕是怕自己对东吴有何不利罢。诸葛亮唇角漾开笑意:周公瑾,你将我孔明当了何等样人,当此大战在即之时,生死存亡之际,还会与你斗甚么心机,弄什么谋略么?
  
  看这水寨,周瑜深谙水战之妙,调兵布将处处得当,在东吴群臣中也甚得人心,可谓才华不凡,可惜目光有些短浅了,看不清远利近忧…
  
  江水‘哗哗’地拍打着船舷,溅起的水花湿了诸葛亮的衣角,他并未退后,只是目光中有了些微忧虑,藏的如此之深,使人很难察觉。
  
  荆州失落了…曹操素来心狠手辣,当年徐州一役屠城数十万众,血流成河啊…自己匆匆前来东吴,于荆州此后情形并不熟知,听闻刘琮已为所害,荆州城中,不知是怎样一番局面。
  
  自己家人在撤离新野时已妥善安置,只是慕容子岳一家,不知怎样了…依依,你还好吗?慕容伯父生性耿直,只怕无辜获罪,惹来大祸啊。曹操生性好色,依依…你可千万保重啊,你我一年之约,万勿空负,亮必当前往寻你。
  
  其实这些天来,诸葛亮一直心下忐忑,从得知荆州失落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就压上了一块大石,他很想派人去荆州一探,可是主公新败,托庇于夏口刘琦,虽说刘琦无能,夏口如今等于在主公掌握中,毕竟地小势微,若不早图良策只怕败亡就在眼前。遇上鲁子敬前来的这个良机,又怎能放过了。
  
  一入东吴,于荆州的消息更是知之甚少,就算知道一些,也是军事方面的变动,哪里顾得上普通百姓的遭遇,如此一来,等于断了依依的消息。那个纤弱娇柔的女孩儿,不知经历了怎样的变故?可恨亮…竟不能周护于你。
  
  正凝神间,岸上忽然传来一声清朗的高呼:“军师!…”
  
  诸葛亮一惊,恍觉小船已经离岸颇久,愈飘愈远了,忙持桨向岸边徐徐划去。
  
  到得岸上,方才辨出夜色掩映下,身跨白驹背负青钢宝剑的赵云。
  
  “子龙星夜赶来,是主公有要紧事要告知亮吗?”
  
  赵云纵身一跃下马,与诸葛亮并肩行走在江堤之上。
  
  “军师,我奉主公之命来保护你。主公听说,东吴诸将尤其是大都督周瑜,对军师时有防范与加害之心,日前更派军师去劫曹军粮草,其用意实是要陷军师于不利。主公对此放心不下,故使我来看望军师,做个照应…”
  
  “亮受主公如此挂念,诚是感激不安之至…但主公又是何以知晓我在江东的一切所遇的呢?”他侧过脸看赵云,若有所思地问道。
  
  幽暗的月色下,赵云似有心事,说话有点吞吞吐吐:“这个…呃…主公的事,我就不大清楚了。”
  
  至于“主公又是何以知晓”这里的事局,其实他心里雪亮的很,可是他必须时刻提醒自己,因为这是一个秘密,一个连主公都不知道的秘密…
  
  诸葛亮见赵云作心不在焉状,并未继续追问,只沉吟地望着他的侧影。他十分了解这位年轻的将军,自出茅庐以来,在数次大战的血雨腥风中他已经充分领略了常山赵子龙的赫赫威名——博望坡,新野,长坂坡…无一不是子龙忠心耿耿,浴血护主。对子龙是不必有丝毫疑心的,他既不肯多说,就不问便了。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天随主公见到他的这位腼腆的“四弟”,就一直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所困惑,总觉分外面熟,好像和他曾在别处谋过面一般…
  
  他回想起夜访周瑜那次,园内那个快速隐去的黑影,难道会是子龙暗中加以保护?还有近几次周郎意欲加害时,他总能适时地化险为夷,那些“奇遇”难道都是偶然?非也。子龙原就比云长和翼德要心细许多。
  
  两人回到居所,鲁肃已等候多时。
  
  “孔明先生,大都督请你明日午后去江边督水军修整战船。”看到一同而来的赵云,他微微愣了一下,迟疑了几秒钟,方才说道。
  
  “你家都督每日只知防我偷他的破曹妙计,净安排些不相干的劳什子差与我,让我督领兵士屯粮,造船,既劳形于体,又平白浪费我的时间。子龙,你说我苦不苦哉!”诸葛亮似向赵云抱怨,却用羽扇点着鲁肃笑道。
  
  鲁肃只能苦笑:“哪里,哪里,我家都督何曾对先生有过任何隐瞒…告辞了。”
  
  次日午后,鲁肃来唤诸葛亮去江边,见赵云也在,互相招呼过,轻描淡写地问他愿否一同去督军造船。赵云正想卫护在军师身边,借机欣然应允。鲁肃偷眼瞧诸葛亮,见他并未反对,似不有疑,心下踏实。
  
  原来昨晚当他前去禀告周瑜赵云突然现身时,周瑜十分不安,特意嘱他今天支开诸葛亮时,务必要将赵云也一同引走,以免半途生出枝节,碍手碍脚。
  
  诸葛亮携赵云沿江岸徐行,检查兵士修船成绩,观摩东吴水军操练,秋风送爽,江上苇荡烁烁轻摇,两人一路走来,闲闲交谈,甚是惬意。
  
  遥远的水军都督大营方向,隐约飘来断续的鼓乐之声。诸葛亮驻足听了片刻,眉头微锁,若有思虑。
  
  “子敬来了!”
  
  果然是鲁肃从大营的方向疾疾而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孔明先生,孔明先生!”
  
  诸葛亮脸色骤变,手中羽扇几乎坠地,上前拉住鲁肃衣袖便迫不急待地追问道:“子敬兄,何事惊慌?”
  
  “没有,没有…”鲁肃欲言又止,神色一阴一晴。
  
  “乐声暗含杀气,我已有预感…大殿之上,宴请何人?”
  
  鲁肃知道再也瞒不过去,而且,如果这个时候还瞒着孔明,他又何必冒险来通知这一趟?
  
  “是…是…刘使君来了。”
  
  “我主危矣!子敬为何要瞒于我!”诸葛亮拉了鲁肃一把,急往回奔,一直冲到大殿之前,方才踉跄止步。凝神细看,稍稍舒了一口气,掏出绢子拭汗——主公正襟危坐于上首,身后一人,青衫宝刀巍然而立,正是关羽。旁侧周瑜端坐,右手悄悄按于佩剑之上。殿上一人舞剑正酣,众文官武将各怀心思,均是静默不语。
  
  周瑜的左手,一直扶着面前案上的一鼎酒樽,手指轻轻地弹着边壁。虽然一直向刘备殷勤劝酒,他的目光却始终游移在关羽的身上。诸葛亮顺着周瑜的视线看过去,关羽的眼角余光也一直在不易察觉地注视着周瑜,看到他在看自己,于是右手扶在青龙偃月刀的力度又稍稍加大了些。
  
  殿上乐音之中突起破帛之声!
  
  舞剑之人手中的剑光一闪,直向毫无防范的刘备而去!
  
  音乐有一瞬间的暂停。关羽欲抽刀,周瑜欲拔剑,诸葛亮,鲁肃和赵云在这一刻都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突然,不知何来的细微的“叮”地一声,刺破这死一般的寂静,之后全然不见了影迹。与此同时,那舞剑人的右手一颤,剑锋在离刘备只有半分的地方猛然顿住,偏转,而后落地,铿然有声。
  
  众人皆不辨为何,只是四下张望,窃窃而议。周瑜面色发白,左手依然扶樽,右手扶剑,一言不发,只沉着脸示意那舞剑人退下,然后又悄悄向黄盖和程普使个眼色,两人心知神会地走了出去。
  
  音乐,歌舞声再起。刘备端坐上首,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
  ……
  
  居所门前,刘备和关羽笑呵呵地迎接着诸葛亮,见到同来的赵云,不由诧异。
  
  “子龙,你怎么到了这里,和军师在一起?你不是有紧急事务去了…”
  
  赵云忙将话岔开,“外面天气甚凉,主公请进去叙话。”
  
  刘备挽了诸葛亮走入室中。四人方一坐定,诸葛亮劈头便问:“主公可知今日之险乎?”
  
  “今日,有何之险?”刘备不解地问。
  
  “周瑜邀主公至江东赴宴,乃是要寻机加害。今日若非云长在侧,主公危矣!”诸葛亮心有余悸地叹道。
  
  “云长在侧”,果真全是因为此么?不错,的确是很重要的因素之一。然而,那不寻常的叮然一响呢?瞒得了别人,却是断瞒不过我孔明。
  
  然这次的人决计不能再是子龙。
  
  子龙当时正在旁边不足两尺,若有任何动静则自己一定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听到。而且,以声音的来处推断,也决不是从身侧而发。
  
  难道,整件事情从一开始便非子龙所为,因为那夜的身影也并不像他——分明更加矫健轻盈些。
  
  他望了望子龙,后者神思不属,一副若有所悟的样子。这个子龙,还说是“奉主公之命…”结果他前一晚刚到,主公第二天便至。而且听主公刚才的口气,对于子龙此次来江东居然是毫不知情。真真是越发神秘了…
  
  刘备忧虑重重地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如此危险,军师还是不要留在此地了,速速和我同回夏口吧。”
  
  “哈哈…”诸葛亮朗声大笑:“江东虽险,亮却能安之若素!”
  
  可是历过这一番险,刘备对诸葛亮的处境再也不敢等闲处之了:“四弟,你就留在军师身边,时刻关照着,要千万小心,不得有失,啊?”
  
  诸葛亮感动之余,心中不免担心,“可是主公那边也离不开子龙,我不会有事的,过一两日还是让子龙回去照应主公吧。”
  
  “主公与军师只管彼此牵挂,却不怕害我两头空跑。”赵云扬着眉毛说。
  
  刘备狡黠地给赵云使个眼色:“军师若不肯叫你留下,我就时常亲自过江来看望一下吧。”
  
  “啊?不可亲来!”诸葛亮大吃一惊,“好好,我服了主公你了,子龙就先留在我这里吧,我每日里也确实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
  
  站在寒彻的秋风里,挥手送别了主公,诸葛亮仍然不忘连连叮嘱:“主公归去,速与刘琦公子准备人力物资,亮必与东吴定下破曹大计,一举成功!”
  ……
  
  刘备带着关羽回去了,赵云暂且留了下来,每日陪诸葛亮周旋在江东诸将之间。在此期间,周瑜又与他二人打过几次交道,都只有淡淡地交谈几句,彼此存着很强的戒心。自赵云现身以来,诸葛亮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这晚,两人又是畅谈至凌晨才分手。赵云回到住处,突然想起向军师所借的一卷兵书忘记带回,便又徒步走回诸葛亮的寓所。
  
  朦胧的月色下,这一座孤单的院落显得格外幽深静谧。赵云抬头望去,窗上隐约映出那个熟悉的,仍在伏案苦读的身影。深秋的天已很凉了,军师却丝毫也不注意休息,只在案上燃了一盏小手炉,偶尔可见他将双手笼在火上取暖,头却抬也不抬一下。难道就这样读上一夜不成,赵云苦笑着暗暗摇头。
  
  说起这位令主公敬佩有加的军师,他是非常欣赏的,并不像二哥三哥那般,因年轻又不是武将就轻视于他。他们两人非常投缘,几次畅夜深谈,所议话题或关于主公的未来大业,或关于古之先贤今之乱世,他们的观点都常有惊人的不谋而合之处。尤其,诸葛亮充满刚毅和镇定的目光,那似曾相识的一双慧目…他记忆里似乎有个多年前模糊的影像,但却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
  
  刚拾级而上,欲举手敲门,屋后突然闪过一个轻盈的黑影,悄无声息,倏地不见。
  
  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喉咙口,“军师,小心!”不忘向室内喊了一声,提醒诸葛亮注意,随后便一刻也未迟缓地追了过去。
  
  小小的身影已迅速退至院中的马厩旁,赵云哪肯轻易放过,拔出剑,他高大的身躯有如鲲鹏展翅呼啸而起,飞身直刺。
  
  一招“彩云托月”,剑锋平平而至,看似毫不出奇的一个动作,到得身前时却蓦地手腕一翻,千钧的杀气霎时自剑尖源源不断地送出。
  
  他腕上的力道方加至五成,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浑厚凝重的声音,甚为焦虑地喊道:“子龙,停下!”
  
  赵云吃了一惊,全身真气猛然后撤,但手中剑招已出,仓促之间不及全部收回,剑尖仍直向那黑影刺去。因他已敛气在先,这一招的力度并不难接,但剑招精妙,仍是极为凶险。
  
  那黑影微微闪开半步,挺剑迎上。夜色中,他手中的剑碧色浮动,雪亮的剑端轻轻向外一格,似没有用上丝毫力道,却俨然举重若轻,将赵云的灼灼剑气在一瞬间悄然化去,正是他这一招的正确解法——“轻风拂云”。
  
  又是“风云七十二式”!赵云心中一震,收剑定睛望去。是了,那娇巧的身形,正是那日江上所遇的小小少年…
  
  …那是他来江东的路上,为了安全起见,扮作东吴商贾。傍晚在船上,他正倚栏望着这滔滔雪浪,身边响起一个清脆的荆襄口音:“你在看什么?”
  
  他闻声转过头,身侧站着一个眉清目秀年纪极轻的碧衣少年,身形尚小,腰间却佩了一支小巧的剑,举手投足之间飘逸轻盈,英气流转。他在心中暗暗喝了一声采,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这名小少侠的风范与气质空灵得简直令人耳目一新。
  
  最新颖的是他的剑,通体幽碧,寻常剑的柄与鞘大多为金属,他的这支剑却完全是碧玉所制,其上镂刻梅花图案,甚是别致。赵云不由好奇,剑身该不会也是玉制吧,否则这支剑真不是行走江湖能够用的了。
  
  那少年极精灵地,马上看出了他的心事,“你想看我的剑? ”
  
  “我平白地看你的剑作甚…”赵云不由好笑,“公子是荆襄人士?去江东会朋友吗?”
  
  “可以这么说吧。”那少年不在意地笑笑,“人说江东物华天宝,我却不信,这番正好去见识见识。”
  
  赵云听出他话里的弦外音“我就不信江东比我们荆襄还好”,越发觉得这少年稚气可爱,正欲和他大大攀谈一番,听他说说究竟荆襄都有哪些好,又想起自己的“东吴商贾”身份,说多了恐不能尽言其详,反而有失,遂不再多话。那少年默默地冲着江面出了一会儿神,也自行离去。
  
  夜色徐徐降临,江上风渐寒凉,激流险涛一刻不息地拍击着船底,船身有规律地一起一伏着。远远地,岸上城郭在望,江东马上就要到了。
  
  船尾忽起一阵喧哗,赵云翘首望去,黑暗中影影幢幢,好像是几个和他一样东吴商贾打扮的船客正在围攻什么人。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想看个究竟。
  
  刚到近前,人群中突然杀出一人,向他这边夺路而来,身形轻巧,赵云一眼辨出,正是那刚刚与他谈过话的少年。
  
  他正欲开口相呼,却觉面前寒光一闪,一道凌厉至极的碧光已至眼前,距他的双目不过半尺而已!
  
  赵云大惊之中哪还有机会辩解,只能迅疾地后仰闪避,乘隙拔剑在手,急忙挡架。此时他心中谜团已解——那把“碧玉剑”的剑身果然不是玉制,而是实实在在的一把利刃,锋利至极,剑锋在月色下泛着清寒的碧色光泽,每一招一式都合着隐隐的风声传来,直在他的耳边穿梭游动。
  
  而且,少年人这一招,分明正是武当“风云七十二式”中的“疾风闪电”!剑气有如雷霆万钧,仿佛挟一道劲风扑面而来,走势雄浑,端的眼前一片雷鸣电闪眼花缭乱之感。
  
  不慌不忙,一招“云淡风轻”使出,赵云的剑尖在空中挽了个半圆,穿透面前迅猛的剑气,直指对方面门!
  
  那少年似是与他同样吃惊,情急之下,下意识地持剑上挑,“拨云见日”随即而出!
  
  两人瞬间已过了十数招,招招皆按“风云七十二式”中克解之法一一相互化去,两人倒不似在生死相拼,却宛如同门练武一般,那几个适才不知何故围攻这少年的“东吴商贾”在一旁也都看得呆了。
  
  虽然在较力上赵云占了优,但那少年剑法之精竟与他几乎持平,且招招尽出杀手,力道也均是使足了十成,所以赵云虽心中讶异万端,前几招时却必须全心迎战,无暇开口询问。但数招过后,双方都有心领神会之感,少年便也开始手下留情,不再一味疾攻,赵云抓紧机会,大声问道:“敢问公子,可是武当门下?”
  
  他一语既出,那少年顿时收手后撤,不胜讶异地仔细来回打量着他。
  
  “原来是你!你和他们并不是一伙儿的?”
  
  赵云这才知道那少年把他当成围攻他的那几个“东吴商贾”的同伙了,不禁苦笑——夜深天暗,也难免一场误会。
  
  不觉间,船已顺利靠岸,那少年向赵云浅浅一揖,“大侠,后会有期!”便轻盈如一只雏燕般,在夜暮的笼罩下飘飞而去。
  
  赵云想喊住他,追问有关武当的渊源,怎奈那少年轻功还在他之上,片刻之间便已消失了影踪。
  ……
  
  今夜,又是这个碧衣少年。前日大殿之上,对主公暗中加以援手的,想必也一定是他了。赵云退后一步,回头看向诸葛亮的方向:“此人是个一流的武林高手,军师可是与他识得?”
  
  “正是!”诸葛亮呵呵笑着,大步从后面走过来,挽了这少年的肩,又一手拉了赵云,“走,到我屋里去,让你们这两个‘不打不相识’的江湖高手认识一下。”
  
  小童进来,添了两盏油灯,室内明灿的光亮中,只见那少年向诸葛亮投去羞涩的一笑,伸手将顶冠的方巾摘下,在如水的乌黑秀发瀑布般披垂下来的一刹那,赵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他面前的哪里是个少年,却分明是一位清丽无双的玲珑少女。
  
  多日不见的慕容楚楚仍是一袭碧色劲装,那以往的俏皮灵动并未改变,只是眼波里多了几分以前少有过的成熟和沉静。诸葛亮怜爱地望着她,“楚楚,我是怎么说的来着,我们不是很快就又见面了么?”
  
  “哼…”楚楚不服气地翘翘嘴角,“孔明大哥,我不信你真能算到我这回…”话音未落却嘎然而止,她像掩饰什么似地,迅速调转了话题:“你刚才怎么会猜到是我?”
  
  “如果说访公瑾那晚我还没有确定我的猜想的话,那天大殿之上,你出手相救时我就已经完全没有疑问了,因为当时子龙就站在我的身边。刚才我一见是你,就立刻喝住子龙,我知道论力道你应该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公瑾大都督可不知道有你这个小鬼头暗中出没,等到多疑症发作起来,一准又是全推到我的身上。”诸葛亮故作苦恼状,用羽扇敲敲楚楚的头:“你孔明大哥黑锅都替你背了,还不把你的宝贝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一旁始终没有插言的赵云沉吟着开了口:“武当七大独门暗器之一——星雨梅花针。”
  
  楚楚的睫毛闪了闪,一对清亮的眸子直视赵云:“赵将军何以会知晓我的暗器名称?”
  
  “当日在船上,我曾与姑娘过手数招,招招均自‘风云七十二式’化出,今晚的‘彩云托月’,‘轻风拂云 ’更是该套剑法之精髓所在。‘风云七十二式’乃武当镇山之宝,江湖谁人不知何人不晓,更何况你还曾使出该派独门暗器‘星雨梅花针’。楚楚姑娘,我再问一次,你可是武当门下,师父名谁?”
  
  楚楚没有立时答话,犹豫了半晌,摇摇头道,“师父希望我为他保守秘密,赵将军,恕我不能直言奉告。”
  
  赵云只好不再追问,回头关心地望望诸葛亮,“军师,天都快亮了,该歇息了。”
  
  赵云辞别,先行去睡了。楚楚跟着诸葛亮走到他的案几前,见他还要看书,就出去为他沏了一杯热茶。回到屋里,她发现诸葛亮坐在桌前,手中仍然随意地把玩着那支他心爱的洞箫,眼光深深地凝望着箫身,似有所思。
  
  “孔明大哥。”楚楚取走他手中的箫,把茶递过去。
  
  诸葛亮感激地笑笑,“楚楚,谢谢你…”端着茶,他有一刻的沉默,不知说什么好。姐妹俩的面容是那么的相像,望着巧笑嫣然的楚楚,依依的一颦一笑辗转地回旋在他的脑际,他的心,抽得生痛。
  
  “楚楚,你是什么时候下山来的?有没有先回家里看看?”
  
  “我回去了一趟,奉师父之命去做几件应急之事。荆州失陷,爹辞了官,带着娘和姐姐告老还乡,回到乡下去了。我在那里住了三天,就过江东来了。他们过得很艰苦,但也还算可以艰难度日。只是荆州城里的百姓…”楚楚的眼中,莹莹泛起两点泪光:“他们太可怜了…孔明大哥,为什么要有战争?”
  
  诸葛亮慨叹一声,无语以答。得知楚楚全家一切平安,他心中的一块巨石仿佛落了地,略感欣慰,但与之同时袭来的,便是缠绕了他多年的那份难以名状的忧思和苦闷。正如楚楚所问,人世间为什么会有因战争而带来的这些妻离子散的悲剧?这,究竟都是谁人之过?
  
  而他所深爱着的依依,也要在这个战乱的年代里流亡跋涉,受尽苦楚。所有这些,他是否能够如他对她所承诺的那样,用他的未来,用他今后的整个生命来弥补?未来的道路,只怕会越发艰险,没有尽头。他呆呆地想,不禁有些黯然,沉吟了许久,才低声道:“也许,这就是我们这些生于乱世的人们的使命吧…但愿能够‘为民播下太平春’…”
  
  楚楚端了一只小竹椅坐在他身边,乖巧地安慰道:“孔明大哥,我姐姐近来身体还好,我见过了她,她把你们之间后来发生的事情都告诉我了…我还帮她带了封信给你。”她说着,从身上取出一方鹅黄色的素绢,递给诸葛亮。
  
  孔明兄:
  
  自你离去,到现在已经有一百又八十三日了。我每日都在院子中播下一粒兰花的种籽,待得明年春天,这满园的幽兰缤纷怒放时,我将在那片曾洒下过你我无数美好回忆的竹林里,等候着你的归来。
  
  我的父母一切都好,离开襄阳前我曾去隆中看望过均儿和乡邻们,他们都十分牵挂着你。大姐一家也和我们一起,目前隐居在乡下(我们两家还是住得很近)。我听父亲说了徐大哥的事情,心中很为难过,如果你有机会再见到他,请千万代我们劝他节哀保重。
  
  时间仓促,不及多言,然而这只言片语间又怎能诉尽这些日子以来对你的殷殷思念之情。你辅佐刘皇叔,在博望坡大破夏侯惇,水镜先生说,这是大英雄大丈夫之所为。望你千万保重身体,盼你建立伟业,等你共赴我们的一年之约。
  
  最后,再三拜谢,请千万替父母和我照顾好调皮,爱闯祸的小妹!
  
  依依
  匆匆上
  
  再三读着信,依依含情脉脉的目光仿佛穿过这浩瀚的江水,直视在他的身上,激昂的壮志豪情汹涌地澎湃在他的周身。站起来走到窗前,诸葛亮动容地望着远方的那抹朝霞:“楚楚,我请你姐姐放心…此番来到东吴,虽有危境,但所幸不辱使命,得以说服孙刘两家联合抗曹,这一战我是抱定了必胜的信心!”
  
  窗外,天亮了,一轮旭日自江上冉冉升起,为天地万物铺上了一道微红的霞光。
  ……
  
  一大清早鲁肃便来唤诸葛亮——大都督有要事相商。听这突如其来的口气就知道麻烦事已经上门,他想起昨夜刚对楚楚说过——这黑锅,果然背得是一个快。
  
  到得大都督帐中,周瑜一脸自如略带笑意地问道,孔明先生,可能在十天之内速速制成十万枝箭?仿佛向他请求的,只是一个小小的举手之劳。
  
  十万?!鲁肃的心一沉,急忙在一旁给周瑜又使眼色又打手势,不叫他继续往下说。周瑜早见了,只顾装作不明白。再看孔明,他脸色凝肃,看不出是喜是忧。
  
  “军务紧急,若十日才造好,岂不误了大事。不须十日…”什么?鲁肃真的怀疑这人神经错掉了,这样的倒霉事儿往外推都来不及,怎地还有人偏偏往自个儿身上揽的?!
  
  只见诸葛亮镇定自若地微笑着,伸出三指示意道:“只须三日即可。”
  
  鲁肃也下意识地伸出三指在面前比划了一下,却不由瞪着自己的手发起呆来。三日!居然周瑜还成功地骗他立下了军令状!我的天哪…
  
  他一直追着诸葛亮跨上小舟,也随着他登上去:“孔明先生,我鲁子敬此番豁出去落下个不忠的罪名,也要想办法送先生你速回夏口,我不能负了皇叔的重托…”
  
  “子敬兄真是仁厚之人哪!”诸葛亮不胜感激地拍拍他的肩,爽朗地大笑道,“但是,我可不回夏口。子敬兄若愿意帮我,只烦请为我筹措二十只大船,船上皆布满草人,到时我自有主张。”
  
  第三天,凌晨三更时分,鲁肃被诸葛亮派去的小童悄悄唤到了江边。初冬彻骨的寒风中,二十只他密令调来的东吴大船整齐地停泊在黑魆魆的岸边,一切就绪,正装待发。今夜江雾异常的浓重,北岸的曹营水寨全都笼在一层弥漫的雾气之中,几不可见。
  
  最后面那只船的乌篷舱帘被掀开了,小童躬身请他入内:“鲁大人请。”
  
  他跨进舱中,见诸葛亮和赵云都已在座,面前几上,居然摆满了丰盛的酒肴,两人正在从容不迫地推杯换盏,神情极为闲适。
  
  鲁肃几乎疯了:“先生好兴致啊!今晚,我家都督就要来验收,不知这十万枝箭,赶造得如何了?”
  
  赵云其时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他也不知道军师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十万枝箭在哪里,只是受了他的叮嘱,不能流露出任何顾虑而已。
  
  船队扬帆启程了,鲁肃仍然不知要驶向哪里。他刚要向诸葛亮问个究竟,却听前面那只船的尾部,陡然响起“噗啦”一片水声。
  
  “军师,子敬,你们坐着,我出去看看前面那只船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赵云掀开舱帘,走到船舷边去察看。
  
  “哎呀,不好,有人落水了!”只听外面赵云一声大叫,诸葛亮忙与鲁肃也一同飞奔出去。
  
  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只见前面那只大船边,依稀有一个人在雪白的浪花中上下浮沉,迅即被湍急的江流带向下游的方向。那人想喊人,转眼被冲得远了,江风又厉,呼救声越发细若游丝,十分地听不真切。那船上的兵士纷纷乱作一团,围在船舷边试图放桨去救,无奈水势甚急,船又大,活动起来不方便,因此试了几次都未成功,无论如何也近不到那落水之人的面前。
  
  “是楚楚!”赵云侧耳听了片刻,回转头肯定地说。诸葛亮脸色发白了,他后悔没有事先过问一下楚楚今夜的行踪,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小丫头不与子龙一同行动,却单独跑到前面那只船上去了,若出了任何意外,他该如何向慕容伯父交待!依依信中还刚刚叮嘱过,“请千万替父母和我照顾好调皮,爱闯祸的小妹”,调皮的小妹果然闯祸了,而他却一个闪失没能看住!
  
  他急忙吩咐自己所在的这只船也火速靠过去搭救,划至楚楚身边时,赵云卸下外面的将服,一个鹞子翻身,跃入水中。
  
  冬夜的江水之寒冷,连赵云这样身经百战体格健硕的男子都几乎承受不住。他觉得全身的神经都像是冻得麻木了,四肢沉重得有如惯了铅。他拼命提醒着自己,千万不能倒下,不能倒下…离得越来越近了,他可以恍惚地看到楚楚的头就快要全部没入水中,她大概已经被呛水和这严寒透支了全部的体力,失去了神智,开始顺水漂流了。楚楚,坚持住!请你一定要保持最后的清醒,我来救你了…
  
  他的指尖终于触到了楚楚的衣衫。
  
  奋力将已经昏迷不醒的她抱起来,赵云挣扎着,使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转过身来,向回游去。他甚至没有把握,自己还有没有足够的精力游回到船边。
  
  “子龙!”
  
  是军师的声音。他昏昏沉沉地向声音的来处伸手摸去,抓到了一根厚重的钢索,索端结着一个环。
  
  “把钢索套在身上,快!”
  
  诸葛亮正和鲁肃一起,指挥着几个兵士,帮赵云系好钢索,将他和楚楚一同拉上船来。随后,他一面忙着救治昏迷中的楚楚,一面急急招呼掌舵的兵士,即刻返航。
  
  直到这一场虚惊过去,鲁肃方想起今夜到这船上来的本来目的,抬头看看,前面那十八只船,早已在雾中的江面上行得远了。
  
  “孔明先生,那些船…”
  
  “噢…”诸葛亮也似乎刚从这份后怕中清醒过来,恍然道,“不打紧,那些船只片刻后便会安全回来。现在我们必须尽快回到岸上去,楚楚和子龙都需要找医官来诊治。另外这只船也不用去了,现在去没有用了,就也跟着我们一同回去吧。”
  
  回到东吴军中,鲁肃忙请了最好的医官前来看诊。诸葛亮一直陪在楚楚榻边,直到正午时她悠悠醒转,这才彻底地放下心来。
  
  赵云没有大碍,只是受了些风寒,休息了片刻就又神清气爽了。他走出营帐,天已大亮,一江的浓雾早已散去,清晨的冬阳明媚。不远处,二十只草船顺次泊在岸边。除了他们那两只提前返航的船之外,其余十八只当初不知哪里去了的船上的草垛间,都密密丛丛地插满了箭。
  
  他顿然醒悟,这才明白了今晨大雾迷江中,军师派出这二十只草船驶向江北营寨的目的,原来是为了去向曹军“草船借箭”啊,这个主意真的是妙不可言!只是…少去了两只船,会不会箭数不够十万哪?
  
  他招招手,叫了一名正在点数的兵士过来:“已经数过没有,每船带箭多少?”
  
  “已经数了,每船带箭五千,共带箭九万稍逾。”
  
  岂不糟糕!赵云疾步走回帐中,把诸葛亮拖出来,对他讲了这个结果。诸葛亮毫不吃惊地点点头,“我已经猜到了,这件事确实有点棘手,子龙勿忧,且容我再考虑考虑。”
  
  “可否令城中的铁器铺赶制?我们多找几家,加紧制作,毕竟,现在只需要不到一万枝箭,快点造说不定还是有希望的。何况,很多铁器铺都应该会有若干积存。”
  
  “没有用的。”诸葛亮摇摇头,“公瑾怎肯给我‘买’箭的机会?他早已通令全城的铁器铺,这三日内不得卖箭给任何人,他的手书都不行,除非他自己亲自莅临。这一次为了难倒我,他真的是太煞费苦心了。”
  
  两人正在计议,营帐猛地被掀开,面色苍白的楚楚脚步虚浮,轻飘飘地走了出来。
  
  “哎呀,楚楚,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着。”诸葛亮忙往帐内推她,楚楚却坚持不肯,她含着泪说,“孔明大哥,对不起,今天都是我的错…我要帮助你,解决这个难题…”
  
  “啊,我有办法了!”赵云突然一握拳,眼睛里闪出两点兴奋的亮光,拉了楚楚掉头便走。
  
  “子龙,楚楚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诸葛亮不赞成地叹了口气,赵云却只顾带着楚楚,一径去了,临走抛下一句,“军师,你就让楚楚姑娘跟我一同去吧,我保证看护好她。你这会儿硬叫她躺回到床上,她也会内疚得睡不着的。”
  
  楚楚震动地望了赵云一眼,眼睛湿了。她没有想到,心目中一向威猛骁勇纵横疆场的子龙将军也会有如此解人的一面。
  
  赵云领着楚楚,来到了城里最负盛名的铁器铺——紫金堂。
  
  来到店内,“买箭”的一句话尚未说完,柜台里已经探出个瘦削的秃顶,爱答不理地对他们说:“都督有令,不得卖给任何人箭。”
  
  “知道你家都督有令。”赵云鼓着气说,“我要见你们掌柜的。”
  
  “见我何事?”后堂的竹帘打开,走出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服饰极为考究,两道目光如鹰隼般严峻。
  
  赵云自怀中取出一只一寸见方的玉印,翻出正面示给店老板看,只见上面清晰地刻着两个隶体字“天一”。
  
  店老板顿时面色一凛:“失敬,失敬!小人实属不知,请将军稍候片刻,我即刻便去办理就是。”
  
  他去了约有半个时辰,回来时满面汗流不止,气喘吁吁,“将军,都齐了,我从城里数十家铁器铺里,加上本店,已凑够了一万枝箭,各店已经都派人火速运往这里,不出两个时辰必定筹齐,交与将军带回。”
  
  “多谢相助!”赵云诚恳地一揖,遂带了楚楚,到“紫金堂”的后院里去装载箭枝。
  
  傍晚时分,赵云和楚楚将这一车箭秘密地运至江边草船旁,命兵士协助卸下。诸葛亮和鲁肃正在巡视兵士搬运其余九万枝箭,见他们两人及时赶回,也走过来查看。
  
  诸葛亮拿起一枝箭看看, 又顺手从旁边的草船上取下一支“借”来的箭,比了比,笑问鲁肃道:“子龙‘买’来的箭为东吴所制样式,你家都督应该会看出来吧。”
  
  “看是会看出来,不过先生放心,待我报时,只将这些箭压在底层就是,所有箭都只露一点尖端,总数看起来够了就可以了,我家都督想必不会去翻出每一枝箭来细查吧。”
  
  “那就有劳子敬兄帮忙斛旋了,再三拜谢。”诸葛亮又向鲁肃施了一礼。
  
  正当诸葛亮和鲁肃忙于清点这十万枝箭,等候周瑜前来盘查时,这边楚楚却一脸严肃,不由分说地将赵云拉走了,“子龙将军,我有话要问你。”
  
  两人回到赵云住所,楚楚劈头就说:“让我看看刚才你给店老板看的那只印。”
  
  赵云犹豫了一下,没有即刻把印拿出来,“那个相当于是我师父给别人的密令,他嘱我不许随便拿出来给人看。”
  
  “可是你刚才并没有回避我,对不对?说明你早已信任我了。”楚楚不依不饶,言辞甚是锋利。
  
  “我信任,是因为军师识得姑娘的缘故…”他刚想说“否则我也会对你有所戒备的”,却见楚楚从身上取下那支“碧玉剑”,抽出剑身摆在案上。
  
  “子龙将军,你来看看,这剑上刻着什么?”
  
  赵云近身看去。映着室内清光,他一眼便认出了剑身上浅浅刻着的几行小字,多么熟悉多么难忘的笔迹:
  
  赠爱徒楚楚
  
  匡复汉室
  弘扬武当
  
  师:天一
  建安十一年秋
  
  “我此次回山,师父曾对我提到,他近年来收了一名武艺高强的关门女弟子,原来就是楚楚姑娘啊!难怪姑娘身手如此不凡…”
  
  他联想起两度交手中,楚楚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剑术出手,心下豁然明了。师父当年在他的剑上,也曾题下过同样的文字。“匡复汉室,弘扬武当”,师父毕生的两大心愿,他和楚楚这对师兄妹无可推却不容置疑的肩头重任。
  
  “恕我不知,见过小师妹!”
  
  “拜见大师兄!”楚楚忙不迭地拜下。
  
  “呵呵,更巧妙的事情还在后面呢。”正当他们两人面面相觑,都被这个惊人的巧合震慑得说不出话来时,只听门口传来朗朗一笑,回头看去,诸葛亮正不急不徐地摇着羽扇,踱了进来。
  
  “我也是武当门下。多年不见,天一师父他老人家一切安好?”诸葛亮说着向赵云做势一揖,“大师兄。”又含笑向楚楚道,“小师妹。”
  
  “天哪!”赵云惊得双目圆睁,“军师的师父也是天一道长?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在武当山见到过你呢?”
  
  “子龙不是也没有在武当山见到过楚楚师妹么?”诸葛亮笑着反问。
  
  “那不同…”赵云辩道,“师妹年幼,她师从天一道长时我早已下山到了公孙瓒那里了,而且我毕竟从师父那里听说过他现有一名女弟子。而军师你,我既没有听师父说起过你,当年在山上时也没有见过你…不过,你这么说了以后,我的确越看你越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赵云后退半步,左右打量着诸葛亮,苦思冥想。
  
  诸葛亮笑了,拍拍赵云,三人席地而坐。小童斟了茶来,茶香清纯,弥漫的热气在屋内缓缓飘散开,驱散了这冬夜的寒气。
  
  “子龙,可还记得初平元年,师父带着你,在徐州遇到过一个会背易理的九岁小男孩?”
  
  “难道是你?军师!”赵云眼睛一亮,“原来你就是当日那个只顾琢磨阴呀阳呀的,结果差点掉到沟里去的小孩啊!…”
  ……
  
  十八年前,赵云还是一位弱冠少年,拜在武当掌门人天一道长门下为徒。天一道长原为散人,灵帝光和二年发生了一件震动江湖的事情——
  
  一个叫做“阎罗门”的销声匿迹多年的邪恶武林帮派突然现身,为首者为兄弟两人,自称“天罡”,“地煞”二帮主,练成传说中的“索命毒手”,据说一掌打到对方人体时,毒气深入肌肤可达半尺,不出一刻即腑脏尽呈乌黑,腐烂而死。其手下约三百来人,为害江湖,弄得各正统帮派人人自危。
  
  当时的武林盟主,武当前掌门清虚道长亲自召开群雄大会,自各帮派中齐集高手共十人,制定了一个叫做“烽火令”的周密计划,准备前去剿灭“阎罗门”。但没有想到的是,这歃血盟誓的十人之中出了一个叛徒,就在行事前的最后一次聚会时,“阎罗门”倾帮前来,包围了他们议事的聚义大厅。
  
  就是在惨烈的那一战中,清虚道长及其他七名武林高手全部遇难,侥幸活下来的,只有天一道长一人。那七名高手中就包括了他的爱妻——与他自小青梅竹马,江湖并称“逍遥二仙”的韵儿。
  
  “阎罗门”篡夺了武林盟主地位,江湖上自此一片血雨腥风。
  
  天一道长含泪埋葬了妻子,清虚道长和其他弟兄,从此隐匿江湖。“阎罗门”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故也不曾堤防顾忌。
  
  五年后,黄巾起,天下大乱。“阎罗门”趁着乱世之际,更加坏事做尽,不可一世。他们也许没有想到,报应的一天这么快就到来了。
  
  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天罡”,“地煞”同时命丧“索命毒手”之下,“阎罗门”的势力自此土崩瓦解。也是在这一天,神秘“消失”了五年之久的天一道长重现江湖。
  
  他重振了被“阎罗门”折辱得风雨飘零的武当,并随后被拥戴为该派的掌门人。但是他婉拒了武林盟主的位置,只同意以武当“天下第一派”的名头,不正式地“统领”天下群雄。
  
  没有人知道“天罡”,“地煞”是怎么死的,江湖传言他也练成了“索命毒手”,他只一笑置之,也不辩解。传言越可怕,越可令人对他心生敬畏,未必不是一件有利的事情。他也无意做什么“武林盟主”,当武当派的掌门人只为报答当年清虚道长对他的一片独具匠心的栽培——他和韵儿是清虚的关门弟子,这是他们三人之间的秘密,外人以为他始终只是江湖一散人,无人知晓他们夫妇二人当年都已拜入武当门下。直到他作了掌门,在众弟子面前展露出清虚道长的真传,他对武当的一片心意方才被众人所体察和明了。
  
  天一道长不喜收徒弟,对帮务也不甚关心,帮中事宜大多交于几位年长的师伯去安排。他只潜心剑术,并时常独自一人出外云游,数日不归。
  
  一个早春的中午,在冀州的常山县,他遇到了一个十七八岁的浓眉大眼的少年。当时他在集市上列摊刻字,有一名在当地素来横行的无赖,强向他索字,不但不肯付钱,还叫他为“牛鼻子”,欲出手打他。他冷眼看去,周围所观之人甚众,却无一人愿意出来主持正义。
  
  他实在不愿随便显露身手招惹麻烦,但不出重手教训一下这个狂徒今儿似又不得脱身,眼见那无赖的一记重拳已到面门,忽闻得一声怒喝:“住手!”
  
  人群外挤进一个威风凛凛的白衣少年,背负一支亮闪闪的银枪。他本来推着一车薪来卖的,恰好路经此地。见到这番情形,不由气得剑眉倒竖,扔下车大踏步地冲进来,一把握住了那无赖的手腕。
  
  这少年就是赵云。
  
  那无赖还想强拧,但任他脸胀得通红,赵云的手却自岿然不动,只简单地一句话:“付帐!”
  
  后来,这场闹剧便以那无赖不情不愿地付了钱,并在赵云的强迫下向他道了歉而收场。他无以谢赵云,只能对他说,“侠士如此古道热肠,我给你刻一个字权代感谢吧。”
  
  赵云欣然应允。他于是特意选了最精致的绿玉翡翠,把“常山赵子龙”五个字刻成一只印,作为礼物送给了他。
  
  那天晚上收摊回去时,他又一次碰到了赵云。在集市的一角,赵云正把卖柴所得的几十文钱都送给了一对衣衫褴褛的母子——他们的家已经在兵荒马乱中被无情地摧毁。
  
  也许,就是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久已干涸的眼睛湿润了。自韵儿去世以后,他以为今生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他以为没有什么事情再能感动他了,然而这个素昧平生的少年——常山赵子龙的侠义风范,连同他身上的一袭白衣,却这样深深地,深深地打进了他尘封已久的心里。
  
  他走上前去,也将刻字所得的钱全数交给了那对母子,同时对赵云说:“你愿意学剑吗?”
  
  就这样,武当的掌门人这一次云游归来时,身边多了一名白衣英俊的少年侠士,名叫子龙,天一道长的开山大弟子。
  ……
  
  收了赵云之后,天一道长带着他,仍在四方游历。初平元年,他们第一次来到了徐州的琅玡郡阳都县内。
  
  一天黄昏,他们两人正走在一处田间的垄埂上,迎面走来一个九岁左右的小男孩。他生得五官挺秀,衣衫是上好的做工和布料,整洁但略显破旧,看得出不是普通的农家孩子,但是如今的生活很清苦的样子。小男孩走路时目光专著,作神思不属状。
  
  陇很窄,两人只好停下,等着和他错身而过。
  
  这小男孩到了近前,却不往侧面走,一径向赵云的身上撞过来。赵云一开始犹豫着不敢说话,直到“咚!”,那小男孩直接和他撞了个满怀,这才吃了一大惊,如梦初醒般,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避,一只脚已经悬空,几乎就要掉进田沟里面去。
  
  天一道长急忙想伸手去拉,但赵云更加眼疾手快,一把捉住小男孩的右臂,将他的身体生生提了回来。
  
  小男孩痛得微皱了眉,却没有喊出来。赵云心下有些不忍,他知道自己手一贯重,轻轻晃着他的右臂检查关节有没有脱臼。小男孩向他赧然一笑,“不妨事”。他的目光里没有任何不豫,反倒带着几分调皮的神色,小嘴紧抿着,显出一份与他的年龄不相衬的倔强的个性。
  
  天一道长怜惜地摸摸小男孩的头,“你刚才走路在想什么?我们这么大两个人,看不见么?”他故意用手比划着自己和赵云的身高。
  
  “我在想一件事情,道长,能不能向您请教一下?”
  
  天一道长望了望赵云,目露诧异之色。从来没有想到过在这样一处朴素的田间,会有一个九岁的小男孩,一本正经地“有问题”要向他“请教”。
  
  “我在想‘乾尽午中,阴尽子中,阳极阴生,阴极阳生’的道理,是不是因为如此,方有‘四时成岁’?”
  
  天一道长盯着小男孩,好半天没有说话。随后,他慢慢地俯下身,抚着他的肩:“孩子,来,我这里有‘七十二候图’,你想不想来看看,它可以指点你的问题…”
  
  黄昏的田垄上,沐着漫天淡紫色的霞光,天一道长手牵小男孩,走着,讲着…小男孩会心地频频点头。赵云在一旁听着,他有种奇异的预感,师父和这个孩子,大约是不同寻常地有缘了。
  
  第二天,天一道长便带了他们两人,前往泰山。
  
  在山顶的白云观里,白天,天一道长教赵云习练“清韵剑法”——那是自韵儿去世以后,他凝住了平生心血所研创出的一套剑术,也是他第一次将这套剑术传授于人。夜晚,他便和那小男孩关在室内,不知道在做什么。赵云没看到过他们两人的行迹,一早一晚,他也几乎和那小男孩照不上面,更谈不上说过任何话了,只有那孩子的一对灵慧深邃的眸子,永远不可磨灭地留在了他的记忆里。
  
  三个月后,他们下了山,将小男孩送回至阳都家中,天一道长带着已练就“清韵剑法”的赵云返回武当。自这一次之后,一贯云游四方的天一道长再也没有离开过武当山。
  
  次年,身为掌门人开山大弟子也是唯一的嫡传弟子,众人眼中的未来掌门人第一人选的赵云突然自武当山上消失了。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偶尔有人向天一道长打听起来时,他只笑着,拈须沉吟不语。
  ……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野渡深幽,月色宁静,江心的小舟里,悠悠传出一阵清妙的箫音。江水滔滔,卷起千层雪浪,一波波地拍击着岸边的巨石。箫声和着涛声,于婉转中隐然透着昂扬的气势。
  
  “可惜我那时不知道你的名字,否则师父派我下山辅佐主公,你一出山我就应能认出你了。军师,你是一直记得我,一早就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吗?”
  
  一袭白衣的诸葛亮和赵云并立于舟头,身后站着碧衣明簪的楚楚。今晚,他们三人都特意着了一身武当道服。
  
  “不,以我当年的年龄,很难记住你的确切相貌,也未曾知道你的名字,所以后来只是觉得你眼熟而已。不只人眼熟,偶尔见到你的剑法,也觉颇为眼熟,直到楚楚近日出现在江东,才提醒了我,原来你们两人的剑法纯属同源,唯一的区别是子龙的力道更为深厚…”诸葛亮笑看楚楚,“楚楚,那一次我确实不是偷看…”
  
  楚楚心里一酸,那天黄承彦家宴会的情形顿时浮上心头。几何时,她和父母姐姐还曾有过那么愉快幸福的时光,她的剑法,诸葛亮的箫声,姐姐的《幽兰吟》…然而现在,无情的战事已将多少美好的前尘旧事席卷去,她又在何处才能寻回当日的点滴欢笑呢?
  
  “而楚楚的‘清韵剑法’是自师父的箫曲‘清涧晚韵’化出,这一点我宴会那晚就知道了…楚楚,记不记得你上次回山前问过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我呢?我说,很快的,因为那时我便算定荆襄战事很快要起,师父届时定会派你下山,出力建功。当然,师父不会料到你原本认识我,会转而来到了江东,否则他应当同子龙交代一声的,那么子龙就不会和他的小师妹两番误打起来了。”
  
  子龙闻言红了脸,“小师妹一直女扮男装,我如何能想到,只越来越有把握是武当同门而已,若我早以‘清韵剑法’试她就好了。”
  
  “真巧,师父一生只收过我们这三位弟子吧,他一定想不到世界竟然是如此之小。”楚楚俏皮地笑着,举手提议道,“我们合当为此奇遇干一杯,对不对?”
  
  “也遥敬师父他老人家!”诸葛亮和赵云互视一眼,向着武当山的方向,庄重地同声道。
  
  天已近破晓,一叶小舟仍随意地泛于江上。月儿悄然淡去,旷远地映照着舟上三个相对而坐,把酒对青天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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