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静静的夜空,像是撒满了宝石的碧玉盘,覆盖着祁山脚下森严壁垒的大营。 绣着斗大“汉”字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远处时时传来阵阵深幽的刁斗之声,仿佛在催促拼杀了一整天的将士,早早卸了征衣,回帐安歇。一切都是如此的静谧,只有不时穿棱在营垒之间巡营队伍,发出不经意的兵器相触的卡卡声。 渭水汩汩地流着,水气弥漫开来,让两岸的野草散发出一阵沁人的清新。 一轮皓月洒在水波上,碎影摇曳,闪着醉人的清晖。 岸边的小丘上,一串红灯映衬着深蓝的天宇。灯影下,两个身影伫立着,一个魁伟高大,一个修长挺拔。一个不时叩掌赞叹,一个只是捻须沉吟。 “丞相,维当日听闻在渔腹浦,您曾用石八阵困住陆伯言,维尚不全信,今日见司马仲达在此阵中之狼狈,方知当日传言无虚。丞相实乃神人!”兴奋地诉说着自己的倾慕之情,年轻的将士没有察觉,身边的丞相面上掠过一丝凄然的微笑。 “鱼腹浦……”长长地吸了口气,羽扇轻轻摆动着,似要挥去那让人无法忘记的痛楚。 孔明觉察了短暂的沉默,回过头来,冲着自己得意的学生展开了一个欣慰的笑容:“伯约,此阵确是精妙,看似无奇,阵阵不同,你来看。” 他说着,向前迈开了步子,姜维忙上前挽住了孔明的手臂。孔明来到山头,用羽扇指着祁山脚下战场上的八卦阵。 “此阵为阴八卦,分八门,休、伤、惊、度、生、死、景、开。若按常理破之,必为所困。需仔细研习,方知其中玄妙。” 姜维皱着眉头,注目山下,此时月光如洗,将阵形照得一清二楚。他一手按配剑,一手撑着膝头,虎虎生威。 孔明侧目望着他:唉,真有几分像当年的二君侯…… “丞相!” 姜维忽地转过头来,孔明一愣,这才回过神,用疑问的眼神看着他。 “司马懿今日大败,损兵折将,士气低落。如若我等,三路包抄,杀他个措手不及,岂不大获全胜!” 姜维激动地以拳扣手。 孔明微笑着,轻轻点头:“伯约与我不谋而合!以往我所虑者,粮草不济,今日粮草屯了半年有余,上月虽说那苟安晚来了十日,但是总算没有误了大事,我也想趁此机会,再出奇兵,过渭水直逼长安!” “丞相一定心有守夺了!”姜维两眼闪出兴奋的光茫。 孔明笑而不答。只是轻摇着白羽,漫不经心地说:“看旬日之后,司马必兵退渭南。” 飘飘然的一句话,姜维好似心领神会。只是两眼炯炯地不住点头。 “维请一支人马,埋伏渭水东湾。” 好聪明的姜维,孔明心中暗赞了一声,同时一股莫明的哀伤萦绕在心头。 他在回忆着,追思着。 那时他也是这句飘飘然的话,总有一个人不明就里,拉住他的袖子:“什么意思?嗯?说明白了再走!” “不用说了,三日后,让主公在城上高坐便是。”他有意卖关子。 “你让我明白明白。”手不松。 孔明笑着,脚却不停。“军机不可泄露。” “诸葛孔明!你说不说?” …… …… 姜维专注地等着孔明发话,却发现丞相嘴角边晕开一抹不似往常的微笑,竟是他没见过的,带着若有若无的恶作剧的含意。而眼睛里竟泛起了粼粼的水雾。 这是他姜伯约从未见过的丞相,那个文雅、沉着、英明、睿智的丞相此时变得有些孩子气…… “丞相?”姜维拱着手,试着叫了一声。 “哦。”孔明马上回复了面容。用手拍拍姜维宽大的肩头:“伯约真是可造之才。你我现在就回去,你趁着天没亮好好歇歇,待五鼓时,升帐与众位将军共议出兵之事,卯初起兵,让司马懿措手不及。” “好!”姜维低声答应着,语气中充满了自信。而转瞬间,他望了一眼孔明。“丞相,你也要早点休息。” “伯约放心。” 姜维搀扶着孔明下了小山,直奔中军大帐,姜维直看着孔明洗漱了,子安整理好床榻才返身离去。 孔明靠上床榻,闭起眼睛,子安才要去熄灭灯烛,忽听孔明急急地叫了一声:“图!” “唉——”子安摇了摇头。 复走回书案前,取了地理图本,秉着烛火来到床前。孔明早就坐起来,接过图本,就着昏暗的灯光,目光细细地搜寻。半晌他轻笑出声,“天助我也。” 说着话,向后仰身,这才发现子安站在这里,目光里满是责备。 “哦,睡了,睡了。”孔明笑着,往下躺了躺。“睡了。真的。” 子安摇头苦笑,将灯火移开,轻轻吹熄,一缕微光已经流进了大帐,他忙将帐帘紧紧掩住,生怕这黎明的曙光让刚刚睡下的丞相又生生爬起。 (第二回) “陛下,陛下。” 隔着几层落地的帷幔,宦官申屠柔声地轻唤着。他侧着耳朵仔细地听着幔子里的动静,半晌无声。 “陛下,卯时末了。”声音略略高了一些。 “啊——”帐子里传出一声长吟,申屠慌忙向着宫外轻轻地叩掌,同时将帷幔小心地撩起来。 两队小太监鱼贯而入,手捧着金盆、玉盂、宝匣一应等物,躬身侍立在龙榻两侧。 “啊——————哈————” 又是一声慵懒的哈欠,年轻的季汉皇帝极力地向外伸展着四肢,猛地一掀锦被,蹭地一下坐了起来。 “陛下。”捧着衣物靴履的小太监早就来至近前跪了下去。 “请陛下更衣。” 跪在榻前的,捧着御履;躬身侍立的,展开了龙服;然而,一切又归于了平静。 申屠不敢抬头,只能从眼角的余光中向榻上扫扫,皇帝仍坐着,拥着柔软的蜀锦,将头枕着双膝,喉头又响起了均匀的鼾声。 宦官们对视着,不知所措。 又过了半晌,申屠向窗外看了看,咽了口口水,大着胆子走上前来,一面拿过中衣,轻轻地扶起刘禅的胳膊。 “陛下,该起了。” 套上一只袖子,刘禅倒是很乖,任他为自己着衣。只是眼睛仍闭着,嘴里含混不清地发着些谁也听不懂的声音。 “来,陛下,穿上。”老宦官像是在哄一个不满三周的孩子。而这个二十出头的皇帝也真像是个怀抱的婴儿。 “唉,陛下,今日晚间不要再熬夜了吧。那吴歌虽好,也不能昼夜去听的。” 上了年纪的人总爱唠叨几句,申屠见刘禅并不责怪,更加来了精神: “唉,陛下虽年轻,身子可要保重,当年先帝爷快六十了,那早晨有时候竟比奴才们起的还早呢……陛下,来,伸个手……好,有的时候,商议个军国大事,和诸葛丞相那真是通宵达旦,生生把奴才们耗得困得不行了呢。” 申屠自顾自地说着,他没有看到,皇帝的眼睛早就睁开了,眼睛里的光茫由朦胧而清晰。由清晰而冷漫。他任这个老太监为他细心地穿上了中衣,直到和他对上了眼神。嘴角浮出了一丝嘲讽的微笑。 “陛下?”申屠面对着这双眼睛,打了个激灵。 “先帝与丞相当真是那么忧劳国事么?”刘禅抱着膝,漫不经心地问。 “嗯……”宦官察颜观色,小心地应对:“是……” “那如此说来,朕,是个不问国事的昏君了?” “奴才死罪!”宦官们呼喇喇跪了一地。 刘禅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起来起来。既然我们大汉有这么一位忧劳的丞相,朕当然可以高枕无忧了嘛!” 宦官们扬起头望着他,不知回答什么好。却见刘禅一点点将方穿好的中衣又解开,几把脱掉,轻轻一抛,飘忽地罩在申屠的脸上。 他冷笑一声,望着满地的宦官们:“下去!”说着,重重躺在了榻上。将锦被严严实实地盖严了。 宫殿里陷入死一般寂静。宦官们面面相觑,一筹莫展。 一个小内侍轻轻跪行几步,来到申屠的身旁,耳语了几句,申屠立刻点头,向着小内侍摆了摆手,这小内侍一溜烟地下去了。 没一盏茶的工夫,他轻手轻脚地又走了进来,拢着袖口,复跪在申屠身旁。对上申屠询问的眼神,信心十足地点了点头。 只见他伸手在袖中摸索了一气,忽然之间,一阵清脆地蟋蟀鸣声从袖底传了出来。在这寂静的寝殿中显得格外悦耳。 刘禅闻声马上回过了头,眼睛四下搜寻着:“啊!好虫儿啊!快,快找。”一边说着,一边掀起锦被,翻身下了床。 “快给朕抓住,听见没有,抓住了朕有赏!”语气里充满了兴奋,申屠趁着他来了兴致,忙又将衣服重又拿起来,一边顺着他说着,一边又为他穿了起来。 “陛下。” 小内侍跪行几步,来到刘禅面前,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罐儿,双手捧到刘禅跟前:“陛下,这是奴才昨儿个抓的,当真是个上等货,今日陛下可用这个跟胡贵人那个‘铁头将军’比试比试。” 刘禅欣喜地接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顿时眼前一亮,“啊呀!好威武!” 他满意地审视着这个小内侍:“好,你很合朕心,叫什么名字?” 小内侍强自压抑着喜悦,声音颤抖着:“为陛下效命,万死不辞,奴才贱名李真,这宫里人都叫奴才真奴儿。” “真奴儿,”刘禅玩味着这个名字:“真是个奴才。好奴才。今日朕用你这个好虫儿胜了胡贵人,定升你为随身内侍。” “谢陛下!谢陛下!” 刘禅早上的不快被这蟋蟀的脆叫声一扫而空,洗漱已毕,他小心地将那罐儿又捧起来,揭开看看,回头吩咐道:“好生伺候着,朕朝议一毕,便要用它!” 侍候起居的太监们早就退下了,换上了另一起,宫扇、香炉、玉引、拂尘,皇帝在如此盛仪的簇拥下,笑着迈开了步子。 申屠望着皇帝的背影,长长出了一口气。茫然地环视了一眼这珠光宝器的殿宇,这柔软飘渺的御帐。恍惚间,他觉得这帐子换了,换成了半旧的天青帐子。 “申屠,把这如意钩给我摘下来!”那个温和的声音至今想来还觉得留恋。 “大王摘这个干什么?” “铸钱。”一边说一边抚抚钩上的流苏。 “啊?铸钱?铸钱也不缺大王这帐上的铜钩呀。” 神秘地笑着,双手抱头仰向榻里:“你不懂——哈!开始我也不懂。我们家军师说了,大王不舍榻上钩,百姓何来箱底铜?” …… 这句话,至今申屠也不懂,但是那个带笑的旧人让他回忆,他又下意识地把目光追向年轻的皇帝,似乎想从那身上找到一丝相似的影子,但是,他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慢慢地走出去了。 (第三回) 今日的朝议时间并不算长,刘禅与几位重臣商讨了例行的政事之后,便兴冲冲地赶到胡贵人的宫中来了。 胡贵人在宫门口接驾,刘禅一把挽住她:“爱妃快起来,不必那些个虚礼了。”他拉着胡贵人的手边往里走边得意地笑着:“快把你那个‘铁头将军’拿出来,朕今日要给它点颜色看看!” 胡贵人掩口娇笑:“陛下,那天斗阵,你那个‘飞龙大将’折翅断腿,怎么?这么快就把伤养好了么?”说时已与刘禅来至宫中,请刘禅上座了,亲手捧了蜜水过来,送在刘禅手里。 刘禅一口气饮下,用手点着贵人的粉面:“不要这么得意,朕今日是来报仇雪恨的哟!好了好了,快拿上来!” 胡贵人笑着冲着女侍点了点头,不一时,三个小太监手捧着玉罐银盘鱼贯而入。刘禅也冲着真奴儿拍了拍手,这奴才向着外面一挥拂尘,那个新受封的好虫儿金铍碧罐地被捧了进来。在殿中就铺陈了汉玉雕盘,盛着黝黝黑土,帝妃二人手执了牙柄丝尾,双双摆开了阵势。 一霎时只闻得铁头振翅,声盈殿宇。新帅高鸣,韵入青云。刘禅击案如擂鼓,贵人助战不鸣金。真个一场恶战呢。 两只虫儿在盘中须张翅扎,旗鼓相当,正在不分胜负的时候,殿外忽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那声音由远而近,夹杂着一个有了年纪的人的喘息,及至入了殿内,似乎在强自压住急喘,屏住呼吸。 刘禅头也不抬,随口问道:“申屠,出了什么事?” 老宦官一愣,停了半晌,方迟疑地答道:“陛下,适才黄门来报,丞相公子瞻忽染了热症,嗯……”他不知道如何来形容诸葛瞻的病情,犹豫着不做声了。 刘禅忽地直起身子,瞪大了眼睛,几步来到申屠面前:“啊?你说瞻儿怎么了?” “回陛下,公子似乎是染了热症,高烧不退,黄夫人方使人往太医院请御医去了。”申屠如实地说,眼睛急切地望着刘禅。 “高烧不退?”刘禅喃喃着,一边丢了手中的丝络,“你快去宣太医令,命他亲到相府为丞相公子诊视。” 申屠答应一声忙又去了。刘禅坐下来却没了斗蟋蟀的兴致。胡贵人在一旁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地走到跟前:“陛下,我……把这斗局,收了如何?” “也好!”刘禅站起身:“爱妃,瞻儿病得厉害,相父远征在外,夫人持家不易,我看,我还是亲去看看为是。”胡贵人虽心中不悦,但也不好违逆,只得施礼,命收了残局。刘禅拍拍她的脸:“爱妃,我去去就回。”说着命更衣,备车辇,去相府省疾。 一行人方出了中殿,迎面执事太监匆匆跑了过来:“陛下,董侍中求见。” 刘禅站住一皱眉:“这老儿又来做甚?说我有急事,让他改日再来”。执事领命而去。可不消片刻,争执之声就传了过来。刘禅叹了一口气,咬了咬牙,背了手,叉开了腿,一只锦缎乌靴在青石上扣打着节拍。 “陛下——”。 董允跑得气喘吁吁,满脸通红,及至面前伏伏在地。 “陛下,恕臣不宣而至之罪,臣万死!”说着叩头有声。 刘禅伸过一只胳膊,这是他身上与他父皇最像的地方,长手过膝,被人称为贵相。这长胳膊阻住了董允:“好了好了。侍中有事慢慢说就好。不用每次都这样像是要死谏一般。真是的……” 董允眨着眼望着年轻的皇帝,咽了口口水,在长臂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陛下,丞相公子诸葛瞻忽染重病,我想丞相远征在外,夫人持家不易,陛下宜亲往问疾,以慰其心。彰显待大臣之礼。”董允说着躬身长揖,静待回言。 刘禅的脚停了打节拍,咬着牙半晌无语。两道黑眉高高地扬了起来。眼睛却向下俯视着董允: “哦?侍中就为了这个?” 董允继续躬着身子:“此虽小事,臣怕陛下年轻,思虑不周,故此特来提醒一声,仁义之君,理应爱顾大臣。” 刘禅重重地跺了一下脚:“哈!多谢董侍中了!朕就命你代朕前往相府问慰一番。” 董允有些生气:“陛下,丞相远征,捷报频传,忧国忘身,今公子重症,陛下理当亲去,以慰朝臣之心。不可贪图安逸,耽于享乐!”一口气说完,董允脖子上的青筋都跳了起来。 刘禅看着他的样子有点想笑,鼻子里出了口长气:“好好。多谢侍中教导。”他说着,围着董允慢慢绕了一圈,上下打量着他,看得董允有些莫明其妙。 刘禅在他面前站定,用眼凝望着他,摇头叹道:“忠臣呀,没有侍中这样的忠臣,我竟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废物了,嗯?是不是?我就是个耽于享乐不知体谅大臣的昏君,是不是?” 董允惊得忙又跪倒:“陛下,臣一时失口乱言,陛下不要生气。” 刘禅轻声一笑:“侍中不必如此。我没有生气,只是么,我今日要是听了侍中的话去了相府,就变成了循礼之君,那么侍中以后的振振忠言又该讲给谁听呢?侍中不就虚置无用了吗?嗯?” 董允大瞪着眼睛望着刘禅,还想说些什么。 刘禅笑着拍着他的肩:“董侍中,日后还要多多向朕进言,你快去相府省疾,我么,还有要事,今日就不陪侍中去了。”说着,他将头凑上董允的耳畔:“胡贵人还在等朕,朕新训养的那个大帅眼看着就赢了呢。” 不等董允回答,一串笑声早就远了。董允立在原地摇头叹息。 刘禅脚步如火般又回到了胡贵人的宫中,一进门便大声喊道:“爱妃!我回来了!快!接着斗!!” 胡贵人来不及问安施礼就被刘禅按在绣墩上,命重摆战场。他大声地说笑着,兴奋地叫嚷着,挽袖挥拳兴奋不已。而在这高声大嗓里,胡贵人却听不出欢愉,仿佛里面只有发泄。 (第四回) 湿润的晚风吹拂过成都的街市,店铺的招幌、竹树的枝叶、男男女女的衣摆随着微风飘扬着。一切都让人觉得如此的安逸。 刘禅微服简从,漫步街头,目光漫不经心地在四下里浏览着。 这成都城里当真是繁华气象,绣坊林立,织机声声。大大小小的酒肆茶楼鳞次栉比,热情的酒家跑进跑出,忙不迭地招呼着来来往往的客人。不时地,从街的尽头走来三三两两的儒生样人,衣冠济楚,他们从刘禅身边踱过去,只言片语随着晚风送入耳朵: “丞相……以儒学治世……” “然!又以法治国……” “却不似商鞅之凌厉,我看,丞相是以道修身………” “是呀,你看,真是‘路无醉人’了……” …… 身边的新宠李真儿偷觑着皇帝的脸色,但是,他什么也没看出来,年轻的面庞上淡淡的,甚至在嘴角儿上还漾着一丝微笑。真奴儿不懂得,这笑是心中的自嘲泛起来的细波,刘禅的脚踏在青石路上,思绪却恍惚地飘到了十几年前,那天,也是在这条路上吧。 那个爽朗的笑着的人走在最前面,半旧的锦服,金冠长剑,不时地和身边那个羽扇纶巾的男子指点着什么,议论着什么。他随着几个随员怯怯地跟在后面,眼睛不自觉地向着街两边摆着的各色川中小吃瞄着。他想走过去,想痛痛快快地大快朵颐一番,但是他不敢,因为前面那个威严的背影,那是他的父亲,曾经毫不犹豫地把他掷在当阳长坂树林中的人——刘玄德。 成都刚刚平定,百业待举,父亲和当年的军师,如今的相父,一起漫步街头,体察市情。他那时刚被二叔从荆州送来,父亲也不管他是不是鞍马劳顿,兴致勃勃地让他一起去街上转转。本以为这是一次意趣十足地观光,不料一出府门,父亲便指着街市上的景物向他百般盘问,分明是想考考他两年多的学业长劲了没有。不一会儿,父亲那一向温厚的脸上就渐渐染上了愠怒的颜色,长长的胳膊向着自己就这么杵过来,嘴里还狠狠骂着:“不长进的冤家!” “主公,行了,公子刚到,还没歇歇呢。”军师笑着用羽扇护住了他,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头,这一抚,让他这个没娘的孩子鼻子马上酸了,恨不得就扑到军师怀里哭一场,那时候他竟然想: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父亲不是军师? 他的眼泪丝毫没有引起父亲的怜悯,反倒跺着脚:“你看你看,就知道哭!大丈夫岂可有泪轻弹?!唉!没出息的家伙!!”眼看着今日的好心情就被他的举动搅扰没了。他吓得不知所措,却见军师脸上的笑容更明亮了,用羽扇半遮住了嘴,在父亲耳边笑道:“主公此言差矣,会哭的大丈夫亦是当世之英雄,也曾让孟德独许,孙权叹服。公子此性,实是禀赋父德,料想日后,要青胜于蓝呢。” 他看见父亲脸上霎时笑开,眼睛里是又乐又恨,张着嘴却不知说什么,竟抬了腿用膝盖给了军师一下,这一下,父亲、军师还有那些身后的侍卫、其他的官员全都大笑起来。一场尴尬就这样被军师的戏语化解了。军师拉着他的手,把他送到侍卫们的手里:“不要拘着公子,让他玩儿会,小心看护好就行了。”这简直就是一道赦令,他大出了一口气,终于,他的眼睛能扫扫那雪白的豆花儿、香气四溢的川糖、让人垂涎的肉干儿了。香呢…… 父亲也不再跟他过不去了,又扬起了兴致继续往前走,他只听见两个人说着什么:府库、蜀锦、都江堰、还有一个人叫什么……刘巴……真是乏味。 忽然,父亲嘴里又飘出了可怕的字眼儿:“阿斗……让我不省心,你看,让谁做他的老师?” “亮以为,许靖最佳。” “哦?”父亲的脸上现出了不屑的神情。 “主公用许靖,是用其名,非用其才也。他虽不可称志士,然人望甚隆,川中士子多师事之,主公进川,得川人心是首当其冲的啊。” “军师言之有理。”父亲赞赏地点着头。“用许靖为斗儿授学。” 军师也点着头:“主公明鉴,如此不出三年,我想……”白羽扇指点着街头的行人:“百姓也会高称主公姓字。” …… 军师的预言向来准确,真的没有出三年,百姓们便传唱开去: 要吃新米饭,需寻刘皇叔。 父亲登基的那一天,百姓们倾巷而出,叩伏于地的盛景他也记忆犹新,那山呼“万岁”的声音震耳欲聋。 “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可是如今,我也是陛下了,为什么?我听不见百姓们如此的拥戴之声?我听见的却是发自内心的,对相父的敬爱之词?我,当真如父亲所言的那样,是个没出息的家伙么? “陛下,到了。”真奴儿的柔声惊醒了刘禅,他愣了愣,定定地瞅着真奴儿。 “陛下,相府到了。” 刘禅这才明白过来。为了董允那老儿,生了半天的闷气,将胡贵人的铁头也摔死了,想想,还是放不下诸葛瞻的病情,毕竟,那是相父唯一的骨血呀,那个肉嘟嘟的小家伙儿也让他爱死了,总要不时地宣进宫里来,交与张皇后带几天,下了朝总要逗弄逗弄这个小家伙。他和自己也真是有缘呢,被他抱起来总是咯咯地乐个没完没了,长了两颗小牙的嘴咬着自己的衣服,还是笑个不停。刘禅的脸上闪过一丝天真慈爱的笑容。 “真奴儿,过去通报一下,不要让他们折腾,只让他们通禀一声,与夫人支会一句就行了。” 真奴儿才要过去,只见相府的大门开了一扇,里面热热闹闹地人声传了出来,一大群百姓说着话从里面来了。黄氏夫人竟然跟在了后面,一脸的感激之色。身后站立的是瞻的生母婉云,也是频频道谢。几个丫环仆人手里捧着托盘直往百姓的面前推送。而那些男女老少只是摇手推辞:“夫人快请回,我等怎么当得起夫人亲自来送。那个芦根水勤着些为公子洗洗,那个小药儿也要按时吃,夫人快请回去。” 刘禅止住步子,只在不远处望着,见黄夫人直看到人们散尽了,才向着婉云点点头,带着大家回去。 真奴儿急想上前请住夫人,不料被刘禅一把拉住:“不必去了,我们回宫吧。” 一路上,刘禅的头有些微微的胀痛,那些儒生的议论,百姓们热切的表情,董允硬生生的话语,还有申屠那追忆的神色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相父……你于父皇是水,可父皇本身是条龙,龙飞天汉,水击千里,何等相得。 而我在人家眼里,是龙否?我只是个龙偶吧。龙偶在水中,早晚会让水泡烂了。终归也会化成了水。 纷乱的心再也不能平静,只到进了宫门,申屠与一两个大太临惊慌失措地迎了上来: “陛下,方才在宫外的玉锦街前,有个撒了这个,被百姓押到了有司,可是……这个,陛下还是……过过目。” 说时将一方帛卷递上,刘禅满脸狐疑地接过,真奴儿不明所以,望着刘禅,他发现,那脸上竟现出了一抹不寻常的喜色。以至于眉头都跳动了起来。 真奴儿将眼角的余光扫向那素卷,断断续续地,几个字触目惊心: 诸葛亮……拥兵……意在不轨。 (第五回) 这几个字似一把尖刀扎进了真奴儿的眼睛,直让他不由自主地浑身冰凉。他愣愣地注视着自己的主子。 刘禅若有所思地抚弄着这张薄绢,脸上挂着耐人寻味的微笑,回过头来看看面如土色的小太监,轻轻摇摇头,鼻子里哼了一声,摆摆手:“行了,瞧瞧你们的样子,真是,哪还像个宫中之人?” 他说着,迈开了步子,向着御书房走去,一行人这才好似明白了什么,也都忽剌剌地尾随过去了。 刘禅慢慢悠悠地撩衣坐下,命宦官们点起灯烛,先随手翻看了几份表章,又提起朱笔亲批了,用了玺,复将那帛书从袖中取出,展开在书案上,用那白皙的手抹平,又端起碧玉杯抿了一口,咂着嘴,似在回味着这芙蓉密水的清香。宦官们低头不语,屋中的空气有几分莫明其妙的紧张。 “这东西,是什么人散出来的?”刘禅的视线并没有离开那些字。 申屠忙走上前:“陛下,您出去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玉锦街上正热闹呢,就来了一个猎户样子的人,先是站在万里桥上大声说……说…” 刘禅向他闭了下眼:“不用避讳,说出来。” 申屠咬了咬牙:“他诽谤丞相拥兵自重,已经在祁山自立,眼看着就要取了长安,就要和陛下您分庭抗礼了呢……” 话未完,只见刘禅扑哧一声笑了开去,仿佛听见了世上最为滑稽的笑话,先是低下头,用拳头抵住嘴唇,后来绷不住,索性用手拍着案子笑起来,笑得这一帮宦官们不知所措,只是静静地望着他,脸上好一幅尴尬的表情。 刘禅忍住笑,用手擦着眼角的泪:“后来,你接着说。” “后来……后来,没等他说完,围观的百姓,就……就开打了。” “哦?开打了?”刘禅又止不住笑意了。 “是,陛下,先是有个老妪,将一碗豆花儿就扣在他头上。”申屠观察着刘禅的表情。 年轻的皇帝刚把蜜水饮了一口,听了他的话,扑的一声喷了出去,竟半仆在座席上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申屠:“说,快说……”小太监忙着过来收拾,刘禅挥手让他退下去。 申屠面上也带了笑意: “那家伙被烫得够呛,可还是嘴硬,大叫愚民。玉锦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全都嚷着要打。他想跑的时候,正有将军向宠巡视,百姓就将他交给了向宠将军。” 刘禅渐渐止住笑,轻轻点点头。喃喃着:“相父治国,实是有方,不料百姓竟如此同仇敌忾。” 他沉吟着,忽地直视着申屠:“申屠,你说,相父,真的会图谋不轨吗?” 申屠倒退了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恕罪,先帝在时有言,后宫宦官不得参与朝政。陛下以此相问,奴才实不敢答。”他深深地埋下了头,把所有的表情者藏匿在了宫帽后面。 刘禅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像忽然间就非常地疲惫,他挥挥手:“下去吧。让朕一个人呆会儿。” 宦官们小心地退了出去。 刘禅将那帛书叠好,又展开,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细地看着,一支朱笔在那字迹上空描着。目光在“诸葛亮”三个字上徘徊不去。无论如何,这三个字与“图谋不轨”似乎没有任何的联系。就算是勉强联系上了,也让人觉得是如此的可笑。 “狂犬吠尧啊……” 刘禅向后仰倒身子,闭起眼睛,口中自言自语着:“唉,忠臣难做呐。”他将帛卷蒙在了自己的脸上,伸展开四肢。荧荧的烛火霎时昏暗了许多,他觉得头脑渐渐地空白了。困倦一阵阵地袭上来。却怎么也睡不着。 “军师……”是谁在叫?一个稚气的声音,带着哭腔。怎么?是自己么?怎么怎么?自己怎么变得这么小了?五六岁的样子。头发乱乱地像个小鸟窝,小手紧紧拉住诸葛亮的袍子。 自己被抱起来,那原本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怒波:“主母又发脾气了不成?” 侍女们低下头:“军师,郡主自皇叔入川后就经常发怒,昨天,碧月将郡主的珠钗掉在了地上,郡主就大发雷霆,让所有府中的女侍都跪在院子里,也就……无人照料小主人了。” 当时,自己听见一声无奈地叹息,一双手抚上了自己的头,又在自己的背上轻轻抚着:“公子听话。不哭了好不好?” 他的小手勾着军师的温暖的脖子,小嘴儿还嘟着,委屈地抽噎着,只是一双眼睛被白羽扇上镶着的雀翎所吸引,另一只小手指着:“我要……”军师笑了笑,用袖子给他擦擦眼泪:“好,玩儿吧。别弄坏了。”白羽扇攥在自己手里了,他先放在鼻子上嗅了嗅,挺香的。这是他当时的想法。 他就那么坦然地坐在军师的臂弯里,听着他沉稳好听的声音响起来:“去,传我的令,让所有的侍女都各回其位,先休息一下,做点吃的。郡主怪罪下来由我承担,你告诉郡主一声,我把公子先带回府去了,等她什么时候想好了,我再送回来。” 军师又转过头,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双眼睛,连父亲也没有的慈爱在那目光中闪烁着。 “公子,跟我回家好不好?” “好!我要婶婶给我做木狗!” “好!咱们去找她啊,做个会咬人的大木狗。” …… 刘禅脸上漾起了笑意。他掀开了蒙在脸上的卷,又坐了起来。对着外面喊了一声:“水!” 真奴儿应声轻轻地走了进来。将铜壶轻轻托着,为刘禅在铜盆里注上了热气腾腾的水。然后,将一方素巾轻巧地系上了皇帝的项上,开始为刘禅净面。这个刚为皇帝青眼的小太监,在尽量把一切都做得完美。 刘禅闭着眼,真奴儿的手在他脸上轻轻地擦着,让人觉得很是舒服。 “你说,丞相会反吗?”突兀地问了一句,感觉到那手颤了一下,没有声音。 刘禅睁开眼,真奴儿正愣着。对上皇帝的目光,他有些慌张:“陛下,申公公说过,不许内臣过问朝政。” “朕非让你说!你说,丞相会不会反?” 小太监揣度着皇帝的眼神,那眼睛似是在问:怎么?你也想唱一套歌功颂德的大道理么? 真奴儿平静一下心情,重又为刘禅擦着脸,一边轻轻地说:“奴才也不懂朝上的事,不过……” 刘禅饶有兴味地回过头看着他:“不过?” 真奴了笑了一下:“不过,奴才的小见识,丞相德高望重,四海归服……” 刘禅不耐烦地别过头。 “可是……”真奴儿咽了口口水:“王莽废汉前,也是天下闻名的大贤人。” “大胆!”刘禅神经志地嚷着。眼看着真奴儿抖索着跪在了地上。他烦燥的挥挥手:“滚!” 屋里又安静了下来。可是真奴儿的那一句话却滚雷似的游走着。就着这雷声,他眼前又现了街头儒士那敬佩的神情,百性们在相府前焦虑地面容,老妪愤怒地扣在生事者头上白花花的豆花儿…… “四海归服啊……” 相父啊相父,你就是想做这个皇帝,也不用如此行事,回来,朕亲自禅位,看看你这位贤相又做何德事? “来人!”又一次向着外面高叫,手下展开了纸张,提起了朱笔。内侍进来,静候旨意。 “传黄门侍郎进见。” 不一会,侍郎进来叩首。刘禅将一纸旨意送到他手中:“朕命你速去祁山,将些圣旨交与相父。” 侍郎不敢多问,施礼告退,刘禅突然叫住他:“记住。八百里加急!” (第六回) 渭水河汨汨地流着,水声湍急而沉闷,一如岸边伫立之人的心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