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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孔明

[转]无衣

水霖铃

  一
  
  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刺破手指了,将这些称作“麻”的植物打剥干净的时候是很容易受伤的。我习惯性的将食指伸进口里吮着——刈麻是我的工作,所以这吮吸甜丝丝的血液的动作也成了我这差事的附属品。可奇怪的是,同在这麻田里劳作的女孩子的手却没有这么容易受伤。这也难怪,清癯干瘦,有的还呈现出骇人的褐色,那样的手,即便被刺出血来,也不会像我这样显眼的。
  
  只因为我长了一双与自己的身份极不相称的手,她们便常常打趣我:这样玉纤纤的手指上,应该有最华丽的指环,动作时也要能听到饰物叮叮作响才好。
  这种画面我曾不止一次的幻想过,不过不是甜蜜的罢了。
  
  我出生那年恰逢一场兵灾,使得民不聊生之外又加上了血腥和混乱。当阿姆逃到一片旷野中时,双腿再也走不动路了,于是发现了我,天缘凑巧以及阿姆的良善和小私心,使我活了下来,我有了名字叫“无衣”。
  
  我猜想,当时的我一定是赤条条的,所以阿姆才这么叫,“阿姆为什么给无衣取这个名字?无衣现在有衣,而且自己会织布裁衣。”我趴在阿姆的身边,仿佛在寻找一点母性的温暖。
  阿姆颤颤巍巍的抚着我的颈子,“这通体晶莹光滑的皮肤,衣裳自然就成了累赘……”
  直到阿姆故去的那个夜里,那个夜里,阿姆安详的牵着我伤痕累累的手,眼睛里笑出了泪。
  
  “是上天的安排吧,起初我还担心,一个女儿家怎能给我养老送终。可是无衣却用这双手养了阿姆这么久——如果是男孩,不知道已经战死多少次了。”
  “无衣是个有造化的姑娘,天公会保佑你的,阿姆也会看着你的。”
  “水莲花一样的好皮肤,准是你母亲那时——”
  十几年了,我第一次听阿姆讲这三个字!
  “我的母亲!阿姆,她是谁?在哪里?”我拼了命去挽回阿姆那即将逝去的意识。
  “她抱着你,在给你喂奶吧……可是哪里还会有奶水,要不是她颈上那道长长的伤口……你是活不下来的……”
  我像中了雷击一样,呆呆的看着从食指那道伤口浮出了殷红——它到底是血还是滋养我的乳汁……
  当视野中的死亡和意识里那个死亡重合的时候,我俯下身吻了一下阿姆冰冷的额头,“阿姆,你在天上一定要好好看着无衣。”
  
  我如约找到了这千亩麻田的主人,这城里最有钱的大庄主,我告诉他,我准备好了,一点牵挂也没有了。没想到他竟笑着摆了摆手,“做我的妹妹吧,我的妻妾已尽够了。”
  失去想念的人,即使再吃惊也不会触及心底最深的那个角落了。我成了庄主的妹妹,有了辉煌的氏族背景,不再无衣,也不再无依了。
  
  到我要嫁人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为什么大庄主仅仅需要一个妹妹。看到他倾尽家财向他的主公表现出的忠诚,我似乎是被感动了,我答应了他所有的请求——一辈子作他的妹妹,一辈子作他主人的妻。
  
  “无衣,活在这个乱世里的每个人都像是在赌博,我能用我的家财作赌注,可是多数人却不能,只有一条性命,他们只能去赌,能不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而你要赌的是前程……”我摆弄着面前排开的首饰,有最华丽的指环,有大小不一,成色上好的佩玉,足够它们在我的裙摆上叮叮作响的。“没想到我也成了赌注。”我拎起那件罗织了绚烂文饰的嫁衣,红花绫罗在我的面前呈现出一种浮幻的景象,仿佛要流淌到我的全身。
  “我是个商人,商贾可不会讲大义凛然的道理给你听。我只知道,如果我看错了人,就当我花钱买了个教训——我有本领重新开始。”
  
  “在这里跟她罗索什么,”二庄主摇晃着进来了,“大哥,三将军真好酒量。”他踩着奇怪的步伐终于挨到了我的身边,“你只管晓得朝云暮雨的事情就好,男人的事你不会懂的。”他伸手拂了一把我的脸,“差点忘记了,你是我的妹子。哈哈,哈哈……”
  大庄主那永远一团和气的脸上居然也现出了威严,他拉了那个醉鬼一路走了,不时还能听到他轻声的呵斥传进来。
  
  看来不需要计算三世因果,我这一世便种下了这许多的因果。我的性命是阿姆给的,可当满眼尽是青草白骨时,这样的活命并不能意味着什么——真正的朝不保夕使我们不得不日以继夜的流浪。躲避辚辚的战车,穿越横尸的旷野,经过无数无名的荒冢……而当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我面前,告诉我能够养我们一生一世的时候,为了让阿姆有生之年免于饥寒,我答应了他的条件,做他的妾。我庆幸他没有急于实践这个承诺,让我能够看着阿姆安然的离开乱世,而不带走一丝愧疚。不过这多少也因了这样的年景,就连他那样一个有钱有权的官人也不得不在滚滚烽烟里面寻找长久的生计。
  二
  
  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荆州——我最后将自己交给了这个地方。人总要从心底感到有了依归,才能够觉得安心,就像阿姆临终那永恒的微笑,而我也一样,真的觉得安心了。
  
  虽然南下之前的日子里,满是被俘,释放,再被俘,再释放……似乎应该有许多相濡以沫的温暖,牵肠挂肚的辛苦,以及久别重逢的喜悦。但是如果站在一个奴隶的视角,或仅仅单纯的去扮演一件货品的话,上述的种种是万难体会到的。
  放弃自由,不得不随时面对死亡,过着聚少离多,动荡不安的日子,对于我来说,那只是以往生活的翻版而已。
  
  面对我时时表现出来的无动于衷,坐在一边淌眼泪的女子会以为我悲戚过度。这可怜的女子啊……如果我有着和她一样的家室背景,我是决不会选这样一个男子的,然而她始终为丈夫的姓氏而骄傲,却不晓得也就是这个男人,将我们比作衣服,破掉便破掉,反正衣不如新。
  “别哭了,抓我们的人是不会伤害我们的。”望着那失魂落魄的惨白面容,我居然也动了心。
  “姐姐不晓得,我哪里是怕丧命,我是怕再也见不到刘郎,可怜他尚无子嗣。”
  
  我张了张口,想说些不中听的话,可是却忍下了。虽然我培养感情的尝试失败了,并不代表那女子不会成功,我是无权将她心目中的轻柔前景一手破坏掉的。或许她是那样一件“衣”,得到“人”的温存,便合成了“依”。而明显的,她已经找到了依恋,且依依不舍了。
  
  自从我改变了出身,嫁了人,我清寒的名字也一并消失了。可今晚我却强烈的感到了来自它的感召,它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想逃也逃不掉。那究竟是什么呢,会不会是临终承诺与我同在的阿姆,赐给我的一点启示呢。
  就在我疲惫的身体,寻到了母亲怀抱的温暖,欲恍惚睡去时,那痴心女子的自言自语,让我清静的思绪重又嘈杂了起来。
  “姐姐,如果有一天,我能有刘郎的骨肉,我会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他……因为他便是我的一切。”
  
  是啊,一个女子要从父,从夫,又从子的世界。而什么又是你的一切呢!你能保证那孩子可以和其他孩童自由地玩耍吗?你能保证他不用时时处处提心吊胆自己的安全吗?你能保证他将来不会为了生计而劳心劳力,终日疲于奔命吗?你能保护他不在敌人的倾轧算计中死去吗……
  望着她一样洁白光滑的脸上漾起了甜甜的笑,我再一次违心的成全了那难得的美丽和浪漫。
  三
  我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男子,他温润得就像一块玉。
  
  其时我正坐在正厅里面缝缝补补,因为那痴心的女子已经得偿所愿,终于追求到了她的一切,再无暇操持这些琐碎的活计了。她一心照顾的那个小生命,使出了浑身解数在与自己的母亲周旋着,所以内堂里充斥着孩子的哭闹和她手足无措的命令。这奇怪的孩子,从一降生便哭个不停,仿佛有满腹诉不完的委屈。
  
  听阿姆说过,新生儿的眼睛最干净,见到了世间的污浊,所以才会啼哭,而慢慢的看惯了就不再害怕了。一想到那双晨星一般的亮眼睛刚一睁开就要面对飘浮着的丑陋和罪恶,我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想想他们应该都到校场去了,我便选择了清静的正厅,偷来的一会儿恬然如风吹雾散,我竟旁若无人的轻声哼起了山谣。却没想到居然有人在这个时候过来。
  虽然那只是个儒气十足的长揖,可猛然间见到一个大活人立在目前,我却着实吃了一吓,手里的针不偏不倚的扎在了食指上。
  
  他来到这里已有月余,其间只是耳闻,并未见过。或说他年幼才疏,难有建树;或说孤傲轻狂,目中无人;却只有一个人时时向我叹息,漂泊半生,方才得遇知己。
  
  那让我好奇的知己,他长了一双让人一见难忘的黑眼睛,深邃澄澈,眼角微微挑向鬓间,极难得的长睫毛,又不时地为那双眼睛轻轻覆上一层阴影。
  我太专注于这百年难遇的风姿飘逸了,他与这世道真的有些格格不入。
  
  “夫人恕罪,那手……”一块素帕由他恭敬的双手奉着,我才发现手指上的一片殷红——我居然忘了疼——要在平常,我只消伸到口里吮一下,可在他面前,我却羞涩的接过了帕子,向他还了一礼。
  “先生是来寻主公的吧,主公现下在校场操练人马。”
  ……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竟觉得很轻松,仿佛见到幽暗重重的古老森林里透出了一道蓝色的天光。
  四
  这个小县城的夏日不比东海,是难得烈日的曝晒与骤雨的浇淋的。却只是为湿热的空气包裹着,在周遭弥漫着一切物什郁闷的喘息。
  然而在这种日子里,能够重新置身那广袤辽阔的田野,就算阳光蒸晒得再肆无忌惮,我也会觉得那是种恩赐。
  
  我又回到了我熟悉的麻田,又有机会将一束束洁白的丝纤纺织成衣了。不过这次是来帮助军匠们赶制号衣,约略三千件,给那些尚未经过战阵的大好青年。我不知道那是种光荣还是狂热,还是其他的什么,如此年轻,却不得不去接受死亡的挑战。
  “再剖得细致些吧。”我望着一盘盘粗糙的纤维,从心里面觉得不舒服。
  “夫人,时间赶不及了,据说曹军已经马不停蹄的南下了。兵士们要有衣穿,便只有这等粗麻了。”
  军匠们于这一点要比我有经验,何况我只是一个女人——我没再辩驳。
  
  “粗糙一些会更耐磨,更透气。”这居然又是他,在这里遇到了!他身边有三五个向导官随着,显然因公事而来。又是必恭必敬地施礼,才让我发现他手里抱了一大卷东西。
  “先生说的是。我不过觉得太粗糙会像丧服——曹军就要南下了吗?”
  “是。”
  “他到底要伤害多少无辜百姓才肯罢手。”
  “像毒蛊一样,消灭所有对手才会安心。”
  “那先生呢?会不会有朝一日也去作‘毒蛊’?”我太急于想知道他的想法了,这句话问的极不合身份,也太突然。
  他凝然半晌,又以平和的口气作了回复,“该来的总会来的,逃也逃不掉——夫人恕罪,亮还有公务在身。”
  “先生自便……”
  
  他和那几个向导官走远了,却有一股寒意袭遍我的全身。虽然他说每一句话都是用着最温雅的口气,但是那种眼神——我从未见过如此有力量的目光——它明确的告诉我,那风姿飘逸的外表之下,俨然有着一份万死不辞的决心。
  五
  没有风,一片乌云被推过来盖在了新野县的上空。
  “这会不会是不好的预兆呀,他们已经走了一天一夜了,还不见回来。”她和我一样,在门廊下焦急地张望着,不过怀里多了一个酣睡的孩子。
  
  虽然出征之前,我明确的窥到了他眼中的自信,但是我依然没有把握,战场上的生死相拼会让善良的人也失了人性,何况敌人并非良善——我曾亲眼见到那支军队屠戮无辜的百姓,所以我此刻的担心决不亚于身边那个盼夫得胜而归的女子。
  天空被一道道闪电割得支离破碎,猛然间炸裂的一个霹雷惊醒了她怀中的孩子。但是孩子的大哭也只让我们的注意力转移了一瞬。
  “姐姐,我真担心,十万大军——他们只有不足五千人马。新野县能不能保住?”
  “你还是抱斗儿进去吧,别吓坏他。”
  
  她点了点头,依依不舍的进屋去了。没有她在一边不断的提醒,时间仿佛没有那么漫长了。天空终于保不住矜持,泼洒下了白亮的线条,每一颗雨点打落在土地上,在我看来都是十分沉重的,伴着我的心跳,节奏愈加分明。
  
  不过终于给我盼到了,我遥遥的听到了士兵的欢呼——他们得胜回城了!我毫不犹豫的冲进了雨幕,然而将到正堂时,我停下了,我听到了三将军的声音:“幸亏这雨晚来了半日,不然火攻之计便施展不出了。”
  
  “曹军残兵败退时,想必满身泥水,狼狈不堪。”这是二将军的声音。甚至还有子龙:“若不是天降大雨,战场还能收拾得细致一些,山野里尽是曹军兵械。”
  
  “大家都多付辛苦,才能打了个漂亮仗,呆会儿到营中庆功。”这个人是我的丈夫,所有人的主公,我还听到了许多人贺功的言语,却独独没有“他”。我的心被一条绳紧紧地捆了起来,我多希望是雨的声音太响了,使我听不到他的说话。
  
  不过我还是探身张望了一下,原来他一直默然的随在主公身边,大堂内灯火通明,我能清楚的看到,主公会时不时的紧紧抓一下他的手,可是他的眼中并没有其他人的喜悦,相反却是凄凉的。
  “姐姐,太好了,刘郎他们全胜而归。”她娇弱的身子在大雨中显得那么单薄,却也像我一样,没有任何遮蔽的东西在手。
  我扯起自己的衣袖帮她遮雨,“我们回去吧,他们这庆功宴一时完结不了。知道‘他’安然无恙我便放心了。”
  “是呀,我方才遇上简先生,他说主公不仅没受伤,反倒神勇不减当年!”
  我不禁暗自苦笑了一下,挽着她小跑回了后堂。
  六
  
  英雄们得胜的热烈情绪将阴霾一扫而光,甚至连他们一天一夜里诱敌、火攻、厮杀之后所应有的疲劳也不见了。我给主公换上了一身还算光鲜的衣裳,红是朱红,黄是金黄。他此时的兴致格外的高,去主持庆功宴了——从他身上,我找不到适才偷望到的那种凄凉。
  “姐姐,来看这是什么,全湿透了。”原来她在收拾方才主公换下的满是血污又拖泥带水的征衣。
  
  “是地形图。”我就她手中接过,展开看着,整个荆楚之地的山岳、城邑、河川,只可惜全被雨水浸了,不像地图,反倒有几分像清远的水墨山水了。
  “这么大一幅,亏他还带在身上。”
  
  “行军作战,自然要知道地势地貌,何况此役便是借了狭路密林才能得胜。”我将图铺平在了案上,却越看越觉得眼熟。那日在田里遇到时,他手中捧的莫不就是。何况还有向导官随着,应该便是在勘画地图了。“这是军师为主公绘制的地图,如此辛苦,他怎么也不收好了,真真可惜!”我的语气里居然不自觉的带出了责备……
  
  “手绘的即使不被雨淋,用久了也会失色的,倒不如绣上一幅——一定耐用!”她说话时甜蜜蜜的笑容说明她在开玩笑,男人哪里会穿针引线呢,何况又是这么大一张地图。
  
  我也随着她笑了笑,便又端详起了那幅图,稀疏的村落,无名的溪流都曾被他细细的描画过,还标注了不同的植被——这是一份多么珍贵的心血啊,它甚至给了我一种很微妙的情感呢,因为那片田野也在图上依稀可辨。
  ……
  
  得胜的欢笑还回荡在耳边的时候,我们却不得不迫于南下曹军的兵势移居樊城了。荆州牧病逝的消息传来,我见到了他急匆匆的赶来,像我们初见的那天一样,我同着阿斗在院子里玩耍,主公去了营里操练人马。
  “夫人,主公何在?”看得出他十分着急,居然忘了施礼。
  “主公在城外营中。”
  他转身便要走,被我叫住了,“先生有急事。”
  “是,夫人恕罪,刘荆州身故要赶快通知主公,迟了荆州便为他人所有了。”
  我隐约觉得有大事要发生了,看到他急着走却又怕失礼的样子,我微微一笑,把阿斗暂时交给了他,“先生等一等,我有东西要交给先生。”
  他看了我打开的东西,着实吃了一惊。我为他修好了那幅“水墨山水”,用五色丝线,记不得花了多少时辰,总之我终于办到了。
  “多谢夫人,这……”他抚摸着那上面凸出的一针一线,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我。
  “先生不必多虑,当这是为主公绣的吧,以后行军作战一定用得上。”其实我很想问他一句言语,但是觉得很唐突没敢开口。
  他这回倒不似先前那般着急了,正正的给我施了一礼。然而他并没有马上走,“夫人有什么话要对亮说吗?”
  
  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洞察力,他的心思。我笑了笑,想尽量表现得轻松一点,可我还是说出了心里话。“我有些怕——奇怪的是自从来到荆州以后我开始怕死了——这之前我却是随时准备着的,一点也不在乎。”
  
  我的话对他起了极大的触动作用,他很意外,但随即又回复了那惯有的平和。“博望坡那一夜,我们离死亡近在咫尺。一个曹兵就倒在了我的马前,死之前却还一直念着自己的母亲。”
  “对他的母亲而言,他或许是她生活的全部,而我们很轻易的就拿走了那全部。”我忽然想起了甘儿的言语,用在这里真的很贴切。
  
  “但是对于一场战争,他的性命也许不值一钱,除非他是个将军,或者立下了战功。”主公居然出现在了我们身旁,而且听去了我们最后一句话,“先生,刘景升病故,刘琮这幼子居然被立为荆州之主。”
  “亮正要与主公商量此事。”
  
  看着他们进去,我便抱了阿斗离开了。不过我已经很满足了,因为我一直想要寻找将这乱世视为一个错误的人。他应该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应该认为屠戮无辜百姓是一种罪恶;而同时并不会冷眼旁观的只作一个看客,对这个世道采取奚落的态度;更重要的,他会珍惜每一个生命,人世茫茫,众生苦恼,他要做的却不是偷闲,而是荷天下之重任。
  七
  
  我会怎么死去,这问题我在不同时期会有不同的答案。与阿姆流浪的时候,我认为自己随时都会死;接受糜竺的恩赐的时候,我觉得也许我会死在一个默默无闻的夜里,也许是自杀;而自从跟随了主公,我把自己的死早就看成了理所当然,因为他的仇家太多了,任是谁都可以将我作为要挟他的筹码,只不过他能否受到要挟倒是另一回事了。可是自从来了荆州,我居然有了偷生的念头,因为我的生活被点亮了。我不再想像有一天我会无奈的死去,也不情愿无奈的死去了,但是我还是一步步的走近了死亡,而且是极端无奈的。
  
  我抬眼望着天空,它蓝得让人发愁——这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为什么会应在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逃亡上呢!迷蒙的江面上船队惶惶然如过江之鲫,百姓们东奔西走在找寻幸存的亲人,还有遥遥传来的呵斥声,呵斥自己的部众作速开船。是我在发呆的缘故,才会被一个哭哭啼啼、面色煞白的女人狠狠撞了一下,险些跌坐在地上——要不是他伸手扶住了我。我们一起目送那个女子奔到了远处,投进自己丈夫的怀抱。她让我想起我也是有丈夫的呀,尤其在这种时候。
  “主公吩咐了子龙保护二位夫人和公子,子龙马上就会赶来。”
  “主公呢?是不是已经过江了?”甘儿非常着急,自从知道曹军给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开始,我们就一直没见到主公。
  “主公应该和二将军在调度船只辎重。”
  “那先生为什么走得这么迟,没有和主公在一起?”而我则关心另外一个人。
  他从袖里取出了我十分熟悉的一卷东西,“我回去取这个耽搁了一会儿。”
  可想而知,我当时的那份欣喜是任何的笔墨和语言也表达不出的,在这个多一分耽搁便多一分危险的时候,他居然会跑回去取那张图……
  ……
  
  如果主公听从了他的劝告,或许我们现在不会是这副狼狈的样子。但是首次听到主公说出了“不忍”二字,他们便都没有勉强对方。所以我们只有继续着逃亡,跟随的人不仅没有减少,反倒又增加了许多。但是周围的人们多是不能操戈打仗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他们除了啼哭便是叹气,而困倦则笼罩着所有人——主公不得不下令暂时的休息一下,尽管他强调了是暂时和警惕的休整,但是许多人还是沉沉的睡着了,睡得那样安静、酣沉,四周只剩下了偶尔传来的马的嘶声。
  
  很久没有出现在我梦中的阿姆居然若隐若现,飘飘荡荡的出现了。她对我柔和的笑着,让我好好的去珍视最后的一缕幸福,阿姆的面庞逼真得让人留恋,让人不愿醒来,可奇怪的是,我居然很清楚自己是在做梦,而且迅速的醒来了。最后的幸福……那究竟是什么?
  
  一段沉沉的歌声飘进了我的耳朵,远处微弱的营火旁静静的坐着一个人,我可以断定那是谁,凭着他的歌声。但是他的歌声就像是这夜幕一样静,一样低沉,以至于我听不清那词句。
  “先生不去休息,却在这里吟唱。”我轻轻的坐在了他的身边。
  “睡不着,这夜太静了,静得有些怕人。”
  “先生也害怕么?在唱什么?”
  “唱一曲叫《无衣》的秦地歌谣,给自己鼓鼓劲——我似乎都能听到曹操大军震天动地的行进声了,但又不能不休息,这些百姓……”
  “‘抱时无衣,襦复无里。’这些百姓比我当年要幸福许多了,至少有个主公会收留他们,带着他们一起逃亡。”
  他不解我所说的逃亡,但是我没有想去给他解释,他也没有追问,只把它当作乱世里谁都会有的一段遭遇来理解了。
  
  他从袖中掏出了那地图,借着火光,他对我说只要能够躲过曹操,平安到了江陵,便可以作长远的打算了。我问他我们现下是在哪里,他推算了一阵行程,给我确定的指了指图上那个叫当阳的地方,“应该就是这里了,没有多少高山,明天的路应该不太难走。”
  八
  
  明天的路,真希望此刻我脚下踏的是我曾经想象到的“明天的路”。但它偏偏不是,更糟的是,我居然带着阿斗在身边。我非常后悔当时会从甘儿手里接过这个孩子,我为什么要骑马骑得那么稳当呢,如果我和她一样的摇摇晃晃的话,现在我就不会拖累了这个无辜的孩子。
  
  环顾四周,白石嶙峋,没有一个人影,至少说明这里没有追兵。阿斗的小脸贴在我的胸口上,狭小的空间里交织着我们的喘息,只是我的要沉重好多。我尽量把他抱得高一些,免得让他的襁褓染到血迹——一柄不知从哪里伸过来的长剑刺中了我,我竟亲眼见到鲜血从那道伤口中涌了出来,不敢相信,难道上天真的要把我和我所留恋的世界分开了吗?我精疲力尽的撑到了一堵墙边,回想几个时辰之前我的那份恐惧,现在想来我更加担心手上抱着的这个孩子。
  
  阿斗才不理会我此刻的心境有多么复杂,一个劲的哭着,或许他知道我即将陷入一种虚无的境界,再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了,所以在拼命的提醒着我。我猜到他是饿了,“婴在股掌,断其哺乳”,这么狠毒的作法,居然形容的就是我……说来也奇怪,我从没有见过我的母亲,但是此刻我便觉得她就在我的身边,那个用自己的鲜血救活了自己孩子的母亲。
  
  我把手指伸到了口里——只有这次我是为了让它流血。阿斗不再拼命的哭闹了,我真的觉得世界好安静,静得让我想好好睡一下——谁让我昨天晚上没有好好休息,跑出来听他唱歌呢……
  奇怪的幻觉吧,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熟悉的口气,“夫人!夫人……”
  我真的把他等到了吗——这个意外也太让人高兴了。
  但是睁开眼睛,我见到的不是他,是子龙,满身的血迹,让我费力的辨认了好久才认出来。“子龙……”
  “夫人快上马吧,我保护夫人和小主人出重围。”
  
  能出重围就能再见到他了呀,我把手伸给了子龙,想让他拉我起来。可是我忽然发现了问题,我们两个人加上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却只有一匹战马,而且它的腹部正痉挛性的、不规则的一起一伏的动作着,显然马比人还要疲累。于是我将伸了一半的手又缩了回来,却双手将阿斗捧了过去,“将军抱好阿斗,一定要交到主公和甘夫人的手上。”
  子龙没有接,只作速的催促着,“夫人快抱小主人上马,迟了追兵就到了。”
  
  我何尝不想上马,何尝不想亲自带着阿斗再回到安全的地方。可是我已经明显的感觉到了生命在一点点的从我的身体里面流失着,只是迟早的问题了——我不能拖累了我不想拖累的人。这最后的天空还是那么蓝,色调很美妙,它让我将一切恐惧都暂时的搁置起来了。我又看了一眼阿斗甜甜的笑,他睡得正好,我有些不忍心打搅他。
  
  “子龙,阿斗就交给你了。”我第一次这么突然的把这孩子丢在一边,而且是最后一次了。我极精准的投入了我最后的归宿,那是一口近在咫尺的枯井。子龙的反应真是出奇的快,我感觉到了他想拼命的抓住我,但是他抓在手里的却只是我的一件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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