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幸得入隆中,伴君扶韵伴君耕。不期花下别君后,千载不见已成翁。
年年花为盼君开,岁岁香幽君不在。盼君早展凌云志,白头身倦当归来。 ——题记 我只是隆中的一株红梅。 千年的时光恍惚而过,我的记忆已随着容颜一并枯老。浮生若梦,许多往事似烟云一般模糊、消散。孤立于千载风霜,无边的落寞中,我已不知自己为什么还在守望着,又还在守望着什么。只晓得,岁月一直在流逝着,一年又一年。 不知多少次,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着: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仰面观火虚,疑是玉龙斗。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 这声音,是那样的清亮而悠远。独叹梅花瘦……我心里轻念着。那分明是先生,是先生的、令我永世不能忘却的《梁甫吟》啊! 可先生,我一直不明白的是,既然您永远不会归来,又为何要留下这些哀伤的回忆,萦绕在我心间,剪不断,理还乱,挥不开,吹不散? 物是人非事事休,而我却已无法流泪。彻骨的悲凉伴着寒风袭来,几片花瓣从我枝上飘坠而下——那不是零星的泪,而是凝结的血。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是先生亲手把我栽在溪桥边,他的茅庐旁。于是,我就在那里扎下了根。 竹篱茅舍自甘心——我真的好喜爱这片湿润的土壤和周围的一切,屋后的竹林、飘香的麦花、闲逸的白云……甚至包括冬天的冰雪。因为我会在冬天绽放出最美丽的花朵,还会听到先生吟《梁甫》中的那句“独叹梅花瘦”。我会欣喜的想,这句诗是他专为我而写的,而后兴奋半天,连花瓣也更罩上一层红晕。真像个孩子,我是这样看自己的。 那我又怎样看先生呢?在我的印象里,先生在隆中,永远是那么年轻,又那么智慧、冷静,洒脱超然中有着几分仙风道骨。他的嘴角总是带着从容的微笑,他的眼神总是平静而邈远,有时还会流出一丝不易捕捉到的狡黠。狡黠……那大概是聪明得过分了吧,我笑着想。很喜欢凝神安静地看着他,猜测他的心思,尽管,那似乎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然而我最喜欢做的还是听先生弹琴。先生会坐在我身边那块平整的白石上,在水流泠然的伴奏声中,抚琴一曲。那琴声,比溪水更澄澈,比月光更高洁,比竹林更清幽淡雅,比寒烟更缥缈悠长。纷纷扬扬的音符,就这样流出他的指尖,淌进我的心田,我早已不知今夕何夕。 可突然,琴声于平缓飘逸中陡转急促、高昂、凌越。琴弦动处,我似乎看到了层出不穷的风起云涌,波浪翻腾——直上万古云霄。诧异中,琴声里的豪情和气魄把我感染,使我浑然忘我,又茫然自失起来。我突然清醒地意识到,先生是如此有胸襟和抱负的人,隆中留不住他,因为他心中所牵系的,是四海,是无限江山。他……终会去更远的地方扬翔。他固然是淡泊宁静的人,但他心底,分明是燃烧的火焰。更何况,淡泊宁静原也是为了明志与致远。 刹那间,我感到了一丝隐隐的悲哀,不仅是因为先生终会离开,而更是因为,不知为何,我竟从他的琴声中听出了秋风一般莫名的萧瑟与苍凉。 隆中的宁静,终于在一年春天的午后,被三人三骑打破了。为首那个名叫刘备刘玄德的将军,第三次从我的身旁走过,叩开了木门。“吱呀”一声,后世所传颂的隆中对,由此展开。刘备和先生促膝长谈了起来,我听不清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只看到,先生在挂图中指点着江山,目光仍是那样深邃。而刘备,这个被人称作“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脸上竟露出了掩藏不住的惊讶与喜悦。 先生终究是应允出山了。 他要离开了,我对自己说。我早就知道这一天终会来临,只是稍感它来得太快了些。 这一年,先生只有二十七岁。 夜深了。先生从屋内走出,抱膝而坐,凝望着天上那轮明月,洒下如水一般的清辉。我茫然的看着他。良久,先生站起身来,又走到瑶琴边,拨动了琴弦。 琴声今夜竟是如此的动听,徘徊着,迟迟久久不肯分离: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 乐躬耕于陇亩兮,吾爱吾庐。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逢明主于一朝兮,更有何迟?展经纶于天下兮,开创滋基。 救生命于涂炭兮,到处平夷。 立功名于金石兮,拂袖而归。 听见了么,先生在说,拂袖而归。大业成后,他会回来的。 我似乎看到了汉室统一的那一刻,他站在故都洛阳的高巅上,带着一如既往的、从容而又极淡的笑,迎着风,傲世独立。却于万生的瞩目中,挥一挥衣袖,转身而回。 这是一幅怎样的场景?我想象着,陶醉着——是的,是陶醉。那一定是永恒的瞬间罢,只有先生才有这种风采。 归去来兮,不是先生你的夙愿么?为了这一刻,我愿意等待。等待隆中的清风明月重回你的怀抱,听你抚琴。既然这样,我会永远留守在隆中,期望着你的归来。 守望……这是一个很美丽的词语。我也曾那样天真地认为,这个词的结果,会和它本身一样美丽。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林间的薄雾洒在地面上,我仔细听着先生每一句告别的话语,让它们在我记忆中比年轮更深刻。 先生出山了,在疾驰的快马上,清风的吹拂下。他回首望了望,又挥一挥手,随着刘备一起远去。他在这春光下的含笑言别中,羽扇纶巾赴征尘。 于是,他的事迹,带着他的传奇,在世间广为传颂开了。我听说,那个刘玄德,在刚认识他几天时,就说了“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这样的话。是的,他是刘备的军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指挥若定,叱咤风云。他的智慧、他的气质、他的冷静从容、他的深谋远虑,无不令人赞叹和折服。 于是,不到十年的时间,昔日里几乎是穷途末路的刘备,在先生的帮助下,如日中天,所谓鱼得水则化为龙,他真的飞腾起来了——先取荆州后取川,成王称帝,占得了三分天下。 我能够感觉到,先生已经离他的梦想那么近,几乎是触手可及。我为他而感到欣喜。只是,这种欣喜丝毫不能使我减却自己的思念。 不能减却,也不会增添——因为它从一开始,就已经深得足以把我淹没。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尽管我知道,世人所喜欢说的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但我心里一直更爱说第一句。因为《诗经》里的原话是: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不喜欢“萧”字,因为“萧”是“萧瑟秋风”的“萧”,我对秋风有一种与天俱来的感伤和畏惧;而“葛”呢,就在先生的名字里。所以,我情愿让它显得短那么一点点。更何况,相比流年来说,无论是三月还是三年,都太短暂了,它们的差异,对于我而言,都是不足论的。 是的,无论多长时间,对于我来说,都不算什么。我有着足够的毅力与信念去守望,为此,我可以欺霜,可以傲雪,可以凌寒,我会一直执着地望着他所在的方向,无论多少年。因为——正如古曲所说,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人们都在赞美着梅的坚韧、顽强,却不知,我那倔强灵魂的支撑,只是等待他归来一刻的温馨和永恒。 的确,我无所畏惧,唯一怕的,仅仅是那一刻会渺然无期。但不知为何,这种隐隐的带着担忧的预感,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驱散。 后世有个叫鲁迅的作家说过一句话:“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起来。”现在看来,这句话真的是很精辟、很准确。 鲁迅……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笔名起得和“陆逊”那么像。 陆逊,那个火烧连营七百里的东吴统帅,在彝陵,一把火就烧掉了季汉的十几万精兵。 然而所烧碎的仅仅是这些么?不。更有刘备吞吴的雄心壮志、先生辛苦劳累十几年创下的基业。烧碎的还有梦,先生的一统中原的梦,以及我的、那个令我自为陶醉的梦。 一切,如同晴天霹雳一般。 转瞬间,梦已冷了、残了、碎了,可先生仍要坚忍地把那些零零散散的碎片拾起来,拼合在一起,而后继续下去。正如重新收拾刘备留下的烂摊子,那个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的国家,蜀汉。 可那是多么艰难!面对一个疲弊的益州,精兵良将死伤大半,北魏东吴虎视眈眈,汉中南中纷纷造反,而那众多文武朝臣,都妄想着苟且偷安……哦,忘了,还有一个昏庸懦弱、不思进取的后主刘禅。先生简直是如履薄冰,又怎能不谨慎呢? 我知道,他已不再是昔日隆中里那个谈笑风生、对月抚琴的少年了,而是一个智慧而又劳苦的丞相。我更知道,后世的人们说起先生来,最先想起和吟诵的将不再是《梁甫吟》,而会是《出师表》。那是先生自己选择的道路,我理解——可为何,我总会在同时感到怅惘和辛酸? 我看不到,但我能想象到,多少个深夜,万籁俱寂,只有相府的烛光还在摇曳着,温暖着清冷的书房,照亮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先生为了国家呕心沥血,清理内政,恢复经济,而后南征北伐。缠绕在他的身边的、大大小小的事务,太多、太广又太细了,可他,都要考虑到、都要谋划好,统筹兼顾——唯一顾不上的,是自己的身体。 我想,这就是先生,这是他的风格。为此,他无悔,我无言。 他就这样忙碌着,一任白发生在他的双鬓,一任憔悴写进他的容颜,一任许久不弹的瑶琴积满了灰尘。是啊,那瑶琴,已被他在百忙之中,冷落了。那么关于隆中的记忆呢,难道也被他尘封起来,让一切归于沉寂么?否则,又为何,他口中不再吟唱《梁甫》,笔下却分明书写着《出师》…… 是么,先生,我的守望,换来的却是你的遗忘。我明白,你不属于隆中,但你又是否知道,隆中永远是属于你的,无论你是军师也好、丞相也罢。这里的清风明月属于你,寒梅瘦竹属于你,猿鹤琴书属于你……它们都在一直等待着,只因为那个美丽得有些飘然乃至虚幻的词语:拂袖而归。为此,我是那样虔诚地守望着,那样认真地、抽展开片片火红的花瓣,照在紧锁的茅庐屋墙上,把它照得和你的名字一般明亮。我更希望,它所照亮的,是你的归途。 你……可知? 然而,我日渐忧伤地意识到,这个希望,已和北伐的胜利一样,越来越渺茫了。甚至觉得,我仅仅似是在追逐一个不可能真实存在的影子。 那先生呢?我说不清。不知在他心中,北伐是否也似在追逐一种虚幻呢?还是为了以攻为守?抑或,真的坚信能够北定中原?就像《出师表》中说的那样,恢复汉室,还于旧都…… 我眼前又浮现出隆中时他的那抹笑容。这告诉我,他绝不是所谓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在他看来,成败是全靠人谋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句话,可以安慰得了别人,却安慰不了他。既是如此,事情便没有可为与不可为之分。再渺茫的希望也可以给他坚定的信念,因为他的目光总是那样的长远。他自信于自己的才智,可以解决一个个的艰难险阻。没有什么可以使他望而却步。缺少兵力么?他会想出能够以一当十的办法,比如制出连弩,比如演化八阵;运粮困难么?他会造出那令世人惊讶的运粮工具木牛流马…… 奈何,一次一次的北伐,的确取得了不少胜利,却无奈最终劳而无功,空劳心神。人们只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却不知,在这时来运去之间,是非成败,已是转头而空。于是,说不尽的辛酸与无奈浓缩在他那声长久的叹息和那个黯然的背影中。而后,只有重新再来。 可时不我待,时间无情的流逝着,留不下多少机会了,就连他日益憔悴的身体也成了完成心愿的拖累。可即使这样,他还要夙兴夜寐,在灯下,扶病理事。中军帐外,月光静默着,只有落叶仍在寒风下簌簌得响着,似乎在提醒着帐里的人,夜深了,真的,夜已经很深了。 建兴十二年,六出祁山,屯兵五丈原。 食少事繁,岂能久乎?这是司马懿说的。是他笑着说的。 想到这里,不觉心痛如绞。我迫切的想要知道有关先生的一切消息,却又无以名状地害怕。自隆中一别后,整整二十七年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不知道二十七载的悠悠岁月是怎样白了他的鬓发、老去他的容颜。我只明白,他再也不会回来了。真的。其实,从听说那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时,就应明白了;不,早在他离开隆中时,就该知晓了。这,本就是一场无来由的悲剧。 我听到了心碎的声音。 只知道,他的病情越来越重了,会很厉害的咳嗽,咳出血来。我不知在此时,他是否会觉得疲惫,又是否还会忆起隆中。又或许,他还是在笑么?淡淡地笑着,咳出新的血液,点点滴滴。 原来,哀伤一旦与智慧相结合,就会变成凄美,凄美得无与伦比。 我以前曾经后悔过,后悔自己为什么生为红色,却不是他羽扇一样的洁白。如今。我明白了。红色,是血蔓延开的颜色。 后面的事,我不需、也不想再赘述什么了。因为星落秋风五丈原的悲剧,已被后人讲述了一遍又一遍,更凭空增添了许多悲哀的故事,渲染尽了悲凉。 我独立溪桥边,茅舍旁,一立就是千年。奈何这千年的孤独,也只是一段毫无意义甚至毫无道理的哀伤。为五丈原的悲剧,作上最后的注脚。 我已不知我是为谁而生、我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 就连隆中也已经什么都不是了。失去了先生的隆中,将永远仅仅是一个缅怀的所在。人们在茅庐前驻足,观赏着,谈论着,而我则是淡漠地看着他们。我知道,再也不会有人,走到我身边,吟一句“独叹梅花瘦”了。 有时,依稀间,隐约看到许多年前,先生还是那样的年轻,他就坐在树阴下,和朋友们聊谈着。他说,以诸君的才能,能做刺史郡守,可保一方富足平安。朋友们笑了,问他,如果在“诸君”中间加一个“葛”字呢?我印象很深,当时先生仍是从容自若的神色,抱膝而坐,笑而不答——真的,他笑起来的样子,唇角和眉眼间,都是非常好看的。 可定下神来时,就会清醒地发现,一切仅仅是幻觉——仿佛根本未曾真实存在过。 眼前模糊开来,我感到了天旋地转。 原来苍天竟是这样的残酷无情。枉负了他的满腹经纶,枉负了我这血一般殷红的等待与守望。把这一切,都付与秋风,吹散。 听人说,那个秋风起的地方,五丈原,已成了千古销魂之地。即使在烟花三月前往,所看到的,也只是一片萧瑟悲凉的秋景。 又听人说,五丈原低陷、塌裂了。人因为它经不起那铺天盖地的悲哀;我却想,那也是因为,它承受不住那份千年的、空前绝后却又无因无果的,守望。 完。 ——写于2005,清明 ---------------------------------- 作者附记: 的确是清明时候写的,四月五号开始,可是很难抽出时间来,拖拖拉拉,到今天才写完。就是今天,写作也写到两点,过了犯困的时候,就睡不着了。索性爬起来,把它写完,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写完以后,看看表,五点二十。就又睡了一个多钟头,然后上学去。惊讶的是今天竟然一点都不困。我发现原来自己是很能熬夜的。现在我继承丞相的优良品质真是越来越多了。 可是写到后来就毫无章法了,跟说梦话似的。觉得后面很烂的感觉。文不对题了。连自己都不敢再看第二遍。权且……作为一种纪念吧。 题材不新。不过是清明时节,我想应该为孔明写些东西,但心里空荡荡的,不知写些什么,于是搜罗中考作文题目,从中找了一个“守望”,写出来,聊以寄托追思而已。 还有许多语言,是从以前我写的一些文章里摘出来的,印象深了,信手拈来……也用不出新的了,所以自己都觉得很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前面那首诗,还有这个构思,都是从隆中故人很久一篇文章里寻来的。那句诗找不到原文了,是凭记忆写的,也不知对不对。 这个清明节,就是这么过来的。一点情绪也没有。桃花上周日考试的时候还开的那么艳,缀满了枝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么。不知今天怎么了,掉了一大半,枝头剩下的也全都枯蔫了,一地粉红的花瓣,看得人心疼。桃花,真是一种薄命的花儿啊。比梅花更薄命。梅花的确不薄命,只是苦命罢了。别说人面不知何处去,连桃花也不复笑春风了。所以刘备也不用去慨叹什么桃园依旧,兄弟不再,多花点儿心思照顾好自己家丞相就够了。别累着他,还要让他少熬点儿夜,连毛主席都教导我们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过也不知道某丞相听不听他们皇帝的呢。 又开始唠叨了。 现在也觉得,这枝梅花挺小家子气的。比如说,假如是我吧。随着孔明怎么去好了。我管他呢……而且,一口一个先生,真是不太习惯。很酸的感觉。可是,清明那天些下的开头是这样的,后来也就改不过来了。不过,对于孔明,其实一旦想到他,一些哀伤的情绪就会自然而然的流露出。原无需去刻意做什么的。真的是很神奇。 就这些吧,突然觉得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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