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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棺椁入土了,大王……” 侍者小声地在刘备耳旁说。 双眼一直含着泪,呆呆地望着那静静放入坑穴的棺木,抬手将被风吹起来的一缕白发拢了拢,默默地迈步上前。有些费劲地弯腰,用力地抓起了一把泥土。刘备的手有些颤,想说些什么,但是嘴唇却僵冷地张不开。旁边的随员过来挽住他,他轻轻地摆脱了他们,又往前走了几步,更专注地望着那黑漆的木棺,半晌,缓缓地扬起手,一阵风过,那泥土吹散了,顺着刘备的指缝洒了下来。扑扑地落在了棺木上。 祭礼高唱着:“封穴——”。 二十名虎贲齐齐地扬起了锹镐,霎时哭声一片。 刘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声地叹息着:“公佑……走好。” 一连几天,刘备的脸上始终如成都的天气,阴气森森。那个随和平易,又豪爽慈祥的老人像是变了个人。时常一个人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汉中王府的花园里发愣。侍者们也是面面相觑,无论说什么,刘备总是那副无所谓的表情,淡淡地一笑,随即又回整了面容。 他靠在湖心小亭的栏杆上,闭着眼,眼前尽是孙乾那忠厚、和善的面庞。那个在他极端困顿时,一次次让他渡过难关的人,如今也离他而去了。浑浊的老泪顺着眼角往外浸着。刘备也不去擦,只管让它流。 “启奏大王。” 刘备闭着眼,一动不动。 “军师将军巡视东川已回,在宫外候见。” 眼睛使劲地闭紧了,猛地睁开,刷地站起身,急急地往外走。恨回廊九曲太长,怨深宫千重愈密。到了后来,竟似小跑一般了。 孔明在外殿等着刘备,羽扇轻摇着,昔日那个自信满满的、唇边永远漾着让人琢磨不透的笑意的年轻军师,如今更添了成熟、智慧的风度。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孔明从座位上起身,及至见到了刘备,他趋步迎了上去,恭敬地欲行大礼。 “大王……”。 刘备没有容他倒身下拜,双手将他的肩抱住,“孔明,你可回来了。”泪水打开了匣门,没有止意。“公佑……殁了。” 孔明的眼睛也红了。他搀着刘备,安抚着他。“大王节哀。” 刘备一边擦着眼睛,一边拉着孔明的手,“你跟我来。” 两个人又顺着弯曲的回廊向着湖心小亭的方向走去,到了亭子里,刘备的情绪平稳多了。孔明扶着他坐下,自己退在一旁侍立着。刘备擦着眼睛,不满地望着他,用手示意着,让他坐下来。孔明又施了一礼:“臣谢坐。”方规规矩矩地坐了。 刘备吩咐侍者去拿果品,为孔明烹茶。孔明又起身欲谢,刘备有些着恼,侧着脸冷冷地望着他:“军师好像和我越来越生分了?” 孔明看了看刘备,笑了笑。未置可否。 刘备又缓和了眼神,拉过孔明的手拍了拍:“别和我生分。你这样,让我不自在。” 孔明小声地说:“如今,您已是汉中王了。行止若无分寸,会让朝臣无状,无状则神散,神散则做事不专……” “好了好了,我懂,我都懂。”刘备苦笑着。“可是这里有别人吗?啊?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看着就来气。我告诉你诸葛孔明,现在你必须给我随便点!” 孔明盯着他半晌,刘备一点也不回避他的目光,仿佛是个执拗的孩子,孔明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好好。遵命。” 说着,将身子向后一仰,双腿屈起,两手抱住了膝。然后又看看刘备,仿佛在问:“这总行了吧?” 刘备对他这个姿势十分满意。脸上又见笑意,摇摇头:“孔明,你知道吗?你变了,我有时候都怕见你。” “哈!这可不要乱说。大王……” “你看,又来了吧,什么大王?我听着就跟叫土匪似的。” “主公。” “嗯。这个好。你看人家益德,见了我就是‘大哥’,痛快,我一听见这个,我心里就跟打开两扇门似的了。” 孔明摇摇头:“主公,亮有言在先,当着旁人,我可不能如此。” 刘备笑叹了一声:“唉,你说你,简宪和为人狂放不羁,当着我他都没有半分礼仪,你知道不知道,他硬是让你吓怕了呢。” “亮这么可怕吗?”孔明笑问。 “那天我跟他议事,他半躺着跟我说话,我说他没规矩,他说他老了,坐不住了,这个家伙。后来,门口的侍卫忽然叫了一句‘军师到’,你猜怎么样?” 刘备说的兴致勃勃。孔明歪着头看着他。刘备将手一抱:“嘿!他噌的一下就起来了。坐得比树都直。” 二人哈哈大笑起来。刘备笑过,眼里又浮上泪:“唉,宪和也去了一年多了。孝直那样一个坏脾气,说没也没了。子仲又病病歪歪。” 孔明将头枕在了膝上,还是歪着脸看着刘备。 “人生皆如此。主公,你太重感情了。不过,这是做你的臣子的最大的幸运。” 刘备笑了笑:“云长远在荆州,益德镇守巴西。子龙像个闷嘴的葫芦。谁能跟我说说体己话呀。你看我当了这个汉中王。孔明,我说这话,你别寒心,真不如我在新野的时候……快乐。” 孔明点点头:“我理解。可是,这是没办法的事。主公要创业,难免要失去很多。” “我知道。我懂。所以,我身边只有你了,你不要和我生分。我现在唯一高兴的,就是云长还在,益德还在”。他又拍拍孔明的手:“你还在。” 正在说着,黄门侍者匆匆走进来:“启禀大王,荆州急件。” 君臣二人一起坐正了身子。 二 对于刘备来说,他的天在瞬间崩塌了。关羽的败亡,荆州的陷落,这一切来的是如此的突兀,让人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可笑自己还在幻想着二弟进攻樊城,与成都的大军一起出击,向着隆中对里提出来的“出荆州之兵以向宛洛,率西川之士以出秦川”的宏图大业前进。那百姓们“箪食壶浆”的动人场面仿佛已经离他很近很近了。 可事实比海市蜃楼更让人绝望。 坏消息纷至沓来,曹丕竟然废汉自立了。四百年的大汉朝一掸指间成了汉室遗老梦中的繁华。 本来听闻关羽的噩耗,刘备便下了命令要马踏东吴。可是不料,年将花甲的他,受不了一个又一个的打击,终于倒在了榻上。 侍臣悄无声息地守卫在一旁。苍老的刘备直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描金帐顶。眼角的泪光似闪着骇人的红色。 孔明轻轻地走进来,用眼睛询问着刘备贴身的侍臣,侍臣微叹地摇了摇头。将目光移到榻前的食案上,食器里满满的,分毫未动。 孔明同情地向着侍臣们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些忠心的侍卫衣不解带地侍奉主公也是十分疲劳了。他将羽扇轻轻摆了摆,示意他们下去歇息,侍臣们感激地向孔明微揖,轻轻地退了出去。 孔明悄悄地走向榻边,微屈了身子:“主公。” 如果不是刘备将目光移了过来,孔明真以为躺在床上的是一个偶人。 见了孔明,刘备总有一种见了亲人的感觉,见了亲人就没有必要忍着痛说笑,咬着牙喊好。他鼻子抽着,下嘴唇抖个不停,老树似的手紧抓住孔明的手,明晃晃的泪水又一次冲下了暗黄的面颊。孔明也似万箭攒心一般。他握着刘备的手,侧身坐在了榻上。 “孔明……我没用啊……我没用啊!我救不了二弟!!我救不了圣上。”刘备死死攥着孔明的手,说的咬牙切齿,说的泪水滂沱。 “主公。你难道不想为二君侯报仇?不想为大汉雪耻了吗?”孔明在刘备耳边大声地说,甚至有些怨怒。 “我想!!!”刘备摔开孔明的手。“我恨不得将碧眼儿食肉寝皮!!我想将曹丕点了天灯!!!”刘备的表情仿佛已将孙权嚼在了口齿间。 “我也想!主公,我比你更想。” 刘备的眼睛亮了,泪水在刹那间干了。“真的吗?孔明,你说的是真的??可是……他们都……你……竟然??” “可是我比主公你理智。我知道,报仇要有兵士,要有粮草,要有谋臣,要有安定的后方,还要有个安康、冷静的主帅。”孔明直望住刘备的眼睛:“你说呢?主公?” 刘备也望着他,半晌,老泪又滑了下来,他用力地拍打着孔明的肩:“我就知道,鱼要做的事,水是会全力配合的”。孔明深深地点点头。 “所以主公,接下来,臣去调配兵马,集草屯粮,物色随征人选,好不好?” 刘备无比感激地握着孔明的手,只是不停地点着头。 “可是主公,你也不能坐等啊。”刘备在孔明脸上又捕捉到一丝恶做剧,这让他感到一阵温暖。 “你说,你让我干什么?我马上办!!” 孔明笑了笑,俯身从食案上端起一碗肉粥,捧到刘备的跟前:“主公,我们等着有一个硬朗壮硕的主帅呀。” 刘备有些仇恨地看了看那个粥碗,又抬头看看孔明,孔明没有一丝退让的意思。二人僵持着。 孔明叹了一声,将碗又放下:“主公看来是说的响,还是心有畏惧,也是,江东势气正旺……” 刘备听到“江东”二字,他猛地将被子一掀,翻身下了地,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孔明忙扶住他。他竟有些粗鲁地推开了孔明,气哼哼地坐到食案边,仿佛那上面摆的是孙权的肉,是曹丕的血,他恨恨地撕咬着,一边用眼睛望着孔明。 孔明坐在榻边,微笑着摇了摇头。 出了刘备的寝宫,孔明长出了一口气。董允跟了上来:“军师,大王可曾用膳了吗?” 孔明无奈地点点头:“唉,真是难死了。我说,如果不吃饭,就不能率兵报仇,主公才发狠似的吃了。” 董允惊讶地望着孔明:“难道军师也同意主公发兵东吴??军师,这可万万使不得。” 孔明用羽扇摆了摆:“唉,我何尝不知。先让主公进食,下面再说吧。” “可是,主公若是病体康复之后呢?” 孔明转身,望着远处的落日:“唉,能拖一天就拖一天吧。也许,让主公冷静一下,我等再一一陈说利害,主公……”说着这话,孔明自己都没有信心,他摇头一笑。 “军师,如今孙曹有交好之势,汉嗣已亡,主公又急欲起兵,此事真应从长计议。” 孔明停下脚步,想了想:“下面一步,我们要自己振作一下了。” “如何振作?” “让主公称帝,以续大统!!”说的果决无比。语毕,也不等董允回言,拂袖而去。 三 “朕本无才德,皆赖卿等用命,方有今日。” 登上九五的刘备身穿着皇帝的礼服,珍珠穿成的十二串琉冕将原本憔悴的面色映得有了些光亮。他的眼睛威严地扫了扫群臣,在百官之首的位置上略停了停。那里站着那个他特许不着朝服的丞相。也许他不想拉开和他的距离,也许是这清雅素淡的羽扇纶巾让他能追忆起往昔的乐事,在心头涌起微微的温馨。 目光在这里变得和缓了些。刘备调整了坐姿,使自己看上去更随意一些。 “然,虽有江山万里,弟兄之仇未报,生之何益?朕今欲起合川之兵,踏平江东,为弟雪恨,众卿以为如何?” 朝堂上死一般的沉寂。不少的文武偷偷地将目光瞄向丞相。却在孔明的脸上什么也读不出来。他只是静静的站着,微微低着头,眼睛专注于白羽扇翎。近日操持刘备的登基大典、安抚燥动的群臣,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虚弱。虽然脸上仍是从容的,但是眉宇间却分明让人感到一丝隐慝不住的疲惫。 “陛下不可。” 刘备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这个犟人,又来了。他向后微仰了仰身子:“子龙,你有何高见?” “陛下不可轻社稷而重义气,想大汉之贼乃曹魏,陛下不攻,反伐联盟之吴,是不忠于宗庙也。” 孔明暗叹了一声:子龙何必这么说。你要是能用这样的大道理说服了陛下,那可真是奇功一件。 刘备果然没有动怒。他只是宽容地闭了下眼睛。慢慢地说道:“杀弟之仇,重于泰山北斗,如不雪恨,空让世人耻笑。” “陛下,兄弟之情是私,国家之势是公,望陛下公私分明,以服天下人心!”赵云并未抬头,一副抵死上言的样子。 “你?!”刘备不忍斥责那个从百万军中救回他儿子小命的忠心耿耿的将军。他的手抖着,目光变得越来越寒冷。 “赵将军言之有理。陛下不可妄动兵马,伐魏是公,伐吴是私,陛下……”益州学士秦宓一副慷慨的样子,跨出了班列。而话音未落,只听得“哐”的一声碎响。一只玉砚已飞下了御座,在秦大人的脚边变成了朵朵翻飞的玉蝶。 “大胆酸儒!!!”刘备拍案大怒:“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来说三道四?桃园之情,岂是外人能晓??”这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让满朝文武闻之色变。 而刘备此话出口,竟下意识地将目光扫向了班首。他有些悔,不知道方才那句话是否撞在哪,撞破了什么,只望见白羽扇似乎微微一颤,刘备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下面怒气冲天的话生生被压在了嗓子里。 而秦宓在愣了片刻之后,他将牙一咬:“陛下初登大位,便如此一意孤行,岂不寒了天下士人之心?!” 刘备跺着脚,眼睛瞪充了血:“腐儒!你想取死吗?来人!!” 孔明终于出来了,他拦住了刘备的话,转向秦宓:“大胆秦宓,休得放肆,如此咆哮朝堂,哪里还有朝仪?”说着他又转向了刘备:“陛下,秦宓不遵朝仪,可交有司发落。”刘备急喘着,本来是想杀一儆百的,但是目光与孔明那双眼睛一对,竟又不忍了。他只是怒冲冲地一拂袍袖,快步向里面走去。 “退朝——”宦官高唱着。文武倒退着离开了大殿。 “丞相慢走,陛下请丞相偏殿议事。”执事太临拦住了孔明。引着他来到刘备议事的偏殿。 刘备已脱了朝服,怒气不息地大口大口地灌着茶水,虽然当了皇帝,那不拘小节的本色却是改不了了。 孔明欲行大礼,刘备一把拉住了他:“行了,不要讲究了。”他拉着孔明坐下,仔细地看了看他,似有所语,又难以开口,孔明带着疑问的眼神望了望他:“陛下?” 刘备将目光移开,声音小得像是自言自语:“今天我说的话……你………”。 孔明恍然。苦笑着轻叹了一声。刘备沉默良久,抓住孔明的手:“孔明,我很奇怪呀。” “陛下奇怪什么?” “为什么众朝臣异口同声地反对我,而我却听不见你的声音?你知道吗?我听不见你反对,我反倒心里不安生。” 孔明轻轻摇摇头:“皇帝要做的事,哪有丞相反对的道理?鱼要去的地方,水没有阻拦的理由。即使是鱼要跃出水面,水也只能静静地等他回来。” 刘备玩味着孔明的话,好似没有完全听懂,他注视着孔明:“你觉得,我如果东征的话,胜算有多大?” 孔明望着白羽:“也许,天意垂怜吧。我们能拿回荆州。可是……”第一次,刘备从那双自信的眸子中看见了犹豫。 “不要犹豫,孔明,现在能给我力量的只有你了,我知道,你能让我打胜这一仗,我要给二弟报仇!我还要夺回,你隐居的襄阳。”孔明抬起眼睛,对上了刘备的目光,那眼光里绝无一丝虚妄。带着满满的执着,让孔明一阵感动。 他也用力握了握刘备的手:“臣全力以赴,让陛下东行无虑!!” 四 接下来的日子,刘备几乎每一天都是在教军场上过的,这个以仁慈为怀的君主,发了疯似的训练每一个部卒。看着军士们演习着孔明的八阵,进有方,退有法,变换阵形丝毫不乱,他微微地点点头,眼睛半眯着,向着东方遥望:碧眼儿,等着吧。 这些日子,再没有朝臣敢来进言了。可是他们似在用一种无声的行动进行着反抗。刘巴说:国库钱粮不足。多征徭役怕激起民变。士卒的兵器也要改进。总之就是一句话:不宜东征。 刘备冷冷地望着他:“尚书令,你说这话就是欺君……”每当他那个“杀”字欲出的时候,总是那个白衣羽扇出现在面前:“陛下,容臣亲自去安排。”他亲自去了,事情竟仿佛都能迎刃而解。可是新的问题又纷纷找来。这个年老的皇帝不知道,这是他的丞相为他安排的“缓兵之计”。 夜已经深了,孔明收拾了案上的书文簿册,用手支着额,轻轻地揉着涨痛的太阳穴。一件布衣披在身上。孔明没有回头,握住了抚上肩头的手:“阿丑。” 夫人轻叹着转到他面前。孔明强打精神地笑了笑:“还没睡?不是说了,不要陪我吗?” 夫人走开,端过一个小巧的玉杯:“这是我用百合浸的瓮头春,是散寒解乏的,喝一口。”孔明看看杯子,真是不想喝,但是还是笑着接过来,一饮而尽。看着夫人脸上现出了些许的欣慰,孔明拍拍她的脸:“多谢夫人。” “睡一会儿吧。”夫人望望窗外:“再睡一个更次。别熬了,你看你,都瘦了一圈儿了。” 孔明靠在扶手上,长叹一声:“来不及了——唉。天亮要陪陛下去校场检阅新招募的兵士,八阵也要再演练一番的。路上吧,也许在车里能睡一会儿。” 夫人也微叹了一声:“孔明,你真的想让陛下东征么?” 孔明脸上漾起了苦笑:“唉。” 这是夫人第二次听他,听这个永远是那么乐观的男人叹气。夫人的眼睛红了。呆呆地望着孔明。 “难死我了。”孔明戏谑式的笑,不再让人共鸣。而是让人感到一阵悲凉。 “主公的兄弟情,不是任何人可以替代的。主公的性情,也不是任何人能改变的。现在朝臣众口一词地反对主公出兵,主公有多无助?我知道,主公心里苦。他也只能跟我说说了。如果我也反对……”孔明苦涩地摇头一笑:“可是,众臣工又都在观望我这个秉钧衡之任的丞相。我不作声,他们都在怀疑,有的甚至在说诸葛亮谄媚。这个,我也不在乎。” 孔明深深吸了口气,仿佛是累极了。他的眼睛里写满了忧郁:“如果主公真的东征了,孙刘交恶,曹魏再趁虚而入,我季汉岂不腹背受敌。就是曹魏不来,关将军殉国了,汉升老将去年也去了。士元、孝直,智谋之士……” 孔明闭了眼,长眉微微皱着,不再说下去了。 刘备站在高高的将台上,注目台下整肃地队伍,明盔亮甲,刀枪耀眼。刚刚招募来的兵士在八阵的演练下,已经进退有法了。刘备满意地回头望了望身旁的孔明:“丞相八阵真是神妙呀。” 孔明笑了笑:“陛下夸奖了。”但是刘备却发现,那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面色苍白的吓人。刘备走近了他:“丞相身体不适吗?”孔明摇了摇羽扇扇着风:“哦,天气有些热。” 刘备仔细地望了望他:“是呀,今天真是热,我们回去吧。”说着便迈步向将台下走去。 只迈了三四级台阶,只听身后一阵哗乱:“丞相怎么了?!!”他急转回身,只见孔明竟已经倒在了地上,一众随员手忙脚乱地去扶,刘备几步迈了上来,揽住孔明大声喊:“丞相!怎么了?!!” 没有回言,只有纸一样白的脸色,连嘴唇也失了血色。冷汗顺着鬓角、额头细雨一样洒下来。 刘备只觉得眼前全黑了,一瞬间手脚冰冷,他想大声喊,张着嘴,可是嘴里竟没有一丝唾液。他极力地空咽着口水,似是要浇灭心上窜起来的急火,半晌,他颤着声吩咐:“快……快,备车,备车……传、传御医,快着!!!” 刘备如木雕似的坐在丞相府的寝室,眼睛直直地,眼光散在前方,并没锁定任何的东西。耳朵里却是清晰地听着医官的议论,黄夫人红着眼睛过来:“陛下,没事的。”“没事的”三个字随着眼泪喷溅了出来。刘备用手微抬了抬:“夫人。”什么也说不出来。嘴唇颤着。 “陛下。”御医们恭谨地走了过来。刘备紧张地注视着他们的面容,似想从他们的脸上看出孔明的病势。 “丞相怎么了?”他强作镇静。可是手抖的不听使唤。 “陛下,丞相内有郁结,外伤湿暑,再加之劳累过度……” “你行了!!!”刘备重重地喝断了他。“我问你他要不要紧??你跟我背什么内经?!” 御医忙俯下身去:“是,陛下。丞相……这病,就是累的。不能说轻。”御医偷眼看着刘备,见刘备的面肌抽搐起来,忙又改口:“哦,陛下放心,丞相正当盛年,好生调理,好生调理,料想……没有大碍。” 沉默良久,刘备挥挥手,御医悄悄退下,黄夫人随着他下去开方子了。屋里只留下了子安,哭得咽喉气短,站在孔明的床头。刘备揉揉发僵的腿,站了起来。走近子安,如今他也是个二十七八的壮实的小伙子了。刘备抚着他的肩:“别哭,你家先生……”他说不下去了,自己坐到了榻侧。 孔明还是没有醒,脸色依旧是白的吓人。 刘备嗔怪地望着子安:“你是怎么照顾他的?他病成这样你竟浑然不觉??” 子安有些气,鼓着腮:“我?我无能。可是,陛下你去看看吧!我家先生为何病成这样??” 刘备疑惑地看着他,在子安的示意下跟着他出了孔明的卧室。 这里是书房,文书、簿册堆的小山相仿,刘备心里像被人钉进了一把利刃。他无言而坐。抚着案上的石砚。 子安却跪在他前面:“陛下,你看的只是苍海一粟。” 刘备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一国丞相,日常是这样,不足为怪。可是自从陛下说要东征,丞相事无巨细,从来没睡过两个时辰。” 刘备什么也不说,脸色也暗下去。他的目光注视在桌角一个精致的小盒上,他轻轻打开,竟是川椒。 他拾起一个,茫然地注目。 “陛下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吧?”子安冷冷地说。 “丞相校阅文书太困了的时候,就把这个放在灯上烤,呛辣不禁,睡意全无。”子安还要说。刘备已经是老泪纵横。他拭着泪,站起身子:“子安,你不用说了,你想要你家先生。我更想要我的丞相。” 他说着,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孔明醒过来的时候,月亮已经上来了。拢着眼仔细地打量,床榻前坐着一个佝偻着的、苍老的身影。 “陛下……?” 刘备回过身来,一阵惊喜:“你吓死我了。”眼泪不听话的又流下来。 孔明想坐起来。刘备按住他的肩:“你躺着。” “没事的,我就是中暑了。方才,头晕了一阵,现在好了。”孔明竟笑着说,舔舔嘴唇。 刘备从案上取过药盏:“喝点儿这个。”孔明就在刘备手里喝了一口。竟一阵恶心。刘备忙又放下了药碗。 他扶着孔明躺好,一阵沉默。君臣二人都有许多话要说,又都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好久,还是刘备先叹了一声:“唉!孔明,我想过了。我不东征了!” 孔明被他这句话惊得坐了起来。 “陛下??” 刘备回过头,慈爱的眼神里溢着泪光:“云长走了,孝直也走了,公佑也不在了,宪和……” 说着,他死死抓住孔明的手:“你不能不管我!!” 孔明愣着,半晌,哭着伏在床上:“臣谢陛下,替西川百姓谢陛下……” 刘备抱住他,骨感的肩头让他心如刀绞:“是我,对不起你。” 五 刘备的手在孔明瘦削的肩上抚着。 “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么作践身子,是在要我的老命!他们都舍我而去,你难道也要舍我而去?你为什么这么狠??” 原本想用笑容安慰君主的孔明,听了这话,心里一阵酸楚。抬起头久久注视着刘备的苍苍两鬓,慈爱而忧郁的眼神,他也禁不住两行清泪顺腮而下。 刘备扶着他:“躺下,好生养着。从今天起,不要操心那些事了。” “可是,国事重大……”孔明微皱着眉。 “没有什么国事比你的身体更重大了。”刘备替他掖掖被子,用衣袖轻轻抹了抹他的眼泪。 “睡吧,把你这些日子的缺的觉都给我补上。” 刘备回到了宫中,脑子里一团乱绪。真的不东征了?不报仇了?念一及此,复仇的火舌就开始咬啮他的心。关羽仿佛浑身血污、一脸悲怆地望着他:大哥,兄弟死的惨呀!!” 他猛地抽出了宝剑,用手磨着寒光冷色的剑刃。一定要报仇。 报仇!然而,他的眼前却出现了孔明惨白没有血色的脸庞。又仿佛看见他微眯着眼,捏着一个川椒,轻轻地放上了灯烛。火苗一窜,青烟一股,孔明呛咳着,流出了眼泪,子安忙着送上了凉水泡的手巾,孔明一手敷在额上,一手又提起了笔…… 我会累死孔明的。 刘备抱了头,一个人躲在黑暗的床角。他恨着,闭着眼:孔明,为什么你要这么贤德?如果你稍稍有些私欲,你稍稍有些怠慢,也可以给我一个舍你全义的理由。可是,你竟是这样的,让我下不了狠心。 想着,他沉沉睡下了。直到一缕阳光照到他的面颊上,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太监们忙着过来伺候。他匆匆地洗漱了,对着送来早膳的宦官挥挥手:“备车,去相府。” 刘备走进相府的大门。一路直往孔明卧室。夫人黄氏早就接了出来。跪倒施礼。 刘备忙让人搀起了她,轻轻问:“孔明昨天还好吧?” 夫人一脸倦色,但是却掩示不住一丝喜悦:“多谢陛下惦念,孔明听说陛下不再东征,他的心也就放下了,昨天睡得还算平稳。” 刘备深深地吸了口气,在心里叹了一声。转而又和颜悦色地问:“那,可曾饮食了吗?” 夫人皱了皱眉:“这倒没有,他只说吃不下。” 刘备的脸上又罩上了一层愁云。他温和地对黄夫人说:“夫人劳累了一夜,也要歇歇。我去看看孔明。” 黄夫人点点头,让子安带着刘备进去。 本来他还是放轻了脚步,生怕惊了孔明的好梦。但是,一走入孔明的卧室,便被眼前的景物所触怒。 孔明半躺半靠在床上,脸色虽不似昨日那样白的吓人了,但是仍没有什么血色。两道长长的剑眉紧紧地皱在一起,眼睛直盯着手里的一份文书,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有点生气,文书轻轻地抖着。再看床头,早又堆了一撂公文。 “诸葛亮!!” 刘备的怒喝让孔明打了个激灵。还没等反应过来。刘备早就三两步跨了上来。 “让你看!!”一边发了狠地说,一边用力地抢过了他手里的东西,拼命地撕扯,狠狠摔在地上,又将床头那一落全都一扫而下。 子安跪了下来:“陛下息怒。” 孔明先是一惊,继而奋力地去抢那份文书:“陛下,别撕!”刘备摔开他的手,一双充了血丝的眼睛大睁着,逼视着孔明:“你不想活了是吗?你非得制我于死地是吗??” 孔明望着他一声苦笑:“唉,为相者,哪有清闲日子好过呢?” 刘备将脸凑上来,低低地声音说:“你信不信,我贬了你!”孔明又笑了笑:“哦?那可真要谢谢陛下了。亮也想回……”他忽地停了话,将“襄阳”二字咽了回去。 刘备长叹一声:“唉,我的好丞相,你就别让我操心了行不行呢?就算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刘备又要哭了,孔明忙掩示着:“好好,陛下,臣谨尊圣命。” 刘备用手搓着脸,半晌时间才抬起头:“不想吃东西?” “不饿。” “多少也得吃一点。“ “可是,总是有点恶心。” 刘备想了想,竟在脸上出现了一丝笑意:“孔明,有一样东西,你准爱吃。”他孩子似的回过身叫过一名宦官,低声吩咐了一阵,那宦官领命而去。” 孔明笑望着他:“陛下做什么呢?” 少时,那个宦官提着一个大食盒回来了,子安与相府的家人忙着摆了食案,刘备揭开了食盒向里望望:“好,还好。” 他亲自将漆描的食器捧了过来。孔明注目一看,盘中一方晶莹洁白,涂了一层喷香的蜜汁。倒是十分诱人。他抬眼向刘备投去了一个疑问的眼神。 刘备得意地笑了:“怎么样?没吃过吧。这个叫‘蜜酿豆腐’”。说着将筷子递到孔明手里“你尝尝。” 孔明搛了一口,果然爽滑清鲜。 “陛下怎么会这个呢?” 刘备也搛了一口:“这是当年,在桃园时,益德做的一道菜。”他说的很平淡。孔明却停了箸。 “云长当年磨的上好的豆腐。我们那个时候,最爱吃的就是这个。鲜豆腐,浇上益德家酿的‘桃花蜜’,吃也吃不够,最是败火清痰,解逆化疾了。” 刘备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君臣二人又陷入了沉默。半晌,刘备似是醒悟了:“哦,走神了,你吃一点,看看能不能克化得动?” 孔明点点头,又举起了筷子。 正这时,听门外一阵乱。有人竟大声地哭了进来。刘备皱着眉:“什么人?这么大胆?” 门吏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好似受了天大的惊吓:“陛下,丞相,不好了。车骑将军闯进来了。” “益德?”刘备站起来。脸上又惊又恼。“他不是在阆中?” 说着话,张飞已经大步地走了进来。让人触目惊心地是:那个豹头环眼的汉子,如今在脸上只瘦得剩了双眼睛。墨黑的玄衣换成了扎眼的孝服。 他几步迈进了屋中,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大哥!!” 这一声叫得刘备泪如泉水。他屈身下去想扶起三弟。可是张飞却没有起来的意思。“大哥,你做了皇帝,就真的不给二哥报仇了吗?”刘备无语。张飞摇着他的身子:“大哥,你说话呀。为什么还不发兵?” 刘备抿着嘴:“三弟。此事重大……还要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计议什么?无非是贪生怕死!!大哥,你真的不管了吗?” 刘备脸涨得通红,回眼望望孔明,孔明靠着枕头,已经闭上了眼。脸上写满了无耐。 张飞见刘备向着孔明望,他“呼”地站了起来。大环眼向着桌案望了望,不由得勃然大怒: “我二哥身首两地。你们竟有心在这里取乐!!诸葛孔明,都是你,你不让我大哥出兵的!!”他疯了似的,将食案一掌打飞了出去。刘备猛地站了起来。一巴掌掴在张飞的脸上:“你浑帐!!” 张飞大瞪了两眼,立在了原地。 刘备也愣住,看着自己的手,浑身颤着。 忽然,张飞急转身,向外就走,他大笑着:“哈哈!!当你的皇帝去吧!!你不去,张飞一个人去!!给我二哥报仇!!!” “三弟!!”刘备眼横痛泪。目光追着张飞的身影。 “陛下”。孔明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刘备回过身,与孔明目光相对。“陛下,再想想。” 刘备坐下去:“不,你放心,我……不东征!!” 六 张飞骑在他的“黑爪飞龙”上,用他的铁靴狠狠地磕着马腹。那马发了疯般狂奔着。张飞的花发散乱了,一双大眼里满是仇恨的怒火。在他眼前,是关羽忠义的红脸,是刘备绝情的神色。更有孙权一双碧眼,似在蔑视着他。他大叫着:“啊!!啊!!”招呼着他的战马,马蹄趟在石道上,竟起了青烟。 “将军——!三将军!!” 他的部将、侍卫们拼了命也追不上他,只得跟在后面大叫。张飞忽然勒住了马,回首怒目,他紧盯着气喘吁吁的部下,待那些人跟近,他二话也不说,猛挥手中的马鞭,望着他们抽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