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沉沉的。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的寒意,正是霜浓雾重,让人不禁感到冷透肌骨。
静谧的山道上忽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这是一支不长的队伍,只有三十几个人,轻装简从,右手举着火把,左手执着长矛。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地跟在一辆遥车周围。火把上飘忽不定的火光照进了车里,一闪一闪的,多少让人觉得车里的人有些神秘。 车的一侧跟着一个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骑着一匹枣红马,头上散着发,扎了两个总角。一双大眼警惕地向四周张望,生怕从那黑漆漆的山岩上蹿下个什么人或野兽伤了车里他的主人。他将两手放在口边呵着气,又重重地搓着,紧接着又将外衣使劲裹了裹。 他的这一串动作引得车里的人轻声笑了: “叫你多披件斗篷,就是不听,现在如何?”一个沉稳温和的男音。 随着话语落地,从车里“哗”地抛出来一件衣物。少年一把接住,不好意思地向车里望瞭望,偷着笑了笑。将这件衣服抖开披在了身上。漆黑的夜里,这件衣服实在是有些“扎眼”。雪一样的白缎,又用银线绣着流云,只是领边儿、袖口、下摆边沿却是纯黑色的。如此的黑白分明,倒像是一只玄空的白鹤展开了翅膀,难怪这衣服有着这样好一个名字——鹤氅。 少年人披在身上,有些喜出望外。他下意识地把目光扫向那些士兵,却发现他们根本就没有注意他,顿时,一脸的喜色化做了失望。车里又传出一阵轻笑: “怎么?觉得变成诸葛孔明了是吗?” “没有!!!!”马上矢口否认:“我哪比得了先生清俊。” 车中的男子笑得响了些:“小东西,倒奉承得我受用呢。”少年人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小声嘀咕着:“本来嘛,都让那些嫉妒夫人的女子编成歌谣了嘛……” “好了好了,子安,你催催前面,再快些。” “先生,不用这么急吧?怎么我们去巴丘吊唁倒好像是要逃呢?” “就是逃啊。”车中人有些无奈。 “逃?为何?有谁敢阻拦先生吗?”被称做子安的少年完全是不可置信的语气,他真的不信,这世上还有谁能阻止他家先生做想做的事情。 “能阻拦我的人,也就只有主公了。” “主公??”子安惶惑地睁大了眼睛:“那这么说,先生此番出行,是……是违命的??” “所以呀,我们得快些。不要让主公派人把我们赶上。” 子安不解地望瞭望车里,欲言又止,催马到前面传令去了,无论如何,在他心里,他家先生一定是对的。 马蹄踏碎了夜幕,东南方出现了一抹浅白。四周的山树也隐隐约约露出了轮廓,耳内依稀传来了江水声。 “先生,就要到渡口了。”子安向车里禀报。 “好,到了船上,就能让兵士们好生安歇了,这一宿真是太劳乏他们了……”。 一语未完,一阵更为急促的马蹄声由后面传来,仿佛是一阵密雨敲打着鼓皮。兵士们下意识停下脚步,为首的牙将将宝剑拉出了数寸,子安也用身子挡在了车前。 “不必惊慌。”车里人的平静语气让大家一阵放松:“这一定是主公的追兵到了……”话音里带着戏谑式的浅笑。 “那,我们就索性等等吧,子安,让大家原地休息。” 男子说罢伸手抓住车栏纵身跃下了马车。稍稍活动了一下两臂,然后转身向着愈来愈近的马蹄声站定了身子。 这时,天已大亮了,红日从山间悄然爬了出来。朝霞洒在男子修长挺拔的身上,仿佛为他镶了一层金边。更让人觉得,他不是凡间的人,他是刚刚从云朵中飘然而下的神仙。 山路上,一骑绝尘,竟像一阵旋风般转瞬刮到了近前。 “子龙将军”!子安的眼睛里露出喜悦。 赵子龙勒住鹤顶神驹,翻身下马,向着男子快步走来: “军师,往哪里去?” “子龙将军,”孔明往前迎了几步,扶住赵云几欲躬下的身子:“将军辛苦了。” “军师,你莫非是去巴丘?”一双虎目上下打量着他。 “知我者,子龙将军也。“孔明面上的笑容就如同这和煦的阳光,让赵云心里一热。 “可是军师,昨天你不是与主公商议,只派一吊祭使去即可,为何今日却又私自出行?” “兵不厌诈嘛……”清澈的眼眸中竟流露出几分恶做剧式的顽皮:“如若以实情相告,我岂能如愿?主公肯放我去否?” “这……军师,主公之忧不无道理,周瑜方逝,江东正人人怨恨军师,此时前往岂非羊入虎口?” “周瑜在日,亮犹不惧,今瑜已亡,更何患乎?”孔明将目光投向对江,虽是自信之言,而却说得有些伤感。 赵云寻思片刻:“军师,实不相瞒,主公昨夜请军师议事,人报军师已出城多时,主公即派我随后赶来,请军师回去。” “子龙将军,你回去转告主公,说我祭吊一毕,立刻回转,此番前往,关乎主公霸业成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可是军师,末将以为,江东真的很危险。” “危险也得去!”孔明的口气威严了起来,但是望见赵云一脸的汗尘,又缓和了语气:“将军,我与公瑾为了荆州,互动兵智,不想他如此心胸,竟至夭亡而终。公瑾乃江东统帅,两世之臣,人望甚隆,如若不去给江东一个交待,必惹孙刘两家刀枪相见!” “可是……” “好了子龙将军,快回去告诉主公,诸葛孔明自有主张。让他静候佳音。”孔明脸上恢复了自信的微笑。 赵云想了想:“军师啊,我看不如这样,末将保护你去如何?” 孔明笑着向赵云一揖:“多谢将军美意。可是如若将军同往,江东必会认为是我心虚,故让你保驾,如此一来,反而会坏了大事。” 赵云还想要说些什么,孔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军,快回去吧,不要让主公等得太久,我一到巴丘必先与鲁子敬联络,此人忠厚,必不加害,放心吧。” 听孔明提起鲁肃,赵云略透了口气,对,这是个难得的识大体的人物。也是军师的至交,有他在,料想不会出什么大事。可……不等他下话出口,孔明已然笑着将白羽扇秉在胸前:“事出紧急,亮这就起行了,将军请回。”说罢向着子安做了个手势,又向赵云投去一个安抚式的微笑,便优雅地上了车。 赵云也拱手施礼:“军师保重”。 孔明从车窗里探出头,用羽扇向他招了招,赵云愣愣地站着,望着那翩翩白羽: 唉!!赵子龙,你这个独闯曹阵的孤胆英雄也比不了这个青年书生,我当真做不到泰山崩倒时他的那一份从容。 赵云站在那里,直到那车马趟起的烟尘皆已散尽,才慢慢转过身,跃上马背,又回头张望了一阵,虽然他知道,后面什么也没有。军师真的过江了,真的过江了。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闪回着。真的万无一失?? 不对!自己一时为那自信的笑容迷惑,万一…… 他不敢想了,可是就是再追上去,能不能说动那个曾经“战倒江东群儒”的军师大人,能不能凭自己的身份强迫他回去?赵云不再迟疑,双腿用力一踹马镫,向着公安方向疾驰,看来,只有让主公定夺了。 赵云风风火火到了郡府门前,不及离镫,双手按住马鞍纵身一跃,两脚方着地便大步流星地跑了进去,见一书吏正从后面出来,忙揪住他:“主公安在?” “啊,赵将军呀,主公在书房正和简从事……” 没等他把话说完,赵云只是向他点了点头,便直向书房走去。 此时的刘备正与简雍说着话,二人自幼相识,在一处无拘无束,完全不守规矩礼数。简雍斜靠在扶手上,向前叉开两腿坐着。刘备手里摆弄着一把小刀,但是看得出来,简雍说的什么他显然是没有认真在听,只是“嗯,嗯”的应对着。那把小刀在手里翻过来,调过去,时而还抬起眼向外张望。 “玄德,你这是怎么了?”无人时简雍就直称他的字。 “啊,啊,你说,我听着呢。”小刀儿抛起来,又接住,又抛起来,再接住。 “回主公,赵将军求见。” 啪的一声。小刀儿扔起来却没有接,直扎在红木案子上,微微颤动着。 “完了”。刘备用力拔出了小刀。坐正了身子:“我就知道,一个子龙岂是能请得动他的?” 简雍不明所以:“什么?” “唉——”刘备长叹一声:“如若一起回来,用什么求见二字,他跟我哪有这么客气?” 刘备不待简雍再问,向着外面说:“快请进来。” 不多时,赵云风尘仆仆地进来了,见了刘备躬身施礼:“主公…恕末将无能……” 刘备向赵云摆了摆手:“子龙辛苦了,不怪你,都怨我啊!!唉!!”说着他用力一撑,站了起来。 “怪道昨日忽对我言听计从,我早该明了,他就是狡猾!!!”刘备狠狠瞪着眼,望着门外,简雍探头向外望瞭望,只有风动竹枝,哪里有人迹。 “主公,那而今之计,却待如何呢?”赵云打断了玄德的抱怨。 刘备想也未想:“来人,快请军师……”话一出口,刘备悔得想咬掉舌头。自己真是习惯了,唉!习惯了依靠那遇上天大的事都不改分毫的笑容了。如今真是遇上天大的事了,可是,那抹笑容呢?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来回走着,宽大的袍袖与衣摆磨擦着,发出让人烦燥的沙沙声。简雍不明就里,头随着刘备的身形摇来晃去,终于,玄德站住: “子龙,传令下去,多派侦侯前往江东,随时将军师行动报回。另外,密告益德,集结水军,随时备战! 赵云盯着刘备,他不敢动,迟疑地问:“……集结水军?”刘备烦燥地挥了挥手:“子龙不必多问,快去吧!”赵云想了想,不待刘备再次催促,急转身退了出去。简雍望着赵云远去的方向:“玄德……” “好了好了!简宪和!你看你,你就不能规规矩矩地坐着!!”忽然间,在刘备的眼里一切都是那么的没有章法了,他叉上腰:“来人!!”侍者立刻闻声而进:“主公,有何吩咐?” “吩咐?吩咐什么?你看看,看看这帐策,这地图,都摆哪儿了?为什么不整理?”刘备的嘴里仿佛能喷出火来。 “主公,您吩咐过不让动……”侍者委屈地小声嘀咕着。 “我吩咐?你能听我的话吗?啊?你听过吗???”刘备的手指险些指到侍者鼻子尖儿上。在他眼里,侍者脸上那委屈的表情似乎变成了一张带着戏谑意味的笑脸。他冲着那张脸猛地一抖袍袖:“你根本没听过!!” 他倒退着向门口走着,还用手点指着那个无辜的侍者:“你等着,你等着……”他重重推开门,大步跨了出去,却又一下绊在高高的门坎上:“你!”刘备一跳,还好总算站稳了身子。他有些气急败坏地返回来,向着那个门坎狠狠给了一脚。回过头看了看屋里已经一头雾水的两个人,使劲瞪了一眼,怒冲冲地走了。 简雍张着嘴,半晌才回过神,看了看那个同样发呆的侍者:“主公这是……?”侍者也摇摇头:“不知道,主公从没发过这么大脾气。今天……” 一连三天,刘备一改喜怒不形于色的作风,天天板起脸来找茬儿,侍从、婢女连阿斗都躲着他。他实在是坐不住,擎着双股剑在庭院中舞弄,将那剑舞得呼呼作响。忽然,一个侍卫急急走入:“主公”。 刘备理也未理,剑法不停,仍锁着眉头。 “主公,江东密报。” 双剑戛然而止,仍僵指着一株老梅:“什么?再说一遍。” “回主公,江东密报。” 侍卫语未落地,手里的密函已到了刘备手里。手忙脚乱地解了丝扣儿,取出一方白卷,目光在上面焦急地搜寻着。 忽地,一行字钻入眼帘: “军师已到巴丘,而周瑜丧仪改至柴桑举行,军师未能赶上扶枢灵队……” “哈!”刘备的脸上绽开了一朵菊花,瞬间明亮了起来。这一瞬间,他几乎看到诸葛孔明满面通红地站在他面前了。那颗悬了三天的心在渐渐复位。他笑望着那侍卫:“好,好,你很会办事。” 边笑边低头看那最后一行字: “军师已转道柴桑。” 绽开的菊花又在瞬间枯萎,老得有些狰狞。团了那丝卷向着侍卫掷了过去。“无法无天!!” “主公”。 “下去下去,我没说你!”看着那年轻人小心地退去,他拄着剑长叹一声:“唉!!你要闹到什么地步?集结水军都不行了,鞭长莫及呀……” 孔明至巴丘未遇周瑜灵队,听说丧仪在柴桑举行,他立刻命船夫改道柴桑郡。 惆怅地望着这一片洁白的芦花,一轮血色的夕阳。江水被这夕阳染得有些凄美,孔明似乎听见从那茂密的芦花荡中飞出一阵阵空古旷绝的琴声,那是江东周郎的琴曲吗?听不到了,再也听不到了。 “先生,江上风大,您还是进舱吧。”子安为孔明披上了鹤氅。孔明转过头,朝这个懂事的孩子感激地笑笑:“好,我们进去。”舱里早被子安收拾得温暖干净,孔明满意地拍了子安的脑袋一下:“小鬼头,会体谅你家先生呢。” 子安得意地笑着:“那当然了。主公不是也经常夸我吗?”说着,子安顿住,将一盏调好的蜜水送到孔明手里:“先生,主公真的不让你去吊孝吗?” 孔明抿了一口:“太甜了些,淡些更好。你竟连这个桃花蜜也不忘带上。”他将杯子递给子安:“你尝尝,好喝吗?” 看着子安美美地喝了一口,他向后仰了下身子,曲了一腿,双手抱住了膝。子安知道,他家先生有正经话要跟他说了。 “子安,你说主公为什么不让我去呢?” “怕先生出事呐。” “那子安说,先生会出事吗?”孔明抿着嘴,嘴角上是似有若无的笑意,一双藏着恶做剧的大眼睛半眯着盯着子安。 子安被这种眼神看得不知所措,他挠了挠头:“怎么会,先生怎么会出事?” 孔明持续着这种表情,将子安看得有些发毛,继而开心地大笑起来:“看你那呆样子。以后不许说是我诸葛孔明的书童啊。” “先生,你又戏弄我。”子安嘟着嘴出去了。孔明目送着他,脸上的笑意没有消尽,却在心上压了一块石头。 此番吊孝真的能与江东重修旧好吗?他是自信的,他相信诸葛孔明有这个能力让走到绝境的联盟重新弥合起来。然而,万一,万一江东的武将中有怀着赴死的决心为周瑜报仇的,那么两家就真的裂了。主公会怎么样? 孔明闭上了眼睛,因为在他眼前已经出现了刘备手提双股剑意欲拼死的画面。 主公能战得过江东吗?曹操再趁虚南下,主公腹背受敌,方方有些起色的事业又要烟消云散了。 不行!!以防万一。不能与江东决裂。就是真的死在了江东,也要阻止孙刘联盟的破裂。 “子安。”孔明直起身子。子安忙走了进来:“先生。” “磨墨。” 孔明提起笔,想了想,洋洋洒洒地在素帛上写了起来。子安静静地磨着墨,欣赏着落在素绢上的工秀的隶书。孔明却抬起头:“去,上外面玩一会儿。” 子安撇撇嘴,出去了。 半晌才听到叫他,他走进去,正见孔明将写好的素帛封入锦囊,令子安惊讶的是,他家先生的眼睛竟然有些红了。“先生?” 孔明绷着脸:“你看,这桌子没擦干净吧,灰都吹我眼睛里了。好了,收了吧。” “哦。”子安收拾着残墨,用手指在案子上抹了一把,绝无点尘。 “先生?” 子安惊奇地回过头,孔明已经踱至窗前,遥望着对江的远山烟树,轻声唤过一名侍卫:“派飞舟过江,知会鲁大人,就说诸葛孔明奉刘皇叔之命前来吊祭周都督。”侍卫应声而退。 孔明转过身,用羽扇向子安招了招。子安走近他,发现孔明脸上竟有一丝难色。 “怎么了先生?” “唉——可惜呀。子龙将军要随我来,被我拦下了,如今我想想,江东如果真的暗害于我,我这个文弱书生怎生抵挡呀?你说是吧?”孔明的眼神让子安琢磨不透,既像是真的为难,又似乎藏着戏弄,而眼波深处更漾着隐隐的慈爱。 “那……不如这样先生,趁现在没到地方,我们回去就完了。” 这句话将孔明逗得哈哈大笑起来。用扇子啪地拍了子安的脑袋一下:“这个主意真是干脆!只有子安想得出来。” “先生。”子安不好意思地别过头:“你问人家嘛。我又不是先生你,我有什么好办法。” 孔明止住笑,替子安整了整衣服,面上恢复了平静的表情:“子安,此次江东之行,还是有些凶险的,我怕主公阻拦,苍惶而行,未做准备,一旦出了事,主公那里鞭长莫及,所以我想让你现在就回去,将这封锦囊交给主公,让主公按囊中计策行事。” “哦,我当什么事。先生放心,我会尽快知会主公的。”听说要为孔明充当信史,子安觉得力能胜任。脸上立刻露出了喜色。 孔明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方才写的那封锦囊从袖中取出,子安伸手来接,孔明却没有递给他,拿在手中认真地看了一会,才小心地交到子安手里:“务必要让主公依计而行。” “先生,主公对先生言听计从,这一点不用先生耽心。” 孔明似乎轻叹了一声,继而又笑了:“嗯,那你快走吧,将锦囊送给主公后,就回府去,与夫人一起等我回来。好不好?” “那先生,你自己的饮食起居要注意了。” 孔明伸开两臂,自己低头看了看:“你家先生还是能照顾自己的,放心吧,何况还有兵士。” 看着子安从大船上跳到小船上,小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孔明微微出了口气。 你太小了,何必让你去跟着我担惊受怕。只是,那一封书信到了主公手里,不知主公能否听得进去。就算听得进去,我若真的不在了,主公的霸业又有何人辅助? 想到此,长长的眉锋锁在了一起。羽扇背在身后快一下慢一下地扇着,登云履踩着甲板,发出“吱吱”的声音。 “前方何样船只?且请停下。” 军士的喝问声打断了孔明思路,正待发问,见一军士上前施礼:“军师,前方有一小船,船上有一人说是军师故人,特来一会。” “哦?”孔明想了想,这里已是江东地界,怎么会在小船上有我的故人?他微微皱了眉:“是何等样人?” 小校嘴边晕开一波笑意: “回军师,这个人……长得极为丑陋。” “极为丑陋?嗯,那是怎样打扮?” “葛巾布衣,穿着一双草鞋,尤其是那个鼻子……” 小校说着已是忍俊不禁。 “鼻子?”孔明歪着头看着他,忽地眼前一亮,紧接着用羽扇拍着他的肩:“好好,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小校好奇地打量的他,而孔明已然大步迎向船头,口中大笑着:“好你个庞士元!!让我好找!!” 龙凤江中晤面,一番长谈,庞统已有了辅刘之心。答应去荆州效命于刘备。孔明望着一江风吹去庞统的小舟,他的心里豁然而开。好了,即便是身有不测,主公霸业也绝无差错了。 他望着越来越近的江岸,那上面,鲁肃派的迎接官员已在码头等候。孔明精神一振,将扇儿一摆,稳步走出舱门。 他想着:好,我可以心无旁置地完成这个艰巨的使命了。 江崖上等候的官员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永远面带微笑,从容潇洒的卧龙先生正衣袂飘然地朝他们走来。 而子安所持的那一封锦囊也正在奔往公安的路上,当它平静地展开在刘备眼前时,刘备正如被一座冰山罩住,没有了任何思维,耳边只觉得有一只秋蝉在高鸣,脸上凉凉的不知是什么淌了下来,叭叭地打在那封信上。 立在一旁的赵云与孙干不知何故,忙凑近前去看,那素卷上一行字虽不大,而却直直地扎入人眼里: 亮若不幸………… 孙干赵云面现惊惧地互相望瞭望,又同时将目光投向他们的主公。 刘备表情呆滞,双眼死死地盯着漆案。只有冷汗小溪般顺着花白的两鬓淌下来。孙干忙俯下身子,凑近他身边:“主公。”说着握住了刘备的手,只感到仿佛是握住了一块冰。孙干眼睛一红:“主公,不会有事的。军师神算过人……” 赵云却是仔细地看着孔明的书信。他若有所思,半晌也屈身安慰刘备:“主公宽心,军师只是怕事出意外,才写了这封书信。主公不要多想啊。” 刘备抬起头,感激地望瞭望两个人,无力地挥了挥手:“公佑,子龙,你们也累了,下去吧。让我静静。”赵云还想要说什么,孙干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二人施了礼退了下去。 刘备一下子用双手抱住了头,身子仿佛被掏空了,轻飘飘地游荡着。那只秋蝉还在耳边顽强地鸣唱。 记得这种感觉好像还有过一次,但是没有这次那么强烈。那是徐庶说出要北行许昌的时候。那一次是深深的失望,可是没过多久,徐庶就送给他一个天大的希望。而这次,他的感觉不是失望,而是绝望。他可能会失去什么,不仅仅是一个军师,而是他的精神支柱。一旦失去,也就等于回到了几年前他寄人篱下的生活,他茫目无所适从的奔走。尽管有了荆州,就像是有了一座豪宅,而没有了人气。一切都是那么灰暗了。再没有人让他对任何事都安之若素,再不会有人让他在遇到难关时从容的渡过了。他可能再也看不到那个白衣羽扇飘然若仙的身影,那抹藏着恶做剧的睿智的微笑了…… 冷汗不知不觉地止了,脸上却又爬满了滚烫的液体。刘备用袍袖拭着眼睛,努力地站起了身。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是眼睁睁地失去还是做最后一拼。最后一拼,是如何的拼法?起兵吗?没有理由,江东并没有犯境;派人前去交涉要回孔明吗?目前并没有听到东吴有什么举动。 可是刘备就是觉得,这一次要出大事了。要失去孔明了。 他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回到了内宅。 “爹爹。” 三岁的阿斗正由婢女哄着玩儿一只被拴了角的天牛。见了刘备张着两只肉乎乎的小手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刘备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将他高高地举起来,只是低了头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小总角:“乖,找你娘去啊。” 话一出口,刘备忽然愣了。阿斗的娘?阿斗的娘是…… 孙夫人。 刘备停下脚步,呆站在原地。直盯着正房的珠帘,从那里已传出了姣笑俏语,环佩丁当。 刘备猛转身复向外大步走去。贴身的侍卫不明所以,看了看已经接出来的孙尚香,赶紧追上了刘备。 刘备的脸色变得毅然决然:“去,传夫人的侍女莫邪来见。” 刘备急匆匆坐在案前,笔杆子像是失了火,莫邪好奇地瞅着他。少时,他将信写好,坐直了身体,一边将墨迹吹干,一边将信封好,交与莫邪。 “你速回柴桑,将此信交与孙将军。给他报个平安。然后再回告老夫人一声,就说夫人安好。” 莫邪笑了笑:“主公,不年不节的。这是为何?” 刘备也笑笑:“哦,问候一声也是应该的。” 望着莫邪纤细的身影轻盈地退了下去,刘备唇边泛上一抹苦笑:岳母大人,舅兄,千万不要逼我。我只是提醒一声,尚香在荆州。那个孙坚唯一的女儿。 他又偏过头,略含愧意地向着后面望瞭望:尚香,对不住了。 以后的数天,他不再回内宅安寝,而是睡在书房,完全没有心思处理公事了,只是一心一意地等着去往江东哨探的情报。 仿佛是上苍有意的捉弄,送回的密报没有一件好消息,先是说东吴将士群情激愤,皆欲杀军师而后快;再是说未亡人乔氏坚决不同意诸葛孔明去祭奠周瑜;最后的消息竟说孙权已派人将军师住的馆驿封锁住了,只待军师吊孝时若有不妥,便依众将为周公瑾报仇。 刘备只觉得头疼得快要炸了,在屋里如困兽般地游走着。从江东回来的哨探跪在地上望着他,忧心忡忡地等着他决断。刘备停下脚:“周瑜丧仪在何日举行?” “五日之后。” “好,你下去,传赵子龙来见。” 无多时候,赵云快步走进:“主公。”他抬眼望着刘备,数日间,两鬓竟添了几缕霜白。 “子龙,你马上调集军马,到长江岸口驻扎,通知益德,水军前进三十里下寨;派人往襄阳告诉云长,守好荆北防务,如若与江东开战,让他随时待命。” 赵云保持着揖手的姿态,却是原地未动。刘备疑惑地看着他:“快去。” 赵云犹豫着:“主公,这样贸然与江东开战,恐怕于我大大不利。” 刘备苦笑着:“这也是迫不得已,给江东一点威胁,否则……” “主公,如果真的与东吴交恶,曹操大军南下,与孙权前后合围,我等危矣。” 刘备笑望着他:“你的口气真像他呀!” 赵云低下头:“结好东吴,是军师的一贯主张。只有如此,主公才可图霸业。” “没有军师,哪会有霸业?纵有霸业,知己凋零,又有何趣?”刘备笑望着赵云,眼睛里浮上了泪光。赵子龙也觉得一阵酸楚,但是他还是执拗地望着刘备:“主公,不可重情义而忘天下!” 刘备有些恼怒:“鱼水之情,岂是子龙能晓?速去准备,不得再劝!!” 赵云仍未动身躯:“主公!!军师若在,也不会同意主公这样做!!” “你!!赵子龙!平日里你对孔明言听计从,奉若神明,诸人之中,他也是最看重于你,没想到,你是如此薄情寡义之人!!!”刘备十分激动,他从来没有对赵云发过这么大的火。今天却如火山崩发一般。 赵云也是犯了牛劲:“赵云蒙主公、军师看重,以死为报,唯主公、军师之命是从。但是军师一向教导末将,行事要以大局为重。” 刘备不耐烦地挥着手:“既然惟命是从,我现在命令你,速去传令!!”说着不待赵云回答,将大袖一甩,快步走了出去。 冷风撞着他的脑袋,让他渐渐冷静了一些。真是不应该那么对待赵云。他站在那向后望,见赵云已经匆匆地走了,他放了心。正这时,只见孙干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主公,大喜事!!!” 他一把抓住孙干:“公佑,军师回来了?” 孙干愣了愣,缓了口气:“主公,军师没有回来,可是,他给主公你推荐来了一位大贤。主公请看。” 孙干将一卷素帛递到刘备手中,刘备展开,心里一酸,那上面熟悉的字迹跳入眼中:“庞士元,凤雏也。得之可安天下,望主公重用之,可委军师之任。” 刘备仰天长叹,不禁泪流满面。孙干不知何故:“主公,这是怎么了?” “他竟连军师也为我选好了。刘玄德厮杀半生,真未见过如此薄情之人!!!”他说着,狠狠地撕着那荐书。孙干忙去抢,已经撕碎了,他叹了一声:“主公,庞先生已被我请到前厅了。你看。” “你去安排一下,看看哪方有缺,暂时让他住下。” “主公,庞先生之名不下于军师啊。” “他休想!!这个军师他想不当就不当了吗?我是他的主公!!即便是不当,也要我罢了他的官!!!”刘备喊得有些声嘶力竭,让孙干不寒而栗。 吴宫内,孙权歪着身子,右手支着华美的条案,左手抄着自己一把紫须,眯着一双碧眼,久久盯住坐在他对面的人。 素服玄衣,愈发的出尘。与上午那情可动天的哀容相比,此刻的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只是那一丝浅笑还没挂上嘴角。眼睛里还微带着水雾。 “好!诸葛先生。佩服!”孙权忽直起身子赞了一声。 “吴侯此话怎讲?”孔明毫不回避孙权的目光。 孙权的脸上闪过些许无奈的笑容:“想我江东那些杀气腾腾的文武,不杀诸葛不足以报仇血恨的气焰竟被你一纸祭文打退了。” “哪里。江东文武的豪气分明是对着曹操,同仇敌忾,令人敬服。”那分戏谑悄然隐入眼底。若有似无的笑意水波般向外漾着。 “诸葛孔明,你欺人太甚了吧?”孙权向前探出身子。“你以为曹操怕你,我孙仲谋就怕你不成?” “哦,说笑了。曹操更不怕我。”直视着孙权的碧目,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刘皇叔向日被曹操追得无处可奔,而先生一出,却龟缩在许昌不敢南侵,还说他不怕吗?先生真是太谦了。”冷笑。 轻轻摇头,羽扇微微摆了摆:“非也,曹操不敢南来是怕——” “嗯?”孙权将眼睛眯得更细了。 “孙刘联盟!” 简短的四个字,直撞在孙权面上,他盯着孔明,半晌竟情不自禁的大笑起来。笑毕只是冲着孔明拱拱手,仿佛在说:“服了你了。” 孔明也和缓了面容:“吴侯,周都督身故,江东文武一时不明真相,与荆州为敌,曹操必会趁机南来的。如此时孙刘交恶,恐怕会因小失大。” “曹操南来?孔明也太危言耸听了吧?”孙权面带不屑的笑容,向后仰了下身子。 正在此时,一名侍者急急走入:“主公,合肥来书。” 孙权疑惑地看了孔明一眼,从侍者手中接过书信,慢慢展开。孔明坐在一旁,状若漫不经心地摇着羽扇。只见孙权阅毕似吃惊地朝自己望了一眼,孔明暗笑。 “孔明先生为何发笑?难道此信的内容你已了然了吗?” 孔明理着羽翎,轻声一笑:“想必是合肥守将张文远正在集结兵力了吧。” 孙权吃惊地望着孔明,小声地嗫如着:“真神人也。” 他将书信递给孔明:“先生果有奇智,曹操为张辽增兵二十万。”孔明并未看信:“吴侯勿忧,只要孙刘联盟稳固,曹操必不敢来。” 孙权不住地点着头,并没有接孔明的话,他在华丽的大殿中来回走着,不时歪过头来看着孔明。 “唉!公瑾已已。孤所靠何人。刘皇叔何幸啊。”孙权望着窗外长长舒了口气。孔明笑而不答。 忽然,孙权转过身子,再一次盯住孔明:“先生听说过苏秦否?”孔明无语,知道他还有下文,只是点首静听。 “苏秦是个大才呀,所以他可以配六国相印。先生你不下于他呀。” 孔明听毕仰面大笑:“苏秦一舌辩之士,不足与高人共处。我此生所钦佩者,唯公瑾耳。” “哦?先生服公瑾什么?” “雅量高志,才华横溢。最让我心生敬慕的是公瑾曾说过的一番至诚之语。”孔明也看住孙权。 孙权饶有兴味地听着,孔明似在回忆:“当年蒋子翼过江游说公瑾归降,公瑾说:‘为人臣者与人主外结君臣之义,内结骨肉至亲,言必听,计必从。此生足矣’!” 孔明说罢,似笑非笑地望着孙权,但是眼神却是异常坚决。 孙权哈哈大笑:“看来先生在这一点上与公瑾绝似了。”孙权笑罢复长叹了一声:“公瑾不负我,而我对公瑾……”说到这,他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孔明:“却不如皇叔对先生。” 他坐下来笑望孔明;“先生啊,你只知合肥增了兵,你可知荆州已是一触即发了。刘玄德已将几乎所有兵力都调出来了。并且,他竟让吾妹之婢与我送来书信,要挟之意甚明。看来你们鱼水君臣之称不虚矣。” 这一来孔明心中大惊。暗自埋怨刘备鲁莽,同时在心底里也升起了一股热流。但是他马上笑道:“吴侯误会了,主公是为了防曹兵来犯,因为我来祭公瑾,临行时让主公加强防范。” 孙权摇着头:“先生不必解释了,孙权虽愚昧,但是刘皇叔为何起兵我还是懂得的。只是请先生回去告诉皇叔,孙权并不怕与他战场厮杀,更不怕他杀了我妹。之所以让先生回去,正如先生所言,联盟大业要紧,免得曹操南下,生灵涂炭。” 孔明长揖:“吴侯真圣明之主。” “哦?”孙权又笑了:“我是圣明之主吗?那先生留下来岂不美哉?”见孔明又欲回言忙拍着他的肩:“说笑说笑。我岂敢夺人之爱。先生还是赶快回去吧,迟了恐怕皇叔要亲自过江了。” 孔明抱羽扇当胸一礼:“谢过吴侯。那孔明今日便向吴侯辞行了。” 孔明带三十军兵踏上小舟,一帆风送下荆襄。 孔明方一到公安郡府门前,从里面“哗”地跑出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地将他围住。仔细一看,原来是马谡、周不疑、蒋琬以及大大小小的年轻的从事、主簿、书吏等等。他们一个个喜形于色,将孔明围在中心,有的架着他的胳膊,有的在前面引着路,有的一脸焦急地凑在他身边。 “军师你回来了。” “军师,听说你一个人把东吴的大将都吓住了?” “孙权怎么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