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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孔明

[转]相忘于江湖(一)

王梦

  夜,黑沉沉的。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的寒意,正是霜浓雾重,让人不禁感到冷透肌骨。
  静谧的山道上忽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这是一支不长的队伍,只有三十几个人,轻装简从,右手举着火把,左手执着长矛。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地跟在一辆遥车周围。火把上飘忽不定的火光照进了车里,一闪一闪的,多少让人觉得车里的人有些神秘。
  车的一侧跟着一个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骑着一匹枣红马,头上散着发,扎了两个总角。一双大眼警惕地向四周张望,生怕从那黑漆漆的山岩上蹿下个什么人或野兽伤了车里他的主人。他将两手放在口边呵着气,又重重地搓着,紧接着又将外衣使劲裹了裹。
  他的这一串动作引得车里的人轻声笑了:
  “叫你多披件斗篷,就是不听,现在如何?”一个沉稳温和的男音。
  随着话语落地,从车里“哗”地抛出来一件衣物。少年一把接住,不好意思地向车里望瞭望,偷着笑了笑。将这件衣服抖开披在了身上。漆黑的夜里,这件衣服实在是有些“扎眼”。雪一样的白缎,又用银线绣着流云,只是领边儿、袖口、下摆边沿却是纯黑色的。如此的黑白分明,倒像是一只玄空的白鹤展开了翅膀,难怪这衣服有着这样好一个名字——鹤氅。
  少年人披在身上,有些喜出望外。他下意识地把目光扫向那些士兵,却发现他们根本就没有注意他,顿时,一脸的喜色化做了失望。车里又传出一阵轻笑:
  “怎么?觉得变成诸葛孔明了是吗?”
  “没有!!!!”马上矢口否认:“我哪比得了先生清俊。”
  车中的男子笑得响了些:“小东西,倒奉承得我受用呢。”少年人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小声嘀咕着:“本来嘛,都让那些嫉妒夫人的女子编成歌谣了嘛……”
  “好了好了,子安,你催催前面,再快些。”
  “先生,不用这么急吧?怎么我们去巴丘吊唁倒好像是要逃呢?”
  “就是逃啊。”车中人有些无奈。
  “逃?为何?有谁敢阻拦先生吗?”被称做子安的少年完全是不可置信的语气,他真的不信,这世上还有谁能阻止他家先生做想做的事情。
  “能阻拦我的人,也就只有主公了。”
  “主公??”子安惶惑地睁大了眼睛:“那这么说,先生此番出行,是……是违命的??”
  “所以呀,我们得快些。不要让主公派人把我们赶上。”
  子安不解地望瞭望车里,欲言又止,催马到前面传令去了,无论如何,在他心里,他家先生一定是对的。
  马蹄踏碎了夜幕,东南方出现了一抹浅白。四周的山树也隐隐约约露出了轮廓,耳内依稀传来了江水声。
  “先生,就要到渡口了。”子安向车里禀报。
  “好,到了船上,就能让兵士们好生安歇了,这一宿真是太劳乏他们了……”。
  一语未完,一阵更为急促的马蹄声由后面传来,仿佛是一阵密雨敲打着鼓皮。兵士们下意识停下脚步,为首的牙将将宝剑拉出了数寸,子安也用身子挡在了车前。
  “不必惊慌。”车里人的平静语气让大家一阵放松:“这一定是主公的追兵到了……”话音里带着戏谑式的浅笑。
  “那,我们就索性等等吧,子安,让大家原地休息。”
  男子说罢伸手抓住车栏纵身跃下了马车。稍稍活动了一下两臂,然后转身向着愈来愈近的马蹄声站定了身子。
  这时,天已大亮了,红日从山间悄然爬了出来。朝霞洒在男子修长挺拔的身上,仿佛为他镶了一层金边。更让人觉得,他不是凡间的人,他是刚刚从云朵中飘然而下的神仙。
  山路上,一骑绝尘,竟像一阵旋风般转瞬刮到了近前。
  “子龙将军”!子安的眼睛里露出喜悦。
  赵子龙勒住鹤顶神驹,翻身下马,向着男子快步走来:
  “军师,往哪里去?”
  “子龙将军,”孔明往前迎了几步,扶住赵云几欲躬下的身子:“将军辛苦了。”
  “军师,你莫非是去巴丘?”一双虎目上下打量着他。
  “知我者,子龙将军也。“孔明面上的笑容就如同这和煦的阳光,让赵云心里一热。
  “可是军师,昨天你不是与主公商议,只派一吊祭使去即可,为何今日却又私自出行?”
  “兵不厌诈嘛……”清澈的眼眸中竟流露出几分恶做剧式的顽皮:“如若以实情相告,我岂能如愿?主公肯放我去否?”
  “这……军师,主公之忧不无道理,周瑜方逝,江东正人人怨恨军师,此时前往岂非羊入虎口?”
  “周瑜在日,亮犹不惧,今瑜已亡,更何患乎?”孔明将目光投向对江,虽是自信之言,而却说得有些伤感。
  赵云寻思片刻:“军师,实不相瞒,主公昨夜请军师议事,人报军师已出城多时,主公即派我随后赶来,请军师回去。”
  “子龙将军,你回去转告主公,说我祭吊一毕,立刻回转,此番前往,关乎主公霸业成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可是军师,末将以为,江东真的很危险。”
  “危险也得去!”孔明的口气威严了起来,但是望见赵云一脸的汗尘,又缓和了语气:“将军,我与公瑾为了荆州,互动兵智,不想他如此心胸,竟至夭亡而终。公瑾乃江东统帅,两世之臣,人望甚隆,如若不去给江东一个交待,必惹孙刘两家刀枪相见!”
  “可是……”
  “好了子龙将军,快回去告诉主公,诸葛孔明自有主张。让他静候佳音。”孔明脸上恢复了自信的微笑。
  赵云想了想:“军师啊,我看不如这样,末将保护你去如何?”
  孔明笑着向赵云一揖:“多谢将军美意。可是如若将军同往,江东必会认为是我心虚,故让你保驾,如此一来,反而会坏了大事。”
  赵云还想要说些什么,孔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军,快回去吧,不要让主公等得太久,我一到巴丘必先与鲁子敬联络,此人忠厚,必不加害,放心吧。”
  听孔明提起鲁肃,赵云略透了口气,对,这是个难得的识大体的人物。也是军师的至交,有他在,料想不会出什么大事。可……不等他下话出口,孔明已然笑着将白羽扇秉在胸前:“事出紧急,亮这就起行了,将军请回。”说罢向着子安做了个手势,又向赵云投去一个安抚式的微笑,便优雅地上了车。
  赵云也拱手施礼:“军师保重”。
  孔明从车窗里探出头,用羽扇向他招了招,赵云愣愣地站着,望着那翩翩白羽:
  唉!!赵子龙,你这个独闯曹阵的孤胆英雄也比不了这个青年书生,我当真做不到泰山崩倒时他的那一份从容。
  赵云站在那里,直到那车马趟起的烟尘皆已散尽,才慢慢转过身,跃上马背,又回头张望了一阵,虽然他知道,后面什么也没有。军师真的过江了,真的过江了。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闪回着。真的万无一失??
  不对!自己一时为那自信的笑容迷惑,万一……
  他不敢想了,可是就是再追上去,能不能说动那个曾经“战倒江东群儒”的军师大人,能不能凭自己的身份强迫他回去?赵云不再迟疑,双腿用力一踹马镫,向着公安方向疾驰,看来,只有让主公定夺了。
  赵云风风火火到了郡府门前,不及离镫,双手按住马鞍纵身一跃,两脚方着地便大步流星地跑了进去,见一书吏正从后面出来,忙揪住他:“主公安在?”
  “啊,赵将军呀,主公在书房正和简从事……”
  没等他把话说完,赵云只是向他点了点头,便直向书房走去。
  
  此时的刘备正与简雍说着话,二人自幼相识,在一处无拘无束,完全不守规矩礼数。简雍斜靠在扶手上,向前叉开两腿坐着。刘备手里摆弄着一把小刀,但是看得出来,简雍说的什么他显然是没有认真在听,只是“嗯,嗯”的应对着。那把小刀在手里翻过来,调过去,时而还抬起眼向外张望。
  “玄德,你这是怎么了?”无人时简雍就直称他的字。
  “啊,啊,你说,我听着呢。”小刀儿抛起来,又接住,又抛起来,再接住。
  “回主公,赵将军求见。”
  啪的一声。小刀儿扔起来却没有接,直扎在红木案子上,微微颤动着。
  “完了”。刘备用力拔出了小刀。坐正了身子:“我就知道,一个子龙岂是能请得动他的?”
  简雍不明所以:“什么?”
  “唉——”刘备长叹一声:“如若一起回来,用什么求见二字,他跟我哪有这么客气?”
  刘备不待简雍再问,向着外面说:“快请进来。”
  不多时,赵云风尘仆仆地进来了,见了刘备躬身施礼:“主公…恕末将无能……”
  刘备向赵云摆了摆手:“子龙辛苦了,不怪你,都怨我啊!!唉!!”说着他用力一撑,站了起来。
  “怪道昨日忽对我言听计从,我早该明了,他就是狡猾!!!”刘备狠狠瞪着眼,望着门外,简雍探头向外望瞭望,只有风动竹枝,哪里有人迹。
  “主公,那而今之计,却待如何呢?”赵云打断了玄德的抱怨。
  刘备想也未想:“来人,快请军师……”话一出口,刘备悔得想咬掉舌头。自己真是习惯了,唉!习惯了依靠那遇上天大的事都不改分毫的笑容了。如今真是遇上天大的事了,可是,那抹笑容呢?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来回走着,宽大的袍袖与衣摆磨擦着,发出让人烦燥的沙沙声。简雍不明就里,头随着刘备的身形摇来晃去,终于,玄德站住:
  “子龙,传令下去,多派侦侯前往江东,随时将军师行动报回。另外,密告益德,集结水军,随时备战!
  赵云盯着刘备,他不敢动,迟疑地问:“……集结水军?”刘备烦燥地挥了挥手:“子龙不必多问,快去吧!”赵云想了想,不待刘备再次催促,急转身退了出去。简雍望着赵云远去的方向:“玄德……”
  “好了好了!简宪和!你看你,你就不能规规矩矩地坐着!!”忽然间,在刘备的眼里一切都是那么的没有章法了,他叉上腰:“来人!!”侍者立刻闻声而进:“主公,有何吩咐?”
  “吩咐?吩咐什么?你看看,看看这帐策,这地图,都摆哪儿了?为什么不整理?”刘备的嘴里仿佛能喷出火来。
  “主公,您吩咐过不让动……”侍者委屈地小声嘀咕着。
  “我吩咐?你能听我的话吗?啊?你听过吗???”刘备的手指险些指到侍者鼻子尖儿上。在他眼里,侍者脸上那委屈的表情似乎变成了一张带着戏谑意味的笑脸。他冲着那张脸猛地一抖袍袖:“你根本没听过!!”
  他倒退着向门口走着,还用手点指着那个无辜的侍者:“你等着,你等着……”他重重推开门,大步跨了出去,却又一下绊在高高的门坎上:“你!”刘备一跳,还好总算站稳了身子。他有些气急败坏地返回来,向着那个门坎狠狠给了一脚。回过头看了看屋里已经一头雾水的两个人,使劲瞪了一眼,怒冲冲地走了。
  简雍张着嘴,半晌才回过神,看了看那个同样发呆的侍者:“主公这是……?”侍者也摇摇头:“不知道,主公从没发过这么大脾气。今天……”
  一连三天,刘备一改喜怒不形于色的作风,天天板起脸来找茬儿,侍从、婢女连阿斗都躲着他。他实在是坐不住,擎着双股剑在庭院中舞弄,将那剑舞得呼呼作响。忽然,一个侍卫急急走入:“主公”。
  刘备理也未理,剑法不停,仍锁着眉头。
  “主公,江东密报。”
  双剑戛然而止,仍僵指着一株老梅:“什么?再说一遍。”
  “回主公,江东密报。”
  侍卫语未落地,手里的密函已到了刘备手里。手忙脚乱地解了丝扣儿,取出一方白卷,目光在上面焦急地搜寻着。
  忽地,一行字钻入眼帘:
  “军师已到巴丘,而周瑜丧仪改至柴桑举行,军师未能赶上扶枢灵队……”
  “哈!”刘备的脸上绽开了一朵菊花,瞬间明亮了起来。这一瞬间,他几乎看到诸葛孔明满面通红地站在他面前了。那颗悬了三天的心在渐渐复位。他笑望着那侍卫:“好,好,你很会办事。”
  边笑边低头看那最后一行字:
  “军师已转道柴桑。”
  绽开的菊花又在瞬间枯萎,老得有些狰狞。团了那丝卷向着侍卫掷了过去。“无法无天!!”
  “主公”。
  “下去下去,我没说你!”看着那年轻人小心地退去,他拄着剑长叹一声:“唉!!你要闹到什么地步?集结水军都不行了,鞭长莫及呀……”
  孔明至巴丘未遇周瑜灵队,听说丧仪在柴桑举行,他立刻命船夫改道柴桑郡。
  惆怅地望着这一片洁白的芦花,一轮血色的夕阳。江水被这夕阳染得有些凄美,孔明似乎听见从那茂密的芦花荡中飞出一阵阵空古旷绝的琴声,那是江东周郎的琴曲吗?听不到了,再也听不到了。
  “先生,江上风大,您还是进舱吧。”子安为孔明披上了鹤氅。孔明转过头,朝这个懂事的孩子感激地笑笑:“好,我们进去。”舱里早被子安收拾得温暖干净,孔明满意地拍了子安的脑袋一下:“小鬼头,会体谅你家先生呢。”
  子安得意地笑着:“那当然了。主公不是也经常夸我吗?”说着,子安顿住,将一盏调好的蜜水送到孔明手里:“先生,主公真的不让你去吊孝吗?”
  孔明抿了一口:“太甜了些,淡些更好。你竟连这个桃花蜜也不忘带上。”他将杯子递给子安:“你尝尝,好喝吗?”
  看着子安美美地喝了一口,他向后仰了下身子,曲了一腿,双手抱住了膝。子安知道,他家先生有正经话要跟他说了。
  “子安,你说主公为什么不让我去呢?”
  “怕先生出事呐。”
  “那子安说,先生会出事吗?”孔明抿着嘴,嘴角上是似有若无的笑意,一双藏着恶做剧的大眼睛半眯着盯着子安。
  子安被这种眼神看得不知所措,他挠了挠头:“怎么会,先生怎么会出事?”
  孔明持续着这种表情,将子安看得有些发毛,继而开心地大笑起来:“看你那呆样子。以后不许说是我诸葛孔明的书童啊。”
  “先生,你又戏弄我。”子安嘟着嘴出去了。孔明目送着他,脸上的笑意没有消尽,却在心上压了一块石头。
  此番吊孝真的能与江东重修旧好吗?他是自信的,他相信诸葛孔明有这个能力让走到绝境的联盟重新弥合起来。然而,万一,万一江东的武将中有怀着赴死的决心为周瑜报仇的,那么两家就真的裂了。主公会怎么样?
  孔明闭上了眼睛,因为在他眼前已经出现了刘备手提双股剑意欲拼死的画面。
  主公能战得过江东吗?曹操再趁虚南下,主公腹背受敌,方方有些起色的事业又要烟消云散了。
  不行!!以防万一。不能与江东决裂。就是真的死在了江东,也要阻止孙刘联盟的破裂。
  “子安。”孔明直起身子。子安忙走了进来:“先生。”
  “磨墨。”
  孔明提起笔,想了想,洋洋洒洒地在素帛上写了起来。子安静静地磨着墨,欣赏着落在素绢上的工秀的隶书。孔明却抬起头:“去,上外面玩一会儿。”
  子安撇撇嘴,出去了。
  半晌才听到叫他,他走进去,正见孔明将写好的素帛封入锦囊,令子安惊讶的是,他家先生的眼睛竟然有些红了。“先生?”
  孔明绷着脸:“你看,这桌子没擦干净吧,灰都吹我眼睛里了。好了,收了吧。”
  “哦。”子安收拾着残墨,用手指在案子上抹了一把,绝无点尘。
  “先生?”
  子安惊奇地回过头,孔明已经踱至窗前,遥望着对江的远山烟树,轻声唤过一名侍卫:“派飞舟过江,知会鲁大人,就说诸葛孔明奉刘皇叔之命前来吊祭周都督。”侍卫应声而退。
  孔明转过身,用羽扇向子安招了招。子安走近他,发现孔明脸上竟有一丝难色。
  “怎么了先生?”
  “唉——可惜呀。子龙将军要随我来,被我拦下了,如今我想想,江东如果真的暗害于我,我这个文弱书生怎生抵挡呀?你说是吧?”孔明的眼神让子安琢磨不透,既像是真的为难,又似乎藏着戏弄,而眼波深处更漾着隐隐的慈爱。
  “那……不如这样先生,趁现在没到地方,我们回去就完了。”
  这句话将孔明逗得哈哈大笑起来。用扇子啪地拍了子安的脑袋一下:“这个主意真是干脆!只有子安想得出来。”
  “先生。”子安不好意思地别过头:“你问人家嘛。我又不是先生你,我有什么好办法。”
  孔明止住笑,替子安整了整衣服,面上恢复了平静的表情:“子安,此次江东之行,还是有些凶险的,我怕主公阻拦,苍惶而行,未做准备,一旦出了事,主公那里鞭长莫及,所以我想让你现在就回去,将这封锦囊交给主公,让主公按囊中计策行事。”
  “哦,我当什么事。先生放心,我会尽快知会主公的。”听说要为孔明充当信史,子安觉得力能胜任。脸上立刻露出了喜色。
  孔明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方才写的那封锦囊从袖中取出,子安伸手来接,孔明却没有递给他,拿在手中认真地看了一会,才小心地交到子安手里:“务必要让主公依计而行。”
  “先生,主公对先生言听计从,这一点不用先生耽心。”
  孔明似乎轻叹了一声,继而又笑了:“嗯,那你快走吧,将锦囊送给主公后,就回府去,与夫人一起等我回来。好不好?”
  “那先生,你自己的饮食起居要注意了。”
  孔明伸开两臂,自己低头看了看:“你家先生还是能照顾自己的,放心吧,何况还有兵士。”
  看着子安从大船上跳到小船上,小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孔明微微出了口气。
  你太小了,何必让你去跟着我担惊受怕。只是,那一封书信到了主公手里,不知主公能否听得进去。就算听得进去,我若真的不在了,主公的霸业又有何人辅助?
  想到此,长长的眉锋锁在了一起。羽扇背在身后快一下慢一下地扇着,登云履踩着甲板,发出“吱吱”的声音。
  “前方何样船只?且请停下。”
  军士的喝问声打断了孔明思路,正待发问,见一军士上前施礼:“军师,前方有一小船,船上有一人说是军师故人,特来一会。”
  “哦?”孔明想了想,这里已是江东地界,怎么会在小船上有我的故人?他微微皱了眉:“是何等样人?”
  小校嘴边晕开一波笑意:
  “回军师,这个人……长得极为丑陋。”
  “极为丑陋?嗯,那是怎样打扮?”
  “葛巾布衣,穿着一双草鞋,尤其是那个鼻子……”
  小校说着已是忍俊不禁。
  “鼻子?”孔明歪着头看着他,忽地眼前一亮,紧接着用羽扇拍着他的肩:“好好,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小校好奇地打量的他,而孔明已然大步迎向船头,口中大笑着:“好你个庞士元!!让我好找!!”
  龙凤江中晤面,一番长谈,庞统已有了辅刘之心。答应去荆州效命于刘备。孔明望着一江风吹去庞统的小舟,他的心里豁然而开。好了,即便是身有不测,主公霸业也绝无差错了。
  他望着越来越近的江岸,那上面,鲁肃派的迎接官员已在码头等候。孔明精神一振,将扇儿一摆,稳步走出舱门。
  他想着:好,我可以心无旁置地完成这个艰巨的使命了。
  江崖上等候的官员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永远面带微笑,从容潇洒的卧龙先生正衣袂飘然地朝他们走来。
  而子安所持的那一封锦囊也正在奔往公安的路上,当它平静地展开在刘备眼前时,刘备正如被一座冰山罩住,没有了任何思维,耳边只觉得有一只秋蝉在高鸣,脸上凉凉的不知是什么淌了下来,叭叭地打在那封信上。
  立在一旁的赵云与孙干不知何故,忙凑近前去看,那素卷上一行字虽不大,而却直直地扎入人眼里:
  亮若不幸…………
  孙干赵云面现惊惧地互相望瞭望,又同时将目光投向他们的主公。
  刘备表情呆滞,双眼死死地盯着漆案。只有冷汗小溪般顺着花白的两鬓淌下来。孙干忙俯下身子,凑近他身边:“主公。”说着握住了刘备的手,只感到仿佛是握住了一块冰。孙干眼睛一红:“主公,不会有事的。军师神算过人……”
  赵云却是仔细地看着孔明的书信。他若有所思,半晌也屈身安慰刘备:“主公宽心,军师只是怕事出意外,才写了这封书信。主公不要多想啊。”
  刘备抬起头,感激地望瞭望两个人,无力地挥了挥手:“公佑,子龙,你们也累了,下去吧。让我静静。”赵云还想要说什么,孙干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二人施了礼退了下去。
  刘备一下子用双手抱住了头,身子仿佛被掏空了,轻飘飘地游荡着。那只秋蝉还在耳边顽强地鸣唱。
  记得这种感觉好像还有过一次,但是没有这次那么强烈。那是徐庶说出要北行许昌的时候。那一次是深深的失望,可是没过多久,徐庶就送给他一个天大的希望。而这次,他的感觉不是失望,而是绝望。他可能会失去什么,不仅仅是一个军师,而是他的精神支柱。一旦失去,也就等于回到了几年前他寄人篱下的生活,他茫目无所适从的奔走。尽管有了荆州,就像是有了一座豪宅,而没有了人气。一切都是那么灰暗了。再没有人让他对任何事都安之若素,再不会有人让他在遇到难关时从容的渡过了。他可能再也看不到那个白衣羽扇飘然若仙的身影,那抹藏着恶做剧的睿智的微笑了……
  冷汗不知不觉地止了,脸上却又爬满了滚烫的液体。刘备用袍袖拭着眼睛,努力地站起了身。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是眼睁睁地失去还是做最后一拼。最后一拼,是如何的拼法?起兵吗?没有理由,江东并没有犯境;派人前去交涉要回孔明吗?目前并没有听到东吴有什么举动。
  可是刘备就是觉得,这一次要出大事了。要失去孔明了。
  他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回到了内宅。
  “爹爹。”
  三岁的阿斗正由婢女哄着玩儿一只被拴了角的天牛。见了刘备张着两只肉乎乎的小手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刘备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将他高高地举起来,只是低了头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小总角:“乖,找你娘去啊。”
  话一出口,刘备忽然愣了。阿斗的娘?阿斗的娘是……
  孙夫人。
  刘备停下脚步,呆站在原地。直盯着正房的珠帘,从那里已传出了姣笑俏语,环佩丁当。
  刘备猛转身复向外大步走去。贴身的侍卫不明所以,看了看已经接出来的孙尚香,赶紧追上了刘备。
  刘备的脸色变得毅然决然:“去,传夫人的侍女莫邪来见。”
  刘备急匆匆坐在案前,笔杆子像是失了火,莫邪好奇地瞅着他。少时,他将信写好,坐直了身体,一边将墨迹吹干,一边将信封好,交与莫邪。
  “你速回柴桑,将此信交与孙将军。给他报个平安。然后再回告老夫人一声,就说夫人安好。”
  莫邪笑了笑:“主公,不年不节的。这是为何?”
  刘备也笑笑:“哦,问候一声也是应该的。”
  望着莫邪纤细的身影轻盈地退了下去,刘备唇边泛上一抹苦笑:岳母大人,舅兄,千万不要逼我。我只是提醒一声,尚香在荆州。那个孙坚唯一的女儿。
  他又偏过头,略含愧意地向着后面望瞭望:尚香,对不住了。
  以后的数天,他不再回内宅安寝,而是睡在书房,完全没有心思处理公事了,只是一心一意地等着去往江东哨探的情报。
  仿佛是上苍有意的捉弄,送回的密报没有一件好消息,先是说东吴将士群情激愤,皆欲杀军师而后快;再是说未亡人乔氏坚决不同意诸葛孔明去祭奠周瑜;最后的消息竟说孙权已派人将军师住的馆驿封锁住了,只待军师吊孝时若有不妥,便依众将为周公瑾报仇。
  刘备只觉得头疼得快要炸了,在屋里如困兽般地游走着。从江东回来的哨探跪在地上望着他,忧心忡忡地等着他决断。刘备停下脚:“周瑜丧仪在何日举行?”
  “五日之后。”
  “好,你下去,传赵子龙来见。”
  无多时候,赵云快步走进:“主公。”他抬眼望着刘备,数日间,两鬓竟添了几缕霜白。
  “子龙,你马上调集军马,到长江岸口驻扎,通知益德,水军前进三十里下寨;派人往襄阳告诉云长,守好荆北防务,如若与江东开战,让他随时待命。”
  赵云保持着揖手的姿态,却是原地未动。刘备疑惑地看着他:“快去。”
  赵云犹豫着:“主公,这样贸然与江东开战,恐怕于我大大不利。”
  刘备苦笑着:“这也是迫不得已,给江东一点威胁,否则……”
  “主公,如果真的与东吴交恶,曹操大军南下,与孙权前后合围,我等危矣。”
  刘备笑望着他:“你的口气真像他呀!”
  赵云低下头:“结好东吴,是军师的一贯主张。只有如此,主公才可图霸业。”
  “没有军师,哪会有霸业?纵有霸业,知己凋零,又有何趣?”刘备笑望着赵云,眼睛里浮上了泪光。赵子龙也觉得一阵酸楚,但是他还是执拗地望着刘备:“主公,不可重情义而忘天下!”
  刘备有些恼怒:“鱼水之情,岂是子龙能晓?速去准备,不得再劝!!”
  赵云仍未动身躯:“主公!!军师若在,也不会同意主公这样做!!”
  “你!!赵子龙!平日里你对孔明言听计从,奉若神明,诸人之中,他也是最看重于你,没想到,你是如此薄情寡义之人!!!”刘备十分激动,他从来没有对赵云发过这么大的火。今天却如火山崩发一般。
  赵云也是犯了牛劲:“赵云蒙主公、军师看重,以死为报,唯主公、军师之命是从。但是军师一向教导末将,行事要以大局为重。”
  刘备不耐烦地挥着手:“既然惟命是从,我现在命令你,速去传令!!”说着不待赵云回答,将大袖一甩,快步走了出去。
  冷风撞着他的脑袋,让他渐渐冷静了一些。真是不应该那么对待赵云。他站在那向后望,见赵云已经匆匆地走了,他放了心。正这时,只见孙干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主公,大喜事!!!”
  他一把抓住孙干:“公佑,军师回来了?”
  孙干愣了愣,缓了口气:“主公,军师没有回来,可是,他给主公你推荐来了一位大贤。主公请看。”
  孙干将一卷素帛递到刘备手中,刘备展开,心里一酸,那上面熟悉的字迹跳入眼中:“庞士元,凤雏也。得之可安天下,望主公重用之,可委军师之任。”
  刘备仰天长叹,不禁泪流满面。孙干不知何故:“主公,这是怎么了?”
  “他竟连军师也为我选好了。刘玄德厮杀半生,真未见过如此薄情之人!!!”他说着,狠狠地撕着那荐书。孙干忙去抢,已经撕碎了,他叹了一声:“主公,庞先生已被我请到前厅了。你看。”
  “你去安排一下,看看哪方有缺,暂时让他住下。”
  “主公,庞先生之名不下于军师啊。”
  “他休想!!这个军师他想不当就不当了吗?我是他的主公!!即便是不当,也要我罢了他的官!!!”刘备喊得有些声嘶力竭,让孙干不寒而栗。
  吴宫内,孙权歪着身子,右手支着华美的条案,左手抄着自己一把紫须,眯着一双碧眼,久久盯住坐在他对面的人。
  素服玄衣,愈发的出尘。与上午那情可动天的哀容相比,此刻的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只是那一丝浅笑还没挂上嘴角。眼睛里还微带着水雾。
  “好!诸葛先生。佩服!”孙权忽直起身子赞了一声。
  “吴侯此话怎讲?”孔明毫不回避孙权的目光。
  孙权的脸上闪过些许无奈的笑容:“想我江东那些杀气腾腾的文武,不杀诸葛不足以报仇血恨的气焰竟被你一纸祭文打退了。”
  “哪里。江东文武的豪气分明是对着曹操,同仇敌忾,令人敬服。”那分戏谑悄然隐入眼底。若有似无的笑意水波般向外漾着。
  “诸葛孔明,你欺人太甚了吧?”孙权向前探出身子。“你以为曹操怕你,我孙仲谋就怕你不成?”
  “哦,说笑了。曹操更不怕我。”直视着孙权的碧目,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刘皇叔向日被曹操追得无处可奔,而先生一出,却龟缩在许昌不敢南侵,还说他不怕吗?先生真是太谦了。”冷笑。
  轻轻摇头,羽扇微微摆了摆:“非也,曹操不敢南来是怕——”
  “嗯?”孙权将眼睛眯得更细了。
  “孙刘联盟!”
  简短的四个字,直撞在孙权面上,他盯着孔明,半晌竟情不自禁的大笑起来。笑毕只是冲着孔明拱拱手,仿佛在说:“服了你了。”
  孔明也和缓了面容:“吴侯,周都督身故,江东文武一时不明真相,与荆州为敌,曹操必会趁机南来的。如此时孙刘交恶,恐怕会因小失大。”
  “曹操南来?孔明也太危言耸听了吧?”孙权面带不屑的笑容,向后仰了下身子。
  正在此时,一名侍者急急走入:“主公,合肥来书。”
  孙权疑惑地看了孔明一眼,从侍者手中接过书信,慢慢展开。孔明坐在一旁,状若漫不经心地摇着羽扇。只见孙权阅毕似吃惊地朝自己望了一眼,孔明暗笑。
  “孔明先生为何发笑?难道此信的内容你已了然了吗?”
  孔明理着羽翎,轻声一笑:“想必是合肥守将张文远正在集结兵力了吧。”
  孙权吃惊地望着孔明,小声地嗫如着:“真神人也。”
  他将书信递给孔明:“先生果有奇智,曹操为张辽增兵二十万。”孔明并未看信:“吴侯勿忧,只要孙刘联盟稳固,曹操必不敢来。”
  孙权不住地点着头,并没有接孔明的话,他在华丽的大殿中来回走着,不时歪过头来看着孔明。
  “唉!公瑾已已。孤所靠何人。刘皇叔何幸啊。”孙权望着窗外长长舒了口气。孔明笑而不答。
  忽然,孙权转过身子,再一次盯住孔明:“先生听说过苏秦否?”孔明无语,知道他还有下文,只是点首静听。
  “苏秦是个大才呀,所以他可以配六国相印。先生你不下于他呀。”
  孔明听毕仰面大笑:“苏秦一舌辩之士,不足与高人共处。我此生所钦佩者,唯公瑾耳。”
  “哦?先生服公瑾什么?”
  “雅量高志,才华横溢。最让我心生敬慕的是公瑾曾说过的一番至诚之语。”孔明也看住孙权。
  孙权饶有兴味地听着,孔明似在回忆:“当年蒋子翼过江游说公瑾归降,公瑾说:‘为人臣者与人主外结君臣之义,内结骨肉至亲,言必听,计必从。此生足矣’!”
  孔明说罢,似笑非笑地望着孙权,但是眼神却是异常坚决。
  孙权哈哈大笑:“看来先生在这一点上与公瑾绝似了。”孙权笑罢复长叹了一声:“公瑾不负我,而我对公瑾……”说到这,他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孔明:“却不如皇叔对先生。”
  他坐下来笑望孔明;“先生啊,你只知合肥增了兵,你可知荆州已是一触即发了。刘玄德已将几乎所有兵力都调出来了。并且,他竟让吾妹之婢与我送来书信,要挟之意甚明。看来你们鱼水君臣之称不虚矣。”
  这一来孔明心中大惊。暗自埋怨刘备鲁莽,同时在心底里也升起了一股热流。但是他马上笑道:“吴侯误会了,主公是为了防曹兵来犯,因为我来祭公瑾,临行时让主公加强防范。”
  孙权摇着头:“先生不必解释了,孙权虽愚昧,但是刘皇叔为何起兵我还是懂得的。只是请先生回去告诉皇叔,孙权并不怕与他战场厮杀,更不怕他杀了我妹。之所以让先生回去,正如先生所言,联盟大业要紧,免得曹操南下,生灵涂炭。”
  孔明长揖:“吴侯真圣明之主。”
  “哦?”孙权又笑了:“我是圣明之主吗?那先生留下来岂不美哉?”见孔明又欲回言忙拍着他的肩:“说笑说笑。我岂敢夺人之爱。先生还是赶快回去吧,迟了恐怕皇叔要亲自过江了。”
  孔明抱羽扇当胸一礼:“谢过吴侯。那孔明今日便向吴侯辞行了。”
  孔明带三十军兵踏上小舟,一帆风送下荆襄。
  孔明方一到公安郡府门前,从里面“哗”地跑出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地将他围住。仔细一看,原来是马谡、周不疑、蒋琬以及大大小小的年轻的从事、主簿、书吏等等。他们一个个喜形于色,将孔明围在中心,有的架着他的胳膊,有的在前面引着路,有的一脸焦急地凑在他身边。
  “军师你回来了。”
  “军师,听说你一个人把东吴的大将都吓住了?”
  “孙权怎么说……”
  “……”
  孔明一边走一边耐心地听着他们的议论,并没有回答他们,只是笑着一会儿望望这个,一会儿瞅瞅那个,待他们把要问的都吐尽了,他认真的看住他们:
  “想知道么?”
  异口同声:“想啊。”
  孔明招了招羽扇:“附耳上来。”
  七八个脑袋顿时挤了过来。孔明忍住笑,又挨个地望瞭望他们,发现他们面上都是极期待的热切表情了,才郑重地压低声音说:
  “军机——不可——泄露。”
  看着他们一个个面面相觑的模样,孔明大笑起来,将羽扇一一在他们头上拍了一下子,快步向里走去。这些年轻人哪里肯依,纷纷缠住孔明:“军师,军师!给说说嘛。”
  忽地,孔明的脚步突然停了。众人不明就里,也跟着站住。
  刘备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身后跟着一众亲随。初时,皇叔脸上是惊喜之色,及至见了面前之人,渐渐面沉似水,略侧了身体,背了双手,昂起头,而目光却俯视着他的军师。
  那些年轻人互相看了看。从未见主公对军师这种表情。他们也跟着静了下来。
  孔明心中好笑,上前施礼:“亮见主公奉揖。”
  又见到这抹坏坏的笑容了。刘备只觉得心渐渐地放回了肚子,而心上的怒火快窜到嗓子眼儿了。
  “军师少礼。”这句话说的含混不清,语速极快。孔明抬着头,皱着眉,眼睛里还带着坏笑:“嗯?主公说什么?”
  这一来刘备可抓住了发泄的机会,大喊道:
  “我说军师少礼!!我没说清是吗?啊??我嘴里全是潦泡!!大军师别见怪呀!!我说不清!!”
  孔明身后的人全低下头乐得不行了。孔明忍着笑背过手,在身后做着手式,让那些毛头星快下去。这些人还想再看看刘备会说些什么,老诚持重的蒋琬忙拉住他们向刘备孔明施礼:“主公,军师,我等告退。”
  孔明笑着上前一步关切地问:“主公怎么了?小别几日,就染了微恙不成?”
  “微恙??我都快死了,军师笑得挺欢是吧??”刘备的吼声差点震落了树上的枯叶。
  “主公身体欠安,亮改日再来奉告江东之事,主公安歇要紧。”孔明用羽扇捂着嘴,转身要走,刘备那长胳膊此刻实是派上了用场,没有伸直就将孔明扯了回来:“军师留步!!刘备还有事没请教呢!!”
  说着话,刘备死死揪着孔明的袍袖,转回身急走,孔明随着他,一边向着刘备的亲随们用羽扇摆着,好像在说:“下去吧,这没什么好看的。”
  亲兵们忍笑四散。刘备也不管,只拖着孔明直奔书房,一脚踢开门,长臂一甩,孔明直跌入座位。
  “对不起了大军师!!刘备鲁莽了!!”刘备回身一脚又将门反踹上。
  孔明抬起身,笑望着刘备:“怎么了主公,这么大火气?”
  “诸葛孔明!!”连名带姓地直呼出来:“你眼里还有我刘玄德吗?!啊?你拍着良心想想,你出山以来,我刘备哪一点对不起你了,言听计从啊。啊?我是百依百顺呀!!你是恃宠而骄!!要造反了你??”
  孔明一脸的无辜,那丝气人的笑意怎么也收不回去:“亮岂敢啊。”
  “你岂敢??你什么不敢??你是不是以为刘备懦弱,你就要翻天呀。今天要不让你认识认识我,怕是以后还要做出什么来呢!!”一边恶狠狠地说,眼睛一边向着四下搜寻。
  这一来孔明也紧张了,主公要干什么?忙放下羽扇,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主公莫恼,这是吴侯的书信,主公你先看看,孙权不讨荆州了。”
  “让他讨!!我给他!!”刘备说着,眼睛锁定了一物,架在剑架上的双股宝剑,唰地摘了下来,孔明不笑了:“主公息怒。”
  刘备擎着剑气极败坏地拔出来看看,嗖地一声甩了出去,孔明这才松了口气。可是见刘备竟又抄起了墙角的门闩,心又提了上来,这个要是给一下,不死则残。还好还好,刘备在手里颠颠,又狠狠摔出去了。孔明看他嘴里不知气哼哼地说着什么,抓住案上的铜镇尺,再颠颠再扔,不消片刻,孔明身边扔满了笔架子、毛笔、竹简、如意……
  孔明望着满屋里搜集“刑具”的刘备,嘴角扬了起来,眼睛却一阵酸涩。这时,刘备却找到了上好的家伙———一把铜柄的拂尘。倒提着冲到孔明跟前:“你还笑!!”唰地一下,披头盖脸的下来了。丝尾拂过面颊,如春风扬柳。紧接着又一下,扫到了后背上,第三下,举得高得惊人,打下来,被孔明抓住了。
  “主公,刑不上大夫。再说,再说”。坏笑又涌上来,小声嘀咕:“亮虽远路而回,可是,衣服却不脏。”
  刘备叉着腰,得意地看着诸葛亮:“怕了?怕了也不行,今天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刑不上大夫?在我这行不通!!”
  “主公,责打一方军师,也要有个说辞!!”
  刘备盯住他,渐渐伸出指着孔明:“说辞!好,你听着,违命出行不辞而别罪其一!私祭敌国主帅罪其二!!秘行国事不通君主罪其三!!你说,你该当何罪?”刘备一口气说完,惊叹于自己的雄辩,胜利地望着孔明,气完全的消了。任凭孔明从他手里拿走了拂尘。不想孔明却默默地把拂尘的丝尾系了个扣,塞在刘备手里,将那个铜柄露在了外面:“主公,你说的这三条,都是死罪。我也知道,你不会杀我,这只是你一时的气话,我去干什么你最清楚。但是,我私自前行,让主公担惊受怕,以至于与夫人失和,这是亮之大罪。你要打的话,拿这边打,亮自愿领受。”
  孔明说着,恭恭敬敬地跪下了。刘备执着拂尘愣在了原地。真如骑上了一只老虎。但是嘴上却不服软:“你以为我不敢是吗?”
  孔明抬眼看着他:“主公下不了手,我替你下手。”说毕竟抓住刘备的手,抡着那个铜柄径往自己身上抽来。刘备也不料他来这一手,一点防备也没有,这一下真是结结实实地抽在了脖子上。立刻一条红印子就冒出来了。反倒将刘备吓了一跳,惊叫一声,孔明仍执着他的手还要打第二下,刘备却将那个拂尘抓得死死的,嘴里大喝道:“岂有此理,你撒手!!”
  正在此时,门哗地一声开了,张飞赵云风风火火地赶了进来。原来是刘备的那些亲随们听这书房里闹得不像,忙搬来了救兵。
  赵云见这君臣二人的样子,以为是刘备真的在责罚孔明呢。忙跪下讨情:“主公息怒。”
  张飞看了半天,抢过了那个拂尘扔在了一边:“大哥!你这是何必呢?军师犯了军法你亲自动手干么?扯出去打呀!!养着那些牢子手是吃闲饭的。”
  孔明狠狠瞪了张飞一眼,张飞暗暗好笑。一把从地上抽起孔明:“行了,打也打了,先让军师回去,让他好好闭门思过!!”
  说着他给赵云使了个眼色,赵云忙站起来搀着孔明走了。
  刘备一下子泄了气,跌坐下去。张飞坐在刘备身边:“大哥,你这是干么?军师去东吴,不也是为了你吗?”
  刘备一下子抬起眼睛望着张飞:“我不想让你们为了我去送死!!”
  
  “你呀,你的胆子也是真大。”
  纤长柔细的手灵巧地从一个小锦盒中挑出一点儿膏药,放在手心儿里仔细地搓着,又从桌上拾起一个羊脂玉瓶,从里面滴出些香气四溢的油脂,用细棉蘸了,小心地擦上孔明的脖子。
  孔明扒着衣领,对着铜镜子,不禁撇了撇嘴:“真是,这么长的一道儿,阿丑,不会落下疤吧?”
  被孔明唤作“阿丑”的女子听了这话,恨恨地用指头点着孔明的额头,又咬牙又轻笑地:“活该呢。自作自受。”
  孔明也跟着笑:“这是什么药?当真不疼了。阿丑……”
  女子推了他一把:“再叫乳名的话,我……”
  “好好,不叫了,夫人。”孔明转过身来,戏谑的眼神打量着黄夫人,黄夫人抿着嘴一笑:“算你还知趣。”
  利落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时不时地看着孔明,孔明笑望着她:“夫人只是看什么呢?”
  那朵团了的棉球儿扑地打在孔明身上,轻快地跳上了桌子。
  “看你俊呢。”
  “是吗?”孔明开心地笑着,向后仰着身子,双手抱住了右膝,一幅慵懒的样子。“女才郎貌呐。”
  黄夫人过来要捏他的嘴,孔明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阿丑,你想我了吗?”
  黄夫人面生霞色,但是仍笑道:“不想。”
  “真的?”
  “真的。”
  孔明眯着眼,生怕眼中的坏笑漾了出来。“子安告诉我呀,说我不在的时候,有个女子天天夜里哭呢。”
  黄夫人嗔笑地不服气:“听那个小鬼胡说。”
  孔明忽地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在她耳边轻轻问:“是不是怕我死在江东?”
  黄夫人抬眼望着眼前的男人,清俊、睿智、挺拔、文雅,这个完美的人,是自己的丈夫。这几天的提心吊胆,真的是怕失去。黄夫人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让你受惊了,阿丑,这次,我一定好好陪你几天。”
  夫人马上摇摇头:“鬼才信你的话,大忙人。”
  孔明勾起嘴角:“真的呢。你不知道,我现在在闭门思过呢。”
  夫人更笑了:“算了吧,我猜,到不了明天……”
  话音未落,子安就气吁吁地跑了进来:“先生,主公已经在府门前下马了啊。”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孔明随即摇头轻叹了一声,向着夫人竖起了大指。黄夫人得意地笑了笑:“我回避了。”
  “别,别”。孔明拉住她,手忙脚乱地上了床榻,向里躺下,回过头来冲着夫人笑着:“夫人迎一迎,就说我养伤呢。”夫人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摇头走了出去。孔明躺在床上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只闻脚步声近了,更传来说话的声音:
  “军师睡了?”
  “嗯,只是说,不太舒服。”
  “啊?真的?打坏了吧?”
  ……
  孔明要是不捂住嘴,便笑出声来了,只听见门响,忙闭上眼,声息全无了。只听黄夫人的声音:“主公请。”接着只闻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榻前停下,半晌无声,一只大手轻轻的抚上他的额头。然后拿开手,脚步声渐渐离开,只听刘备声音压低了:“夫人放心吧,不热。”
  孔明紧咬着下唇,生怕自己绷不住。想象着夫人此时此刻的表情益发地想笑出来。轻轻地扭过头,斜着眼睛看。只见刘备用手在颈项上比划着,小声地问:“他……这里,怎么样了?”
  夫人面向着孔明,见他转过脸来坏笑,冲着他把眼睛略瞪了瞪,刘备不明所以,顺着夫人的目光回过头来。孔明见躲不过去了,忙似刚睡醒似的,从床上爬起来,假意伏在那里:“主公?主公驾到,罪人诸葛亮未能远迎,死罪死罪。”
  刘备赶紧走上去扶住他:“哎呀,军师不必多礼了。”说着便揭开他的领子:“我看看伤得怎么样?”孔明脖子上那道大紫印子还是挺吓人的,刘备皱着眉头看了半天,眼睛里是又恨又疼。忽地站起来,走到黄夫人面前:“夫人,这可真不是刘备打的。”
  黄夫人想笑又不好笑,只得点着头:“主公,不要紧,我给他上了药了。主公,让孔明陪你说话,我让下面去准备些夜点。”
  刘备忙说:“不用劳烦夫人了。我呆不住的。”
  黄夫人向刘备道了万福,开门出去,心里想:什么呆不住,我看今天晚上是走不了了。苦笑一声,向外面走去。
  屋里只留下君臣两个人。孔明老老实实地坐着,仍是那张笑意轻扬的表情。刘备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时不时歪过头,偷着瞄上一眼。有点不好意思,见孔明不开口,他坐在了座位上,叹了一声:“唉,军师恨死我了吧。”
  “岂敢,我是待罪之人,哪里敢恨主公你呀。”孔明特别的谦虚。让刘备心里发紧。
  “你,不要得理不让人。”小声地说着。
  孔明也装模做样地长叹了一声:“唉,我反躬自省呐。又是私通敌国,又是恃宠而骄。我实在是该杀呀。”
  刘备恨恨地看着他,无话可说。孔明慢慢从怀里把那个锦盒又掏出来:“唉,这么重要的东西,可惜主公那时候忙着收拾我,看都不看。”刘备看着那个锦盒。孔明轻轻送过来,刘备又望望他,接在手里,打开,取出了孙权的书信。
  他一边看一边在脸上绽出笑容,看毕将书信啪地放在桌子上:“孙权答应我们取下西川再讨荆州了?”
  孔明不说话,只是笑望着他。刘备有些激动:“军师,你是神人,大功一件。不,奇功一件。”
  孔明摇头:“什么神人,罪人。三条死罪。第一么……”
  “好了好了。”刘备坐过来,挨近孔明:“好军师,我错了,下不为例。”孔明笑而不语。刘备有点讨好似的说:“我也是真急呀,我生怕你出事么。唉!我也是,我们家军师是谁?嗯?大名鼎鼎的卧龙!!有谁能动我家军师?!”
  孔明摇头:“不然,我在江东,孙权差点杀了我,本来是首尾全功,却不料,横生枝节。”
  “哦?”刘备又紧张了:“怎么?”
  孔明看住刘备:“本来我祭吊周瑜,已获江东文武谅解。不料啊,孙权竟在这时得报,说呀,荆州水军已经前进了三十里了。我好容易周旋过去,方要走,这时呀,孙权又说:‘你别走了,我妹被监禁了。’要不是我的三寸舌敌得过,唉,主公。”孔明又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眼睛:“你我君臣就不能见面了。”
  刘备倒是真的听愣了,他是无比的后怕。以至于手都有点发凉了。半晌方喃喃着:“多亏了苍天保佑。刘备真是胡涂了。”忽然,他又生气地转过脸:“对了,我还没问你呢。你为什么给我写那样的信?”
  “什么信?”
  刘备又愤愤然了:“什么叫‘亮若不幸’?你是不是想吓死我?”
  孔明收住了笑容,正襟而坐,十分真诚地看着他的主公:“创立霸业,生死一瞬,虽然把握十足,也要留有余地。倘若我真的死了,却没有给主公留下只言词组,那……”
  刘备却是凄然一笑:“你死了?你以为你死了你信上所说的治国大论我就能听进去么?你死了,无论如何,我要起兵报仇!”
  孔明好像对他的话并不惊讶,微叹了一声:“唉,主公想过没有,起兵报仇,可能取胜?”
  刘备还是那抹凄然的笑:“我不管胜负,只要不负知己,何论胜负?”
  “那主公的霸业呢?”
  刘备摇摇头,半晌,他坐直了身子,长出一口气,转过头望着孔明,眼神十分慈爱:“孔明啊,你虽然神机妙算,但是你不懂,最让我快乐的是什么?”孔明看着他。
  刘备轻笑一声:“患难相从的朋友知己相濡以沫,生死与共,这是最大的欢乐。少了一个,纵有天下,不为乐也。”
  孔明注视着他,半晌无语,既万分感动,又忧虑重重。君主多情重义,实是难得,但是,打天下,当舍得舍,仁慈过甚,终难成大业啊。我当初跟着这个人,是为了他这一份情义,看来,今后毁了这大业的,也许也是这份情义吧。
  沉默良久,刘备笑了:“孔明啊,你走了半个月了吧,我真想你啊。你还别说,你那个笑特别的不怀好意,但是,看不见你那个笑了,我竟然坐立不安了。”
  “是吗?”孔明也笑起来:“主公想我了?那还打我打得那么卖力?”
  “你没良心,我打你一下了吗?那是你自己。”
  房门外,子安望着映在窗子上的两个人影,谈笑风生,又望望天色。正这时,黄夫人带着侍女轻轻走过来。
  子安问:“夫人,主公说呆不住,两个时辰了。”
  黄夫人笑笑:“行了,我让绿绮送了被子来了,你回头拿进去,让他们洗漱了吧,今天主公走不了了。唉。”
  夜深人静,月色透过窗棂洒到床榻上,孔明抱膝而坐没有一点睡意。直直地看着起了鼾声的刘备。这半个月没见,真的,主公竟老了很多,两鬓添了好几缕银霜,眼窝也陷进去了。
  真是着急了呢。唉。孔明轻轻地伸过手,替他掖掖被子,无奈地笑了笑:主公啊,你的后帐还得我去给你找啊。孙夫人搬出了郡府,竟筑起了孙夫人城,不与你同宿了。大才庞士元被你丢在了耒阳县,想必肺快气炸了。说你不谙世事,你又像个慈爱的父亲。说你老于城府,你又鲁莽得像个孩子。
  刘备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嘴里含混着:“睡吧,晚了。不说了,我十多天没睡好了。”
  孔明又笑了,故意在他耳边说:“再聊会儿吧。”
  刘备微微睁开眼:“嗯?聊?明天,啊,听话,明天再聊。你不到三十,我快五十了,老了。没精力了。你也睡吧。”
  孔明深吸了口气,躺下,直望着账顶:主公老了,真的老了,时不我待。曹操老了,可他有了中原。孙权比我还小一岁,可是江东已是物富民丰。要快呀,不然……唉,主公,你不愿干的,我来替你干吧。要快呀。
  第二天清晨,刘备睁开了眼,半榻已空。子安进来伺候,刘备穿着衣服:“军师呢?”
  子安笑了笑:“天一亮就走了。”
  刘备皱着眉:“又走了,上哪儿了?”
  “耒阳县。去接庞军师。”
  刘备用手搓着脸:“唉,忙什么嘛。快,我洗漱了追他去。”
  子安忙说:“不用了,这是先生给您的信。”
  刘备接过来展开:
  主公,庞士元到日,即委军师之任可矣。亮暂不回公安,驻防四郡,广积钱粮,以备西征。时不我待。
  刘备轻轻将信折好,回身望望榻里,仿佛孔明仍高卧未起。他眼睛发酸,用手摸摸那个枕头,拍了拍,默默起身。走出屋去,一阵晨风吹面,让他抖擞了精神。大步向外而去。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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