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的降生能带来什么,亦或改变什么,也许只是无期无尽的痛苦吧!这一夜好漫长呀,可我又不期望黎明的降临,因为……因为明天这里将不再属于我们。三十年,难道就是为等这一天吗?
…… 听说,我的降生不同寻常,那一晚,天边一颗硕大的流星留恋地划落夜空,接着,细细的秋雨轻洒,锦官城在雨中朦胧,悠远的朦胧,美得寂寥,美得依恋,美得莫名的伤感!依恋的朦胧间,我默默地来到了这个世上。没有哭声,唯有眼角的一滴轻泪。宫中上下议论纷纷,有人说,我是个灾星,在这个烽火年代,陪伴“扫把星”降落,会给国家带来灾荒。可有人说,我与父皇有“天缘”,皇祖母梦中仰吞北斗,有了现在的父皇,而我是“天星临凡”。父皇却说,我的降生仿佛是一场美丽凄然的梦! 人们都说,那晚的雨,绵绵的略带些留恋,人心随着雨落,空空的仿佛失去了什么,怅然、灰暗,仿佛一切都没了着落,黯然的哀伤渐渐充斥每个角落。 几天后,李尚书带来了前方的讣报,他还说,丞相走的那一夜,流星陨落渭水畔,掷地有声。 雨,绵延了整个冬天,悲伤凄冷的锦官城,沐浴在冬雨的侵浸中,愈发的飘摇、萧寂…… 姜将军喟然幽叹,雨与人心合,天既知人心,何又违人愿! 哦,留恋的星,寂然的雨,美丽的梦,不寻常的一切…… 原来,都与我无关。我……不过是巧合。 但,正因这“不过”的巧合,我从未有过一个快乐的寿辰。每个人都记得这一天是他的忌日,却几乎没有人记得这一天也是我的生日。三十年来,每年的这一天,一切都沉浸在泪水的哀念中,而我也不能拥有属于我的欢乐。有人却告诉我,我应当觉得荣幸。 我恨…… 可,父皇,总觉得我与他有某种说不清的联系。对我不冷也不热,我们见面总是欲言又止,仿佛我们之间隔着一层什么,我们谁也说不清。 也许,又是因为他,我恨…… 常常,梦中,秋风激扬,一个孤独的身影,一声无奈的幽叹,一颗青涩的泪滴滑落清癯的面庞……我的心被揪得好痛,我会在泪水中无声地惊醒,我不知道那个身影是谁,看不清那张面孔,只感觉很远又很近,只记得“五丈原”的叹息:“悠悠苍天,曷其有极”。“五丈原”是什么,疑惑、伤感困惑着我,一整天我的心情都很黯淡。 我讨厌这样的梦境…… …… 我一天天的长大了,蜀汉却在一天天的衰没。我痛苦于蜀汉的衰落,痛恨父皇的昏庸,更伤心自己的无能。我劝谏父皇,可他对我不理不睬,甚至不召见。被我逼得急了,他会说,“你真像……,不,简直就是!”拂袖而去,留下一地空寂的冰冷! 哦?他也曾像我这样,也会像我一样无助?我疑惑着,孤独地跪在原地。 我恨自己的无能,叹自己的无力。苦闷的我,常常在太庙,向着先帝,无奈地诉说,无助地祷告…… 一日,我默默离去时,转身却见父皇怔怔地望着我,那神情,仿佛我不是我…… 难道…… 我开始对他——那个离我遥远,在父皇眼中我却又是他影子的人,产生了极强的兴趣。我近乎疯狂地四处搜寻关于他的一切,从父皇那里,从伯约那里,从宫府朝臣那里,从寻常百姓那里…… 我得到了一个零散的答案,我试图拼成一个完整的他,但是没有成功。 “遗恨五丈原”,伯约最频繁的叹息。我尝试着寻问“五丈原”,伯约告诉我,那是他最敬爱的人——蜀汉唯一的丞相,将星陨落的地方,“‘五丈原’的叹息”,是他最后的悲曲…… 梦中的身影开始清晰,梦中我愿陪他一同叹息…… 一天,我随意翻弄父皇满是尘土的奏章。“出师表”三字映入眼帘,却又不是伯约的字体,我好奇的读下去。不觉间,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从此,我不再恨他,不再抱怨我的寿日缺少欢笑,却伤感于我们之间的空缺。每年的这一天,我增添了无尽的哀思…… 偶然间,我偷看到伯约珍藏的一封密函,我沉默地流着酸楚的泪滴,却偷偷藏走了密函。 …… 三十年了,我没记得自己笑过,就等到了这落寞的一天…… 清晨,父皇的决断,令我绝望。我拼死力谏,却被挡到了门外。绝望的凄冷中,我漫无边际地游荡,懵懂中撞入太庙,抬望先帝遗像,泪如泉涌! “很失望是吧?” “是你?!”我蓦地转过身来,愤怒的指着他,“你还有脸来这里!” 父皇平静地看了我一眼却没有理睬,只是缓缓走到供桌前,静静地跪下,对着先帝轻轻地磕了三下。站起身来,淡淡地告诉我:“你不是他。” “我怎么会是他呢!我若是他,我若是他,……”悲愤郁积胸膛,痛苦在我全身一点点蔓延,我已无力与你争辩,唯有悲伤地望着庙顶。 “谌,我知道你恨我,可你不了解我有多痛!” 你全然不理睬我的悲恨。 我在悲痛中沉默,不想理会眼前的,我的“父皇”。 沉默,沉默,凝集了寥落,集结着冷漠! 许久的沉默。 “先帝!相父!?哈哈……” 父皇蓦地爆发出一阵冷笑,打破了这份冰凝的沉默! 我凄冷地鄙视着他,他面对着窗外黑幽幽的天,娓娓道来,似是自嘲,又似自语:“朕自小就没了亲娘,十七岁上父皇也走了,十七岁,朕才只有十七岁呀,就剩下一个人孤零零的,还要坐在那个天下至孤独至无情的位置上…… 而朕还要称呼他,称呼一个与朕无半点血肉相联的人,为相父……为什么,凭什么?! 是的,你权倾天下,手握重兵,只手遮天! 而,朕,只有一个父亲,就是先帝!你代替不了,别人也是一样,无论是谁也永远代替不了,没有人配! 可,迫于你的权势,还有对父皇的承诺,对皇室血统的维系,朕却不得不这样称呼你……朕恨你!” 我惊异于父皇此刻迸发的激愤,那么个冷冷的人,却有着如此之内心世界! 然而,就在他这极度的不满愤恨中,我却分明看到了他眼中闪动的泪光。 “其实你对我很好,我知道。从小你就很关心我,也很疼我。我飞奔游戏时,感觉得到你关切的眼神。念书写字时,可以看到你赞许、耐心的目光。还有那一页页、一张张工整严谨的批语,让我感动,看得出每一处都是字斟句酌,改得浅了怕我注意不到,批得重了又担心我不能承受。还有,在我被父皇严厉责骂时,你曾笑嘻嘻地袒护我,说我还只是一个孩子。难道,在你眼中,我就永远只是个孩子吗?” 莫名的伤感扩散开来,泪水充溢了我的双眼,恍惚间,我看到了父皇眼中那缕鲜有的依恋哀怨。 “父皇走后,你的身影虽然还是那么挺拔,可消瘦多了。沉稳有力的步伐,从容镇定的略带些骄傲的微笑,让人安心,给人坚定,仿佛找到了不倒的依靠,然而,却遮不住你双鬓渐增的白发,岁月印下的沧桑,还有眉宇间深含的疲劳。你每天都那么匆匆,你经常彻夜不眠,我知道你很累!虽然我讨厌那些经史子集,可看到你默下的工工整整的字句,我还是会有莫名的感动……那次我病了,你竟在我床边守候了一夜,为我端水喂药。恍惚中,你焦虑的身影,慈祥的目光,我竟错将你当作父皇,紧紧依偎在你的怀中。醒来,望着你,我的目光满是失望和冰冷。我看得出是深深刺痛了你,失望伤情的痛楚轻轻滑过你的眼底,你幽幽轻叹,缓缓辞出……可是,你不知道,就在你身影消失于我眼前的瞬间,我哭了,其实,心底里的我不愿存那份冰冷,不愿你的离开,更愿紧紧拥入你怀,痛哭一场,可…… 你布满血丝的双眼,充满关切与紧张的深情,还有那痛心的轻叹,我永远也忘不了,永远…… 可是,每到朝堂我又莫名地恨你,我干干地坐在上面,只是默默地听你发号施令,杀伐决断,一切由你。在你眼里,我仿佛只不过是个刘姓符号! 一想到‘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我不寒而栗…… 你走了,可还有那么多的人在逼我,上至朝庭众臣,下到黎民百姓,都在逼我,而且是在逼我为你立祠,我这当的是什么皇帝! 哈哈…… 现在好了,一切都结束了!” 惊诧地看着父皇那复杂的神情,我不知该如何形容,只是分明感受到了他的不同寻常,哪怕只是一个最寻常的举动,在他做来,也能让人,包括他的敌人感动一生,铭记一生。 我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把从伯约处偷来的密函缓缓递给了父皇。 “光和四年辛酉,亮生,换太山郡丞珪子协。宏按” 黑红的血迹,震人心弦。 “宏?!”看着你沉思的样子,仿佛是在努力地搜索记忆。 “汉灵帝!”我冷冷的提醒你。 “唔,哪来的?”你木木地问着,这像是你的本能反应。 “从伯约那偷拿的。” “那伯约是知道的了?” “应该吧。” 我凄楚地望着先帝塑像,哀哀地应着。 “那他……他肯定不知,以他的个性,是不会让第二个人知道的,除非…… 哈哈……先帝……父皇…… 汉三十年前就已经灭亡了,而我……不过是个刘姓符号罢了…… 我明白了,明白了…… 伯约,你这么拼命,一切都是为了对他的承诺,不,是为了他…… 相父,你是为我么?! 相父!” 父皇的泪水潸然而下,我彻底的震惊了,我从未见他这样的伤心过,他是那样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傍晚交降书,都没见他像这样难过…… 他把那封血书慢慢靠近烛火,悲戚地看着它慢慢地燃烧…… 又从怀里取出一份陈旧的奏章,慢慢靠近烛火,可是手颤抖着又停了下来,他在犹豫…… 忧郁的静谧中,不知从哪冲来几个魏兵,粗野地抢下那份奏章,嘲弄地看着我们,“这是什么,还想死灰复燃?” 其中一个,大声念道:“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他顺手丢给另一个士卒,“什么呀这是,你找找,看可有谋反计划。” 看着他们这样亵渎他的表章,我恨不得冲上去,把他们全…… 他们挑衅般看着愤怒的我,继续读道:“亲贤臣,远小人……” “哈……你后悔了吧!”他们继续放肆地嘲笑着我们,而父皇,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三顾臣于草庐之中……” “臣亮言……三顾……” “诸葛武侯!” 敬畏之情溢于言表,他们将奏章恭敬地放在供桌上,沉默着缓缓退出…… 看着他们满是敬畏的神情,只因为那个遥远的神话年代的英雄。我的心在默默淌血,我有缘生在那个悲壮的夜晚,你走了我来了,我见不到你,却无处不能感受到你的痕迹。可……我为什么不能是你…… 目送父皇木然走出庙堂…… 四周一片空寂…… 只剩下我,还有庙堂的烛火,默默等待黎明的降临…… 好一份空白的惆怅,遥望窗外幽寂的长空,朦胧凝重,仿佛隐藏了什么,我极力望去,却压降下来,压得我不能呼吸,心口隐隐作痛,眼前一片迷蒙。蓦地又清晰起来,我又看到了,萧瑟秋风中一个孤寂单薄的身影,绝望的目光,还有那只留下一颗混浊青涩泪晶的脸庞…… 是你么?我挣扎着想要走近,看个分明,问个清楚,却怎么也拉不到你的衣袖,迷茫…… “悠悠苍天,曷其有极”的余响,萦绕耳旁…… 残阳,泪光,期望,余响,秋风中,交织出天地的悲壮,寂凉,回荡,无奈地随风流殇,只余下清涩的泪光…… 烛影飘荡,我心已亡,只剩下一泓泪殇! 我生时没有哭泣,却要我一生浸泡哀伤!难道说,我生时带来的那一颗轻泪,注定我用一生的泪水去品尝! 苍天,你为什么要这样…… 任绝望的泪水肆意地流淌! …… 明晨,蜀汉的最后一个清晨,我该如何去面对?! 夜,漫漫的长夜,满是寒冷与哀咽…… …… 悲伤的守候中,绝望的黎明还是来了…… 悲凉的风,寂寥的城,忧郁的长空,抵不上川中百姓的伤情。虚弱的旗旌彻骨冷,悲婉的杜鹃吐血鸣,换不回将士眼角闪动的情…… 我已痛得再也感觉不到痛!悲切中,父皇的木车缓缓驶来,父皇手捧白缎,白缎上那方檀木格外刺眼…… 父皇缓缓递上那圣洁的白缎,却没有半分留恋,仿佛只是托转给了他人…… “慢!父皇,成都尚有数万守兵,姜将军大军元气尚在,怎可投降!就这么降了,你对得起他——你的相父吗?”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悲愤,冷冷地望着父皇! “那不过是在用无数人的生命支撑出的一小块暂时的平静!”父皇干干地回答我。 “不过是用无数人的生命支撑出的一小块暂时的平静?!”我细细的咀嚼着,“可,这平静背后的不正是你吗?!不,不是,这平静后的不过是一块‘空缺’。他不过是在用无数双手支撑一块空缺,而你却是无数双手拥护后的一块空缺!‘空缺’?唔,‘空缺’。汉三十年前就亡了。” 邓艾,以胜利者的姿态,一直玩弄地看着我与父皇的争吵。但是,…… “玉玺呢!”他愤怒地把父皇递上的檀木盒狠狠地摔到地上! 盒子零散了,像蜀汉一样,散了,同时散了的,还有人心…… “唰——!”无数尖亮的兵器,迅速地指向了我和父皇。悲恸的蜀人惊异于这一刻的变故,暂时忘却了永久的痛。 父皇愣愣地望着我。 “哈哈哈哈……” 我仰天长笑,泪水却迸出了眼角。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笑。笑,原来是这么的苦涩。 我无视四周的雪亮的兵刃,怔怔地走向太庙。 雪亮的一圈,紧张地随着我缓缓移动…… 一方白玉端正地摆在供桌上,下面衬着出师表。 那就是蜀汉玉玺,晶莹纯洁,不带一丝的瑕疵,只上方有一泓淡淡的红晕,仿佛素帕上的一抹鲜血。我记得,父皇曾说过,那方玉是他相父亲选的,没有太多的雕琢。 我径直走上去,他们却不再跟着我,只是剑拔弩张地盯着我。 我朝着那方玉玺,庄严拜下。而后轻轻将它托在手中…… “我们受辱也就罢了,何必要它也受到玷污!它早该去了的……” 我用尽力气掷下,玉碎了,众人惊呆了…… 蜀之玉玺,永世绝痕, 三国归晋,独缺蜀玺! 我高傲的目光缓缓扫过呆立的众人,扫过惊恐愤怒的邓艾,扫过平静如常的父皇,不,我看到了你腮边的泪滴。哦,父皇,那一滴泪可是为我…… 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远方,熟悉的宫墙,浸满我泪水的地方,无数双手伴以二十七年心血苦苦营造的凄美平静的一方,却已不再属于我和父皇…… 我留恋地凝望,也望不回那昔日的家邦,蜀汉已经消亡,一切都会遗忘…… 我潇洒地拔出佩剑,优雅地挥出此生最极至的一剑,一股殷红激射而出,溅浸了字字心血的出师表,浸染了纯净如雪的碎玉。我轻蔑地瞥了一眼呆立的众人,嘴角荡漾起一丝会心的微笑,静静地倒在碎玉落红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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