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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孔明

[原创]祁山月

桑桑-竹影

  (一)
  
  公元219年,汉中。
  
  汹涌滔滔的汉水东岸,一场激烈非常的战斗刚刚结束,溃败的魏军倒戈弃甲而走,刘玄德的大军以日行百里的速度星夜追至南郑城中。
  
  南郑已为提前赶到的张飞,魏延部攻取。两军会合,其势更甚。曹操不得已,率部退向阳平关。
  
  蜀营当晚大犒三军,将帅士卒,不论官职大小,尽皆开怀痛饮,一醉方休。
  
  秦川三月夜,春寒料峭。
  
  广袤荒凉的汉中古道上,晃晃悠悠地走着三名身着铠甲,头戴帽盔的士兵。从他们身上战服的那一道镶黄的滚边,可知他们都是蜀营中人。此刻,大概是喝得有点过了,每个人的步履都虚虚浮浮,东摇西晃,相互拉拉拽拽地,口中,不时地念念有词。
  
  不远的前方,坐落着一间孤零零的黄土砌成的房舍。门前的小院里,一位荆衩布裙的年轻少妇,正在低头摘菜。听到身边越来越近的响动,她不在意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几位士兵看呆了,没想到在此种荒郊野外竟也有这般的人间绝色。她年方二八,肤如凝脂,面若桃花,眼波似秋水流转,身姿如弱柳迎风。恍若是西子重生,明妃再世。
  
  少妇再次抬头时眼中隐有不安之色,迅速地起身走回小屋,关上了房门。
  
  三个士兵色迷迷地对视了一眼,上前合力用刀柄将门打破,闯了进去。
  
  室内,亮着一盏灰暗的油灯,发黄的墙壁上灰土已层层剥落,屋内东侧靠窗的一张土炕上,坐着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炕角还躺着一只小小的襁褓。
  
  此刻,随着这门被撞开发出的巨响,襁褓中的婴儿哇哇地哭了。少妇忙上前抱了,室内的三个人都脸色惨白,无比惊恐地望着蛮横地闯入的面露凶相的这三个士兵。
  
  其中稍长的那个士兵,一脸淫笑地走到少妇的身边,伸手就去摸她的脸。
  
  少妇拼命地向后躲,孩子在她的怀中哭得更加响亮,士兵一把夺了那孩子朝炕的另一头一扔,一步步上前将她逼至墙角。他“嘿嘿”地狞笑着,长满厚茧的粗黑的右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左手便不由分说地探向她的前胸。
  
  象是少妇的丈夫的年轻男人,气得脸都白了,他大喝一声从炕上站起欲扑向那个士兵,另两个士兵却一起横了刀把他阻住。他环视四周,手臂可及之处只有一张小小的炕桌。他操起炕桌,砸向其中的一个士兵。士兵用刀架住,三人撕打在一处。
  
  老人见儿子和儿媳遭此暴行,泪水纵横地扑到炕边拉住其中一个士兵苦苦地哀求着:“军爷,求求你,求求你啊…”但他立刻被一把打到了地上。他跌跌撞撞,又扑向正狠命地拉扯着少妇的那个士兵。
  
  少妇面白如纸,她的口被一只毛绒绒的大手堵住,胸前的衣服已经被撕裂,露出几处雪白的肌肤。她的身体被紧紧地压在墙的一角,剧烈地簌簌颤抖着。
  
  年轻男子此时已是愤怒得失去了控制,他手中的炕桌已被劈断,只是双手各举着一只残断的短木棍,奋力架开阻着他的士兵,不顾一切地冲向屋子的另一侧,向那个抓着少妇的士兵扑过去。
  
  另一个士兵下意识地持刀一拦,“嗤”地一声轻响,刀尖斜斜地刺入年轻男子的小腹。
  
  持刀的士兵仍木然地紧握刀柄的手在这一瞬间变得冰冷,望着脸色渐渐发白,神情渐显抽慳和狰狞的对方在他的面前挺立了几秒种后轰然倒下,他一头冷汗,茫然地环视四周,却只看见他的两位同伴的眼睛里,充斥着与他同样的惊惶万状。
  
  室内,凝聚着死一般的静默。
  
  片刻,一声凄厉的女子的惨呼冲出这间小小的土房,直上春夜的晴空:“阿强!阿强…”
  
  少妇直向倒在地上的丈夫扑去,拉住她的士兵呆呆地放了手,早已无暇看她,只顾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那个渐渐冷却的身体,和他身侧徐徐汇起的一摊殷红。
  
  老人似已失神的眼中突然现出满腔惊痛的绝望,他无力地向前伸出手去:
  
  “秀子,你不可以…不可以…爹求你了…”
  
  他的双腿已是软到根本无力站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儿子和儿媳的身边,徒然地抱住少妇的腿。
  
  少妇惨然而缓慢地回过身来,胸前,一柄利刀几乎没刃而入,刀柄仍在微微摇晃着,她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神情凄艳绝伦。
  
  三名士兵里年长的那一个,此刻仿佛才如大梦初醒般反应了过来,朝着另外两人大吼一声:
  
  “还呆在这里干什么?快走!快!”
  
  那两人恍似被当头敲了一棒,连那把闯祸的刀也顾不上要了,立刻跟了他向门外冲去。
  
  只听“当”的一声,冲在最前面的士兵手中的刀突然落在地上,他一连向后倒退了好几步。
  
  紧紧跟住他的另外两名士兵在一抬头间,脚步也都死死地如同被钉在地上般不能移动了。
  
  三人的眼光比刚才看到那年轻男子被刺中时还要惊恐百倍,脸色也都在这一刹那间转为酱紫。
  
  门口,几个着便衣的护卫军士列刀而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熟悉的面孔,熟悉的衣着,不用问,全蜀营的士兵都能一眼看出这些人是谁的贴身随从。
  
  夜色中疾步走来一个着暗蓝色披风的秀颀的身影,炯炯的目光中似乎喷射出无法抑制的灼灼怒火。
  
  不敢迎视这凌厉的目光,三人一起仓惶跪倒,连连叩首:
  
  “军师饶命,饶命啊…”
  
  诸葛亮冷冷地扫视了一眼面前跪着的那三名士兵,举步跨进室内。
  
  …今晚,他实在是没有料到会在这样的荒郊野外,看到一副如此令人不堪回首的惨状。
  
  本来,他刚才出来只是为了散散步,连续作战的疲劳,使他近日来似乎每晚都患上了不幸的“失眠”症。主公曾提醒过几次,让自己多休息一点,但他的心里就是放不下这正激烈进行着的战事…今天是大捷的日子,他的心情很愉快,晚宴上也破例地陪主公饮了几杯。傍晚时分,他突然很想出来呼吸呼吸这野地里清凉宜人的新鲜空气,便没有惊动主公和其他的人,只带了几个随行的护卫,来到了这片一望无际的荒原。
  
  早春夜晚的空气中颇带了几许寒意,他的衣着过于单薄了,时间一长不觉有些瑟瑟发抖。所以他决定回营去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不远处的民居里传出的那一声惨烈的呼声。
  
  诸葛亮的面上,立时笼上了一层重重的寒霜。转过身,他迅速地走向那间房子,同时果断地一扬手,护卫他的那几名士兵便以最快的速度冲入了出事地点。
  
  但是没有想到,他还是来得慢了一步,没有能亲手阻止面前这份悲剧的发生。
  
  望着倒在地下的那两具鲜血尚未凝结的身体,望着那两张年轻而美好的面容。就在几分钟前,这还是两个多么充满朝气的鲜活的生命…诸葛亮觉得自己的眼睛里,漾起了一抹微微的潮湿。
  
  他转过头去,作了一个不易察觉的手势,两名卫士走过来,从地上扶起了老人。
  
  老人已处在半疯狂的状态,他不哭也不叫,只管痴呆呆地摸着儿子已经冷去的身体,脸上七零八乱地爬满了弯弯曲曲的泪水。此刻的他,似乎已经化成了一具木头人,一任别人搀着扶着,绝望至极,哀痛至极的眼中仿佛已找不到任何一点点活人的生气。
  
  诸葛亮走上前去,深深地施了一礼:
  
  “老伯,对不起,亮向您陪罪了…”
  
  老人呆呆地望着前方,全然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一个卫士抬手想推老人回话,诸葛亮举起手来止住了他。
  
  他让兵士扶着老人慢慢地坐在炕沿,这时才注意到,角落里的那只小小的襁褓。
  
  他不自觉地走了过去,小心地将这个小包袱抱了起来。
  
  襁褓里是个太小太小的小婴儿,还看不出是男是女。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女孩子。
  
  真是一个好清秀的小女孩儿!白皙而柔嫩的面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长长的卷卷的眼睫毛…刚才许是经历了太严重的惊吓,小脸有点发青,嘴唇抖抖索索地却发不出哭声。他试探地触了触她的脸和手,全都冰冰凉。他不禁紧紧地握住了那双小小的,细致得柔若无骨的小手。
  
  过了一会儿,他能感觉到那双小手的温度逐渐有了回升。又过了一会,孩子的脸色泛起了一点浅浅的红晕,黑黑的小眼珠似乎也灵动地转了转,随即“哇”地一声响亮地哭了出来。
  
  炕边的老人听到婴儿的哭声,浑身猛地抖了一下,眼睛里开始显出了一点隐隐的生气。他急不可待地从炕边站起,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诸葛亮无声地将婴儿递到他的手中。
  
  老人颤抖地接过孩子,苍白的嘴唇蠕动着,迟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诸葛亮回头环视了一下室内,目光扫过那三个跪在地上的士兵,他的声音低低地,满含着深深的痛楚:
  
  “你们…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来,还想我能原谅吗?”
  
  三名士兵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带下去,听候处置!”
  
  他挥挥手,护卫随即将那三个士兵押了起来。
  
  诸葛亮又叫过一名军士,吩咐道:“你去安排人,将他们夫妇二人…”他指了指地下,脸上禁不住地掠过一阵黯然的神色:
  
  “妥善地安葬了吧。还有…”
  
  他的目光又落回到老人的脸上,略一沉吟:
  
  “今后每年春秋两次,都要专门派人看望这位老人家和孩子,送来必需的粮食和生活用品…记得了吗?”
  
  “是!”军士响亮地回答。
  
  诸葛亮似有些征询地再次看了老人一眼。老人的脸上布满泪水,紧紧地盯着他,目光中溢动着说不出的感激。
  
  “老人家…多保重!”他郑重地一揖过后,向门口走去。
  
  “扑通”一声,在他的身后,老人怀抱着孩子直直地跪了下去:
  
  “大人,恩公,请留步!老朽有话要说…”
  
  诸葛亮急忙回身搀起老人。
  
  “老伯莫要客气,快别这样…还有什么难处,您慢慢说…”
  
  老人的泪水再一次落在脚下的泥土地上:
  
  “不敢有什么要求…老朽只想…问问恩公的大名…我要天天给您上柱香,保佑您大吉大利,一生平安…”
  
  诸葛亮的眼中轻轻地掠过一丝感动的神情,望着老人,他十分平静地摇了摇头:
  
  “老伯,不必了吧…您的吉言,您的心意,我都明白,谢谢您…我的名字是什么,这不重要…”他笑了笑,再次起身欲走。
  
  老人固执地又一次叫住了他:
  
  “恩公…可以给我的孙女儿起个名字吗?她才满月…可怜她的爹娘,连个名字还没来得及给她起…”他的目光,含满了真挚的渴望。
  
  诸葛亮感觉到一股热浪再次扑进了他的眼睑。走到老人身边,望着镪褓里的那张纤丽娇媚的小脸,一霎那间他竟有些无法控制的疏神…此时他恍惚感觉到自己仿佛一下子变老了很多。多少年了?日复一日硝烟弥漫的征旅上,他也曾多次梦到过,盼望过——自己有一天也能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女儿,调皮地环绕在自己的膝旁…
  
  他在遐思中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望了望窗外,今夜正是月初,湛蓝的天幕上悬挂着一弯灰蒙蒙的新月。凄冷的清光投进室内,暗淡的墙壁上飘飘忽忽地晃动着几个变形了的模糊的影像。
  
  “月儿吧…是女孩子,就叫月儿…”诸葛亮望着女孩儿那淡淡的秀眉,慢慢地道。
  
  女孩儿在这一瞬间突然笑了,向他展开一个如花的笑靥,仿佛已经赞同了他起的这个名字。他的目光长时间地停驻在她的脸上,一种柔软的感觉更加深重地漫延过他的心头——哦,多希望,她能是我的小女儿…
  
  “月儿…”老人喃喃地重复着,眼中泪光闪烁:
  
  “月儿…好名字…好,就叫月儿…月儿,说谢谢呵,对恩公说谢谢…还有,再见了…跟他说声再见了…”
  
  老人举起月儿软软的小手象征性地摆了摆,把她又一次递过在诸葛亮的手中。
  
  “恩公,给月儿留个纪念物吧…将来她长大了,我也好告诉她,谁是爷爷和她的救命恩人,好叫她去找您…大恩不言报,我只叫她去找到了您,当面说声谢谢…”
  
  两颗清亮的泪珠,终于从诸葛亮的眼中涌出,滴落在月儿白得晶莹的脸庞上。
  
  他从腰间取出了一对环戴的玉珮。两枚玉的颜色和造型都完全相同,在沉暗的月光下闪着幽幽的浅碧的色泽。
  
  他将其中的一枚细心地放在襁褓中,又轻柔地吻了吻月儿小巧的额头。把襁褓交还给老人,他含笑回望了这爷孙俩最后一眼,便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身后,随从的军士押解了那三名肇事的士兵,鱼贯地跟出。
  
  老人追到门口,久久地遥望着那飘然而去的一袭暗蓝。
  
  (二)
  
  公元224年,长安。
  
  自古为军事重镇的长安城同时也是商贾云集的繁华之地,厚重高大的城门环卫下,各式各样的人在这里经营着生意和自己的生活,银钱流水般出出入入,使得这座古城越发富贵奢丽起来。
  
  东大街,长安城中最繁华的所在,街两侧尽是建筑精美的店堂,书写着各色招牌的幌子高高挑起,绚丽的色泽飘扬飞舞似云霞。
  
  每日自凌晨至深夜,这里都是热闹非凡的。酒楼饭庄充斥着笑闹喧哗,酒香弥漫的满街都是。绸锻庄和专卖胭脂水粉的老字号的店门前,时时停有装饰华丽的香车,车夫懒洋洋靠在车门上等待夫人或小姐。首饰店不断有捧了精致锦盒的伙计匆匆走出,给哪家内眷送订做的首饰,带着一脸的喜气。无所事事的锦衣少年们嘻笑而过,随意指点着两侧店铺。不知何处飘来低婉靡丽的乐声,夹着偶尔可闻的娇笑轻嗔,给这条街添了几分轻柔妩媚。
  
  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声浪一波波地起伏着,不习惯的人会觉得吵的慌,这就是长安,就是长安城中居住的达官贵人们最普通的生活,这些人不会觉得身周的喧闹,他们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远离了战场的奢华安乐,其余的一切似乎都与他们无关。
  
  街的尽头,连着一处多为小摊贩经营的集市,买卖的物品相对东大街来说自然逊色不少,自然也远不如东大街热闹,这里,才是普通百姓常去的地方。
  
  时已近午,秋后的太阳依然灼热,东大街也好,小集市也好,人流都渐渐少起来,街面上有些空旷安静。“爷爷…”突然响起的一个稚嫩声音,带着孩童单纯的快乐,有些怯生生地叫着:“爷爷,我要这个。”
  
  站在捏面人摊前的小女孩仰起头来,大眼睛闪着祈求的神色,向身边的老人嘟起了小嘴。这女孩看上去不过四五岁,白嫩的皮肤,眉目清丽如画,穿的虽是粗布裤褂却透出灵秀之气,极为可爱,若只看面容,定会有人认为是哪家娇养的小姐。
  
  牵着小女孩小手的老人衣着更为破旧一些,但收拾的很是干净,他一手提根烟袋,低头瞧着小孙女惹人爱怜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满是皱纹的面上绽开了大朵‘菊花’。
  
  卖面人的小贩不失时机地劝着老人:“老人家,难得小姑娘喜欢,两文钱就能买一个,逗逗小姑娘开心么。”他快手快脚拔下捏好的一个面人塞到小女孩手里,冲她一笑,接道:“多漂亮的小姑娘,可比我捏的面人好看多了,小姑娘,你比比看?”
  
  小女孩将握在手里的宫装仕女举在眼前看了又看,小脸上笑出两个酒窝,又抬起头来向着老人叫:“爷爷。”一面轻轻摇着老人的手,生怕爷爷不答应。
  
  老人伸手抚抚小孙女头发,怜惜地道:“好,好,爷爷给你买,就要这个么?拿好了啊。”
  
  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扎的很严实的布包来,抖抖索索地打开,里面躺着几串铜钱和两三块极小的碎银子,那只枯瘦的手拿起两文钱递给小贩,重又仔细地扎好布包,塞入怀里。
  
  “月儿,饿不饿?”
  
  老人看看天色,低头问小孙女。小女孩顽皮地按了按肚子,发出‘咕’的一声。
  
  老人和小贩都笑了起来,小贩道:“老人家,那边的馄饨味好又便宜,带小姑娘去吃碗吧,是午饭时候了啊。”
  
  老人向他点点头,笑着道了声谢,拉起孙女的小手走过去,要了两碗馄饨。老人捞起几个放在小姑娘碗里,看她大口吃着,自己装上袋烟慢慢抽起来,一边笑着问:
  
  “月儿,长安好不好玩?”
  
  “好…”月儿抬起头来,天真地道:“爷爷,咱们不走好不好?”
  
  老人笑了,摇头道:“这可不是咱们穷人住的地方,再说,恩公就要送粮食来了,咱们得回去接着啊,要不,月儿吃什么呢?”
  
  “吃这个啊,真好吃。”月儿一脸满足地舀起馄饨来。
  
  “傻丫头,长年累月,咱们吃得起么?你还小哇…”老人不说话了,面色沉重起来。五年了,月儿的父母已经死去五年了,撇下一老一少,搬回长安城外的老家艰难度日,要不是恩公年年照应着,只怕月儿这条小命早就饿死了…
  
  老人长长叹了口气,放下烟袋,又捞起自己碗里的馄饨添到月儿碗里,默默地看着她吃。
  
  吃过饭,祖孙两个继续往前走,老人一边走一边和月儿‘商量’着:“好月儿,玩过这条街就回去吧?也来了几天了,该回去了。”
  
  月儿仰脸看看老人,问:“爷爷,咱们是不是没钱了?”
  
  这话还真叫老人吃了一惊,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说出这样懂事的话?他弯下腰看着孙女,顿了顿,说:“月儿乖,咱们不是有钱人哪…”
  
  安静的青石街上突然响起‘轧轧’异响,马蹄敲打路面的声音骤如急雨迅疾而至,老人惊慌回头时,一辆乌篷马车已近在咫尺!
  
  街边有人惊呼出声,老人下意识地将月儿向路边猛推,自己蹒跚的脚步却赶不及躲开马车,被车辕一挂,踉跄着跌倒在地。
  
  “爷爷!”月儿扑到老人身上,用她那可怜的微薄力气想扶起老人,老人年纪大了,吃这一跌,一时间哪里站的起来,躺在地上呻吟着。
  
  乌篷车上的车夫扬着鞭子,恶狠狠骂道:“哪里来的老头儿也不看着点儿路,找死么!”
  
  月儿抬头看看凶神恶煞般的车夫,小脸涨的通红,突然站起来扑了过去,伸着两条纤瘦的可怜的手臂拦在车前,大声叫道:“你撞了我爷爷,你还骂人…你下来,给我爷爷治伤!”
  
  周围的人都是一怔,暗自惊叹:这小姑娘好大的胆儿,暗自为她担心。
  
  车夫也是一怔,冷笑道:“笑话,也不看看是谁的车子,撞个人算什么?别说没死,就死了又怎么样?凭你个小丫头片子,让开!不然连你也撞!”
  
  躺在地上的老人又惊又怕,颤着声音喊:“月儿,回来…快过来,爷爷没事儿…”人们虽看着他可怜,却都不敢过去扶,怕给自己惹上什么祸端。
  
  月儿回头看看爷爷,眼睛里泪珠转啊转的,倔犟地说:“不!你都起不来了…”
  
  回过头去又喊:“你下来!”
  
  “好,我下来。”车夫一脸狞笑地跳下车辕,没等周围人反映过来,他蒲扇般的巴掌一伸,月儿小小的身子已被提了起来,只听他嘿嘿冷笑着道:“小丫头,这可是你自找的!”手臂一抡,竟要将月儿向石板上砸去!
  
  几声惊呼响起,围观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人向车夫怒目而视,有人低低叹息,不忍地回过头去。
  
  “大爷…”老人心胆俱裂,五年前儿子儿媳惨遭横死,难道留下的这根苗也要与爹娘同样命运?他挣扎着向车前爬去,哀声求着:“大爷,您饶了她,孩子小啊…大爷!”
  
  就在这时,谁也料不到月儿突然抱住了车夫的手,狠狠一口咬下去!同时两条小腿乱蹬乱踢,竟踢中了车夫的脸!
  
  车夫痛叫一声,将月儿往地上一丢,慌忙去捂脸,被摔在地上的月儿一骨碌利索地爬了起来,仍是不依不饶地拦在车前。
  
  “月儿!”爬到的老人将孙女一把抱在怀里,哆嗦着看着暴怒的车夫,不知道有什么祸事将要降临。
  
  车夫放下手,觉得脸上肿了起来,手上也泌出血来,小丫头力气倒不小!他操起鞭子,伸手就来抓月儿。
  
  “大爷!”老人紧紧抱住孙女,拚死也不放手。两人相争之间,乌篷马车的窗布被掀开了一角,露出一双深沉沉的眼睛,看看月儿,又看看车夫,忽然道:“阿武,放手。”
  
  车夫一怔,回头道:“大人…”
  
  “我叫你放手。”那人放下了窗布,将自己重新掩在车内,又道:“走。”
  
  车夫满脸不情愿,可又不敢违抗主人命令,抛下一句:“便宜了你。”转身跳上车辕,叱喝声中马车缓缓向前驰去。
  
  大家都松了口气,有人过来扶起老人,好心地道:“老人家,快走吧,长安城里的大人们不是好惹的呀,唉。”
  
  惊魂甫定的老人抱紧了孙女,似是再也不敢放手,点头道谢着想要快些离开,刚迈步,却‘哎哟’一声跌坐下去,月儿挣开老人怀抱,卷起爷爷裤腿,只见小腿已肿了起来。
  
  “爷爷…”月儿的小嘴扁了,似乎要哭出来。老人忙将她抱在怀里安慰着:“没事,爷爷没事,别哭,乖。”
  
  月儿抽抽嗒嗒地,却不肯哭出声来,拉住了身边人的衣角:“大叔您帮我把爷爷送回去,我们住在客栈里,我要请郎中给爷爷看伤…”
  
  被她拉住那人不忍地叹了口气,说:“好,小姑娘,你别哭,我送你们回去就是。”
  
  已驰远了的马车后面窗布又被掀开,那双深沉沉的眼睛向这边看着,眼里闪动着奇怪的神色。
  
  简陋的小客栈里,老人躺在床上昏沉沉呻吟着,郎中虽然来过了,但老人身上带的钱实在不多,只能勉强买些去炎止痛的药吃,伤势并不见好。
  
  月儿守在老人身边,眼巴巴看着爷爷,一步也不肯离开,小姑娘的眼里,始终盈着泪,闪啊闪啊不落下来。
  
  门响了,月儿回过头去,店伙点头哈腰地领进一个人来,笑道:“就是这两位了,大人。”
  
  锦衣的中年人挥了挥手,店伙知趣地退了下去。
  
  中年人有双极深沉的眼睛,看着月儿笑了笑:“小姑娘,我是来看你爷爷的。”
  
  月儿瞪大了眼:“我不认识你。”
  
  “可我认识你呀,你胆子很大呢。”中年人走近床前,笑着伸手去摸月儿的头,月儿一闪躲开了。
  
  中年人并不生气,望望床上的老人,问:“小姑娘,你爹娘呢?”
  
  “不知道…”月儿低下了头,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爹娘是什么样子,到哪里去了,爷爷不肯说。
  “哦,家里就你们两个人?”
  
  “嗯。”
  
  中年人又看看老人,招手道:“进来吧。”
  
  门外应声走进一个郎中模样的人,挎了个药囊,自顾自到床前坐下,伸手把住了老人的手腕。
  
  月儿知道这是在给爷爷看病,她一脸紧张地盯着,片刻,郎中放了手道:“没什么大事,只是受了惊吓,吃两副药就好了。”一面说,一面自囊中取出几味药来配齐,放在桌上。在中年人挥手允许后躬身退出了门外。
  
  中年人看看月儿,笑道:“小姑娘,店伙会煎给你爷爷吃,有事的话,叫店伙去找我,好不好?”他又笑了笑,转身走了。
  
  “谢谢您…”月儿怯生生地说。她并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帮助她和爷爷,可是爷爷一定要吃药的,爷爷还要带她回家。
  
  药倒真是有效的,老人吃过两副便好多了,祖孙两个只等那中年人来,谢过他之后就要回家了。
  
  老人也不明白这人为什么帮一个素味平生的人,或许是遇上好人了吧,他抱着小孙女想。
  
  中年人一直没来,第三天,店伙照例捧来煎好的药,月儿欢欢喜喜地看着爷爷喝下,爷爷就要好了,就能回家了,月儿小小的心里满是快乐。
  
  三更时候,店伙突然听到祖孙俩的房里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还有月儿惊慌的哭声,当店伙跑进去的时候,看到的情景吓的他一声惊呼,呆在房门口。
  
  床上的老人满脸痛苦神色,眼睛瞪的滚圆,身子蜷成了一团紧捂着肚子,伏在他身边的月儿哭喊着推他,老人却毫无反应。
  
  店伙战战兢兢走近,伸手去试,只听他一声大叫,返身就往外跑,一边失声儿喊着:“快来人啊…死人了!快,快来人啊…”
  
  凌晨时候,中年人赶到了店里,他叹息着安排了老人的后事,将其就近葬了,月儿呢,抱上自己的马车带回了家中。
  
  月儿从此成了孤女,在世上再没有一个亲人,哭的嗓子都哑了的她被中年人认作义女收养于府中,成了府里的小姐。
  
  (三)
  
  转眼月儿十五岁了。
  
  养父忙于军务,没有闲情也没有功夫为她重新命名。原本费心收养她来,就是看中了这小姑娘聪颖过人的资质和打小就不肯认输的倔强个性,为了让她将来羽翼丰满之后,为国行使一件极其重要的使命,所以名字对于武林中人也就可有可无了。既然她已经认定了月儿这个名字,那就随她去好了。养父姓隋,她的大名就一直是唤作隋月儿。
  
  十五岁的隋月儿已经是长安城里无人不知,谁人不晓的一个人物了。
  
  传说中的她向来一骑白马,衣衫如雪,所到之处,从不留下一丝声音或踪迹。身形飘飘堪比鬼魅忽至,一剑封喉快似疾风闪电,于闲逸之中取敌首级直若无物,见过她的身手的人都说她是长安城内方今第一女侠。
  
  她时常做些抱打不平,劫富济贫的好事,做完虽从不留名留姓,但日复一日,大家心照不宣的结果,便是隋家大小姐的名声愈来愈著。凡地头恶霸行凶使歹被抓获时,假如听说隋月儿的大名,常会惊吓得昏厥过去。
  
  没有人知道她师承谁派,何以如此年纪轻轻便武功盖世,关于她的容颜,也没有人有幸看到过。她向来蒙起面纱,只露一对晶亮的双眸,引人遐思。她为人清高,没什么朋友,也从不笑。正因如此,虽然大家都传说她美貌无双,但也有不少人怀疑她是否因为仇家太多被毁过容,故而如此深掩不露,行止孤僻。
  
  一个初春的傍晚,月儿练剑归来,一进府小丫头便通知她,老爷在书房等候多时了。
  
  老爷,这个月儿唤作“爹爹”的人,一向对她不好也不坏,偶尔,露出一点关心也都是关于她的武功进境如何。从小,月儿便知道她只是养女,她很清楚自己和老爷,以及和这座深宅大院的关系,恐怕一辈子都只会这样冷冰冰的了。无所谓,反正她早已习惯了人生的苦难。
  
  走进书房,老爷端坐案前,身侧还有几个身着锦服的官员作陪,月儿隐隐听到他们在小声谈论:“本来以为已经太平无事了,谁想到他修整三年,今番卷土又来,还在渭南屯田,以为久计。国之大患也,不除之都督一日不得安宁…”
  
  “月儿,回来了”老爷今天的语气似乎格外热烈些,月儿心中纳闷,小声叫了一声“爹…”
  
  “这便是小女月儿…”,老爷回过头去,对其中看上去身份最高的那位官员点一点头,“可当此任,我已为大都督谋划多年了。今天,有幸都督终于想到了我还有那么一点用途。”
  
  月儿一头雾水,看看养父又转头看看那几名官员,目光中漾着全然的不解之色。
  
  “哦,月儿小姐,我们都是从司马大都督军中赶来。”那名高官上下打量着月儿,目光掠过她的服饰和腰间的佩剑,脸上浮起满意的神情。
  
  “特来拜请侠女为国出力,前往渭南五丈原汉军营中,行刺丞相及三军统帅…”
  
  “哦,诸葛亮”月儿一点也不意外地接上去说。
  
  她没有什么可惊异的,诸葛亮这个名字对她来说丝毫也不陌生。别说他是名闻天下的汉丞相,即使是个普通百姓月儿也早已对他谙熟于心,包括容貌,养父也早令她看得透熟。自小,月儿便被养父告知过岂止千遍——诸葛亮是杀死了她的亲生父母和爷爷的仇人,更是整个魏国的仇人。月儿在习武的时候,常常不自觉地一遍一遍在脑海中反复演练着,设想着有朝一日,当站她面前的人是诸葛亮的时候,她的那一剑该如何如何刺将过去。只是奇怪的是,每当此时,她的那一剑常常都会莫名其妙地刺歪那么小小一分。
  
  此刻,月儿只淡淡地问了一句:“还有别的条件吗?”当听说没有时,便一言不发地跟随来人去了渭北司马懿驻扎的魏军大营。
  
  从这天起,五丈原鲜红的落日下,多了一个纵马驰骋的雪白身影。月儿常白日逡游于茫茫原野之上,夜晚便去了蜀军营寨附近。她在昼夜不停地观察着,等待着一个最好的动手时机。
  
  因为月儿知道,于国,于己,她此番肩上所担之任,都是艰巨异常。她只能胜,不能败,如若她败了,则父母和爷爷的血海深仇便无日能雪了。
  
  几日观察下来,月儿已深知了诸葛亮每天的晨昏作息。她的确能很容易地认出他来,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位汉丞相是如此清癯而单薄的,比她想象中的形象要苍老了岂止十岁。他身边常片刻不离地伴着一位中年俊秀的将军,他唤他作“伯约”,言语之间甚是喜爱呵护,一贯儒雅严肃的诸葛亮也只有在和伯约在一起的时候,才偶尔露出轻松的欣慰一笑。他身边还有一名年老的文官唤作“威公”。除此之外,虽然来来往往行走禀告的闲杂人等不计其数,终常护卫于他身侧的士兵却并不多。月儿没想到她得到的竟是如此简单的一项任务,她诧异魏军到今天才想出派人行刺的计策。在她看来,汉营如此疏松的防范,行刺诸葛亮简直是唾手可得。
  
  以月儿的武艺,她不把这般微弱的守备放在眼里,令她发愁的,只有一点——这个名叫诸葛亮的人,好像从来都不需要休息的。自她来探看的那一夜起,之所以月儿迟迟耽搁着无法动手,就是因为每夜诸葛亮都不睡觉。
  
  到了夜里,他就批军文啊,查地图啊,忙个不停,月儿只能一夜又一夜地远远陪伴着他营帐里的那盏长明“灯”。
  
  与司马懿约定的动手期限——十天已迫在眼前,这晚月儿再也无法忍耐,她换上一身夜行衣,与子夜时分悄悄潜近帐旁,无声无息地贴于壁上。
  
  透过昏黄的烛光,隐约可见那位叫“伯约”的将军也在帐内,诸葛亮正在与他一同翻看着一卷什么。
  
  只听伯约说道:“丞相,长期对峙的话,我军粮草远远不够啊。”
  
  “唉…”诸葛亮长长地叹了一声,他的背影在飘摇的烛光映照下愈显衰老,声音也显得格外地凄怆暗哑,“我之北伐,是一次比一次更加艰难了。伯约,还记得建兴五年我第一次出祁山遇到你的时候吗?那一次,我的信心是何其的坚定!转眼我老了,连你也年纪大了,然数次北伐,无功而返,劳民伤财,大军疲惫,我心…不安哪!”
  
  月儿在一旁听着,吃惊于他言语之间显露出来的那份萧索和疲惫。她一直以为,名震天下的诸葛亮是一个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神人”,神奇到了不可战胜的地步故而魏国才需要派她来冒险行刺。她没想到这位“汉丞相”也会有着和常人一样的七情六欲——他也会感叹艰难,会自责,会“不安”,他似不是养父告诉她的那般凶暴那般无情…他真的是吗?
  
  “丞相,您要放宽心一些,总会想出法子的。而且,要注意身体,不能再这样一夜一夜地熬下去了,比如杖二十的那些杂务,明日白天再看…”月儿听到帐内一片悉悉窣窣,“丞相,我都先拿走了,今天您一定要早点就寝。”
  
  月儿听到诸葛亮无奈地呵呵笑了,“伯约,我服了你了。好,现在我就歇息便是,明日再看。”
  
  月儿心下大喜,好容易候到那位“伯约”出去了,诸葛亮案前的烛也熄了,帐内许久地再没有任何一点动静。是时候了,她打定主意。
  
  如水的月光在这一瞬好像突然澄亮了许多。今夜,是个月明星稀的好天气,只是皎月幽冷,令她不经意地打了个寒颤。
  
  细心地,如一条游龙般,在夜色的遮掩下她成功地避过守帐卫士的视线,无声无息地滑进帐内,飘落在诸葛亮的床前。
  
  帐幔低垂,她屏息静气,俯身过去察看。
  
  诸葛亮似乎睡得很不安稳,眉头深蹙。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仿佛听到他在睡梦中依然深长地叹息了一声。清冷的月光映照下,他消瘦的面颊竟像个久病的老人,显出那样憔悴而没有神采。
  
  月儿强压住心头逐渐蔓延而起的对他的同情之心。诸葛亮,汉丞相,就是这样了。我这样做也许的确有点对不住你,对不住一个已经如此病弱的老人…但毕竟,国恨家仇,在此一举…
  
  深吸了一口气,月儿举起手中的剑。
  
  娇腕轻抖,如迅雷不及掩耳,凌厉的剑光一闪,已直刺入帐!
  
  …就如同以往她在习武时默默想象过的那许多次一样,这一回,月儿的剑鬼使神差地又恰好偏了一分,没有刺中诸葛亮,却“叮”地一声,将一枚他随身携戴的玉珮斩落在地。
  
  诸葛亮一惊,睡意顿消。望着立于床前的这个蒙着面纱的纤巧身影,他马上明白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但他并没有立刻叫人,而只是一言不发地坐起身,从容不迫地打量着面前这个不期而至的“深夜刺客”。
  
  “姑娘好身手!我的卫兵看来完全不是对手”他的声调平静无比。
  
  而此时月儿手中的剑却已“呛”然坠地。似不曾听到他的话,她只管一径地发着呆。半晌,她低下身去,愣愣地从地上拾起了那枚玉,呆怔地凝视着它。
  
  望着月儿手中的那块玉,诸葛亮不禁一时也呆住了。蓦地,有如时光倒转,他的眼前瞬间重现了多年前那段刀光剑影跃马冲锋的往事。
  
  哦,往事已是那般遥远,似不可追…那还是随先帝征讨汉中的时候…当时的自己还曾经是意气风发指点山河的年代…那偏远的农舍,那沾满鲜血的小小襁褓,那才满月就笑得那么甜那么美的小婴儿…几年后他就再也没有了他们爷孙的消息。他在心中飞快地计算了一下,果然,十五年过去了,当年的小婴儿如若长大,恰是面前这年轻的“刺客”女孩的大致年龄,不是么?世间,竟会有这般巧合之事!…
  
  月儿从自己的颈项上,也拉出一枚贴身的玉珮来。她将两枚玉共同捧到诸葛亮的面前。夜色中,她目中盈泪,双手微颤。
  
  两枚玉珮同时在月色下放射着幽碧的光华,俨然是璧合一双,分毫不差。
  
  诸葛亮禁不住心头的一阵激动:“姑娘,你就是月儿?你的爷爷呢,好吗?”
  
  “恩公!”月儿哭着拜倒下去,“恩公,恕我不知…”
  
  “哦,月儿姑娘快快请起”诸葛亮忙将她扶起。
  
  他慈爱地端详着眼前这名武艺非凡的“刺客”。真的,她长大了。面纱遮去了她应是清雅秀丽的面容,只留一双傲岸的大眼睛,里面深埋着冰冻的温情。这个娇俏的女孩,不,应当说是“女侠”,她的心地一定是极其善良的,一生于戎马军中阅人无数,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但是她成长的身世必不平凡。
  
  而且,最奇怪的是,何以她居然会夜半深入我营,行刺于我呢?
  
  “恩公,爷爷十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月儿告诉了诸葛亮十年前发生在长安的那件事,以及所有后来发生过的一切,包括这一次的行刺计划。诸葛亮深思地听着,月儿觉得他仿佛一直想说什么,但终是选择了缄默。
  
  一夜叙谈后,月儿辞别了诸葛亮。
  
  帐外,天已微明,早春的晨风轻轻拂动着她额前的几缕青丝。几乎是神思不属地离去,此时她心中的凌乱已是无从收拾。
  
  回过头再望一眼那座静静伫立的营帐,和帐外守卫的兵士。朦胧透出的烛光里,她仿佛又见到了他清瘦的面容上,那双澄彻而慈祥的眸子,带着那样一种了解的,关爱的神色,就象是对待一个久别重逢的调皮的小女儿。
  
  她的眼中瞬间浮起了一层泪雾,哦,爹娘…今天月儿才从诸葛亮那里,第一次听说了自己的亲生父母的故事,知道了他们的埋骨之处,当年因着年幼,爷爷从未对自己细细说起过。可怜,可怜的爹跟娘啊!而且,关山重阻,汉中后又归了汉,爷爷和自己也因此从未有过机会再回去看看,给爹娘扫扫墓…
  
  亲生的父亲,她此生已经无缘见到,只有爷爷的描述曾经在她幼小的心灵中,留下过一个模糊的影像。她只知道他是一个高大的,精明强干的普通的庄稼人…随后便是爷爷那猝然的去世,然后,又是那么突然地,难以置信地,自己成为了现在的大家小姐,别人的养女…
  
  老爷…这么多年来她接受着他的抚养之恩,也从不犹豫地为他去练武。忍受了那么多非人的艰苦磨练,她终于成为了今天的一世高手。她以为为老爷拼命以报的机会就在眼前,所以她没有一点迟疑地答应了,所以她来到了这遥远的祁山脚下,然而…
  
  诸葛亮。
  
  这个一直存在于她意念中的名字。
  
  杀了她的亲生父母和最最亲近与她相依为命的爷爷的人,她的最大的仇人。
  
  这个在睡梦中她无数次想亲手杀掉的人。
  
  …在她闪亮的剑光面前,他一句话也没有讲,只是用如此宽容如此慈爱的眼光注视着她。她错了,这位令人尊敬的汉丞相,并不是杀害了她的亲生父母的仇人,相反,却是多年来她一直在苦苦寻找着的爷爷和她的恩公…
  
  怎样的一份牵扯不尽的恩恩怨怨!他的劳累,他的消瘦,让她稚嫩的心也懂得了疼痛的滋味。望着他解人的目光,她也曾多么希望他能是自己的父亲!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她的“父亲”,目前正在长安的某座深宅大院里享受着百般的荣华富贵,也许,此刻还带了那么一点点的焦虑,在等着她回去,不是为了给予她一份温存的父爱,而是为了知道他那十年煞费的心血是否如今一朝收获。
  
  仰头望一眼天空中那一轮即降沉落的冷月,她咬了咬唇,跃身上马,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往哪里。
  ……
  
  转眼已是大半年多过去了。
  
  月儿自春天走了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老爷没有说起过什么,但有下人问起,他只微微地蹙一蹙眉。府上,每日的起居饮食一切照旧,仿佛有没有过月儿这个人,原本也就不甚重要。
  
  一个阴雪的冬夜,月儿悄悄回到了隋府。停驻下马,她没有惊动任何家人,径直走向养父的书房。许久的思虑之后,很多疑问她需要向养父求证。
  
  刚要叩门,她的手在空中猛然顿住了。室内,正是老爷的声音在说:
  
  “月儿不用找了。她既然未能得手,很可能早已死于诸葛亮的手下。我只担心,如果她没有死,以前我有意骗她的那些话,很可能诸葛亮会告诉了她真相,那样的话对我们就会相当不利了…”
  
  月儿站在门边,钢牙咬碎——对养父,她本来还抱着一线侥幸,但愿他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但愿他不是有心欺骗她,然而现在,无情的事实残酷地摧毁了她心底最后的一份希望…
  
  “不会的。当年我们害死她爷爷的事情,诸葛亮并不知晓…”另一个人道。月儿心中一震,这个哑哑的声音她是清清楚楚记得的——正是当年爷爷去世前,在客店里为他治病的那个郎中。
  
  当年,月儿曾经怎样地百般感激过养父对爷爷和她的好意,直到今晚她才知道,原来事实的真相是这样的,竟然是养父蓄谋害死了爷爷!只是为了假意收养她,以达到今天利用她去行刺丞相(或许还不只是丞相)的目的。怎样的一件血淋淋的真实,怎样残忍的一份人生!如果她没有今夜恰巧回来听到这一切,岂不是她还要继续在谎言和被利用中生活一辈子!
  
  “嘭”的一声,一脸怒容的月儿持剑闯了进去。
  
  室内,老爷和那个“郎中”一时都吓呆了,眼睁睁地看着她破门而入,两人竟然也都忘记了求饶。
  
  月儿手起剑落,“郎中”应声人头落地,血溅四壁。
  
  老爷面如死灰地仰面瞪视着月儿。月儿手中寒光闪闪,剑尖直指他的咽喉。
  
  直到这时,月儿才明白了诸葛亮欲言又止中未曾道出的话语。那晚他就已经猜出了自己身世的奥秘,但是他不愿意说出来,因为养父毕竟是养父,十年的抚育之恩月儿无法在这一瞬间全部抹去。
  
  她的剑尖微微地颤抖着,几度抬手又几度落下。终于,随着废然一声长叹,剑落之处,老爷的橡木书案的一角已被斜斜劈下。月儿厉声说了一句:
  
  “从今天起,你我之间一刀两断!我再也不欠你任何人情,也永远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未待答言,月儿已插剑入鞘,飘然越窗而去。
  
  冬夜的雪野,万籁俱寂,冷月无声。月儿就在此夜,驱马疾驰出了长安,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正是:
  
  欲出鸿都门,阴云蔽城阙。宝剑黯如水,微红湿馀血。白马夜频嘶,三更霸陵雪。
  
  (四)
  
  月儿忽然很想再去一趟五丈原,看看诸葛亮,这个一度她最恨的人。她的剑,从不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从未误伤过一个好人,这一次,当是冥冥中苍天主持了这份公道吧,令她不致铸成千古遗恨。
  
  残阳,依旧如血,沉静的荒原上却是人去帐空。昔日的猎猎大军,现已不见一兵一卒。
  
  月儿不解地向一位过路的老人询问。
  
  “丞相的大军?早就撤啦…丞相仙逝了,八月里的事。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月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诸葛亮,丞相。这个名字又一次和她开了个太大的玩笑。距离她上次和他在这里谈话,才短短半年多啊!怎会?怎会?!
  
  “丞相辛苦啊,他是累的,是累的啊…”老人唠唠叨叨地走过去了。
  
  月儿还定定地站在原地,她的意识完全涣散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凛冽的寒风侵袭着她单薄的,孑然一人伫立在冬日莽原上的孤独身影。
  
  当她平生第一次,满怀着深切的歉意和柔情,想再见到他一面时,他竟已…竟然残忍地没有留给她这一个机会!
  
  月儿回想起那夜在他帐中,诸葛亮曾对她笑道:“孩子,你看看,我这个快入土的老头子,还枉费司马派你来刺杀一遭。”
  
  她当时尽以为他在说笑。虽然她也能看得出他的身体很不好,但丞相羽扇轻摇,谈笑风生,行止洒脱从容,一举手一投足之间仍然尽显三军统帅的丰貌。所以,她竟忽略了那些他深夜伏案工作时的咳嗽和急喘,忽略了他面容的消瘦和没有血色,还有那令人难以察觉的,一如心力交瘁般的深重的苦闷…所以也没能在当日多说上一句,劝劝他,好好保重身体…
  
  现在,一切都晚了。她没能完成一重心愿,这个遗憾永远地留在了祁山脚下。
  ……
  
  从前的隋家大小姐,叱姹风云的隋月儿永远地从长安城里消失了。很多人传说她不但已经离开了隋家,而且可能已经永远离开了魏国。从此她天涯沦落,不知去向。
  
  公元239年秋,姜维出兵伐魏。在这一次的北伐中,被历史记得的有一场战役,叫做“牛头山之战”。但是历史不曾记住,在这场激烈非凡的战斗中,阵亡了一名年方二十岁的蜀军著名将领——定西将军。
  
  …郭淮偷取洮水,截断粮道,迫使蜀军匆促退出牛头山。姜维亲自断后,正拦截不住间,忽报定西将军引一路兵马前来为援,才将陈泰五路兵暂且战住。夏侯霸等众将率大军脱身去往阳平关,而姜维和定西将军则带领手下军士退至洮水。
  
  洮水之滨这一仗直打得天地失色,血流成河。在魏军浩大的声势包围之中,蜀兵将士虽勉力支撑,仍死伤大半,伤亡极其惨重。姜维的肩上,背上,已不知中了几处刀伤箭伤,痛彻入骨。震天的兵戈碰撞与呐喊厮杀声中,他只记得定西将军拼命拦在他的面前,冲着他大喊:
  
  “将军快走!”转身又加一鞭,掩杀回敌阵。
  
  “当心,当心!”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究竟是从哪里勉强发出。他没有退,也不想退,他已感觉不到身在何处,只是机械地挥舞着手中的银枪,冲入一片又一片的敌军阵中…
  
  …终于一切都远去了,这刀光剑影,硝烟滚滚,仿佛虚幻得如同一场梦境。敌军去远了,兵士保护着他,到水畔驻足稍歇。
  
  斜阳夕照,飒挲的秋风中,他抬起头,茫然地巡视着周围那一道道灰暗的目光。其间,他没有找到定西将军,没有找到那一对静如寒潭却满含着无尽的信任与坚定的大眼睛。
  ……
  
  封为“定西将军”,是为着这陇上的千山万陌,也是为着这片遥远的祁山,却承载了三个人共同的一分沉重而苦涩的希冀。姜维记得,第一次带她去定军山拜谒丞相墓时她曾问他:
  
  “姜将军,你怎么会恰好救了我?是不是你算得出我当时有难,或者是丞相?”
  
  “应该是丞相吧…”他沉思地回答道,“月儿姑娘,丞相临终前嘱托我找寻和保护你,我找了一年多。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恰好出现,救了你?那也许是一个偶然,但是也可说是丞相在天之灵的护佑。都说丞相的智慧举世无双,因而能算出他人何时有难,我却宁可相信有些时候,在即使以丞相的人力亦不能达到的地方,他的慈爱之心却可以达到。”
  
  她无语地点点头,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丞相,他的确有着超越凡人的才智,连她那一去之后所要经历的风风雨雨都全然在他的预料之中。
  
  ……陇上惯有若干羌人部落出没,以狩猎游牧为生,其中的一支,名叫“乌颙”。那次失败的刺杀行动之后,她就在悠悠失所间流落到了这个部族。半年多后的那个冬夜,带着满心的伤痛再一次离开五丈原,她又重回到了乌颙族中。那陇上的孤烟落日,纵马狂奔时的忘我,离群索居的游牧生活,仿佛才能够暂时驱走心底里那一份纠缠不去的茫然与悲哀。
  
  这样表面平静的日子过了一年。然后,便是那猝不及防的仇家寻事。她以往纵横长安,我行我素,结下仇家无数。当时那些人不敢把她怎么样,一方面是惧怕她的剑,另一方面也惧的是她隋家大小姐的名头。后来,她公然与养父脱离了关系,长安城中也人人皆知了此事,所以即使她远避在漠无人烟的陇上羌人之间,仍未躲过这分不清斩不断的江湖恩怨。
  
  她最后依稀记得的情形,是自己仍与羌人围着火堆跳舞,然后,然后…似乎有人拿什么东西击中了她的右臂…是了,是一枚毒镖。周围,羌人惊呼着四散逃开,有几个蒙面的黑衣人把她包围在其中,她挣扎着,左手在火边艰难地摸到剑,勉强边战边退…体力逐渐不支,逐渐不支,右臂的毒伤越来越发作,她眼前一片模糊…隐约间仿佛有一个骑马的高大身影冲进剑阵,银枪疾走,与黑衣人杀作一团…
  
  那个救了她的马上英雄,就是“伯约”,当日她在汉营见到的,丞相身边的那员大将。她的右臂中了毒镖,昏迷了五天才终于苏醒过来,意识恢复后她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他。
  
  伯约是丞相手下最受重用的将军,丞相临终时曾将终生所学著成兵法悉心传授于他,同时也将继续北伐以求汉统的大业交付在了他的手中。“天水姜伯约”,自从月儿追随丞相遗愿辅汉之后,她便知道了这个名字在汉军中的声望地位,她和伯约也从此成为了多年的莫逆之交。
  
  …她从来没有对伯约说起过,当年是什么原因促使她终于加入了汉军阵营。
  
  因为仇家的关系,她后来不再回到羌人那里,她不愿给两年来托庇和关照过她的善良无辜的乌颙族人们带来伤害;但在一开始,她也是极其不情愿依托在姜维的汉营中的。毕竟,自己是魏人,虽然是被收养的,汉军在她心目中仍属敌对的一方。所以她迷失了,她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流落到哪里去,如若风中的一叶飘萍…
  
  当时伯约是这样对她说的——安心休养,伤好以后带你去一个地方。
  
  一个半月后,她伤势痊愈。姜维带着她,驱马来到了定军山,诸葛亮的墓前。
  
  这是她第一次前来祭奠诸葛亮。虽然她也早生过此念,却是始终不敢前来。她是个倔强的女孩,上次行刺之事在她心里深深地埋藏下了一个阴影。尤其,当她后来获知事实的真相,知道自己完全错怪了他,就感到更加汗颜,无从面对了。丞相,他现在能原谅她了么?
  
  诸葛亮的墓简单而朴素,只有一抔黄土冢,青石碑上“汉丞相武乡侯诸葛亮之墓”几个大字震得她的心头猛地一痛。她仿佛直到此时才明白了一个事实——五丈原上那晚清幽的月光,她其实一直都无法忘却,经过了这么久的逃避和安抚,这面冰冷的石块此刻却再一次无情地撕裂了她心底里那个深深的创口。她无法明白这样简单的一只墓碑怎就能令天人永隔,再无见面之时?
  
  伯约恭敬地拜了几拜,她也庄重地拜下去,她的泪,潸然已落。
  
  正是在丞相的灵前,伯约郑重地自怀中取出一封信交在她的手中,“月儿姑娘,这是丞相临终前留给你的信。”
  
  而她,说不尽心中当时的满腹惊异与紧张。丞相,他会对她说些什么呢?他可还在责怪月儿当初的鲁莽?
  
  然而她又一次错了。透过那隽永清晰的字迹,丞相苍老遒劲的声音多年来一直萦绕在她的脑际——
  
  月儿:
  
  你一去再未回来过,我曾派人去长安隋靖府上探听,亦始终没有你的消息。
  
  我一生无女儿,当年为你取名“月儿”之时,曾想过要是有你这样的一个女儿该有多么好。但是五年后,我们和你以及你的祖父失去了联系。不曾想到你会有一天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而且,是在这样的一个局面下——你受命来行刺我。命运弄人,竟至于此!我也曾听说过名震长安的隋女侠,但从来不知道她就是我一直牵挂和寻找着的月儿姑娘。
  
  我欣慰能看到你如今已成大器,然江湖险恶,你身为女子,当格外小心。我自知已身体渐弱,时日无多,伯约为我爱将,我将你托付给他。你虽生于汉中,但自小在长安长大,已是魏人,且隋靖作为你的养父,亦有深恩于你,故而我不忍劝你相助伯约。但他会尽全力,在我去后继续保护和关照于你。
  
  我现时心中尚有诸多遗憾无法去除,其一便是对你的担忧和牵挂。若我去之前无缘再见你一面,则现在与你道别。也许将来你会偶尔想起我这个曾经的“仇人”,还会回来再看看我。
  
  珍重,孩子!
  
  诸葛亮
  
  建兴十二年八月二日夜
  
  “丞相…父亲!”记得看过了这封信,她是如何崩溃地扑倒在丞相灵前,直哭到肝肠寸断。这一声饱含伤痛和懊悔的呼唤,在丞相生前她不曾,也不敢叫出口,而今终于冲口而出。或许,丞相当日,也曾在心底有过这一份期期的盼望,只是也不便,亦不能说出口而已。
  ……
  
  当姜维从乱军阵中设法找到月儿的尸体时,已在三日之后的黄昏。他默默地派兵士运回了,星夜葬于祁山脚下。他不知道她的家人葬在何处,也不知她本来姓什么,她的身世一直是一个谜,他也从未蓄意打听。不过他相信,祁山应该是不会错的,因为他们两人都曾经共同认识过,并始终在深深怀念着一个人,那个如今长眠于定军山的英魂。那个人,他一定时时留恋地遥望着祁山的方向,因为这片土地是他生命最后的征程,和他心底永远不能释怀的痛。因着对那个人的一份承诺,祁山亦成为了他们两人永生的信念和追求。
  
  扶棺下葬时,他落泪了。丞相,没有保护好她,伯约愧对您的嘱托…
  
  公元262年(蜀汉景耀五年)。
  
  这时的蜀汉已是朝纲不整,风雨飘摇。这一年,姜维为避宦官之祸,自愿请命屯田于杳中,以图长远之谋。临行之前,他先去定军山拜谒了丞相之灵,又驱马来到定西将军墓前。
  
  祁山脚下,五丈原上,一座孤零零的墓茔,似年久失修,枯草日渐衰黄。又一年的秋风起了,吹动这荒原上的点点苍黄,极目望去,不尽的萧瑟凉意。
  
  他驻马于墓前,长久地凝视着面前碑上的一行小字:
  
  汉定西将军月儿之墓
  
  斑驳的白玉石上,仍可见当日镌刻的是一个小小的头像,没有戴将盔,也未蒙面纱,一张妙龄少女清秀白皙的面庞,长发飘拂,双瞳如水,望着他,柔柔地微笑着。
  
  身后走过几个七八岁的农家孩子,他听到其中一个小声说:
  
  “真漂亮,我打赌是个大家小姐…”
  
  “不,是个女将军呢…”另一个盯着看了半晌,显然识得墓碑上的字。
  
  把一束不知名的小野花轻轻摆放在墓前,再深深鞠了一个躬,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低低地说:
  
  “丞相,月儿,伯约老了,不顶事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以往的豪情壮志已在他身上逐渐消减,他甚至不自觉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对国家的未来抱太多的希望了,丞相生前早就说过“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近来,他已经梦到了太多可怕的预感,但是他却抱着一份“尽人事,听天命”的态度,西行而去。
  
  丞相,他一生的良师,天水一遇,终生相知,临终还不忘将“克复中原”的重任托付于他,而他,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初追随一生的决定。
  
  月儿,这位为兴复汉室不懈努力屡建战功的巾帼英雄,为了实现她视为父亲般的丞相的遗愿,披星戴月追随了自己四年。他小心地为她保守着秘密,至死她的手下兵士只知道为他们所崇拜敬仰的定西将军是一位向来蒙面的神秘人物,却从未想到会是这般一名清丽脱俗的年轻女子。
  
  …如今,作为最后一道信念屏障的他也要离去了,从今后,只当伐魏已成旧话,世上,更无知己。
  
  回身上马,他走了,留一个孤独的背影,在他身后,夜色静悄悄地掩住了这片凄清的旷野。
  
  穹天上,月儿似钩,静静地俯瞰着人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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