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风,吹出杨花漫洒的时节。
为何这晴朗的春日,反而让我觉得茫然了? 无根无绊的纷纷飞絮,载着思绪,荡着情怀,在天地间回旋,飘摇,迟迟,袅袅。而我,甚至没有能力目送它们到天尽头——天的尽头又在何方? 飞絮也无涯,恨也无涯。 飞絮也天涯,恨也天涯。 如果说,天地间,有那么一种遗恨,使地暗天黑,万古同悲;有那么一种遗恨,烧灼心田,一跨千年;有那么一种遗恨,让一方土地,遍野秋色风烟,二月常如八月天……那我就一定会想到公元234年——那种恨我无法形容,却只知道,那方土地,叫五丈原。 ——五丈原头五丈坡,五丈坡上神龙卧。行人不见秋风老,但见长星从天落。 那一瞬间,落下的是流星;可那之后的一千七百年,落下的,却是泪,多少人的泪! 五丈原,是一片莽莽的高地。 渭水,是呼啸的黄河的混浊支流。 那一片雄浑之中,是如何的苍凉! 恰如你的隆中,是如何的幽静、深邃? 楚天,微云,清风,明月,瑶琴。 “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仰面观火虚,疑是玉龙斗。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 记得这曲悠悠梁甫吟吗?记得傍着清泉的寒梅吗?记得草屋后的随风摇曳的竹林吗?记得昔日岗上的一起谈笑的旧友吗? 记得,当然记得! 可你是不是更记得你在隆中的最后一天,那个晌午的一阵马蹄声?还记得马的主人的殷殷目光?还记得竹帘掀起的时候发出的清脆的响音? 当晚,乐声轻扬起: 归去归去来兮,我夙愿,余年还作陇亩民。 清风明月入怀抱,猿鹤听我再抚琴…… 一曲终了,你终于离开隐居多年的隆中。你骑在疾驰的马上随主公出山,晨风拂面,你笑着回头一望,草庐依稀。 这,却是最后一望! 秋天的西北高原之夜,霜重,风寒。日见形影单薄的扶病理事的丞相,二十七年前的抚琴长啸的年轻人…… 时空,竟然是可以这样恍惚的。 再拨弦一曲,还是出山时古老的调子,人却已是唯有泪千行。 卧龙岗下,猿鹤长相忆; 五丈原头,先生胡不归?胡不归? 隆中的它们,都还记着你的承诺呢!不过,它们再也没有听到你再度抚琴了,是么?旧山的松竹都已经老去,是什么,阻住了你的归程? 秋风刮起来了,二十七年前春光下的含笑离别,从此竟成了永远的回忆。 归程断了,希望断了,瑶琴的弦,在那一夜,也突然断了。 只有恨,是永远无法断绝的啊。 隆中,魂牵梦绕的隆中,你心底永远的隆中,我心头永远的痛。 隆中,风景如旧,依旧是一年又一年地春暖花开,鸟语花香。而英魂呢?可曾回去吗?不!未曾! 好看绿阴清昼里,于今,无复,雅歌声…… 遥远的年代,有一个遥远的隆中。那里,又有一段遥远的绝响:梁甫吟。 五丈原下,渭水似乎发怒了,打着高岸。 在章武三年的白帝城边,似乎长江也是一样水拍山崖。 只是,这渭水的声音,比长江还要沉闷。 白帝城可是在三峡的起点,那里的山要清秀的多,水也清秀的多。那是四月份,是春天,就像隆中出山时,一样。 不过那一带的险滩急流是很多的。处处有着危险。 就像白帝托孤的时候一样。危机重重。刘备给你留下的,是那么大的一个烂摊子啊。烂摊子,偏偏又是那么大的重任! 刘备驾崩了,关羽、张飞、还有法正、庞统都连连离开了,只留下丞相你,苦苦地支撑着大局。还不知,大局能否支撑住;但总之,你答应了,含泪答应了。这就意味着,从此以后,你要处处如履薄冰…… 收复中原,会不会从此成为一个没法实现的梦?而梦,总会有破灭的一天——这梦太完美了阿!但三顾之情之景,却的确,只能属于北伐时祁山夜里的梦了。 刘备安宁地死去了,你默默地望着天空,月光冷如水,叱咤风云的年代过去了,意气风发的年代过去了,充满梦想的年代过去了,接下来的,只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疲惫、落寞……星星在那一夜似乎特别遥远,就连星光也是寒冷的。 是不是,梦也要冷冷的、越走越远? 永远的白帝城,永远的梦,可是为何,是永远的残梦? 在五丈原的最高的高坡上,临着渭水,丞相你,总是一个人,在这广阔与浩渺之中,迎风站着,不是惆怅,不是悲壮,不是苍傲,不是迷惘,不是哀思,不是回忆,不是感慨,不是怀念,亦或是因为这些都有了,所以,就什么都不是了…… 总之,站着,站立许久…… 让天地溶解于此,或,凝固于此。 当时,你是不是在想,看这天地悠悠,世事茫茫,如五丈高坡之上,极目之处,无边无界,无经无纬,而我,已不能再前进一步。 不能再前进一步……是啊,这云中梦中,哪里有天阶? 丞相,以前曾经有人问我:“既然你说诸葛亮那么聪明,隆中对那么明智,为什么六出祁山不会成功?”我回答说:“所谓隆中对,就是说,在隆中的时候是对的,不在隆中了,就不一定对了。”想想也好笑,的确好笑,我一面笑,一面心痛如绞!谁能告诉我,究竟为什么?所谓的天时么?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是你在上方谷说的,可我懂得,这句话安慰得了别人,却独独安慰不了你自己…… 渭水,混淆了清与浊,愚与智,依旧在拍打着,打进了人的心里。 但丞相,你是一个何等智慧的人,你应该知道,不,你一定知道,这岸是石头的,水,如何撼得倒它!固然长江可以破巫山,成三峡,可是你不是长江啊!长江水即使流入大海,水分蒸发再化雨到上游以后还能重新开始新的拼搏,而人呢?人死是不能复生的。一个愿望,如果在生前无法达到,就终将会是永远的遗恨,永远的遗恨啊! 再者,长江,源远流长,而人的寿命是如此的短暂,更何况,食少事繁,岂能久乎? 水只有在冬天才会冻结,而你呢,竟是连秋风,也经不起…… 桩桩种种,你都知道,可是,只有无言话无悔。 古原,落叶,枯灯,文卷,寒蛩…… 秋风! 原来,这么简单。 风吹来了,人长逝了,如此而已。 其实,风又有什么罪过,它只不过是想把你从昏迷中吹醒,罢了。 但是没成。 这比之六出祁山的没能成功,孰轻孰重? ——调寄《江城子》 布衣躬耕本少年,闲赋歌,醉卧田。 隆中一对,为君驽烽烟。 羽扇轻摇出乱世,荆棘遍,只等闲。 几番憔悴蜀川前,烛下思,岸旁眠。 缘了白帝,残梦谁堪言? 拟付余生酬知己,业未竟,星已湮…… 业未竟,星已湮? 丞相,这便是你的一生么。 谁能告诉我,世上多少高年叟,为什么丞相早仙逝?为什么你口口只吐鲜红血,为什么你渐渐昏迷神不收,为什么你悠悠气短难接续,为什么你凛凛身材一旦休?如果有苍天,如果有神灵,又有谁能解释一番? 秋风吹乱的是桐叶,春风吹乱的是杨花,一丝一丝,一缕一缕。 据野史记载,蜀汉丞相诸葛亮死后,成都下了好几个月的雨。 有人说,难道是丞相他,显灵了? 有人说,卧龙升天,焉能无雨? 也有人说,这不是雨,这是天下人的眼泪。 说这句话的,就是我。 这斑斑点点的落花,更像斑斑点点的泪痕。 但是丞相,你又是一个至宁静、至淡泊的人啊!在五丈原上,你不会仰问苍天,不会怒撞不周,不会仰天高啸,不会长歌当哭。你仅仅会,任零零点点的泪水从脸颊划过;仅仅会,会留下一句长叹:悠悠苍天,盍此其极! 可我是一个如此平凡的人,我做不到心静如水,我无法忍住自己的眼泪; 我只是想看到你统一了中原以后的微笑,胜利的微笑呀! 泪光模糊之中,却也无法再现你的身影。 我翻出《出师表》来,漫无目的的翻着,却发现,什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什么“以情感人,以理服人”全都不能把我说服,为何在我的眼里,这字字却分明都是恨。 即使是我手中的鼠标键盘,也已不复是毛笔了,不复是你写《出师表》时,用的毛笔了。 一千七百年的历史深寒,又是恨,是恨…… 不过,既然是历史,出师表,被称作遗书;五丈原,被称作“遗迹”,这“恨”,也要加一个“遗”字吗? 历史……古人…… 这两个词,使我只能在历史书上苦苦的寻找你,只能对着地图上的四川省发呆,心想这就是你曾经铺洒血泪的土地——可我摸不到它。只能在地理科学铁路干线的时候,突然想到,这“陇海兰新线”与“宝成线”中间的铁路枢纽宝鸡,就是五丈原阿,在你离世之处,火车的汽笛正在发出刺耳的声响! 既然是古人,你又为什么让我如此动容?我一直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李清照的词虽几番让我心绪随她而动,却绝没有为之落泪过。我也不是一个壮志凌云的人,“秋风萧瑟,洪波涌起”不曾让我向往——可一旦由“秋风萧瑟”想到你的一切,泪便会如潮水一般把我包围。 如果说,有前世今生,如果我的上辈子,是隆中的鸟儿,或成都相府的竹子,是祁山帐中的蜡烛,或五丈原上的草叶……也许可以理解。可我什么都不是啊,我只不过是我自己。你的世界与我的世界平行,永远不会有交点——但,我又是在哪一点上,开始融入了这种悲切、这种伤恨?为什么,那些与我毫无关联的词汇竟然如此牵动着我的心魂?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捡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写这篇文章写到夜深了。似乎隐隐感觉到,你的绰绰的风姿在什么地方轻盈的飘荡着,也许是幻觉吧。“孔”在古文中的意思是“非常”,若再加上“明”字呢?浩宇之中,现在万家灯火差不多都已经熄了。如果走出家门去,也许能看到明星,看到朗月,都是无比明亮的啊。 你是无形缥缈的,而我,却可以握得满掌月色。 月,千古的月。 白兔捣药秋复春, 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 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 共看明月皆如此…… 然而似乎整个宇宙都还是静寂,静寂得无情。 无情之中,又似有情。 但终究,都是一个“恨”字啊。 你的永远的隆中,永远的白帝,永远的祁山,永远的五丈,永远的梁甫,永远的秋风,终将会给我、给你的后世们,永远的遗恨……千古一叹失空斩,让他们老泪纵横望祁山。 我困了,想不下去了,不知有没有打扰您的长眠呢?您也该困了,丞相本来就是缺少休息的啊。 ……不过别睡得太沉,说不准,丞相,在您那个我看不到的世界里,刘备,又一次在窗口悄然等候呢。但是,请你这一次,不要再上演一出千古同悲来,好么? 不要再一次,留下那永远的遗恨。 朦胧之中,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武侯祠的乌鸦飞过来,落在渔夫的肩膀上,一起静看,满江的恨,满江的愁。 江边的乱石八阵,已是呜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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