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夜愈深了，黑沉沉的宅院里没有一点儿声息，只偶尔有风时，会响起竹叶的‘沙沙’声，竹枝纤细的暗影拂动着回廊的柱子，随即便归于平静。 　　木质的回廊，木质的柱子和地板，朱色的漆已剥落少许，在潮湿的天气里有淡淡的木头气息散发出来，那气味，却说不清是清香还是腐朽，只使人觉得，仿佛是远隔尘世的所在。 　　阿南手里掌着烛台，一手提了裙角，悄然行走在回廊里，足上轻薄的布履感觉到了地板的湿气，凉凉的从足心浸入肌肤。烛台上只一支烛，摇曳的微光映着她清秀的面，微蹙的细眉，她并不向眼前的黑暗里张望，然而行走间却绝无停滞，显见得于这条回廊十分熟悉。 　　无声地绕过几个弯，阿南停在一间房门前。雕花的门棂上，因日久而微黄的窗纸后隐隐透出烛光，房内，亦是静悄悄的。阿南伸手按上门，却并不推开，只迟疑着。忽地一阵风，她手中烛光一晃，那房内烛光也是一闪，倏地熄了。 　　房里响起一声低沉的叹息，接着是衣衫轻动的微响，有人从书案后站起身来。 　　房门被轻轻推开，木轴磨动的声音听来古旧沉拙，黑暗中阿南的声音清柔低婉若夜风：“先生当心……” 　　烛光朦朦，映着房内简单的陈设，只一榻一几一书案。堆满纸张竹简的案后立着个挺拔身影，指间尚提了笔，似正欲去架上取烛，见了门外持烛而立的女子，怔了一怔，微笑着轻叹一声：“是你，阿南。” 　　“先生，我来。”阿南进房，顺手将门掩了半扇，持了烛台走近，案后的男子向她含笑一望，坐回原处，目光重又落在摊开的文卷上。阿南将手中的烛换了案上已熄的那支，又去架上取来新烛，欲燃起。 　　男子提笔的手微一抬：“不必，这就可以了。” 　　“光太暗……”阿南低着头，细声坚持。 　　“阿南。”男子的声音，依旧是含笑的，只是带了不可违拗的意味，他重复了一遍：“可以了。” 　　阿南不再坚持，将烛放回架上，转身向那案上杯内续入热茶，低低地问：“先生可要用些点心？” 　　男子已提笔写了几个字，闻言抬头微笑道：“哦……不了，你去睡罢。”随即俯首挥毫，不再说话。 　　阿南迟疑了一下，悄悄向房外退出，伸手关门的一刹，房内响起一声：“多谢你了。”阿南一怔，抬头看时，男子依旧伏案，手中笔书写甚急。 　　阿南在房门前立了片刻，浓重的夜色吞没了她纤瘦的身子，稍顷，她转身走去，并不是向了来时的方向，却是走向后园。 　　后园小径侧，密密地植了竹，那形状体态，却分明非蜀中所有。阿南纤细的手指抚上竹茎，仰头痴痴地望着。她总是想不明白，那男子于这竹上，究竟寄托了何许重的情感，这来自遥远江南的竹，又蕴含着男子怎样的心情。阿南没有去过江南，她不知道，那个在男子心底的地方有着如何的美丽，才可以令他牵挂半生。 　　碎石铺就的小路上沾染了露水，为了行动轻捷而着的布履已潮湿的有了水声，行走时微微作响。阿南的手中，握着一方温润的玉佩，那男子的结发妻子将它交给她时，眼睛里溢满了微笑，她说：“去吧，阿南，拿着它，告诉他是我的意思，他不会拒绝。”她笑着：“他其实很喜欢你，你不明白么？阿南？” 　　玉佩在手里滑来滑去，阿南的指尖亦在上面滑来滑去，她盯着玉佩的眼睛迷迷朦朦，极象掩于云后的月。 　　嫁他…… 　　那是阿南心底最深处的情思，一日日，一年年刻将下来，早已是深植入骨，就象这竹在他心里。只有自己才知道，那是一缕不敢触动的丝弦。 　　阿南向了暗蓝的天穹仰起面，轻薄的雾气沾湿了她的睫毛，眸光盈盈若水。 　　阿南是个飘零的孤女，当年城破，跌倒在他马前的阿南被扶起时，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双含了焦急关切，溢了淡然笑意的深邃眸子，这双眸子，从此成为阿南不能忘却的记忆。 　　没有人知道阿南的身世，那个执拗的官员坠死城下时，换来的只不过是一声叹息，甚至还有些许嘲笑，人们忘记过去的一切就象忘记一次花残月缺，连一点点记忆的影子都不需要留下。 　　然而阿南不能忘记，每每中夜徘徊，她总觉有低叹在耳边萦绕，流连于男子身侧时，往往会悚然一惊，背后仿佛生长着莫名的目光，直使她自骨肉内觉出了寒冷。男子微笑的眼睛和煦如春，然那寒意却是驱不散的…… 　　露珠自竹梢滴下，凉凉的使阿南微一惊颤，转目望去，回廊上微弱的烛光飘摇如旧，却似有千里之遥。 　　“父亲……”，阿南垂下头去，两颗晶莹水滴在玉佩上跌碎溅起，悄无声息地渗入竹下泥土中，未留一丝痕迹。 　　 　　（下） 　　“阿南。” 　　有低沉的声音起于身后，阿南惊悸的回头，身后不知何时立了个黑衣的男子，蒙了面，只露双眼睛盯着她，那目光使阿南觉得阴冷。 　　男子的目光落在她握着的手上，声音淡的似乎没有起伏：“为什么不去？” 　　阿南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玉佩，抬头盯着男子的眼睛：“为什么又来？你们答应过我，没有事不可以来的。” 　　“因为不放心你。”黑衣男子抬头向回廊上看了一眼：“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你已经放走了很多机会，这是最有把握的一次，为什么不去？” 　　阿南一惊，声音带了颤：“你们盯着我？” 　　黑衣男子嘿然一笑，连笑声都冷的刺骨：“只是为你好，别忘了他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除非，你甘心落个不孝。” 　　轻飘飘的声音落在阿南心上，锤般重重一击。“不……”阿南脱口一声，随即咬住了唇，垂下头去。 　　“嘿嘿……知道不就好，听着，放走这次机会，你可能永远也没办法去做了。” 　　黑衣男子转身走出两步，突然停了下来，又道：“我们已经等了很久，所以，如果你不去，我们就要自己来了，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黑衣男子翻墙而出，身影宛如大片浓重的阴云，将阿南笼于其中，她的心在这阴云里一点点沉下去，突然转身奔过小径，奔上回廊，踩上地板时，陈旧的木片发出‘吱嘎’一声。 　　“阿南。” 　　转弯处一道颀长身形默然凝立，被脚步声惊动，略带诧异地望着惊慌的纤细人影。 　　阿南惊呼一声，突然住足，收势不住，身子向前跌去。 　　那人影适时伸手扶住了她，阿南耳边响起的，是无比熟悉的低缓声音：“怎么了，阿南？” 　　是他。阿南一颤，飞快地将手背在了身后，掌心腻腻地生出汗来，玉佩因而生滑，几乎把握不住。 　　她拚力捏紧了手指。 　　“你看到了什么？”男子微笑着，目光是平静而洞明的，他没有望向后园一眼，只是低头看着面前容色煞白的女孩子。 　　“没……”阿南咬着唇，想要退，却只觉无处可退。 　　男子深深地看着她，良久，却只是叹息一声，转身向房内走去。走了两步，突又站住了，和声道：“换壶热茶吧，阿南，天很冷了，寒意袭人啊……”他跨入房内，随手掩了门。 　　阿南吁口气，将手拿回身前，摊开来，玉佩上双鱼衔莲闪闪生辉。 　　 　　“今晚主上大宴，不用等我了，早些睡吧。” 　　男子往腰间丝绦结上玉佩，一边对妻子道。 　　阿南跪在他身前，将那丝绦顺好，圆形美玉上的双鱼迎着晨光一晃一晃，晃疼了她眼。 　　“朝中有事么？” 　　温婉的妻子走来帮他整理冠带，一面问，含笑而带了嗔怪的目光瞥向阿南，见她垂首将个丝囊捏在襟外，怔怔地不说话。 　　“没什么大事。”男子笑着抚抚妻子的肩，“听说宫中新进批侍卫，身手甚是了得，大概主上高兴，想与群臣欢会罢。” 　　一惊，丝囊自阿南指间掉落，叮地砸在男子脚面上，男子‘嗯？’了声，俯身将丝囊拾起，两指捻了捻，递与阿南，一面笑着：“是块温玉罢……很好的玉质，好好放着，莫砸碎了。” 　　阿南接了丝囊，行一礼，逃也似地退去了。 　　“这丫头……”作夫人的嗔怪一声。 　　“小孩子么。”男子不在意地拂拂衣襟，若有若无地向门外望一眼，迈步向外，“晚上，叫阿南给我预备着烛罢，还有些文卷今夜必得办了。” 　　 　　入夜的宅院较往日更多了几分沉寂。 　　仆从们都已睡了，夫人也早早掩了门。回廊上静悄暗沉，阿南纤细的足音弱不可闻，她一步步慢慢走着，偶有月光自廊檐遮不住处溜进来，照见阿南苍白沉静的面容，恍若暗夜精灵。 　　一支烛掌去书房，门‘咿呀’关了，一袭素服掩在门内。 　　 　　三更。 　　有道黑影鬼魅般穿过后园，踏上回廊。没有足音，人影飞快到了书房门口，门被悄然推开，烛光泄地，光影里有个端坐的袍服人影。 　　 　　只是刹那间。房内房外灯光大盛，书案前黑衣人愕然回头，手中一把短匕映烛生寒。 　　数把长剑指定他要害。 　　“要杀我，不必使个女孩子来犯险罢。” 　　男子微笑而入，目光落向案后，怔住。 　　阿南安静地垂目坐着，一缕暗红血渍挂下唇角，映着她如雪的面容和衣裳。 　　阿南在微笑。 　　一块双鱼衔莲玉佩端正地摆在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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