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粗大的竹节上，仰望着青天，还有青天下无垠的稻田。白云悠悠浮过，和风温柔，难得的好天气。 　　风往竹林里钻，轻软的竹枝相互击打，发出凤歌般的低吟，呢呢喃喃，如歌如诉。 　　草庐就在竹林中。竹枝掩映着，影影绰绰，恍惚能看见屋顶淡金色的茅草。 　　不大的庭院，已经有四十多年没有人住了。 　　小时候，爹从不许我们进那草庐。我和弟弟只能在那小小的院落中，扒着窗台，扣着门缝，向里面张望。 　　里面的光线总是很暗，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从门窗缝隙钻进去的些许阳光，在里面刻下一道道曲折的痕迹。 　　从小便好奇，那紧闭的门扉后面，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珍宝。 　　那真是爹的珍宝，每隔三天，爹都会独自进屋里去，一去便是大半天。我和弟弟曾猜测，爹一定是在里面偷偷的喝酒，或是吃好吃的。有时他空手进去，有时，他带着一坛酒，或者一束茱萸。每次他去，我就和弟弟守门外面，等着他出来。 　　在那个院落里等待，并不乏味。 　　那不大的小院里，有几样东西，一直吸引着年少的我们。 　　比如屋旁一块圆形的巨石，有点像家里的石磨，石面上有刻度，中央是一根的铁针，日投下，会将细长的影子投在刻度上。我们站在石头的旁边，看着黑影缓缓移动，常常一看就是一个下午。后来爹告诉我，那个东西，叫做日昴。 　　十二岁那年，第一次看见了茅庐里面的情形。 　　那天，爹将我叫出去，不让弟弟跟着。弟弟噘着嘴，又不敢哭闹，只是很不甘心地看着我们，他很怕爹的。 　　爹带我到了茅庐前，郑重其事让我在门前行了跪拜的大礼，他自己也跪在地上，规规矩矩的叩了三个头。这让我很惊讶，虽然爹只是一介草民，但是即使是乡保来，他从来也只是大咧咧的抱拳行礼，从未见他向谁叩过头。 　　见我愣愣看着他，他招招手，说：“你跟我来。” 　　他推开门。 　　那扇从记事起便无比神秘的门，终于在我面前洞开。 　　我不由自主迈进去。 　　一时间不能适应室内幽暗的光线，要过了一小会，才能看清里面的情形。 　　青色的天光随着敞开的门扉涌入，聚在门后那一小方地方，只有那里，能够看的清明。那是一张矮几，四围铺着芦席，我认出那是娘的手艺，看成色，比我们家自己用的还要新。她喜欢在席子上编出芦花的图案。 　　室内是宽敞空旷的。矮几的后面，是一扇竹屏风，上面写着很多字，我不认识，只是觉得墨迹淋漓，笔意纵横，十分好看。屏风的下面，是竹塌。铺着薄薄一层丝被，我认出，那被面是大姐出嫁前织就的。 　　我伸出手，想去抚摸那如云帛一样美丽的丝绸，尚未触及，爹便一声轻斥，将我喝止：“别动！” 　　我吓了一跳，怔怔看着爹。 　　他的手指一扫，将屋内环指一遍，说：“这些东西，你不可以随便动。以后你每三天，跟我来一次，帮我擦洗打扫这些家什。”他拍拍我的头，“好好干，我跟着先生的时候，也就你这么大的年纪。” 　　他带我绕过屏风。 　　眼前的情形让我不由惊叹一声，那里三面墙壁，满满的，堆满了竹简，十二岁的我当然已经明白那是什么。我上前，看着那一卷卷的竹片，还有竹片上的字，忍不住再三赞叹，果然是宝藏。我看看爹，见他并不阻止，便打开其中一卷。我识的字不多，只认得第一个字，是个“凤”。 　　爹走到我身边，看着那一串串的文字，轻轻念道：“凤翱翔于九天兮，非梧不栖。” 　　他的手抚过沁凉的竹片，轻声道：“当年，先生最喜欢这一首。” 　　“先生？”先生是谁？ 　　爹小心的把竹简放回原处，正容道，“我答应过先生，要替他好好照管着茅庐。他说过，待到大业完成的时候，他还会回来的。” 　　从那一天起，我便和爹一起照管茅庐。 　　爹小心翼翼，努力将茅庐中每一件物事都维持原样。 　　他也会给我讲先生以前居住于此的故事。他说过，先生有几个好友，他们常常在茅庐终饮酒畅谈。先生，是那群年轻人的领袖，他总是高谈阔论，抒讲他的抱负。 　　爹告诉我，先生的夫人，温柔聪慧。先生的弟弟，在先生离去后不久，便也离开，终将这茅庐，托付给了爹。 　　爹告诉我，先生喜欢在春日的晚上，在庭院中抚琴，那时候，总有雀鸟聚集静听，却没有一丝杂声。 　　爹告诉我，先生教授村里的人用新的灌车，我们这里的水稻，总长的邻村要好。 　　爹告诉我，先生常常兴之所至，便乘船出游，或入名山，或访好友，生活的潇洒从容。 　　爹告诉我许多许多关于先生的事情，但讲得最多的，便是先生教导他，做人最重要的，是要守信用，一旦答应了别人事情，当全力做好。 　　爹感叹：“先生答应了别人的要求，因此一去二十几年。天下之人皆闻先生忠悃勤勉，如今更是权掌一方，却有几个人知道，先生只是因为答应了那人的要求，要勉力做好而已。” 　　最后爹说：“其实，先生最欣赏的，便是春秋时一诺千金的游侠。” 　　有时我问，“先生如今位高权重，他还记得这里吗？我们这样维持着茅庐，他还会回来吗？” 　　爹沉默了一下，肯定的说：“会！先生说过，他会回来的。” 　　然而先生终究没有回来。 　　那一天爹从外面回来，面色苍白，沉着脸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弟弟吓得不敢说话，顺着墙角溜出去，找别的孩子玩去。 　　爹突然站起来，抱起柴禾往外走。我急忙跟出去，见爹大步流星走到茅庐，堆起柴禾要烧屋子，吓了一跳，连忙上去环腰抱住他，急声呼道：“爹，爹，你这是干什么啊？” 　　爹一怔，手里的火信跌落。他抚着我的头大哭：“先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还记得当时是秋天，秋风摇动千万竿竹子，凤尾森森，皆是悲吟。 　　“先生不回来了。”爹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我开始不信，爹曾信誓旦旦说过，先生言出必行，他既然答应了回来，怎么会食言呢？ 　　这时我看见有不少人陆陆续续向着茅庐而来。我从来没看见过那么多的人，有老人，也有孩子。还有几个人打扮的与众不同，我知道，那是从西川来的人。每个人都满脸悲戚，他们聚集在茅庐前，一言不发，有人低声饮泣，也有默默流泪。 　　人们围成一个圈，将爹和我围在中间。我惊惶失措，不知该如何应付。而爹，则只顾悲声痛哭。 　　其实是很安静的，只听得见竹叶的悲泣，还有秋雁的哀鸣。我看着爹，看着无言聚集的人群，手足无措。 　　终于，爹止住哭声，抬起头，充满血丝的眼睛扫了一圈，长叹一声，道：“先生他死了。” 　　人群中先是极端的静默，然后不知是谁，突然爆出哭声，震动了每个人的神经，所有的人都开始失声痛哭。 　　我却没有哭。 　　“先生死了。”需要很久的时间，才能想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转身跑进茅庐，屋里陈设一如既往，那屏风，那些书简，都还等着他们的主人回来，然而，先生死了，这些东西的主人，这茅庐的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突然间，这个认知重重的撞击在我的身上，我一个踉跄，站立不稳，不由倒退几步，跌跌撞撞退出茅庐。 　　这时爹已经点燃了火把，他哽咽着说：“先生不回来了。就让这茅庐，与先生同去吧。” 　　人们又是一阵呜咽。 　　爹举起火把。 　　“爹！”我冲过去，抱住他的手臂，眼中的泪水无法控制的流下来：“爹，别烧啊。留着这茅庐吧，先生他若有灵，他的英灵会回来的。留着吧，先生怎么会忘了这里？” 　　“会吗？”爹问我，双泪长流，“先生的英灵会回来吗？” 　　“会！”我肯定的说：“一定会。” 　　“留着吧。”有人高声叫，还带着重重的哭腔，“先生会回来的。” 　　人们纷纷附和，“先生他会回来的。” 　　 　　爹终于留下了茅庐。 　　我们仍旧每三天就去擦洗打扫。 　　后来弟弟长大成人，离开了南阳。我却没有离去，因为我要照管那茅庐。我娶了妻，没多久，自己也成了爹。然而爹和我，仍旧照管着茅庐，直到爹也离我们而去。 　　很多年过去了，茅庐仍在那里。如今，矮几旁的席子，是我的妻子编的。竹榻上的丝被面，也是她织就的。 　　日昴上的黑影一圈又一圈的转着，先生的英灵有没有回来过呢？我们谁都不知道。有的夜里，会有成群的雀鸟聚集在茅庐的后院里，却没有杂声。 　　我想，先生是回来过的。这清风明月，苍竹草庐，先生如何能割舍的下？ 　　我靠在大竹节上，享受着风和日丽。流云从头顶漂过，农人们在地里耕作。我记起过两天，大儿子就满十二了。或许，他可以帮着我，一起守护茅庐了。 　　看看蓝天，听听竹涛阵阵，我微笑。 　　小时候爹曾经教过我的一首歌突然闯进脑中，我扯开喉咙唱道：“苍天如圆盖,大地似棋盘。 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 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阳有隐居, 高眠卧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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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5/3/26 16:46: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