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秋尽冬至。 蜀宫在前一天晚上,竟然没有了丝竹之声,没有了歌舞之影,也实属罕见。 一定是有了什么特殊的事发生。 就因为——这是蜀汉的最后的一冬天了。或者直接把“冬”字去掉,也仍是正确。 投降书已然送到了邓艾军中。回复只有简简单单四个字:明日受降。 后主打量了一遍住了几十年的宫殿,想是此后无缘再见。终会离开那里,离开有过父皇喟然长叹和相父谆谆教诲的亲切却又本不应属于自己的地方,或许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看了看桌子上的胡乱摆放的没有细看过的战报,其间夹着几天前翻出来的几页奏折,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时隔三十多年,纸张已然发黄,可为什么字迹还好像新写上去的一般?好像一不小心拿歪了,墨水就会从字上流散,印上一片。如今也空见其字不见其人。 那就是丞相诸多奏折中的很普通的一篇,一个被称作出师表的东西。刘禅做了一件本应有很多学生都感谢的事,就是没有把别的那么多奏折保管好,否则天知道他们要背多少篇表文。可惜没有人在这一点上表扬过阿斗这位“功臣”。 他小心翼翼地把奏折拿起,好在相父现在不在,否则,这些字,就是他的心的流血写成的了。“亲贤臣,远小人”,自己究竟是怎么做的,好像从没考虑过。不过若是相父在,就一定能把魏军打退了。可那又有什么意义? 依稀记得,在小的时候,被称作“军师”的当年的相父,坐在自己旁边,在为他背写着他根本看不懂的《商君书》《韩非子》,还在两侧做着批注。眉角渗着汗珠。他却只是在玩着自己的,有时只是看着军师的背影,几个时辰就那么过去了。但那本书,没有看过几眼,也不知扔到哪里了,更不知将来会被哪个魏兵抢走。 突然,宫门被人撞开了,一群魏官。他们怒气冲冲的走了过来:“还不动弹?要让我们邓将军在外头站着等你投降啊?”然后又一把抢过他手里那篇奏折,“这是什么?谋反吗?还想死灰复燃?” 后主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他虽是懦弱之辈,却也从来没有人这么对自己说过话。 又是一阵怪笑:“哈哈,还想摆皇帝架子?不看看你是谁。将来怎么过日子还是一回事呢。来,咱看看这是什么稀罕玩意,说不准是姜维的什么密函,交上去保准有奖。” 刘禅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笑着夺来夺去,觉得要哭,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写这篇表文的人。 “听着啊,‘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都什么啊。‘三顾臣于草庐之中’…..” 他们突然停住了,“诸葛亮?”接着面面相觑。 后主看他们的样子,突然感到一阵畅快,想笑,却又知道,若笑,最大嘲笑的,还是自己。对,是自己。 两旁的道路一片寂静,苍白无力,林木深处还是了无生气地升起些青烟来。总之,一切都是压抑的灰色调。 刘禅,昔日的蜀主,将来的晋安乐公,此时,坐在木车上,手捧白缎,白缎上面,又是纯白色的蜀汉国的玉玺。在魏蜀吴三国之中,只有这块玉最洁净,甚至一瑕不染,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它最不受稀罕。魏国皇上换了又换,吴国,争完了当皇帝又争当丞相,而蜀汉,从头到尾,只有两个皇帝,只有一个丞相,唯一的一个。 邓艾就在路的最尽头。昂首等着他的屈膝前来。 好在很快了,交完了玉玺,应该就没有那么多事了吧。 他从车上下来,朝邓艾跪了下去。宣读了投降书。读的时候有几个魏军笑了,因为他读错了两个字——诏书是谯周写的,而这个皇帝在之前连看一遍都忘了。 邓艾只是微微颔首,一脸胜利者的微笑。 突然听到一连凄异的长笑,谯周突然紧张起来,不是安排好了吗?怎么还是让他过来了,这不是坏了事吗? 来的,果然是他——皇五子,北地王,刘谌。 谯周心里对这个人,多多少少有些厌恶,他总是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也就更显得有些可怜。但心底里,最大的还是对他的害怕。 邓艾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毕竟,这种难得又解气的受降的大事,不出一点波折,就让刘禅这个怯懦的家伙一个人把独角戏唱了就收场,总是没意思。自己当了姜维的好几回手下败将,可你家皇帝呢,终是无可奈何地交了投降书。他可以想象出姜维的又急又气又伤心的样子,心里总是舒坦。现在,可见蜀人还是心不甘,这就更好玩了。 刘谌向他的尊贵的父亲走去,却狠狠地盯着谯周,谯周神态安然,脸不变色,但后退了几步。 刘谌一阵冷笑。之后又瞥了一眼洋洋自得的魏军和他的统帅。 他向刘禅跪下:“父皇,成都尚有数万守兵,姜将军大军元气尚在,怎可投降!” 这明显是给刘禅出了一个难题,在朝堂上本已回答了相同的问题。他竟然还问!何况魏军就在前面。 后主只是看着儿子,没有说话。不是不知该怎么说,而是想,这个自己一直引以为荣而他却不以自己为荣的孩子,真的要在这个时候把父亲的去路断了吗?要同归于尽? 谯周鼓起胆来,出头拽了拽刘谌的衣袖。 刘谌一脸轻蔑,马上抽开了袖子,让谯周打了一个趔趄。 谯周还是耐下心来解释道:“自古有兴有亡,其中自有天数,今蜀气数已尽,晋公德高仁厚,理应顺应天意。”他不说魏国,而说司马昭,本身就是在为自己投降后找退路。 “哈哈!有兴有亡,说得真好!可我为什么只见其亡,不见其兴?我生下来以后,我没有哭,可不久,周围却就已是一片哭声,这不是预兆吗?后来果真!陛下,我要你在我死之前给我一个解释!” 后主只是淡淡地说:“这是因为你出生的时候特殊。快下去吧。” “那后来呢,为什么还是每况日下?你,为什么就听信黄皓那个小人?也是时候特殊吗?” “你给我下去!这里不是你可以说话的地方!”后主把几天来积的委屈发泄了出来,但也只能发泄在他身上。 但这当然没有用。刘谌突然拔出剑来,直指父皇:“那好,我不说话了,我只做事。陛下,亡国之君断无苟且偷生之理。” 事情竟会闹这么大,邓艾大开眼界了,也隐隐害怕了。 “怕把陛下害死了吗?那又是谁说的:为了蜀中百姓着想,才不战而降?既是为了百姓,还在乎自己做什么?”又是冷笑。“父亲,你自己来,还更壮烈一些。” 气氛一下子从沉闷走向了紧张。 他要弑君!?或者,这么说不恰当,因为刘禅本就已不是君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柄普普通通的配剑上。后主的脸和刘谌的手同时抖了抖。 刘谌笑道:“您不肯吗?”将剑向前递了递。 旁边树林里突然又有一个声音:“不要。” 不急不缓的两个字,听不出任何感情。声音不大,却很清亮,有如风过竹林。 “你父皇本就不要壮烈。”听上去很冷静,又有些疲惫。 后主真正惊诧了——比对那柄剑还要惊诧。这声音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模糊,已在记忆中封存了三十年——但这怎么可能? 那身影走了出来,衣衫只有白与黑两种颜色。 他走过魏军的人群,士兵们纷纷让开,他们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是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吗,可他的脸庞一看就没有刻上刀剑之气。可若不是,又如何让脸色一直是沉静,似乎在乱军之中也不会慌忙? 就这,哪怕是刚刚过来的刘谌也不能。 刘谌手中的剑已经放下。那人却抽了去。 刘禅只是在发呆。真的不可置信。 他没有注意到玉玺已经不在他自己手上了。 白缎,白玉,还有那人的白色的袖子,在夕阳残照下,几乎融为一体。 “陛下降魏便是,”后主听见他淡淡地说。 北地王有些不肯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先生?”这话多少有些像鲁肃,但他自己不知。 “陛下自己去降魏,何必让这玉玺也陷入泥潭之中?” 挥剑把手上的玉斩成碎片。白缎染得殷红,碎玉已经更像其上的装饰。之后,把碎片送入嘴中。 周围一片沉寂。 蜀之玉玺,永世绝痕。 仅剩下血色,与遥远的残阳相映,刺目。 他笑了,笑得很黯淡。“这就叫徒劳,叫悖论。只是太早了些,不是吗?” 后主什么也说不出来。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两个字: “相父?”一个三十年没有再说过的词。 很轻. 但足以惊得人连议论、连张目结舌、惊讶相视都做不出来。 “诸葛亮”三个字,似乎本已不属于这个时代,这个世人喧闹而又虚浮的垂暮中的三国。那三个字,已经更像一个谜,说不清、道不明的谜。 无言之中,残阳如血。 正文 一 玉玺碎了。 清楚记得我还是孩子的时候,父皇给我讲过关于这个玉玺的故事。 “玉是荆州的。廖化将军把它带来,说这是二叔父寻来准备日后送到成都来的。谁知,还没有送,东吴的兵马就先打到了成都。所以只好随着告急的他一起送来。我发现,那时父亲的神情有些古怪。” 他顿了一顿。在想着当时的情景。 “然后马上,二叔父的死讯就传了过来。父亲本来原在发脾气——很少见过他发脾气。可听到消息以后,就神色黯然地坐了下去,不再说话。 那天,只有相父和他在一起,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只是第二天,我就偷偷听见父亲和相父在后山的谈话,父亲说,他要称帝了,就用那块玉做玉玺。 玉玺不是由能工巧匠做的,而是开国的将军们一起出的主意,又一起做一些简单的工作。三叔父样子好象还像割肉一样,光弥补他刻出的损失也难。” 记得父皇说这话的时候,还在笑。 我问他,然后怎样。 他说:“总之就刻成了,父亲说,‘这玉玺就像江山,使我们一起打出来的。还包括云长’。但是,玉玺与江山一样,是一起打出来的,却属于他一个人,也许还有我。但雕刻的没有我的份,子龙将军笑着说:少主,你就守业就可以了。可是,我不喜欢。我不喜欢战场上的风雨,也不喜欢朝堂上一卷又一卷的公文。” 当时,我看着父皇,说:“不,你是皇上。” 父皇也看了看我,说:“你的话怎么像一个人,可语气不像。” 他又有些默然了。 “相父,我看见他用他的白羽扇拂了拂那个玉玺,它就好象晶亮了许多,白了许多。也许只是个错觉。就好象我看你有一种错觉一样。” 他又补了补:“总之,这块玉,总是有些不寻常的意义吧。就是因为这些不寻常,所以我要守着它。” 我仍不解:“哪怕它寻常,也是玉玺啊,也应该守着它。” 父亲突然说:“对了,新的歌舞班子来了,我得去看了。你自己看书。” 如今,父亲终是没有守住江山,江山碎了,玉也该碎了;江山了无痕迹,玉也该了无痕迹。 二 这些还都是很小的时候,父皇给我讲的。他以前总是很喜欢给我讲些什么,但后来我们之间就几乎很平淡,不是因为他疏远了我,而是因为我疏远了他。 我们虽是父子,却好象根本不是一种人。 但他以前喜欢跟我说话,是因为他总觉得我和一个人有种联系。一个我一生下来就经常听人说,但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人。 也许的确。 我有一个特殊的出世的年份,月份,日份甚至时分。就如同父皇那会给我解释的。 听他说: 三十年前的一个秋天的晚上,一颗流星从北边的天空上划过,然后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久旱的成都下起雨来。 再然后,我就出生了。 一个类似于神话的故事。却又是真实的。 当时,朝野欢腾。 后宫里一片笑声。父皇也笑了。 人们说,是我的出生,给世间带来了福气。久旱逢甘霖,也许我将来就会像甘霖一样。 父皇还说,我生下来时,流星坠下;而他生下来时,他的母亲梦见了北斗七星。他说我们有父子之缘。 雨还在下着,可它甚至不仅仅是甘霖了,林木竟开始奇迹一般的反绿,田间的庄稼也又长了出来,而且长得很快。 蒙蒙细雨中一片绿意盎然,几时成都的秋季有过这种景象? 于是,一切更像一个神话。 雨下了一整夜,停了。而庄稼,已经快可以收获。 天地似乎都在感叹着自己的神奇。 突然有人来报,雨停的时候,天上有几片白羽,随风飘着,坠着,轻轻落到了城门上。 守城的兵士说,这些羽片已经飘了一整晚上,都没有落下来,也没有沾湿。在黑夜疏雨之中如何显目。 父皇接过来,放在手上,可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脸也在抽搐着。 大喊起来:“快再找人给我去一趟五丈原,给我去看一看丞相!快去!” 快乐与和谐,就这样被打破了。 父皇的神色里的慌张,好象我现在还有印象,可当时我分明刚刚出生,怎么会记得?也许,是一种想象;也许,是它太深了。 那个人走以后,父皇还久久没有平静。 结果很快,丞相的讣报,就从五丈原传来。 李福说:在丞相归天的那一瞬,一颗流星落到了五丈原渭水畔的高岸之上,隐隐有声。 父皇让他说下去。 他说,丞相病重了,还在书案边写了一整夜。蜡烛都以一根一根燃尽,烧尽时还在挣扎着,仿佛仍想伴在他身边,哪怕是当一根小小的、有些昏暗的蜡。 说当他走进后帐的时候,帐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而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竹琴孤单的站在一边,不知所措。而颜色,青翠欲滴。 说当丞相带病视察军营的时候,天卷云舒。天地间一片肃静,可以听见风摇大旗的刷刷的声音,大旗上,分明写着四个字:克复中原。 说丞相还没有说完遗愿,就奄然长逝…… 父皇摆了摆手示意李福不要再说了,独自晃晃的走出了朝堂。 当丞相灵柩归来的时候。天上又下起雨来。却只可以听得见人们的哭声。愁云密布,看样子,不知道雨还要下多久。 姜维走到父皇跟前,把竹琴给了他,还说,那把破碎了的羽扇,丞相说,要放到先帝的陵前烧掉,烧掉。 丞相还要去一个叫定军山的地方,因为那里的名字很好听。 父皇只是茫茫的点了点头。 最后,姜维说:丞相还说了句有些奇怪的话:他说,连年征战,只是苦了百姓和将士们。 今年秋天的租税就别收了。两旁说,丞相忘了吗?今年的租税已经收过了。丞相淡淡笑了笑,说,是新的。 父皇说:“早就应知道是如此……” 原来,那颗星,那些雨,都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也许仅仅是巧合。 可父王一直还觉得我与他,冥冥之中总有些联系。 以后,每一次我的生日,人们都在悲哀之中。也许,我永远不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快乐的寿辰。但我为自己感到荣幸。也不仅仅是荣幸。 后来,一次偶然之中,姜将军对我说:那两次,天上降下来的,不是甘霖,而是天下人的眼泪。 三 就这样,父皇所说的“相父”,我终是没有见过一面。 似乎也是注定吧,他终将是我所敬仰的、耳闻能详的却又无比陌生的一个传奇般的人物。 我喜欢听廖化将军给我讲以前的故事,从黄巾起义以后的一切,他都亲身经历。听了以后,似乎有了种斗志,但到最后还是会冷却,而成为惆怅。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想听,那时,就如坠梦中,比现实美丽得多的梦中。 我自幼生长于深宫之中,我渴望战场上的叱咤风云,渴望政事上的如鱼得水,渴望疲顿之后心里泛起的涟漪与幸福。可我不能,因为眼前的总是歌舞升平,耳畔的总是欢歌笑语。种种这些所掩盖下的,仅仅是苍白与衰朽,以至于灭亡。 而我,没有力挽狂澜的能力。 我到先主庙前,对他说:“给我力量吧,让我把大汉拉回来。” 庙中依旧悄无声息。 只有我的余音在回荡。 一腔热火置于沙漠之上,压抑!遍体的压抑! 于是我长啸。 一片庙瓦颤了颤,像要掉下来。 一个平静如水的声音——不是河水,甚至不是湖水,而是古井水。 “相父出山以前也常常长啸呢。” “是的,”我沉吟: “龙兮,龙兮,风云会,长啸一声抒怀襟。” 接着笑道:“父皇您真是平静,比庙瓦还无动于衷。” 那时,我才十几岁。从那时起,我就厌恶他的所谓的平静如水。因为他本就不是一个平静如水的人。斗蟋蟀的时候,他会毫无顾忌地大笑。 我没有理由不鄙弃他。 “多亏你相父不在了!”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冲他大吼:“否则他会恨你入骨!” “不,”他还是脸不变色心不跳的样子:“他理解我。而你不。” 我放肆地笑了起来,然后走开。 无意间回首,竟发现父皇神色黯然。 心中突然有些快感,又感觉心里空荡荡,想大睡一场,或者干脆大醉一场。 就把他晾在那里。 他若不是一个皇帝呢?我绝不会那样做。 一个最好的父亲,却偏偏是一个最糟糕的皇上。 龙兮,龙兮,风云会,长啸一声抒怀襟。 我不知默念了多少遍。 最终只是悲哀了。 丞相,我没有你的智谋与胆略,空有一腔抱负,岂不是可笑? 如同残阳,无论它的光芒如何美丽,终挽不回西坠的结局。 但又不是残阳,因为第二天,太阳还会升起来,而丞相他们的心血,终会付之东流水。 我站在庙门外, 独看着, 夕阳的令人心碎的红晕。 四 第二天,父皇叫我出去。 他说:“我不善于表达感情,我想你知道。” 我转过头去。 “可是我又觉得,好象真的失去了什么。你是我最心爱的孩子,我不希望你…..” 我抬头看了看他,自己都可以想象出当时我的目光是怎样的令他心寒,我的确是一个很残忍的人。 我说:“我让您失望了,是吧,那怎样您不失望?像我的父亲一样沉浸在温柔乡之中吗?” 他没有理会我,默默地凝望着远方。 我又说:“我不配做您的最心爱的孩子吧。更不想再和您多说话了。可以让我走了吗?” “我和你说过,那是因为相父,我喜欢听他说话。” 我起身要离开,扔下一句话:“您这说法,我想也就只有黄皓这种小人才不会反驳,您不嫌他打扰了听曲子斗蟋蟀的雅兴?” 他的脸色有些发红:“不,我喜欢听他说话,那是一种如沐春风般的感觉。可很少听从他所说的话。我做不到。” 这还算是真话吧。 “相父并不是那种爱讲大道理的人,比如你。” 我不知怎么,又坐下了。 “那是相父刚南征回来的时候吧。他一回来,就知道我和董允已经闹得很僵了,我讨厌那个老家伙整天在耳边叨叨来叨叨去,听都听烦了,可他竟然还没有说烦。” 我皱了皱眉头,本想插点什么,但又意识到,父皇也许是在自己和自己说话呢。那时董允刚刚死去,父皇就说了这样的话。董允的确是个不懂得变通的人,但他时刻忧心如焚,匆匆忙忙,让人敬重,也许只有他和姜维将军还是这样。 我想丞相也应是这样吧,可他们都说,丞相的确是一个匆忙的人,但他的神色一直沉稳安定,尽管额上经常有密密的汗水;他或许也是忧心如焚,但又是从容,温和,反让那些其他忧心如焚的人们悬着的心都可以落下。这才是我们的丞相。 父皇的话打断了我的思考: 后来,董允就找相父告状去了。可是,相父好几天了,都还是什么表示都没有。 早上,董允又来找我,说丞相和百官都在朝堂等我,让我赶紧出去。 他从来也不肯换一句话吗? 我不理他,往后堂走去。 他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大地被他的膝盖撞得都隐隐有声。 我用袖子甩开他的手:“为什么总是这一套?你应该向演歌舞戏的学一学,不要除了子曰诗云就是治国之道就是请朕上朝!” 他还是跪着:“是的,请陛下上朝。大汉的朝堂需要您。” “是吗?朕怎么没有发现?朕就不明白,在朝堂上朕什么都不用说,只用对丞相所说的东西点点头,稍微提那么一点意见,朝堂还需要朕做什么?如果说,我就是不去那里,怎样?”我真的是很有小孩子脾气,正是所谓的“隐喻失义”么。父亲说,这是东吴的孙夫人带我把我惯出来的。 “请陛下顾及帝王之威。” 我终于大喊了出来:“帝王之威帝王之威!为什么朕就要有帝王之威?为什么朕就不能做想做的事?不能干自己想做的事的帝王,就有帝王之威了吗?” “您是皇上,拥有至高无上的天赐的权力,您是大汉苍生之瞩目,是复兴的希望。” “大汉苍生之瞩目,复兴的希望,这是说朕吗?”我笑道:“明明是相父。而朕一无所有,现在你呢?让朕连快乐也没有吗?” 他不卑不亢:“陛下,您这些话不合伦理。快去吧,丞相和百官在等着您呢。” “还要你来催朕?”我突然很生气:“原来这就是帝王之威!好好好,那这样,你去朝上告诉百官,说朕把皇位让给诸葛丞相了,怎么样?那样不就有人有帝王之威了吗?你也不用缠着朕了吧?遂了愿了?” 那真是一时的气话。可总是有那么一种隐隐的意识吧,我要守住这个皇位,当然不能给别人。可又有一种隐隐的意识,就是我讨厌它。 说完这句话时,我自己也有些颤抖。 而董允,已经不知所措。 这时,我看见相父走了过来。他的神情有些捉摸不定。我平生第一次怕他,真的。 以上是父皇的原话,而我已经听得入迷。 他笑道:“原来并不是我说的一切话你都不爱听。” 难以想象,刚才故事中还语气激烈的他突然又是平静如水。的确,董允不知道和演歌舞戏的学一学,父皇却知道。但是,我又约约绰绰觉得,这两种感情,都是出于真情。有多少种矛盾都纠集在他的身上。父皇其实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却又是一个很单纯的人。这好象本身也更是一种矛盾。 “接下来怎样?”我急切。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这件事有一个什么结局。 父皇站起身来,我也跟着起身,他一边走,一边接着说了下去。 五(刘禅) 相父的脸色,是少有的冷峻。原来,丞相也有不怒自威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