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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孔明

残阳如血

雨巷丁香

  引
  
  秋尽冬至。
  蜀宫在前一天晚上,竟然没有了丝竹之声,没有了歌舞之影,也实属罕见。
  一定是有了什么特殊的事发生。
  就因为——这是蜀汉的最后的一冬天了。或者直接把“冬”字去掉,也仍是正确。
  投降书已然送到了邓艾军中。回复只有简简单单四个字:明日受降。
  后主打量了一遍住了几十年的宫殿,想是此后无缘再见。终会离开那里,离开有过父皇喟然长叹和相父谆谆教诲的亲切却又本不应属于自己的地方,或许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看了看桌子上的胡乱摆放的没有细看过的战报,其间夹着几天前翻出来的几页奏折,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时隔三十多年,纸张已然发黄,可为什么字迹还好像新写上去的一般?好像一不小心拿歪了,墨水就会从字上流散,印上一片。如今也空见其字不见其人。
  那就是丞相诸多奏折中的很普通的一篇,一个被称作出师表的东西。刘禅做了一件本应有很多学生都感谢的事,就是没有把别的那么多奏折保管好,否则天知道他们要背多少篇表文。可惜没有人在这一点上表扬过阿斗这位“功臣”。
  他小心翼翼地把奏折拿起,好在相父现在不在,否则,这些字,就是他的心的流血写成的了。“亲贤臣,远小人”,自己究竟是怎么做的,好像从没考虑过。不过若是相父在,就一定能把魏军打退了。可那又有什么意义?
  依稀记得,在小的时候,被称作“军师”的当年的相父,坐在自己旁边,在为他背写着他根本看不懂的《商君书》《韩非子》,还在两侧做着批注。眉角渗着汗珠。他却只是在玩着自己的,有时只是看着军师的背影,几个时辰就那么过去了。但那本书,没有看过几眼,也不知扔到哪里了,更不知将来会被哪个魏兵抢走。
  突然,宫门被人撞开了,一群魏官。他们怒气冲冲的走了过来:“还不动弹?要让我们邓将军在外头站着等你投降啊?”然后又一把抢过他手里那篇奏折,“这是什么?谋反吗?还想死灰复燃?”
  后主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他虽是懦弱之辈,却也从来没有人这么对自己说过话。
  又是一阵怪笑:“哈哈,还想摆皇帝架子?不看看你是谁。将来怎么过日子还是一回事呢。来,咱看看这是什么稀罕玩意,说不准是姜维的什么密函,交上去保准有奖。”
  刘禅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笑着夺来夺去,觉得要哭,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写这篇表文的人。
  “听着啊,‘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都什么啊。‘三顾臣于草庐之中’…..”
  他们突然停住了,“诸葛亮?”接着面面相觑。
  后主看他们的样子,突然感到一阵畅快,想笑,却又知道,若笑,最大嘲笑的,还是自己。对,是自己。
  
   两旁的道路一片寂静,苍白无力,林木深处还是了无生气地升起些青烟来。总之,一切都是压抑的灰色调。
  刘禅,昔日的蜀主,将来的晋安乐公,此时,坐在木车上,手捧白缎,白缎上面,又是纯白色的蜀汉国的玉玺。在魏蜀吴三国之中,只有这块玉最洁净,甚至一瑕不染,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它最不受稀罕。魏国皇上换了又换,吴国,争完了当皇帝又争当丞相,而蜀汉,从头到尾,只有两个皇帝,只有一个丞相,唯一的一个。
  邓艾就在路的最尽头。昂首等着他的屈膝前来。
  好在很快了,交完了玉玺,应该就没有那么多事了吧。
  他从车上下来,朝邓艾跪了下去。宣读了投降书。读的时候有几个魏军笑了,因为他读错了两个字——诏书是谯周写的,而这个皇帝在之前连看一遍都忘了。
  邓艾只是微微颔首,一脸胜利者的微笑。
  
  突然听到一连凄异的长笑,谯周突然紧张起来,不是安排好了吗?怎么还是让他过来了,这不是坏了事吗?
  来的,果然是他——皇五子,北地王,刘谌。
  谯周心里对这个人,多多少少有些厌恶,他总是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也就更显得有些可怜。但心底里,最大的还是对他的害怕。
  邓艾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毕竟,这种难得又解气的受降的大事,不出一点波折,就让刘禅这个怯懦的家伙一个人把独角戏唱了就收场,总是没意思。自己当了姜维的好几回手下败将,可你家皇帝呢,终是无可奈何地交了投降书。他可以想象出姜维的又急又气又伤心的样子,心里总是舒坦。现在,可见蜀人还是心不甘,这就更好玩了。
  刘谌向他的尊贵的父亲走去,却狠狠地盯着谯周,谯周神态安然,脸不变色,但后退了几步。
  刘谌一阵冷笑。之后又瞥了一眼洋洋自得的魏军和他的统帅。
  他向刘禅跪下:“父皇,成都尚有数万守兵,姜将军大军元气尚在,怎可投降!”
  这明显是给刘禅出了一个难题,在朝堂上本已回答了相同的问题。他竟然还问!何况魏军就在前面。
  后主只是看着儿子,没有说话。不是不知该怎么说,而是想,这个自己一直引以为荣而他却不以自己为荣的孩子,真的要在这个时候把父亲的去路断了吗?要同归于尽?
  谯周鼓起胆来,出头拽了拽刘谌的衣袖。
  刘谌一脸轻蔑,马上抽开了袖子,让谯周打了一个趔趄。
  谯周还是耐下心来解释道:“自古有兴有亡,其中自有天数,今蜀气数已尽,晋公德高仁厚,理应顺应天意。”他不说魏国,而说司马昭,本身就是在为自己投降后找退路。
  “哈哈!有兴有亡,说得真好!可我为什么只见其亡,不见其兴?我生下来以后,我没有哭,可不久,周围却就已是一片哭声,这不是预兆吗?后来果真!陛下,我要你在我死之前给我一个解释!”
  后主只是淡淡地说:“这是因为你出生的时候特殊。快下去吧。”
  “那后来呢,为什么还是每况日下?你,为什么就听信黄皓那个小人?也是时候特殊吗?”
  “你给我下去!这里不是你可以说话的地方!”后主把几天来积的委屈发泄了出来,但也只能发泄在他身上。
  但这当然没有用。刘谌突然拔出剑来,直指父皇:“那好,我不说话了,我只做事。陛下,亡国之君断无苟且偷生之理。”
  事情竟会闹这么大,邓艾大开眼界了,也隐隐害怕了。
  “怕把陛下害死了吗?那又是谁说的:为了蜀中百姓着想,才不战而降?既是为了百姓,还在乎自己做什么?”又是冷笑。“父亲,你自己来,还更壮烈一些。”
  气氛一下子从沉闷走向了紧张。
  他要弑君!?或者,这么说不恰当,因为刘禅本就已不是君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柄普普通通的配剑上。后主的脸和刘谌的手同时抖了抖。
  刘谌笑道:“您不肯吗?”将剑向前递了递。
  
  旁边树林里突然又有一个声音:“不要。”
  不急不缓的两个字,听不出任何感情。声音不大,却很清亮,有如风过竹林。
  “你父皇本就不要壮烈。”听上去很冷静,又有些疲惫。
  后主真正惊诧了——比对那柄剑还要惊诧。这声音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模糊,已在记忆中封存了三十年——但这怎么可能?
  那身影走了出来,衣衫只有白与黑两种颜色。
  他走过魏军的人群,士兵们纷纷让开,他们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是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吗,可他的脸庞一看就没有刻上刀剑之气。可若不是,又如何让脸色一直是沉静,似乎在乱军之中也不会慌忙?
  就这,哪怕是刚刚过来的刘谌也不能。
  
  刘谌手中的剑已经放下。那人却抽了去。
  刘禅只是在发呆。真的不可置信。
  他没有注意到玉玺已经不在他自己手上了。
  白缎,白玉,还有那人的白色的袖子,在夕阳残照下,几乎融为一体。
  “陛下降魏便是,”后主听见他淡淡地说。
  北地王有些不肯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先生?”这话多少有些像鲁肃,但他自己不知。
  “陛下自己去降魏,何必让这玉玺也陷入泥潭之中?”
  挥剑把手上的玉斩成碎片。白缎染得殷红,碎玉已经更像其上的装饰。之后,把碎片送入嘴中。
  周围一片沉寂。
  
  蜀之玉玺,永世绝痕。
  仅剩下血色,与遥远的残阳相映,刺目。
  他笑了,笑得很黯淡。“这就叫徒劳,叫悖论。只是太早了些,不是吗?”
  后主什么也说不出来。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两个字:
  “相父?”一个三十年没有再说过的词。
  很轻.
  但足以惊得人连议论、连张目结舌、惊讶相视都做不出来。
  “诸葛亮”三个字,似乎本已不属于这个时代,这个世人喧闹而又虚浮的垂暮中的三国。那三个字,已经更像一个谜,说不清、道不明的谜。
  无言之中,残阳如血。
  
  正文
  
  一
  
  玉玺碎了。
  清楚记得我还是孩子的时候,父皇给我讲过关于这个玉玺的故事。
   “玉是荆州的。廖化将军把它带来,说这是二叔父寻来准备日后送到成都来的。谁知,还没有送,东吴的兵马就先打到了成都。所以只好随着告急的他一起送来。我发现,那时父亲的神情有些古怪。”
  他顿了一顿。在想着当时的情景。
   “然后马上,二叔父的死讯就传了过来。父亲本来原在发脾气——很少见过他发脾气。可听到消息以后,就神色黯然地坐了下去,不再说话。
  那天,只有相父和他在一起,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只是第二天,我就偷偷听见父亲和相父在后山的谈话,父亲说,他要称帝了,就用那块玉做玉玺。
  玉玺不是由能工巧匠做的,而是开国的将军们一起出的主意,又一起做一些简单的工作。三叔父样子好象还像割肉一样,光弥补他刻出的损失也难。”
  记得父皇说这话的时候,还在笑。
  我问他,然后怎样。
  他说:“总之就刻成了,父亲说,‘这玉玺就像江山,使我们一起打出来的。还包括云长’。但是,玉玺与江山一样,是一起打出来的,却属于他一个人,也许还有我。但雕刻的没有我的份,子龙将军笑着说:少主,你就守业就可以了。可是,我不喜欢。我不喜欢战场上的风雨,也不喜欢朝堂上一卷又一卷的公文。”
  当时,我看着父皇,说:“不,你是皇上。”
  父皇也看了看我,说:“你的话怎么像一个人,可语气不像。”
  他又有些默然了。
   “相父,我看见他用他的白羽扇拂了拂那个玉玺,它就好象晶亮了许多,白了许多。也许只是个错觉。就好象我看你有一种错觉一样。”
  他又补了补:“总之,这块玉,总是有些不寻常的意义吧。就是因为这些不寻常,所以我要守着它。”
  我仍不解:“哪怕它寻常,也是玉玺啊,也应该守着它。”
  父亲突然说:“对了,新的歌舞班子来了,我得去看了。你自己看书。”
  如今,父亲终是没有守住江山,江山碎了,玉也该碎了;江山了无痕迹,玉也该了无痕迹。
  
  二
  
  这些还都是很小的时候,父皇给我讲的。他以前总是很喜欢给我讲些什么,但后来我们之间就几乎很平淡,不是因为他疏远了我,而是因为我疏远了他。
  我们虽是父子,却好象根本不是一种人。
  但他以前喜欢跟我说话,是因为他总觉得我和一个人有种联系。一个我一生下来就经常听人说,但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人。
  也许的确。
  
  我有一个特殊的出世的年份,月份,日份甚至时分。就如同父皇那会给我解释的。
  听他说:
  三十年前的一个秋天的晚上,一颗流星从北边的天空上划过,然后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久旱的成都下起雨来。
  再然后,我就出生了。
  一个类似于神话的故事。却又是真实的。
  当时,朝野欢腾。
  后宫里一片笑声。父皇也笑了。
  人们说,是我的出生,给世间带来了福气。久旱逢甘霖,也许我将来就会像甘霖一样。
  父皇还说,我生下来时,流星坠下;而他生下来时,他的母亲梦见了北斗七星。他说我们有父子之缘。
  雨还在下着,可它甚至不仅仅是甘霖了,林木竟开始奇迹一般的反绿,田间的庄稼也又长了出来,而且长得很快。
  蒙蒙细雨中一片绿意盎然,几时成都的秋季有过这种景象?
  于是,一切更像一个神话。
  雨下了一整夜,停了。而庄稼,已经快可以收获。
  天地似乎都在感叹着自己的神奇。
  
  突然有人来报,雨停的时候,天上有几片白羽,随风飘着,坠着,轻轻落到了城门上。
  守城的兵士说,这些羽片已经飘了一整晚上,都没有落下来,也没有沾湿。在黑夜疏雨之中如何显目。
  父皇接过来,放在手上,可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脸也在抽搐着。
  大喊起来:“快再找人给我去一趟五丈原,给我去看一看丞相!快去!”
  快乐与和谐,就这样被打破了。
  父皇的神色里的慌张,好象我现在还有印象,可当时我分明刚刚出生,怎么会记得?也许,是一种想象;也许,是它太深了。
  那个人走以后,父皇还久久没有平静。
  
  结果很快,丞相的讣报,就从五丈原传来。
  李福说:在丞相归天的那一瞬,一颗流星落到了五丈原渭水畔的高岸之上,隐隐有声。
  父皇让他说下去。
  他说,丞相病重了,还在书案边写了一整夜。蜡烛都以一根一根燃尽,烧尽时还在挣扎着,仿佛仍想伴在他身边,哪怕是当一根小小的、有些昏暗的蜡。
  说当他走进后帐的时候,帐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而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竹琴孤单的站在一边,不知所措。而颜色,青翠欲滴。
  说当丞相带病视察军营的时候,天卷云舒。天地间一片肃静,可以听见风摇大旗的刷刷的声音,大旗上,分明写着四个字:克复中原。
  说丞相还没有说完遗愿,就奄然长逝……
  父皇摆了摆手示意李福不要再说了,独自晃晃的走出了朝堂。
  
  当丞相灵柩归来的时候。天上又下起雨来。却只可以听得见人们的哭声。愁云密布,看样子,不知道雨还要下多久。
  姜维走到父皇跟前,把竹琴给了他,还说,那把破碎了的羽扇,丞相说,要放到先帝的陵前烧掉,烧掉。
  丞相还要去一个叫定军山的地方,因为那里的名字很好听。
  父皇只是茫茫的点了点头。
  最后,姜维说:丞相还说了句有些奇怪的话:他说,连年征战,只是苦了百姓和将士们。 今年秋天的租税就别收了。两旁说,丞相忘了吗?今年的租税已经收过了。丞相淡淡笑了笑,说,是新的。
  父皇说:“早就应知道是如此……”
  
  原来,那颗星,那些雨,都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也许仅仅是巧合。
  可父王一直还觉得我与他,冥冥之中总有些联系。
  
  以后,每一次我的生日,人们都在悲哀之中。也许,我永远不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快乐的寿辰。但我为自己感到荣幸。也不仅仅是荣幸。
  后来,一次偶然之中,姜将军对我说:那两次,天上降下来的,不是甘霖,而是天下人的眼泪。
  
  三
  
  就这样,父皇所说的“相父”,我终是没有见过一面。
  似乎也是注定吧,他终将是我所敬仰的、耳闻能详的却又无比陌生的一个传奇般的人物。
  我喜欢听廖化将军给我讲以前的故事,从黄巾起义以后的一切,他都亲身经历。听了以后,似乎有了种斗志,但到最后还是会冷却,而成为惆怅。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想听,那时,就如坠梦中,比现实美丽得多的梦中。
  我自幼生长于深宫之中,我渴望战场上的叱咤风云,渴望政事上的如鱼得水,渴望疲顿之后心里泛起的涟漪与幸福。可我不能,因为眼前的总是歌舞升平,耳畔的总是欢歌笑语。种种这些所掩盖下的,仅仅是苍白与衰朽,以至于灭亡。
  而我,没有力挽狂澜的能力。
  
  我到先主庙前,对他说:“给我力量吧,让我把大汉拉回来。”
  庙中依旧悄无声息。
  只有我的余音在回荡。
  一腔热火置于沙漠之上,压抑!遍体的压抑!
  于是我长啸。
  一片庙瓦颤了颤,像要掉下来。
  一个平静如水的声音——不是河水,甚至不是湖水,而是古井水。
  “相父出山以前也常常长啸呢。”
  “是的,”我沉吟: “龙兮,龙兮,风云会,长啸一声抒怀襟。”
  接着笑道:“父皇您真是平静,比庙瓦还无动于衷。”
  
  那时,我才十几岁。从那时起,我就厌恶他的所谓的平静如水。因为他本就不是一个平静如水的人。斗蟋蟀的时候,他会毫无顾忌地大笑。
  我没有理由不鄙弃他。
  “多亏你相父不在了!”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冲他大吼:“否则他会恨你入骨!”
  “不,”他还是脸不变色心不跳的样子:“他理解我。而你不。”
  我放肆地笑了起来,然后走开。
  无意间回首,竟发现父皇神色黯然。
  心中突然有些快感,又感觉心里空荡荡,想大睡一场,或者干脆大醉一场。
  就把他晾在那里。
  他若不是一个皇帝呢?我绝不会那样做。
  一个最好的父亲,却偏偏是一个最糟糕的皇上。
  
  龙兮,龙兮,风云会,长啸一声抒怀襟。
  我不知默念了多少遍。
  最终只是悲哀了。
  丞相,我没有你的智谋与胆略,空有一腔抱负,岂不是可笑?
  如同残阳,无论它的光芒如何美丽,终挽不回西坠的结局。
  但又不是残阳,因为第二天,太阳还会升起来,而丞相他们的心血,终会付之东流水。
  我站在庙门外,
  独看着,
  夕阳的令人心碎的红晕。
  
  四
  
  第二天,父皇叫我出去。
  他说:“我不善于表达感情,我想你知道。”
  我转过头去。
  “可是我又觉得,好象真的失去了什么。你是我最心爱的孩子,我不希望你…..”
  我抬头看了看他,自己都可以想象出当时我的目光是怎样的令他心寒,我的确是一个很残忍的人。
  我说:“我让您失望了,是吧,那怎样您不失望?像我的父亲一样沉浸在温柔乡之中吗?”
  他没有理会我,默默地凝望着远方。
  我又说:“我不配做您的最心爱的孩子吧。更不想再和您多说话了。可以让我走了吗?”
  “我和你说过,那是因为相父,我喜欢听他说话。”
  我起身要离开,扔下一句话:“您这说法,我想也就只有黄皓这种小人才不会反驳,您不嫌他打扰了听曲子斗蟋蟀的雅兴?”
  他的脸色有些发红:“不,我喜欢听他说话,那是一种如沐春风般的感觉。可很少听从他所说的话。我做不到。”
  这还算是真话吧。
  “相父并不是那种爱讲大道理的人,比如你。”
  我不知怎么,又坐下了。
  
  “那是相父刚南征回来的时候吧。他一回来,就知道我和董允已经闹得很僵了,我讨厌那个老家伙整天在耳边叨叨来叨叨去,听都听烦了,可他竟然还没有说烦。”
  我皱了皱眉头,本想插点什么,但又意识到,父皇也许是在自己和自己说话呢。那时董允刚刚死去,父皇就说了这样的话。董允的确是个不懂得变通的人,但他时刻忧心如焚,匆匆忙忙,让人敬重,也许只有他和姜维将军还是这样。
  我想丞相也应是这样吧,可他们都说,丞相的确是一个匆忙的人,但他的神色一直沉稳安定,尽管额上经常有密密的汗水;他或许也是忧心如焚,但又是从容,温和,反让那些其他忧心如焚的人们悬着的心都可以落下。这才是我们的丞相。
  
  父皇的话打断了我的思考:
  后来,董允就找相父告状去了。可是,相父好几天了,都还是什么表示都没有。
  早上,董允又来找我,说丞相和百官都在朝堂等我,让我赶紧出去。
  他从来也不肯换一句话吗?
  我不理他,往后堂走去。
  他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大地被他的膝盖撞得都隐隐有声。
  我用袖子甩开他的手:“为什么总是这一套?你应该向演歌舞戏的学一学,不要除了子曰诗云就是治国之道就是请朕上朝!”
  他还是跪着:“是的,请陛下上朝。大汉的朝堂需要您。”
  “是吗?朕怎么没有发现?朕就不明白,在朝堂上朕什么都不用说,只用对丞相所说的东西点点头,稍微提那么一点意见,朝堂还需要朕做什么?如果说,我就是不去那里,怎样?”我真的是很有小孩子脾气,正是所谓的“隐喻失义”么。父亲说,这是东吴的孙夫人带我把我惯出来的。
  “请陛下顾及帝王之威。”
  我终于大喊了出来:“帝王之威帝王之威!为什么朕就要有帝王之威?为什么朕就不能做想做的事?不能干自己想做的事的帝王,就有帝王之威了吗?”
  “您是皇上,拥有至高无上的天赐的权力,您是大汉苍生之瞩目,是复兴的希望。”
  “大汉苍生之瞩目,复兴的希望,这是说朕吗?”我笑道:“明明是相父。而朕一无所有,现在你呢?让朕连快乐也没有吗?”
  他不卑不亢:“陛下,您这些话不合伦理。快去吧,丞相和百官在等着您呢。”
  “还要你来催朕?”我突然很生气:“原来这就是帝王之威!好好好,那这样,你去朝上告诉百官,说朕把皇位让给诸葛丞相了,怎么样?那样不就有人有帝王之威了吗?你也不用缠着朕了吧?遂了愿了?”
  那真是一时的气话。可总是有那么一种隐隐的意识吧,我要守住这个皇位,当然不能给别人。可又有一种隐隐的意识,就是我讨厌它。
  说完这句话时,我自己也有些颤抖。
  而董允,已经不知所措。
  这时,我看见相父走了过来。他的神情有些捉摸不定。我平生第一次怕他,真的。
  
  以上是父皇的原话,而我已经听得入迷。
  他笑道:“原来并不是我说的一切话你都不爱听。”
  难以想象,刚才故事中还语气激烈的他突然又是平静如水。的确,董允不知道和演歌舞戏的学一学,父皇却知道。但是,我又约约绰绰觉得,这两种感情,都是出于真情。有多少种矛盾都纠集在他的身上。父皇其实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却又是一个很单纯的人。这好象本身也更是一种矛盾。
  “接下来怎样?”我急切。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这件事有一个什么结局。
  
  父皇站起身来,我也跟着起身,他一边走,一边接着说了下去。
  
  五(刘禅)
  
  相父的脸色,是少有的冷峻。原来,丞相也有不怒自威的时候。
  他竟然就真是接着我的话题:“陛下要让位吗?”
  我不知如何应答。董允也似呆了一样。
  从没有想过,我与相父之间,竟也会有如此紧张的君臣之事,就如献帝吗?不禁打了个寒颤,我想摆脱皇位的束缚,却又不想把它抛开,出自于什么呢?
  我只有惶惶的点点头。
  御林军是董允带领的,董允又是相父的心腹人。我感到一种绝望,我不会有好下场的,被废的皇帝都没有好下场。可相父会把我那样吗?
  头脑正混乱,听见相父说:“那好,就请陛下派人把玉玺拿来吧。”
  黄皓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相父,真的照做了。
  丞相接过玉玺,却并没有动它,反是对我说:“跪下。”
  什么?他?
  “见玉玺如见先皇,请陛下跪下。”
  我照做了。
  
  丞相的声音似乎因激动而有所变化:“陛下岂知肩上所挑的是何等重担。那是一个国家,是万万子民。可是,陛下自己想一想,此举是不是让九泉之下的先帝寒心,又是不是让殷殷众臣寒心?如今,又要轻易地把江山拱手让人了吗?”
  在相父的面前,我往往提不出异议来。何况是此时?丞相以前从没有这样对我说过话,便是父亲对我失望对我严加呵责以至于要打我的时候,往往都是军师护着我。他对我,永远是疼爱。便是今天,想来也是。这使得我嗓子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但我的确有好多话要说。
  相父的调子放缓了些:“陛下,臣……知道您的意思,可是殊知一个君主,不仅仅有权力,有董允适才所说的威严,更有责任,沉甸甸的责任。”
  我张开口,欲言又止。
  相父叹了口气,我刚看出来丞相本是那么疲惫,他转身对董允说:“你对群臣说,今天的朝议推到明日吧。”
  董允迟疑了一下,领命走了。
  
  董允走后,相父扶我起来,“臣刚才失礼了,可陛下,实在让人担忧。”他的声音微微发颤,不知为什么,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从小就是一个喜欢哭的孩子,可是自从父亲在白帝城死后,这还是第一次。
  “朕被这个责任扰得太苦了!”
  相父摇摇头:“扰得太苦?陛下还没有尽这个责任呢。陛下的天性臣也知道,可有的时候,人就只有改变自己的天性。而且,一个人,总要牺牲一些东西,也总会有一些无奈。就像臣本是厌恶战争,一心想给天下一个和平安宁,可是又不得已,一次又一次的发动战争,还不知道……到底会不会成功。”他似乎是在努力用着我所能听懂的词汇。
   “我……真的,人只有这一次生命,如果一生都不能享受享受,任日子如流水般逝去,直到死亡,那有什么价值?那这一生都是在做一些什么?”我把“朕”字暂且抛开。
  “可是陛下,这不是在享受,而是在放纵自己,是苟且偷安。何况真的享受到了什么吗?陛下……或许还是会觉得空虚吧。”
  我想了想:“是因为我觉得空虚,所以才那样做。”
  他只是说:“不,是因为陛下那样做,所以觉得空虚。”
  相父看了我许久。我知道,我一定很让他失望。
  
  我真的明白丞相的意思,也知道那是对的,可是……
  “相父,我不是你,我没有你那种能力。我是一个如此平庸的人,我做不到。”
  “陛下不是做不到,是一直没有做。”
  相父说起话来,总是那么睿智。让我想起舌战群儒时,他是如何的针锋相对,我是如何的佩服。他在我这里,话语中又有了许多语重心长。
  相父一直把我当成小孩子,而我,无论是什么方面,也的确像一个小孩子。我只是不知道,在他眼里,我是不是仅仅是一个姓刘的符号,仅仅是我父亲的儿子,蜀汉的继承者。在朝堂上,我觉得是这样,可单独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又觉得好象不是。
  “我是真做不到。我就是喜欢听曲子,喜欢斗蟋蟀,因为只有那样,我才会快乐。”
  相父竟然笑了。“陛下喜欢听曲子吗?那请跟臣来。”
  
  那是后山上的一片竹林,当时修建皇宫的时候,父亲亲自言明了要有的。有时,他与丞相就一起在里面,聊聊天,听听琴。可是这样的时间不多,因为父亲很快就伐吴去了,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林中有一把竹琴。颜色是无法想象的青翠,竹子不是成都的,而是隆中的。它应该已经伴了相父十几年,从还没有见到我父亲的时候开始。
  我更无法想象,相父指间流出的音符,更像一片竹林,清清幽幽,凉凉爽爽,听到的甚至不是音乐,而是绿色,绿色中漫着淡淡的轻烟。
  让人可以忘记世俗的一切一切,平时所听的曲子,更不及其万一。不艳,不婉,却让人真正的陶醉。这可是一个让多少大军、多少将领闻名而色变的人吗?可是令一个天下人都敬佩震惊的精通谋略的丞相吗?
  我本以为,这应是矛盾的。
  
  也许,相父就是胸中有丘壑?不,胸中有天下。
  可是,即使我愿意听一辈子这首曲子,他也不会弹一辈子吧。他还有那么多的军政大事要处理。而我呢,没有什么事,却样样不如他。我也真是,本来,要想有什么超过他,也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了。或许身体除外。我的身体很结实,相父却…….在南方刚回来的时候,他的身骨又消瘦了很多,从小车上下来都有些费力,我可以看清楚,但他又不要人扶,也许是为了稳定军心?想到这里,心下不禁一酸。
  我后来又想,也许,在空城上,丞相所弹的,就是这一首曲子?
  琴声突然绵绵之中有了些硬气,又不是肃杀,层出不穷,似是到了金戈铁马之地,落日照在飘飘的大旗之上。我好像很久没有热血沸腾过了。
  琴声戛然而止,相父突然用弹琴的手捂住胸口,使劲咳嗽了两声。两旁没有别人,只有我在,我忙走上去扶住了他。
  相父见我过来,似乎是努力忍住,这却使他更加显得有些痛苦。从南中回来以后,他的原来积下的病又厉害了许多。
  他苦笑着说:“那里用得着陛下……陛下的眼睛有些像当年您的父亲。”
  然而,父亲是与他志同道合,而我呢,处处添麻烦。但这,总是不想说出口的。
  相父静坐休息了一会儿,脸色似乎平缓了。
  这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在看着我,我摸不透他的心思,似乎是想对我说些什么又不愿意说,我们两个本都不是那种喜欢所谓的表白的人。
  他还是轻轻叹了口气:“陛下,您可知道臣的意思?”
  没有几个人会真正明白相父他的意思吧,我想,或许父亲算是一个,但他们毕竟也是君臣,即使是知音,也有君臣的身份相隔。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我竟不想再让他多花一花心思。忧虑也罢,给我解释也罢。
  相父仍是摇了摇头。
  
  “陛下,臣打算过一段时日,就出兵北伐。”
  “什么?相父又要离开成都吗?”我内心中却又不是那么惊讶,原本丞相也不是一个愿意一直留在成都的人。他要的是忙碌。哪怕,是徒劳的忙碌么?相父跟我说过,北伐,是以攻为守,因为若不战争,不出几年,魏国将元气恢复,而蜀国,以无可征之将、可战之兵。后来,在某一份奏折里,他还有专门陈述了好几条理由,我想我明白了北伐的必要性乃至迫切性,但是,我始终抱一个不置可否的态度,我就是一个无动于衷的人么?
  “是的,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臣是不会变的。”
  竹枝随风飘了飘,我只有选择比竹子还沉默。
  “也许,有些现实,是人所无法改变的么,总要去面对它,而臣,又不甘心。臣总是认为,凭借臣的力量,可以是天下一统,四野升平,那一直便是心中的一个梦。而臣又总是觉得梦还没有破碎吧。”
  我想梦也不过是冷冷的,我知道,相父一定是很寂寞,父亲死了,二叔三叔都离开了。创业之势的辉煌都如过眼云烟,回忆起来惟余悲哀。相父其实也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他现在苦苦支撑,带来的毕竟也是百姓的平稳的日子,除了战争带来的伤亡以外,他们几乎没有别的负担,这是多么不容易。记得小的时候,我被父亲强迫读《孟子》,上面有这样一句话:“为了人民的安逸而让使用民力,即使劳苦人民也不抱怨,为了人民的生存而让人民做出牺牲,即使丢去生命人民也不愤恨。”当时,我问军师:这说得很像父亲和你吧。那时,相父目光停在那一句上,好久没说话,他有些漠然地望着远方,原来他,也有迷惘的时候吗?我本在思考,思考着思考就觉得思考的确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尤其是往往想来想去没有结果。而相父,就是一个很累的人,他似乎总是要在忙碌之中找到解脱,这总让我不能完全理解。
  我想,相父还有一层苦衷,不能对我说出来。就是在现在,蜀中人的日子当然是很好,可是将来呢,总不是他所力之能及的了。那么又应如何取舍?我又想不下去了,脑子昏昏乱乱的感觉一点也不好。
  他拨了声弦,说:“臣去伐魏的时候,真得很不放心陛下。正在此时,陛下又演了这么场闹剧。臣,岂能安心而去?”
  我已经是无话可说,我仅仅是做不到,做不到。总是要给他添麻烦,我也不想,甚至有时候我也不忍,但是,我就是做不到。简简单单三个字,就让相父操尽了心血。而我,就是一个……我不能像相父那样,我管不住自己的灵魂,不能强迫它做什么。
  他站起来:“然而,时不我待,看我这身体,还不知能不能熬到……”
  我使劲摇着头。
  相父看看竹林:“总是不像竹子一样年年之青翠不变,更不能像古柏一样可以历经千年之沧桑。当天上流星落下的时候,一切都只有归于沉寂。”
  “相父你不会!你若是……”
  “陛下,那正是臣最担心的。将来陛下一定会独理朝政,那个时候该怎样?臣这次北伐,也是要给陛下一个自己独立处理事情的机会。可是陛下一直如此不在意。”
  我点点头,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个动作是要表达什么。后来的几天,我一直自己不用请就去上朝。直到相父北伐走了以后。我只是想,这样可以不让丞相见了失望,或许仅此而已。
  那天,还记得相父说过:“此次北伐,很有希望成功。但是诸多的客观问题又不能不防,只有尽人事,听天命。可笑的是臣又不信天命。说不准,到头来,后人们还说呢,诸葛亮这个家伙,真是逆天而行,自以为可以阻挡历史的潮流。”
  他的声音很平和,却总是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想哭么?
  “真是这样,这一生都是一个荒谬了。臣本不应对陛下说这些话的,尤其是传出去,更没有什么好影响。可是……陛下日后多想想,好么。”
  我眼前依稀出现了以前的情景,我在他的膝上,听他讲一些古代的故事,有时候父亲也坐在旁边,笑着不时插点什么。而相父的眼神,就与现在一样,有些深邃。莫非,他也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故事中的人物么?那又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总之,到了后代,就以他来说,也一定是大人给孩子讲的故事中的一个智慧的人。
  而我呢。
  
  我终于说了:“朕知道了,到明天早上朝堂上,朕一定比相父先到。”
  他笑了笑:“那好吧,还有许多事情等臣去做。臣先告辞。”说着跪下告退。
  那一时,我突然有一种想像小时候那样扑到他怀里的冲动,可是当他抬起头来时,我又突然间觉得他又是如此陌生。
  一股冰凉的潮水将我包围。我终是又什么也没有说。
  
  我点点头,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个动作是要表达什么。后来的几天,我一直自己不用请就去上朝。直到相父北伐走了以后。我只是想,这样可以不让丞相见了失望,或许仅此而已。
  可是谌儿,我终究还是做不到,我一看堆的那一堆东西,就觉得自己,的确是做不到。
  
  六
  
  父皇说完了以后就走了,没有给我发表意见的时间。而我,本来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荒诞,只是荒诞而已。
  在以前,父皇曾经说过,在丞相病危的时候,他曾经告诉了丞相后妃怀了孩子的消息,哪个孩子就是我,还让他帮着起一个名字。在五丈原上,诸葛丞相临去之前,就写信向父皇说了这个“谌”字。“谌”的意思是“相信、诚然”,我不知道他相信什么,又诚然是如何。
  
  我在宫院里漫步,没有方向的走着。才发现,竟然走到了那片竹林,就是父皇所说的,后山的竹林。先帝的时候造的。后来先帝走了,丞相也走了。林中竟然是一片凄清。似乎,很多年都没有人来过这里了。这里成了宫中的一个特殊的角落,但是,又没有人拆毁它。也不知,它,又是意味着什么。
  我走了进去。
  这里与周围的花柳繁华的确有些不协调。
  寂寞,越是苍翠,就越是寂寞。
  林子的中央是一块素白的石头,也许,这里就曾经是已去的丞相弹琴的地方。不过如今,它仅仅是一块石头而已。
  我坐在上面,呆望着望着周围的一切,一片,茫然。
  不知不觉中,日色已黄昏。
  然后,竟然发现,那个竹琴就在眼前,因为它与竹子的颜色那么相像,我竟然没有看到它。丞相死后,羽扇已经化为灰烬,只有这琴,还在这世上,落寞着。
  ——拟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我轻轻把它抱起,又怕这样会亵渎了它——这琴,是何等的高贵。
  琴底的夹层里,是几张琴谱。纸张已敬发黄,这是丞相的手书。不知为何,我的眼泪无声的掉在上面,弄得有一片字迹,都模糊不清了。
  看着琴谱,我良久不语,然后,默默走到琴前。
  日头快要落了,再加上茂密的竹林,几乎没有什么光亮。
  可我,竟然弹得那么流畅——难道冥冥之中,当真……
  
  午夜。寂静之中,唯有琴声回荡着,摇旋着。
  在我没有看到的地方。宫中的老守卫们面面相觑,一脸惊讶。对着天空激动地喃喃道:“什么?丞相……显灵了么?”
  父亲本来在喝着闷酒,听见了琴声,茫茫的摇着头,跌到了龙椅上。
  姜维本是求见父皇不可得,闷闷地走在甬路上。惊起却回头,问身边的老卒:“你,可听见了什么?”老卒点点头。姜维一愣,皱眉道:“去一趟丞相府,找黄夫人……”老卒走后,姜维的脸上闪着久久不见的泪珠。
  
  我依旧弹着,听到人的脚步声以后,依旧弹着。
  一曲终了,我抬起头,看见了父皇,他的阴沉的怒色。竟然是怒色!怒色之中,还有惊诧。
  我还看到了一个我以前从没有见过的淡妆的女子。她长得很是平凡,神色却是那么宁静淡泊,就像这些亭亭的竹树,她的灰白色的头发在风中轻动着。听人们纷纷议论,这就是相府的黄夫人。
  
  黄夫人?就是那个与诸葛丞相一样富有传奇色彩的黄夫人么?
  她一向是深居浅出的,自从丞相灵柩从五丈原回来的时候她露了一下面以后,几乎就没有人再见过她……而我,这简简单单的举动,竟然把她……她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不是也是以为丞相….而很惊喜?
  我突然感到一阵歉意,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父皇声音有些发抖:“谁叫你过来的?装神弄鬼做什么!”
  我依旧冷冷说:“谁是神?谁是鬼?”但我知道,此时我的冷漠全都是装出来的。
  这应该是一句很狠毒的话了吧,堵得父皇好久也不知说什么。
  黄夫人微微一笑,倾国倾城。是的,她的微笑,倾国倾城。
  她说:“好聪明的殿下。殿下喜欢这首曲子么?”
  我竟然第一次有些不知所措:“喜欢……可是于今,它却流出了更多的落寞。琴也落寞,曲子也落寞。”
  黄夫人的眼睛闪动了一下,她摇了摇头,然后说:“陛下,既然没有什么事情,我就告辞了。”
  “夫人……”陛下叫住了她,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噢,好吧,夫人慢走。”
  黄夫人转头看看我:“殿下若喜欢这把琴,就拿走吧。反正,我拿着它也没什么用处了。”她迟疑了一下,又说:“殿下可以去相府找我。”
  我点点头。没想到,我就是这样认识了黄夫人。
  
  七
  
  以后,我每天晚上都要在琴前坐一会儿,每到那种时候,有的时候满脑子乱七八糟理不出头绪,有的时候却有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有时候我也去相府去见夫人,夫人脸色一直都很平静,她的眼睛像最深又最清澈的湖水。但我可以看出,那里面,藏着无法抹去的撕裂般的却又偏偏是淡淡的悲伤。她有时候会给我讲些以前的事情,从她的瞳仁之中,我似乎看到了一个落花缤纷的美丽的世界,尽管那个世界的另一面,是打杀。
  有时候,泪水会突然涌出我的眼眶。然后,她就不再说下去,怜爱的看着我,在她眼中我永远是个孩子,而我甚至愿意就永远当这样一个孩子。尽管在父皇那里,我一直都不喜欢他认为我有一丁点的稚拙。
  
  而我最后一次去见夫人,就是这之后十几年了,也就是大汉亡国的那一天清晨。
  我抱着琴,走进了相符。
  夫人依旧坐在窗口边,我知道,这时候,她刚刚知道了瞻战败身亡的消息。
  我把琴轻轻放下,说:“夫人,谌儿….来告辞了。”
  “告辞?”她轻轻说:“邓艾的军队是不是已经逼到了城前?”
  我点点头。
  她闭上眼睛,流下一颗眼泪——这却是我第一次见到。
  她凝望着惨淡的天空,笑着说:“孔明,知道了么,看到了么……”
  很苦,很涩。涩得人眼睛生疼。
  
  然后她看看我,说:“谌儿,你要怎样?”
  我忍住泪,咬出两个字:“殉国。”
  她看了我好久。“把琴拿来,我给你弹首曲子吧。”她说。
  
  乐声响起,依旧是那首古老的曲子。
  原来,同一首乐曲,还可以是这么悠远,那么婉扬。音符飘荡着,迟迟不肯分散……竟然美丽得让人心动而又心碎。
  黄夫人弹罢,说:“在孔明出山之前的那天晚上,他就是坐在窗前弹着这一首。当时我就在他身旁,静静地听着泠泠的琴声……那一刻,我似乎触到了永恒。”
  
  不知哪里的乌鸦突然发出一声凄鸣。久久不散。
  久久,不散。
  
  八
  
  当我从相府走出来的时候,心中却已经是释然。
  无牵无挂的释然吧。
  我走进了先帝的庙宇,想再见他最后一面。但我还有些怕见他的自信的笑容。我辜负了。先帝,您的后代们辜负了啊。
  走进庙门口的时候,那里已经是没有了人烟。
  守庙的兵士们听说他们的皇上要投降敌军了,还有谁会去守先帝的庙宇?一个个,溜得比兔子还快。
  我嘴角向上浮了一下。
  
  走进庙门,先帝的遗像还挂在墙壁上,可是那里,竟然生了些灰尘。
  我听说,丞相在六出祁山之时,也曾经在这里长跪了许久。
  可是,现在,那些人,那些事,都在哪里?为什么,留下的仅仅是回忆?不,连回忆也说不上,仅仅是想象啊,让人心酸的想象。
  我觉得一阵无力,突然看到从后间走出一个人来,白色的衣袖,带着黑色的条纹。
  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一个人,陌生而又熟悉的一个人。
  我轻舒了口气。
  他先开话了:“陛下,要降魏去,是么?”
  “当然!这还用问。”我似乎有些生气,却又生不起来。
  他只是“噢”了一声,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却让我愣住了。“先生?”我问他。不知为什么,我突然间又开始有了兴趣。
  他微皱眉头,似乎是在计算着什么。
  他终于开口,问的却是一个我万万没有想到的问题:
  “可有白绢?”
  我愣住了。
  但旋即说道:“没有白色的,只有红色的。”
  “红色?”他重复道。
  是的。红色。心中本已是苍白无力,在看到白色的东西,只会更觉茫然的。我受不了。所以我喜欢白茫茫中的鲜红,如同雪地上的红梅。所以,我此次带来的,竟是红绢,彩礼上用的红绢。
  我嘴角浮出没有人能觉察得出的微笑。
  但他还是觉察出来了,他能够懂我的心思?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能够懂我的心思的人?可是,已经太晚了……
  但后来,我还是发现,他虽能够懂,但他所想的,又是远远高于我。只是,一切都说不清楚了,也不想说清楚。
  “红色,如血?”他自语道。
  “又如残阳。”
  我看到他转头看了我许久,但什么也没说。
  他走进先帝庙里的后室。
  等他出来以后,已经不知过了多久。
  我能够从他的眼睛中,读出疲惫来,却也不仅是疲惫。他的确像是一个谜。我印象中,以前说诸葛丞相,也是像一个谜。
  “那么,您又是哪位殿下?”他眉宇间竟有了淡淡的微笑。又似乎是怜爱。我实在是捉摸不透。
  “先生怎么知道我是皇子?”然而,在我看来,“皇子”也早非是荣誉。
  “你长得像你的父亲啊。”他依旧是神情平静。
  他竟然可以如此平淡地说出这样的话。
  然而我终究是没有再问下去。因为我心中的谜团已经够多了。一团乱麻,实也是一片空白。
  他依旧看着我,他在用眼睛问我答案。
  “皇五子,刘谌。”
  我一字一句的回答,像个孩子。
  他眼睛里有了丝惊疑:“谌?”
  但他没有再问下去,只是说:“谌儿,带我去见陛下吧。”
  他叫我谌儿……
  我始终是不明白。直到玉碎的那一刻,才知道,他竟然就是给我起名字的那个人。
  苍天啊,真是一个完美的玩笑!
  完美的,玩笑……
  结局
  后主呆立着。走出一个人来。刘谌也惊呆了,自己想象过一万次的丞相,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丞相走到他身边,把白缎理好,放到他的手上。就像当初他从蜀宫拿过来一样。
  刘禅一脸的诧异。
  他的眼睛与丞相的正好相对,发现里面没有锋芒,没有憎恶,甚至没有无奈。却只闪着些看不懂的光,就算看得懂,也无法形容。但觉得心里有种绞痛。
  相父转过身去,离开了。
  天上突然下起雪来,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扑面而来,人却不觉得寒冷。
  看去,却已经不见了相父的身影,的确,放眼望去,已是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天地之接的地方吗?隐隐传来些声音:
  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
  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
  仰面观火虚,疑是玉龙斗。
  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
  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
  …………………...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天地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残阳也已经隐去,只是还隐隐有些红晕。
  刘谌突然又大笑起来:“刚发现,这白雪里的红色,很美丽,是不是?”
  余音还没有散尽,他就已拾起地上的剑,往脖颈上用力一抹。
  动作很快的,让人反应不过来。
  他已经倒在了雪地上,热血把雪融化,合成鲜红的溪流。但流着流着,血液渐渐变冷,终究与周围的白雪一样,只留下几条冻结的微红色的冰。
  就如同人身处在冰冷苍白的世间,还尽力奋斗,为了给它多带来些鲜红——可随着奋斗,心虽不冷,梦也冷了,终究是壮志未酬身先死,留下的,只是些鲜红的印象,而已。
  就在这时,后主觉得自己身上好像多了些什么。
  
  魏宫
  司马昭高高的坐着,俯视着坐下的蜀国的最后一个皇帝。
  “怎么,在这里的这一段时间,想蜀国了吗?”他问。
  “此间乐,不思蜀。”
  回答是简简单单的六个字。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然后,接着看那场蜀式的歌舞。
  “嗯,她们怎么跳得比在益州还好看?连以前的舞蹈都来了,就什么也不缺了。”
  司马昭笑道:“那以后多给你看几场。”
  刘禅忙下拜,说谢恩,魏官们一阵窃笑。
  司马昭对左右说了那句几乎流传千古的话:“扶不起的主啊。诸葛亮尚不能,何况一姜维?”
  两旁忙着应和。
  司马昭暗中观察了后主,看他脸上隐隐有些委屈,心想,这才是人之常情,难道他还真不是装的?
  “刘禅,我问你一件事,你必须如实回答我。”他突然神情严肃。“有人说,你归顺那天,看见诸葛亮了,是怎么回事?”
  刘禅想了想,说:“那不是相父。”
  “什么?”音调高了很多。
  “我是说,那不是……诸葛相父…不,诸葛亮。”刘禅好像会错了意,话音有些颤抖。偷偷看了两眼司马昭的脸色。
  司马昭看他那副样子,心里更踏实了,心想,不是假话,要不然他会在解释上改一改,自圆其说。而现在却是在想措辞,就说明了他本来就没有因为撒谎而怕被我看出漏洞。我也是多心了,跟这种人比心眼,本就没有必要。
  “怎么呢?”
  “他走进了以后,我一看,的确不是诸葛……不是我相父的样子。”
  “你不用吞吞吐吐的,爱怎么叫他怎么叫他。”司马昭有些不耐烦。“你答事情就是了。”
  “我只知道那不是相父,不知道是谁。”后主小声说。
  “那你觉得呢?”
  刘禅说:“后来我也想了。应该是那刘谌,我是说我的第五子,他自己找的像相父的人,冒充的吧。”
  “那他又是如何突然消失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
  门外跑过来一个校尉,在司马耳前说了几句。司马昭突然笑了起来,“是这样的,在旁边挖了一个坑。待你们注意天上的雪花时,走进去就可以了。再加上白衣服,也真周全了。还知道那天下雪,比诸葛亮也不差嘛。”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那那个冒充他的人,现在在哪里?”
  后主还是脸不变色心不跳:“我可不知道…..不过,活活把玉吞下去,应该是已经死了吧。”
  司马昭大笑:“这么多有骨气的人。他们都比你强。不过只有你留得。好了,你下去吧!好好做你的安乐公。”
  
  后主走了以后,司马昭脸色沉了下来:“这件事,应该怎么记载?”他问群臣。
  “主公,愚意以为,就按照刘禅说的去写就可以了。”
  “写有人扮作诸葛亮?”司马昭沉吟道:“还是不太妥吧。会给那些生事之徒留下许多把柄。”
  贾充走上前来,道:“不如省去此节是非。”
  司马昭捋着胡子:“嗯,甚合孤意。本来无事,把那诸葛亮扯出来做什么。”却接着问道:“那么,刘谌之事……”
  “臣已经考虑妥当了,”贾充笑道:“就写那刘谌在亡国之前去他们先帝庙前自杀便是。”
  “只好这样。”司马昭分赴左右:“去,传陈寿。”
  然后,慢慢舒了口气。
  却想起当年让自己险些丧命的上方谷来。
  不过,一切都是往事了。
  还好,他对自己说。
  是啊,还好。
  
  尾声
  
  安乐府
  傍晚。张氏点燃了蜡烛,轻轻把烛台放到了后主旁边的桌子上。
  后主把蜡烛吹灭了:“天还没有黑,点什么蜡烛。这残阳不是很好么?”
  张氏不说话了。之后又笑:“陛下总爱说些颠三倒四稀里糊涂的话,像个孩子。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对了,在司马昭那里应付得怎么样?”
  “很好,都很好,没有危险了。”刘禅心不在焉地答道。
  “他都问你些什么了?”说着,张氏坐在他身旁,似乎是在等待着一场攀谈。
  后主的眼神黯淡了些,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说给了她听。
  张氏重复道:“此间乐,不思蜀。是真心话么?”
  后主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现在有好多想法都和以前不一样了。那些歌舞的印象已经朦胧,倒是与相父、父亲在一起的时候的事情逐渐清晰了起来。我有点后悔,真的。”
  张氏笑得有些惨淡:“这么说来不是真的了……那么回答司马昭,什么时候陛下也有了这种头脑?”
  刘禅呆呆的望着窗外的萧条之景:“是相父告诉我这么说的。”
  “谁?”
  “相父。”后主一字一句的重复道。
  张氏在一旁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他。
  后主从身上小心地掏出一条血红色的绢子,上面写着许多字,字迹就与那篇表文上的,一样。
  “这……?”张氏失声叫道。她是认得这种字体的。
  “一切都是一个掩饰罢了。”后主喃喃道。 “他出现的原因,仅仅是为了这些文字,为了保全我的微不足道的又几乎毫无意义的性命。”
  是的,是这样的。只因为刘谌爱那残阳之光彩,投降之日只带红绢,才有了斩玉之事,用血来掩饰那匹红绢,将它送入刘禅手中。
  若说别的意义,或许真的没有了。
  一切的联系,仅仅是这样?却又是如此微妙。
  “可是,他为什么要救你呢?因为先帝么?”
  “不知道,丞相的心胸,我是不明白的。他大概没有恨过我吧,而且我也不值得他去恨。可是这也让我很难受了。”
  “我还是没有明白……那陛下你说……”
  刘禅打断了她的话:“还是不明白好。大概是魂之所系吧。相父本身不就是一个谜么?”
  只听见张氏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那……把它烧了吧,万一叫司马昭看到了……”
  后主没有说话,只是把绢子拿了回去,叠好,收了起来。
  他看着张氏诧异的表情,说道:“我辜负了丞相的辛劳和苦心,我保管不好父亲的江山,难道,还保管不好这块……”
  这时一个仕女在外面喊刘夫人,说有一个姓夏侯的老爷要让她去他的府第,那位先生大概是她母亲的什么亲戚。不过那位老爷并没有叫后主。也许是为了避嫌,也许是因为,在此时,张氏的地位也比后主要高了。
  张氏转头看看刘禅,没有再说话,她走到镜子旁打量了打量,然后走了出去。
  从此,又是平淡的生活了。不知还要这样下去多少年。
  刘禅叹了口气,又把那块绢子拿了出来,凝神看着,不知在想什么。
  窗外风景依旧,残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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