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有兩個,一個叫做諸葛佳麗,另一個,叫做凝冷。
第一個名字,是出生時父親替我取的。第二個名字,是師尊救了我後替我取的。所以,我有兩個名字。 我出生在一個叫做臥龍崗的地方。那裏很美,應該說,那裏很清秀。不過,我已經沒有太多的印象了。因爲在我四歲那年,我永遠地離開了臥龍崗——再也沒有回去過。 那年,曹操帶了八十多萬人馬兵下江南。因爲在博望、白河和新野連續中了埋伏,銳氣盡失。於是便想到臥龍崗抓人質。我就在前往三江口的路上,和家人失散了。 那時的確是兵荒馬亂,每個人都像是中了邪一樣。每一張臉都是扭曲的——無論是逃難的百姓,還是追趕的士兵。我夾雜在人群中,完全迷失了方向。身邊充斥的,是刺鼻的血腥味。我不知道爲什麽我們會這樣,爲什麽每個人都如此地恐懼。 那時的我,還太小。 人流互相擁擠著,從這邊擁到那邊,又從那邊擁到這邊。我看見許多人爲了逃命,將財物帶在身邊,卻將兒女們丟棄在路旁。那種哭泣聲,我很久都不能忘記。 亂世人命不如犬。從來受罪的就是老百姓。 但我並沒有哭。 不知爲什麽,我沒有掉淚。 對於一個幼童而言,很奇怪。以致於當後來我回憶起時,仍然弄不明白,爲什麽我居然沒有哭。然而正是這奇怪的現象,吸引了一個人的目光。 一個改變我一生命運軌迹的人。 後來,他成了我的師尊。 我的一生,就這樣被徹底改寫。 我被帶到了驚雁宮,師尊的住所。在那裏,我遇見了靜庵和玉妍培養出的兩姐妹——婠婠和妃媗。她們成了我的侍女。 除了傾國傾城,我無法形容她們的容貌。 但她們是截然不同的。 妃媗的美,讓人想起空穀幽蘭,只可遠觀不可輕褻。 而婠婠,則讓人想起大漠荒原,猶如一縷孤煙,似真似幻。 我,卻太平凡了。 從那天開始,我有了一個新名字。 凝冷。 也從那天起,我開始了長達十三年的嚴酷訓練。 從無知幼童,成長爲妙齡少女;從平凡,到蘖磐。 我的習慣,是嘴角的笑。只一絲,似有若無。 卻如同我的名字,給人不寒而慄的感覺。 師尊說,那是從骨髓深處浸淫出的寒意。 凝冷,的確是一個切合我的名字。 在師尊那兒,我學到了很多。 不僅是普通的念書識字,女紅繡工。 還有心境。 古井不波。 靜庵常說,女兒家不該心止如水,應該快樂地過日子。 可我不行。 師尊的教導,不敢須臾或忘。 師尊,把我當作女兒般疼愛。我也一度認爲,我會在驚雁宮過一輩子。 直到有一天,傳來劉備入川的消息。 我才發覺, 原來, 我是想家的。 我瞞著師尊,偷偷到了成都。 其實,我心裏很清楚,我是瞞不了師尊的。 他太瞭解我,而我卻從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自從我懂事起,我就從來不知道師尊在想些什麽。 可我不知道爲什麽會這麽衝動。 但我還是到了成都。 我的馬,是師尊送給我及薺的禮物。 他有個好聽的名字。 蹄踏燕。 是一匹通靈性的馬。 他把我帶到成都,帶到軍師府。 軍師不在,因爲這時,大大小小的軍國大事都要請示他。 我只能找夫人。 記憶中那溫暖和煦的懷抱,那溫婉靈動的聲音…… 還會記得我嗎? 我見到了夫人。 軍師夫人。 諸葛夫人。 我很平靜地告訴她,我的名字,已經多年不用的名字。 諸葛佳麗。 看得出,她半驚半喜半疑惑。 我接著告訴她,我有一個胎記。 立刻,領我進府的老門官的臉上,浮現出不屑的神情。 也許他在想,我是個冒認官親的騙子。 夫人的臉上,也有釋然的神色。 是的,釋然。 我很清楚,潛意識裏,他們早就以爲我死了。 我很清楚,我身上沒有任何胎記。我之所以這麽說,只是基於一種可笑的報復心裏而已。我想知道,她心裏有沒有惦記著我。 她釋然了。我想也是。 我接著開口,問她知不知道我所說的胎記。果然,諸葛夫人很委婉地“警告”我,不要再“冒認官親”。因爲她女兒沒有胎記。 我勾起一抹習慣性的笑。 “我身上沒有任何胎記。夫人。您說得不錯。諸葛佳麗的身上,的確沒有胎記。因爲那個不是胎記的胎記,比任何證據都可靠。” 旁邊的老門官不由出言反駁,“強詞奪理!再胡扯,送去見官!” 我自信地挑起一邊眉, “我的臉,就是最好的胎記。” 我看見夫人的眼睛裏有著不置信。但我很清楚,我這張臉,是最好的證明。 所有人都在傳,大名鼎鼎的臥龍先生,娶了個有德無貌的“醜才女”。哼。外祖父的障眼法,蒙盡天下愚者。如果諸葛夫人是醜女,那天下再無美人。 我摘下面紗,露出玉妍精雕細琢過的面容。我得承認,如果不是玉妍的回春妙手,我這張多年嚴酷訓練下飽經風霜的臉根本不可信。而現在,一切都不同了。我知道,她現在的心情就像是在和二十年前的自己對話。 恍如隔世。 而我也很清楚,這比任何說詞都有效。 一切都在我預料之中。 我回家了。 我撒謊了。 對母親撒謊。 我編了一個所謂的好心人收養的謊話。 因爲我不能把師尊說出去。 這是他最不希望的事。 我看得出,母親雖然有疑惑,但卻沒有深問。 因爲我和父親一樣,有時候很倔。 如果我不願意說,那再問也是多餘。 不過,母親仍然對我這個失而復得的女兒驚喜莫名。 邊上的老門官也一改方才的不屑,喜形於色地準備出去大肆宣告。 我阻止了。 我不想闔府上上下下爲了我興師動衆,也不想大肆宣揚。 最主要的是,不能讓父親知道。 母親很意外。 而我又不能說。 也許是爲了彌補這些年對我的虧欠,母親答應了我的要求。 於是,整座軍師府,只有老門官和母親知道。 知道? 他們僅僅知道諸葛小姐,失散多年的小姐回來了。 僅此而已。 我的出現,沒有引起任何的騷動,和不安。 這正是我所需要的。 我在成都住了十二天。 因爲出去巡察四郡的父親回來了。 不可否認,我這個堂堂“大小姐”,躲在暗處是很不適宜的。 但我卻躲在了暗處。 因爲我看見了父親。 父親還是那麽地氣度非凡。 還是那麽地自信睿智。 只是明顯的,明顯有些滄桑了。 他太累了。 雖然現在是他最義氣風發的時候,我仍然可以感覺得到。 父親有些勞累過度。 我不知道是不是劉備把所有的事都推在父親身上,但我想也差不多。 那位“劉皇叔”,他會什麽呢。 我感覺我的胸腔裏有一種突然抽緊的痛楚。就像當初魔種在我體內形成一樣。 我已經很久沒有這種負面情緒了。 師尊向來要求我,古井不波。 可我…… 我自嘲地笑笑,我還是沒有師尊的定力。 那簡直可望而不可及。 我突然有股衝動,我真想現在就沖過去,依偎在父親的懷裏哭一場。 就像很久以前那樣。 這時,我的肩頭搭上了一隻手。 是師尊。 師尊 改變我一生命運的師尊。 阻止了我的衝動。 也使我鎮定。 師尊有著天生的王者之風。 只是他永遠都用慈愛和寵溺對著我。 靜庵和玉妍都說過,師尊從不生氣,但給人的感覺, 猶如魔王降世。 因爲, 師尊已控制了一切負面情緒。 所以更讓人覺得可怕。 我不敢直視師尊,雖然我知道,什麽都瞞不了他。 在師尊面前,我永遠是個犯了錯的孩子。 只是師尊,並沒有怪我。 我一直明白,師尊對我,或是我對於師尊而言,並不僅僅是簡單的師徒。 我們有時,更像知己。 知己而不知彼。 我永遠都無法瞭解師尊的想法; 師尊卻可以輕易地看透我。 所以,我只是知“己”,不是他的“知己”。 師尊的知己,只有靜庵。 我默默地隨在師尊的身後,穿梭在成都的街市之中。 百業興旺。 這是成都給我的感覺。 我知道,這裏包含了父親多少的心血。 我不知道,這一切,又使父親的額角添了多少細紋。 我們走進了一間館驛。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師尊的身上。 那是當然的。 師尊,早已習慣於這樣的目光。 坐定之後,我們都默不做聲。 從師尊出現到現在,我們都沒有說過一個字。 我知道,師尊在等我的解釋。 師尊也知道,從此我的心思,不再會留在驚雁宮。 我低著頭,和盤托出。 在師尊面前,從沒有人能夠撒謊。 那是最愚蠢的行爲。 我根本,根本沒有撒謊的意念。 我望著師尊修長的手指。細數著上面微凹的紋路。 歲月不饒人。 師尊也有了風霜的痕迹。 淺,卻深刺我心。 師尊的長髮撫過手背,我的頭被輕輕擡起。 我從師尊眼中的倒影,看進我自己的瞳孔。 卻看不清師尊。 我的臉頰有著微微的熱度,師尊的手在我的臉上摩挲。 我第一次聽見了,聽見了師尊歎氣。 “我真嫉妒他。” 我驚恐地擡頭,師尊說什麽? 嫉妒? 早已除去所有負面情感的師尊, 居然說出 “嫉妒”!? “師尊……” “你父親,凝冷。他能擁有你一輩子,我卻不能。” 師尊…… 了然。 我明白師尊在說什麽了。 師尊,師尊把我當作親生女兒一般的疼愛。 而我,我卻無法將師尊當作父親。 父親。 父親在我的心中,是永遠無法替代的。 師尊在我的心中,是永遠無法忘懷的。 可是。 父親的身邊,有喬。 有可愛的妹妹潔明。 師尊,師尊卻無人承歡膝下。 父親! 我的眼眸中泛起一層水霧。 我沒有想到, 我的這個決定,使重逢的日子, 變得那麽地遙遠, 遙不可及。 等待了我生命中的另一個 十三年…… 十三年。 我生命中的另一個十三年。 在這十三年中, 我甚至親眼目睹了瞻的降生。 而父親,卻在南中, 對付那個殺千刀的孟獲。 我知道這很“特別”。 我情願在背後偷偷地“遠觀”, 卻不敢“近前”。 師尊,師尊也是眼開眼閉地默許我“兩地奔波”。 其實也不能算是“兩地”。 畢竟我,還是挺忙的。 忙? 是的。 近年來師尊已不太管那些雜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