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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孔明

[转]雁过无痕

凝冷

  我的名字有兩個,一個叫做諸葛佳麗,另一個,叫做凝冷。
  第一個名字,是出生時父親替我取的。第二個名字,是師尊救了我後替我取的。所以,我有兩個名字。
  我出生在一個叫做臥龍崗的地方。那裏很美,應該說,那裏很清秀。不過,我已經沒有太多的印象了。因爲在我四歲那年,我永遠地離開了臥龍崗——再也沒有回去過。
  那年,曹操帶了八十多萬人馬兵下江南。因爲在博望、白河和新野連續中了埋伏,銳氣盡失。於是便想到臥龍崗抓人質。我就在前往三江口的路上,和家人失散了。
  那時的確是兵荒馬亂,每個人都像是中了邪一樣。每一張臉都是扭曲的——無論是逃難的百姓,還是追趕的士兵。我夾雜在人群中,完全迷失了方向。身邊充斥的,是刺鼻的血腥味。我不知道爲什麽我們會這樣,爲什麽每個人都如此地恐懼。
  那時的我,還太小。
  人流互相擁擠著,從這邊擁到那邊,又從那邊擁到這邊。我看見許多人爲了逃命,將財物帶在身邊,卻將兒女們丟棄在路旁。那種哭泣聲,我很久都不能忘記。
  亂世人命不如犬。從來受罪的就是老百姓。
  但我並沒有哭。
  不知爲什麽,我沒有掉淚。
  對於一個幼童而言,很奇怪。以致於當後來我回憶起時,仍然弄不明白,爲什麽我居然沒有哭。然而正是這奇怪的現象,吸引了一個人的目光。
  一個改變我一生命運軌迹的人。
  
  後來,他成了我的師尊。
  我的一生,就這樣被徹底改寫。
  
  我被帶到了驚雁宮,師尊的住所。在那裏,我遇見了靜庵和玉妍培養出的兩姐妹——婠婠和妃媗。她們成了我的侍女。
  除了傾國傾城,我無法形容她們的容貌。
  但她們是截然不同的。
  妃媗的美,讓人想起空穀幽蘭,只可遠觀不可輕褻。
  而婠婠,則讓人想起大漠荒原,猶如一縷孤煙,似真似幻。
  我,卻太平凡了。
  
  從那天開始,我有了一個新名字。
  凝冷。
  也從那天起,我開始了長達十三年的嚴酷訓練。
  從無知幼童,成長爲妙齡少女;從平凡,到蘖磐。
  
  我的習慣,是嘴角的笑。只一絲,似有若無。
  卻如同我的名字,給人不寒而慄的感覺。
  師尊說,那是從骨髓深處浸淫出的寒意。
  凝冷,的確是一個切合我的名字。
  
  在師尊那兒,我學到了很多。
  不僅是普通的念書識字,女紅繡工。
  還有心境。
  古井不波。
  靜庵常說,女兒家不該心止如水,應該快樂地過日子。
  可我不行。
  師尊的教導,不敢須臾或忘。
  師尊,把我當作女兒般疼愛。我也一度認爲,我會在驚雁宮過一輩子。
  直到有一天,傳來劉備入川的消息。
  我才發覺,
  原來,
  我是想家的。
  
  
  我瞞著師尊,偷偷到了成都。
  其實,我心裏很清楚,我是瞞不了師尊的。
  他太瞭解我,而我卻從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自從我懂事起,我就從來不知道師尊在想些什麽。
  可我不知道爲什麽會這麽衝動。
  但我還是到了成都。
  
  我的馬,是師尊送給我及薺的禮物。
  他有個好聽的名字。
  蹄踏燕。
  是一匹通靈性的馬。
  他把我帶到成都,帶到軍師府。
  
  軍師不在,因爲這時,大大小小的軍國大事都要請示他。
  我只能找夫人。
  記憶中那溫暖和煦的懷抱,那溫婉靈動的聲音……
  還會記得我嗎?
  
  我見到了夫人。
  軍師夫人。
  諸葛夫人。
  我很平靜地告訴她,我的名字,已經多年不用的名字。
  諸葛佳麗。
  看得出,她半驚半喜半疑惑。
  我接著告訴她,我有一個胎記。
  立刻,領我進府的老門官的臉上,浮現出不屑的神情。
  也許他在想,我是個冒認官親的騙子。
  夫人的臉上,也有釋然的神色。
  是的,釋然。
  我很清楚,潛意識裏,他們早就以爲我死了。
  
  我很清楚,我身上沒有任何胎記。我之所以這麽說,只是基於一種可笑的報復心裏而已。我想知道,她心裏有沒有惦記著我。
  她釋然了。我想也是。
  我接著開口,問她知不知道我所說的胎記。果然,諸葛夫人很委婉地“警告”我,不要再“冒認官親”。因爲她女兒沒有胎記。
  我勾起一抹習慣性的笑。
  “我身上沒有任何胎記。夫人。您說得不錯。諸葛佳麗的身上,的確沒有胎記。因爲那個不是胎記的胎記,比任何證據都可靠。”
  旁邊的老門官不由出言反駁,“強詞奪理!再胡扯,送去見官!”
  我自信地挑起一邊眉,
  “我的臉,就是最好的胎記。”
  我看見夫人的眼睛裏有著不置信。但我很清楚,我這張臉,是最好的證明。
  所有人都在傳,大名鼎鼎的臥龍先生,娶了個有德無貌的“醜才女”。哼。外祖父的障眼法,蒙盡天下愚者。如果諸葛夫人是醜女,那天下再無美人。
  
  我摘下面紗,露出玉妍精雕細琢過的面容。我得承認,如果不是玉妍的回春妙手,我這張多年嚴酷訓練下飽經風霜的臉根本不可信。而現在,一切都不同了。我知道,她現在的心情就像是在和二十年前的自己對話。
  恍如隔世。
  而我也很清楚,這比任何說詞都有效。
  一切都在我預料之中。
  我回家了。
  
  我撒謊了。
  對母親撒謊。
  我編了一個所謂的好心人收養的謊話。
  因爲我不能把師尊說出去。
  這是他最不希望的事。
  我看得出,母親雖然有疑惑,但卻沒有深問。
  因爲我和父親一樣,有時候很倔。
  如果我不願意說,那再問也是多餘。
  不過,母親仍然對我這個失而復得的女兒驚喜莫名。
  邊上的老門官也一改方才的不屑,喜形於色地準備出去大肆宣告。
  我阻止了。
  我不想闔府上上下下爲了我興師動衆,也不想大肆宣揚。
  最主要的是,不能讓父親知道。
  母親很意外。
  而我又不能說。
  也許是爲了彌補這些年對我的虧欠,母親答應了我的要求。
  
  於是,整座軍師府,只有老門官和母親知道。
  知道?
  他們僅僅知道諸葛小姐,失散多年的小姐回來了。
  僅此而已。
  我的出現,沒有引起任何的騷動,和不安。
  這正是我所需要的。
  
  我在成都住了十二天。
  因爲出去巡察四郡的父親回來了。
  不可否認,我這個堂堂“大小姐”,躲在暗處是很不適宜的。
  但我卻躲在了暗處。
  因爲我看見了父親。
  
  父親還是那麽地氣度非凡。
  還是那麽地自信睿智。
  只是明顯的,明顯有些滄桑了。
  他太累了。
  雖然現在是他最義氣風發的時候,我仍然可以感覺得到。
  父親有些勞累過度。
  我不知道是不是劉備把所有的事都推在父親身上,但我想也差不多。
  那位“劉皇叔”,他會什麽呢。
  我感覺我的胸腔裏有一種突然抽緊的痛楚。就像當初魔種在我體內形成一樣。
  我已經很久沒有這種負面情緒了。
  師尊向來要求我,古井不波。
  可我……
  我自嘲地笑笑,我還是沒有師尊的定力。
  那簡直可望而不可及。
  
  我突然有股衝動,我真想現在就沖過去,依偎在父親的懷裏哭一場。
  就像很久以前那樣。
  這時,我的肩頭搭上了一隻手。
  是師尊。
  
  師尊
  改變我一生命運的師尊。
  阻止了我的衝動。
  也使我鎮定。
  
  師尊有著天生的王者之風。
  只是他永遠都用慈愛和寵溺對著我。
  靜庵和玉妍都說過,師尊從不生氣,但給人的感覺,
  猶如魔王降世。
  因爲,
  師尊已控制了一切負面情緒。
  所以更讓人覺得可怕。
  
  我不敢直視師尊,雖然我知道,什麽都瞞不了他。
  在師尊面前,我永遠是個犯了錯的孩子。
  只是師尊,並沒有怪我。
  我一直明白,師尊對我,或是我對於師尊而言,並不僅僅是簡單的師徒。
  我們有時,更像知己。
  知己而不知彼。
  我永遠都無法瞭解師尊的想法;
  師尊卻可以輕易地看透我。
  所以,我只是知“己”,不是他的“知己”。
  師尊的知己,只有靜庵。
  
  我默默地隨在師尊的身後,穿梭在成都的街市之中。
  百業興旺。
  這是成都給我的感覺。
  我知道,這裏包含了父親多少的心血。
  我不知道,這一切,又使父親的額角添了多少細紋。
  
  我們走進了一間館驛。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師尊的身上。
  那是當然的。
  師尊,早已習慣於這樣的目光。
  坐定之後,我們都默不做聲。
  從師尊出現到現在,我們都沒有說過一個字。
  
  我知道,師尊在等我的解釋。
  師尊也知道,從此我的心思,不再會留在驚雁宮。
  
  我低著頭,和盤托出。
  在師尊面前,從沒有人能夠撒謊。
  那是最愚蠢的行爲。
  我根本,根本沒有撒謊的意念。
  我望著師尊修長的手指。細數著上面微凹的紋路。
  歲月不饒人。
  師尊也有了風霜的痕迹。
  淺,卻深刺我心。
  
  師尊的長髮撫過手背,我的頭被輕輕擡起。
  我從師尊眼中的倒影,看進我自己的瞳孔。
  卻看不清師尊。
  我的臉頰有著微微的熱度,師尊的手在我的臉上摩挲。
  我第一次聽見了,聽見了師尊歎氣。
  
  “我真嫉妒他。”
  我驚恐地擡頭,師尊說什麽?
  嫉妒?
  早已除去所有負面情感的師尊,
  居然說出
  “嫉妒”!?
  
  “師尊……”
  “你父親,凝冷。他能擁有你一輩子,我卻不能。”
  師尊……
  
  了然。
  我明白師尊在說什麽了。
  師尊,師尊把我當作親生女兒一般的疼愛。
  而我,我卻無法將師尊當作父親。
  父親。
  父親在我的心中,是永遠無法替代的。
  師尊在我的心中,是永遠無法忘懷的。
  可是。
  父親的身邊,有喬。
  有可愛的妹妹潔明。
  師尊,師尊卻無人承歡膝下。
  父親!
  我的眼眸中泛起一層水霧。
  
  我沒有想到,
  我的這個決定,使重逢的日子,
  變得那麽地遙遠,
  遙不可及。
  等待了我生命中的另一個
  十三年……
  
  十三年。
  我生命中的另一個十三年。
  在這十三年中,
  我甚至親眼目睹了瞻的降生。
  而父親,卻在南中,
  對付那個殺千刀的孟獲。
  
  我知道這很“特別”。
  我情願在背後偷偷地“遠觀”,
  卻不敢“近前”。
  
  師尊,師尊也是眼開眼閉地默許我“兩地奔波”。
  其實也不能算是“兩地”。
  畢竟我,還是挺忙的。
  忙?
  是的。
  近年來師尊已不太管那些雜務,
  於是乎整個驚雁宮的用度就成了我的責任。
  一如當年的巴中琴族。
  戰國時琴家的丹漆業比之呂不韋亦不逞多讓。
  雖然現而今依然是商賈低賤。
  但是不可否認,沒有商賈,就沒有繁榮。
  我就是個滿身銅臭的“商賈”。
  當然,我從不出面。
  沒有哪個女子可以抛頭露面地和男子經商。
  禮制不允。
  雖然師尊常說那些個所謂禮教統統是胡說,
  可又有什麽法子呢?
  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這可是孔夫子的“至理名言”!
  所以嘍,我是在爲生計奔波。
  
  誰說不是呢。
  只是驚雁宮的場面,有些大而已。
  有時我還會“中飽私囊”,因爲家中實在,實在太過清寒。
  雖然每次母親都用懷疑的眼光看我。
  我知道,在現今這個亂世,所謂的“好心人”早已死絕。
  所以母親的懷疑不無道理。
  只是我答應師尊,不說。
  從內心而言,我滿意現在的狀況。
  畢竟我不願增加父親的負擔。
  是的,負擔。
  無論是好的,亦或是不好的。
  
  這種狀況,維持了很久。
  這十幾年來,父親從不知曉我的存在,我也從沒有和父親面對面的遇見過。
  只是,這一天除外。
  那是一個夏日。
  成都的天氣猶如火爐般地熾熱。
  我依然是很突然地回來。
  家中的氣氛卻有些不對。
  母親的神色有些不安,這是從沒有過的。
  才滿月的瞻似乎也聞到了這種詭異的味道,變的異常安靜。
  我很詫異,爲什麽府裏上上下下都神色匆匆。
  難道是……
  
  不對,我發覺少了一個人。
  潔明。
  每當我回來,潔明總是興高采烈地出來迎接我,怎麽今天過了這麽久都不見人影?莫非是病了?
  我詢問母親,母親卻一反常態的言語支吾。
  下人們也都三緘其口。
  怎麽回事?
  
  我走到潔明的房前,正想開口,就聽見裏面傳來啜泣的聲音。
  潔明!
  我沖進房裏,只見潔明趴在塌上,雙眸腫得不成樣子,看起來已經幾天沒吃東西了。地上散落著淩亂的喜紅。
  等等,喜紅?
  潔明要嫁人了!
  我不敢置信,我妹妹潔明,居然要出嫁了!
  
  潔明一直在哭,抱住我失聲痛哭。
  我明白了,原來,我妹妹潔明,是不想嫁人。
  母親一向是很開明的,決不會逼迫自己的女兒。
  那麽,是誰讓潔明這麽欲抗無力?
  父親!
  我腦中立刻跳出這兩個字。
  可是不對啊!
  父親更不會逼自己的女兒!
  天,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
  
  午膳時,母親告訴我所有的事。
  原來是“女大當嫁”。
  原本沒有什麽,潔明只是不想嫁人。
  父親也只是說,男方一定讓她滿意。
  誰知潔明一下激動過度,沖口而出,
  “大姐不還是沒嫁人!爲什麽我要先嫁!”
  結果,父親命令,潔明不管是否願意,都得嫁人了。
  
  我想不出任何理由來安慰潔明。
  畢竟我是少數中的少數。
  師尊很想我嫁人,只是那些個“人選”,師尊都替我否決了。
  師尊說,那些人都配不上我。
  我也樂得清閒。
  久而久之,我便和當年母親一樣。
  有些“無人問津”了。
  
  這只是我而已,不是潔明。
  潔明沒有任何理由不嫁。
  至少我想父親是這麽認爲的。
  “潔明……真的要出嫁嗎?”
  
  驀然一把清越的男音插了近來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什麽真不真的?”
  母親和我同時驚異地望向出聲者,
  我的瞳孔一下脹成原來的數倍,手中的食箸早已掉在地上而不自知。
  他不是中午從不回府的嗎?
  怎麽今天回來了!
  
  父親,父親突然從有司回來了。
  我也終於,“正大光明”和父親碰面了。
  
  夜
  風冷
  原來,蜀中的風,也是可以讓人徹骨生寒的。
  我抱著膝蓋,團坐在潔明的房中。
  窗外的月告訴我,已經很晚了。
  只是我依然沒有睡意。
  今天中午的那個不怎麽高明的謊言,應該早就被拆穿了吧。
  我自問平時警覺小心,可也許是在家中的緣故,使我放鬆了警惕,不然我怎會沒看見門官拼命使給我的眼色?!又怎會在照面時一反常態地驚慌失措?!
  唉……
  我重重地歎了口氣。
  望著同樣了無睡意的潔明,
  相顧無言。
  我是該面對,亦或是,再一次地逃避?
  我知道父親選的女婿一定差不到哪兒去,潔明,也確實是不想嫁人。
  難道說,我妹妹潔明,會步我後塵?
  不行!
  我妹妹潔明,應該嫁人生子,幸福快樂地過一生才是!
  父親一定也是這麽想的。
  可是……
  嫁人生子,就一定幸福快樂嗎?
  萬一這個決定,對於潔明而言,恰恰是痛苦的呢?
  萬一,潔明一時衝動,想不開呢?
  豈非鑄成大錯?
  
  “大姐……”
  潔明哭啞的嗓音聽起來很不好受,我妹妹潔明……
  我深吸一口氣,作了一個不知禍福的決定。
  我決定找父親說明一切。
  這樣,我妹妹潔明,就可以擺脫現在的苦惱。
  而我…… 我?
  師尊說過,欲成大事者,
  有江山便不該有“我”
  有國就不能有家
  我能用這句做現在的寫照嗎?
  苦笑一聲,當然!
  
  天陰沈沈的,像是要下雨,不知都江堰新築的堤防,能否抗住這場雨。
  呵!
  什麽時候我也這麽悲天憫人了?
  我這身藍,像洞庭的水,只有蜀中絲織,才能如此奪天地造化。
  只是,和府中的素雅不太協調。
  和手上的東西,也不搭調。
  我手上捧著剛泡的茉莉茶。
  闔府只有我會。
  這倒不是自誇,我的手藝,可是跟著靜庵,偷偷學的。
  師尊也說好。
  師尊……
  我現在的決定,肯定會傷師尊的心。
  當初爲了師尊,我放棄了唾手可得的闔家團圓;
  現在爲了潔明,我又要傷及師尊的心。
  情何以堪?
  不!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天無絕人之路,到時……
  到時再說吧!
  
  我輕輕踏進了書齋的門,
  父親擡頭看見了我,
  眼神中有一絲的詫異。
  我輕輕放下手中的託盤,
  跪在父親面前。
  仰起頭,父親居高臨下望著我。
  “父親……女兒不孝。
  讓您……
  操心了!”
  
  在低下頭的刹那,我捉到了父親眼中的震驚,
  和喜悅。
  
  成都
  雨夜的成都,有那麽一絲蕭瑟。
  我已跪了一夜。
  我很清楚地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潔明……
  我妹妹潔明,用不著出嫁了。
  對此我很有把握。
  
  我聽到一聲沈重的啓門聲。
  父親被月色籠罩的倒影長長地映在地上。
  映在我的身上。
  我看見了身旁的袍裾。
  “擡起頭來”
  我聽見父親不同尋常的聲音。
  沙啞,孕著一股不知明力量的沙啞。
  我擡起頭,脖頸傳來一陣陣的酸痛。
  望著父親,父親的皺紋,父親的白髮。
  一方普通的頭巾,將父親不該那麽早斑白的發絲攏在腦後。
  父親真的,真的是老了。
  
  我跪了很久了。
  但是我還得跪下去。
  跪到我端進來的茉莉茶變爲的水氣消失得無影無蹤。
  
  父親知道了一切。
  我什麽都告訴了父親。
  “回來就好。”
  這是父親那天唯一對我說的話。
  那天,我最後的意識是,
  我終於,終於回家了。
  ……
  
  今天我見到了薑維,自詡爲父親徒弟的姜維.
  父親和他商議著什麽。
  出兵。
  一定是出兵。
  從母親那憂慮的眼神中,我知道了。
  父親又要出兵了。
  
  我漫無目的地走回房。
  潔明在幹什麽?
  我一下子發覺,潔明在收拾行囊。
  “潔明!”
  潔明頭也不回地回答我,
  “姐,我要一起去。別攔著我。”
  “去哪兒?”
  “你知道的。”潔明看著我的眼神,是從來不曾有過的。
  就算被逼嫁人時,她也沒有過這種眼神,
  那是不祥的氣息。
  視死如歸
  我明白了,
  潔明要跟著去。
  這就是她抵死不嫁人的理由。
  
  ……
  
  漢中
  
  潔明最終還是留在了成都。
  我跟著來了。
  至今父親還是認爲,我不該出現在軍中。
  儘管我和所有浣衣婦人一起幹活兒。
  我能夠做的,也只有跟在父親身邊了。
  
  站在漢中的敵樓上,望著浩蕩的軍容,我不由從心底裏歎息一聲。
  爲了劉禪,一次又一次地摧殘著自己早已不堪重負的病體。
  值得嗎!
  這時,我又一次慶倖,師尊傳授的一手字沒荒廢。
  現在,所有的奏表,都是父親口述我謄寫。
  因爲我實在看不下去。
  父親已不止一次用左手托著右腕書寫奏章了。
  於是,在我的堅持和有些無賴地糾纏下,我攬下了這份工。
  反正,是寫給劉禪的。
  我有些壞心地想。
  
  咚咚戰鼓將我從回想中拉回現實。
  明天,明天就要向祁山進發了。
  這已經是第六次了。
  父親!
  
  突然一陣急促的蹄聲從城門中閃出,
  閃出一個刺目的大字和一個高踞馬頭的跋扈將領。
  “魏”!
  是魏延。
  只一刹那的光景,他仰天逡巡著什麽,我們的眼光碰觸在一起。
  我終於見到了這個漢中太守。
  一絲久違的笑意,帶著久違的寒意,逸上我的嘴角。
  
  魏延。
  漢中太守魏延。
  那個力主進兵子午穀,每每不願挑戰的魏延。
  囂張。
  這就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
  這次,他又是前部先鋒。
  帶著三萬本部兵馬,進駐祁山。
  漢中,兩川咽喉。
  他做了十年漢中太守。
  一絲弧度,飄上我的嘴角。
  魏延。
  
  ……
  
  祁山大寨
  
  父親一夜無眠。
  北原之失,折損一萬多人。
  案前的油燈,早已乾涸,幽幽的苗……
  不!
  我看見父親吹滅了油燈。
  用了兩次!
  父親!!!
  
  自從在成都替父親慶賀五十大壽,明顯感覺到,
  父親,有些力不從心了。
  聽馭夫說,父親上朝行禮,已經要蔣琬和費褘,攙扶才能站起了。
  我不止一次請父親上書劉禪,讓他下旨“免跪”。
  可是父親,從沒答應過。
  
  我輕搖了搖頭,把手中的茶端上案。
  替父親輕捶那勞累的雙肩。
  最近,父親已習慣於讓我,替他放鬆。
  當然,玉妍教授的功夫,不會差到哪兒去。
  我輕輕地捶著父親疲憊的肩,
  唉!
  不僅僅是“習慣”的眼袋,還有,
  我發現了,父親的手,在顫抖。
  雖然輕微,可我知道,
  父親,
  畢竟是五十多歲的老人了……
  霧氣迷上了我的眼,我再一次下定早已決定了千百次的決心。
  
  “父親,我們何時再回隆中?”
  我突然冒出這麽一句。
  父親沒有睜開酸脹的眼,只是泛起一抹無奈的苦笑。
  “隆中?爲何要回隆中?”
  我笑了笑 ,
  “女兒……想家了。”
  父親回過頭,愛憐地笑了。
  “回家?想回成都了?”
  我搖搖頭,
  “成都怎麽算是家呢?”我把嘴湊到父親的耳邊,“我說的,是看得見渤海的家呢!父親。”
  不意外的,我從父親的神色中,察覺到了錯愕和向往。
  
  在我的一再堅持和死纏爛打下,父親的膳食,加大了一些。
  父親的精神,也稍稍有了些好轉。
  每天,我堅持父親在計議軍機時,一定要撐矮幾。
  而每天,我也看見魏延那一張不忿的臉和聽見他不敬的言辭。
  司馬懿的確老謀深算。
  魏延自恃大將,不屑駡街。
  哼!
  他以爲他是誰!
  
  每次魏延抱怨完離去以後,父親都疲憊地用手揉著雙眉。
  司馬懿已經夠讓父親頭疼了,魏延還要來攪和。
  我知道應該做什麽了。
  望著夜空僅有的幾顆微星,我看到傾國傾城的婠婠和妃媗,衣袂飄飛的走來。
  “師尊呵!”
  我默默地回轉身,迎上去。
  魏延……
  
  我默默地看著,看著婠婠和妃媗。婠婠輕搖臻首,“小姐此舉,不怕主人怪罪麽。”
  我毫不驚異爲何她能一語道破,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秘密。
  “給我準備一下,師尊那兒,我會親去請罪。”
  
  當我回到大帳時,我驚奇地發現,父親望著我的神色,就像看著一個惡作劇的孩子。就像當年一樣。
  我慢慢地走過去,跪在父親帥台旁,父親青筋暴露而又乾枯的手,撫在我的手上。
  “父親,如果我們有一個看得見渤海的家,您說好不好?”
  “渤海……”
  父親沈吟著,既而輕拍了我的頭,“爲父怕是非我兒的花茶不飲了……”
  我猛得睜大雙目,不可置信地望著父親戲謔而又有些苦澀的神情,胸臆間無可自製的驚喜迅速彌漫。這是父親今日給予我的第二個“驚”了。我依偎進父親的懷中,熟悉的感覺溢滿周身……
  走出帳門,就看見費褘和楊顒在竊竊私語。見到我,他們立刻停下了。我顎首致禮,不以爲意地剛想走開,楊顒叫住了我。
  “大小姐請留步。”
  我回過身,“楊主簿。請問何事?”
  楊顒有些欲言又止,“不知小姐是否得知,近日魏國境內有些異動?”
  我搖頭,“不知主簿大人所指何事?”
  楊顒望瞭望費褘,“據探子報到,近日魏國境內,有大批商賈正秘密囤積布帛,鐵器等物,曹睿已下令任何商賈不得出關。不知……小姐可知此事?”
  我微微一笑,“不知。我想父親也不知道。不過,這於我軍似乎有利無害吧。對了楊主簿,我可否求您一件事?”
  楊顒立時謙讓,“小姐請講,在下莫敢不從。”
  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別再用這些個事去煩父親了,好嗎?”
  我沒有理會他們的反應,徑直走向後營。
  商賈囤積物資?
  那是當然的。不然我這些年在驚雁宮不就白學了。
  我抹出一絲笑,不知道父親會不會喜歡那兒的佈置呢?
  區區幾十錠黃金,就把那個琅琊令收買了。
  我們也得到了那座秀麗的山川。
  物超所值,不是嗎?
  師尊,一定會爲他調教出的徒兒驕傲的。
  因爲,他的徒兒,有一位和他一樣,聰明得令人害怕的父親。
  婠婠和妃媗,一定不會讓我失望的。
  
  我望著微藍的火苗,慢慢地煽著爐上的藥,笑意不受控制地爬上嘴角。快了,我們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我端著藥碗,走向大帳。
  突然,我聽見身後急促的馬蹄聲,董允的書吏?
  我走進大帳,將藥放在案上,父親也有些疑惑。
  莫非成都有事?
  書吏進帳後,將董允的書信拿出。
  我在父親之前接過了。
  “父親,讓女兒念給您聽吧。”
  我不想父親再爲了這些事情費神了。而且父親現在看東西有些看不清了。
  父親看著我,輕輕點首。
  我展開書信,天那!
  我驚惶地擡頭,怎麽會有這種事!
  父親輕皺眉頭,“佳麗……”
  我剛想把信藏在身後,父親就將信抽過去了。
  我輕呼,“父親!您別……”
  父親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胸口急速地起伏,書信在父親的手中不住地顫抖。
  我輕撫父親的後背,“父親,您別動怒,保重要緊……您……”
  劇烈的咳嗽聲打斷了我的話,父親用手捂住嘴不住地咳嗽。
  我輕拍父親後背,“父親,父親……”
  驚覺自己的聲音是那麽驚恐,我發現自己是那麽地害怕,病中最忌動氣,父親!您千萬別動怒啊!
  良久
  父親緩過氣來,我急忙把藥碗遞上,
  “父親!您沒事吧……”
  一滴冰涼滑至父親手背,我才發現,
  我哭了。
  父親有些艱難地飲盡碗中的藥,我忙遞過一方絲巾。
  父親的手中有一抹刺目的猩紅,是方才捂口的手,
  “父親……”
  我難以置信地望著父親,
  父親咳血了……
  父親慢慢地用絲巾拭淨手中的血迹,有些虛弱地握住我的手
  “佳麗,不得泄露此事……”
  胸臆間驀然緊收,刺痛著我的心。
  父親!
  我的淚不爭氣地滑下眼角,
  該死的劉禪!!!
  我抹去眼角的淚,強扯笑顔,
  “父親,女兒,女兒扶您回寢帳安歇吧……”
  父親不可察覺地點首,扶著案角困難地立起。我扶著父親,踱回寢帳,父親邊走邊搖頭,痛心疾首地搖頭。
  父親……
  
  當我從父親寢帳走出時,薑維,楊儀和費褘都在大帳裏。
  看來,他們已經得到消息了。
  見到我走出來,薑維快步上前,“大小姐,丞相身體如何?”
  我輕歎一口氣,搖了搖頭,
  “好不容易睡下了,唉……”
  費褘介面,“小姐,方才有信使前來,不知所謂何事?”
  我憤怒地擡頭,劉禪!!!
  深吸一口氣,“劉琰,被棄市了。”
  立刻,他們三人大失驚色。
  是的,都鄉侯劉琰,爲數不多的老臣,被下旨斬首棄市了。
  原因是,劉禪私通了他的夫人,被他得知後,將胡夫人痛打一頓趕出府門。胡氏夫人怒氣不息,一怒之下把劉琰告到府衙。劉禪又下旨,將劉琰斬首。董允和郭攸之左右爲難。不得已,爲保全他皇帝的臉面,讓劉琰做了替死鬼。而後又來信報知父親。
  父親驚怒交加,才咳血了。
  怒其不爭。
  劉禪今年三十歲了,居然還幹出姦淫命婦的事情,怎麽不令父親寒心!
  薑維幾人面面相覷,剛想說什麽,我一擺手,
  “此事到此爲止,父親病體虛弱,望諸位勿要再用此事打擾父親,拜託了!”
  我沒有再搭理他們,疾步回自己帳中,淚如雨下。
  天知道我已經多久沒有哭了。
  父親!
  
  我拉起帳簾,師尊負手而立的身影,映入眼簾。
  我再也控制不住,撲進師尊懷中失聲痛哭……
  
  我伏在师尊双膝之上,止不住地啜泣着,师尊轻轻地抚着我的头颅,
  “凝冷,你总是心急可不行啊,慢慢来嘛。”
  我抬起泪眼迷离的脸,“可是,师尊……”
  “你不就是想让他功成身退吗,这可急不得。”
  “可父亲……父亲都快被刘禅活活气死了……”
  我的泪又控制不住,泛滥决堤。
  师尊有些怒意了,
  “我的徒儿,可不该软弱地哭!”
  
  “师尊……”
  师尊从不动怒的,我有些惊怕了。
  师尊用手托着我的下颚,拭去我的泪痕,双眸中是止不住的爱怜。我又让师尊担心了……
  “告诉我,凝冷想到了什么法子?”
  我的法子?
  师尊是什么意思?
  想到的法子?
  难道师尊要我……
  我相信我眼中的惊愕被师尊尽收眼底,师尊长身而起,望着帐顶的油灯,淡淡地,仿佛不经意般地,说出了终于让我全面崩溃的话。
  “以他现在的状况,还能撑多久呢?”
  
  
  在那一刹那,我是真的感觉到天旋地转的。我从没有把“死”这个字,和父亲联系到一起。在我心底最幼稚最梦幻的角落里,我是认为父亲和这个字毫无瓜葛的。师尊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却像把我从不切实际的虚妄中扯到现实的冷酷中。
  “……死……”我艰难地蠕动着嘴唇,惊异于吐出的字句竟是那么干涩虚弱。曾几何时,我,也会虚弱!
  
  我不知道师尊是何时离开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帐中保持了多久的跪姿一动不动。我的脑中没有任何反应,那个字仿佛魔咒一般,紧紧箍在我的身上,心上。
  父亲……
  还能……撑……多久?
  
  蓦然掀起的帐帘带进一股萧瑟的寒意,初秋而已,为何秋夜的风会让人如此颤栗?
  我麻木地转向帐口,妃媗惊恐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天际传来,那么飘渺,那么不真实。
  “小姐!”
  我站起身,却又立刻重重地摔在地上,我的身躯早已无知觉,刺骨的疼痛传达着“我”摔在地上的讯息。
  我发现空洞的眼中填满妃媗的影子,已经是二更的事情了。
  我躺在榻上,婠婠和妃媗神情紧张地守着我。
  “几时了?”
  “快三更了,小姐,吓死我们了!”
  我扯出一个连自己都骗不了的笑,翻身下榻。
  “放心,我没事。”
  婠婠和妃媗同时用不信任的眼神望着我,这还是头一回。
  “我去看看父亲,你们等我一会儿。”
  
  夜真的深了。
  陇上的风也比白日更加阴寒了。
  我走到中军帐口,便发现自己冷得有些瑟缩了。
  
  寝帐
  父亲的寝帐中有着一股浓郁的香气,混合着书香,墨香和药香的独特气息。书案上高高摞起的公文在微暗的灯光映衬下,竟然使我感觉到有狰狞的意味。
  似乎在这些公文的背后,隐藏着刘禅不可告人的目的,甚至映出刘备那诡异的笑容。
  我猛烈地摇头,如豆的灯火将我拉长在帐壁上。
  我慢慢地挪到父亲的榻前,跪在垫上。
  父亲的呼吸很不规律,时轻时重。
  看得出,父亲睡得并不安稳。
  我心碎于父亲那满头华发,那原本不该那么早到来的丝丝白发。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我感觉父亲,自从接到董允的书信之后,又苍老了许多。
  很久,很久了。没有仔细端详父亲了。
  虽然那睿智的额头仍然泛出智慧的光芒,却也无法忽视那一道又一道纵横的深纹。
  凹陷的双颊,折射出的,是有些枯黄的面色。
  父亲,父亲在睡梦中,也是轻锁着眉锋!
  那三缕长须,已不复当年的仙风道骨,只让人觉着,心崩胆裂……
  我毫无意识地舔着渗入口中的咸涩,只是痴痴地望着父亲。
  真希望时间就此凝固,直到天荒地老……
  
  
  步出中军帐,东方已露鱼白。
  回到自己帐中,婠婠和妃媗正提着铜盆打水归来。
  “替我杀一个人。”
  我很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
  “什么?” 妃媗像是没听明白。
  婠婠看着我,“魏延?”
  我笑了,真正地笑了,
  “还会有别人吗?”
  
  
  日升
  我端着铜盆走进寝帐,父亲正慢慢地坐起身。
  又只睡那么点时候!
  我无奈地摇摇头。
  把铜盆放在榻边,我从衣箱中替父亲取出外衣。
  “为何要这一件?”父亲望着我手中的衣服询问。
  我有些俏皮地笑了。
  “这套精神。”
  我扶着父亲起身,换上我挑的外衣。
  银白色的长袍外罩暗蓝色轻纱外袍,配着腰间黑色低纹银色暗花的腰带,真的是格外精神。
  “父亲,女儿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嫁您了。”
  父亲哑然失笑,“贫嘴!”
  看着父亲难得的好心情,我一边整理着父亲的袍裾,一边反驳,“父亲呀,您女儿我可是句句实言。不信,随便到帐外拉个人问问?看人家怎么说?”
  父亲含笑轻敲我的头,“休得胡言。”
  
  洗漱完毕,我搀着父亲走到书案旁坐下。
  端上早膳,父亲讶异于那过分的丰盛。
  我先发制人地开口,“别找藉口不吃饭,您平日吃得太少了!”
  父亲有些戏谑地笑笑,却没有出言。而是端起了碗进食。
  我胜利地笑了。
  对自己的厨艺,我一向很有自信。
  
  费袆捧着军报和公文走进来,将那高高的一大叠文书放在父亲的书案上。我轻轻皱了皱眉,刚起身,就要忙了!
  不过,我仍然满意于费袆眼中的惊讶。看得出,父亲今日的穿戴,使他吃了一惊。
  父亲意示我出帐,看来,父亲又要忙公务了。
  我默默收拾父亲吃了不到一半的早膳,走出大帐。
  不用听我也知道,父亲要商议对付司马懿的法子。
  只是,父亲的身子,能经得住连续冗长的议事吗?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午后
  父亲半躺在榻上,闭目听着我念公文。
  榻边火炉上的药嘟嘟地冒着热气,帐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父亲用手轻扣着榻缘,不时微微轻咳几声。
  我放下手中的公文,端起炉上的药,倒入碗中。
  我轻唤,“父亲,用药吧。”
  父亲缓缓张开双目,轻咳一声,稍稍坐高,想用手接药,我却阻止了。“父亲,女儿喂您。”
  父亲扬起眉,“为父,还未如此不济。”
  我惶急地摇头,“父亲!您知道女儿不是这意思……”
  父亲不置可否,只是接过我手中的药,仰首一饮而尽。
  奉上茶水让父亲漱口,我不敢随意开口。
  我知道,我怕是触怒父亲了。
  再度拿起榻边的公文,父亲的手却抚在公文上。
  “佳丽,为何不语。”
  我底下头,“女儿不孝,惹您动气了……”
  父亲沧桑而又枯瘦的手握住我的手,轻得几乎没有感觉。“为父岂会因些许小事动气,我儿多虑了。”
  我抬起头,雾气蒙上我的眼,“父亲!您还记得吗,那晚您答应女儿,要……回家的……”
  父亲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此事须从长计议,急不得……”
  我反手握紧父亲的手,“女儿有办法!”
  “唔?”父亲并未睁眼,看来还有听下去的心思。
  “父亲,当年周瑜……”
  我感到父亲轻颤了一下,父亲果然是早就知道的……
  “我儿是怎样知晓?”
  我有些不好意思,“是师尊告诉女儿的。父亲,您看……”
  父亲看着我,眼中射出一如往日犀利而睿智的光芒,我从父亲的瞳孔中,看到一个急切而又充满期待的身影。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父亲的眼中褪去了精明,起而代之的是近日来的混浊与黯然。我看到父亲嘴角的一丝苦笑,接着父亲轻拍我的手,“还不接着念?”
  我看到父亲眼中的我蓦然狂喜,接着我感觉到我扑进父亲怀中,胸臆间充斥着喜悦。
  父亲轻拍着我的背脊,“佳丽……”
  我急忙起身,“父亲,女儿忘形了……”
  我知道我合不拢的嘴角使我这句道歉的话语一文不值,但我也知道父亲不会责怪我的。
  父亲哑然失笑,摇着头,我也等着接父亲戏谑的话语。
  可是我等到的,却是父亲有些剧烈的咳嗽声!
  “父亲!”
  我急忙走到父亲身后,轻抚父亲后背,父亲重重地喘气,无力地靠在枕上。我奉上清茶,父亲略略平息了一会儿,苦笑一声,我惊觉父亲的声音忽然变得嘶哑,“为父真是老了……”
  我立时反驳,“不!父亲,您怎么算老呢!人生七十第一春,您连六十还没到呢!”
  父亲还想出言,我不依地嗔,“父相!”
  话一出口,父亲和我都愣住了。
  我从没有这样称呼过父亲。
  刘禅尊称父亲为相父,思远总爱称父亲“父相”,虽然顺序不同,但总是带着父亲的官讳。
  我不这么叫,因为我下意识不想记起父亲“丞相”这个身份。
  可是今天……
  我不太自然地回过神,“父亲,您先歇一会儿吧。女儿,女儿先出去了……”
  父亲深深地望着我,似乎要说些什么,可我逃出了寝帐,父亲终究没有说出来。
  
  我回到自己帐中,绞湿手巾,敷在脸上,冰冷的刺激让我恢复了一些神智。婠婠诧异地看着我,“小姐……”
  我拉下手巾,转身面对婠婠,“婠儿,我要你在十日之内,策动魏延谋反,然后将其斩首。不可违误!”
  我知道,后日,父亲就要移营到上方谷。
  而司马懿肯定会中计。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由魏延去诱敌。大胜之余,这向来高傲的魏延肯定会更加飞扬跋扈,那时……
  婠婠先是疑忌,继而恍然,她娇笑着调侃我,“决定了?可别又反悔了!”
  “不会,绝对不会。”
  我察觉出自己声音里的自信,和绝对的冷静。
  
  我们移营至上方谷,已经三日了。
  父亲的身子还是不见好转。我知道,刘禅是真的伤透父亲的心了。
  司马懿屡屡“抢夺”高将军押送的木牛流马,他一定大惑不解,满腹疑虑。
  父亲的巧计,怎会如此轻易就让人看透?
  只是……
  我还清楚地记得,父亲那日派兵的情景。
  当我搀扶着父亲走出内帐时,满帐皆惊。
  惊异于父亲步履的蹒跚。
  惊异于父亲神色的憔悴。
  父亲真的老了。
  这是我从当时帐中每一个人脸上读出的涵意。
  
  父亲扶着案角,缓慢坐定。
  我搬过矮几,让父亲坐得舒适。
  父亲微微点头,示意我退下。
  我知道,军国大事没有我参与的资格。
  可是父亲的身体,怎能够无人在旁侍奉?
  我固执地摇头,“父亲……”
  我乞求的眼神让父亲默许了我的请求。
  
  我没有听仔细父亲是如何调兵遣将的。
  因为毕竟没有我至噱的余地。
  我的全副心神都放在父亲身上了。
  父亲微喘地声音吩咐高将军。
  父亲微闭着双眼,气息急促地吩咐王将军与马将军。
  “文长,你带本部人马前往魏营讨战,待其出击,不许取胜只许诈败,你只可将司马懿诱至上方谷,便是你大功一件。”
  魏延?父亲让魏延去诱敌?
  我尚未回过神来,就听见魏延口出不逊的反驳,
  “丞相,我身为大将,理当……”
  我没有听见魏延接下去说的话,也可能他根本就突然止住了说话。
  大帐内蓦然寂静。
  只有一种声音虚弱却剧烈地爆发。
  父亲!
  突如其来的猛烈的咳嗽使父亲紧紧地撑着桌案,周身痛苦地颤抖,我感到我的心随时都会随着父亲下一声的咳跳出胸膛。
  我拍抚着父亲的后背,模糊的视线却怎么也锁不住泪水。
  “父亲……父亲!……”
  
  良久
  那使我心崩胆裂的声音渐渐消失,父亲无限疲惫地就着我递过的药盏浅尝一口定神。
  “文长,你,可还有话说……”
  父亲闭着眼,用手支撑着前额,声音暗哑。
  满帐寂静,这时候,谁也无法出言反驳。
  我抹去溢出眼角的泪,深吸一口气,
  “既然如此,就请诸位按令而行,不得有误。散帐!”
  我不知道那时侯我是否显出了一贯的发号施令的威严。师尊常说我有种淡漠的气质,像是万事事不关己。但是常年的严酷磨练,使我总会不自觉地带出一丝傲气。
  藏得深,不代表会消失不见。
  从魏延忿忿不平又略带惊愕的神色中,我知道。
  从姜维担忧又不解的神色中,我知道。
  可是我不能不让他们出去,不得不越俎代庖。
  因为,我在父亲的身后。
  我知道父亲为什么以手支额。
  我更知道父亲为什么不抬头询问魏延。
  我无意识地低下头,发现掌中有一道指甲的深痕。
  蓦然我感到无比的凄凉与悲哀。
  手臂的知感告诉我,父亲没有坐稳。
  我的左手,承载着父亲孱弱的身躯。
  
  父亲终于睁开了双眼。
  那支撑着前额的紧握的手中藏着的,是父亲的手巾。
  白色的手巾。
  父亲慢慢地将它展开。
  手巾已被揉皱,上面是星星点点的殷红。
  父亲的神色非常平静,疲累中透着令我不安的安详。
  我眼睁睁看着手巾在油灯上颤抖地燃烧殆尽。
  出奇地,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大帐里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
  我只是一直望着那一堆余烬。
  接着我听见一声叹息。
  “佳丽,扶为父回寝帐。”
  我扶着父亲艰难地站起,父亲的手仍然撑着桌案。
  一步,一步,又一步。
  短短数丈,父亲不断地以手撑着帐壁,缓慢前行。
  我没有任何知感,默默地遵循着父亲的话。
  对我而言,那就是不容悖逆的命令。
  
  父亲无限疲累地躺在榻上。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不知道这似曾相识的情景有没有发生过。
  忽然我好想见师尊。
  是的,师尊。
  只有师尊,能让我放肆地宣泄一场。
  父亲的身子,已经不容许再经受任何轻微的刺激了!
  
  父亲知道我不会说出去。
  我会替父亲遮掩得很好,很好。
  只是,这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呢!
  父亲向来一言九鼎,答应了自己女儿的事情,一定会记得的。
  可是,父亲,真的,可以,舍弃吗?
  
  今日,阳烈。
  我反常地没有在父亲身边。
  父亲在帐中闭目小憩。
  利用这少许间隙,我,让婠婠去了上方谷。
  我决定立刻实行拟定的计划。
  不能再有变数了。
  我不确定父亲的想法。
  事实上我从来就不知道父亲的想法。
  就像我不知道师尊一样。
  也许我会惹得父亲雷霆震怒,甚至会被逐出家门。
  但如果这样便可以换来父亲的康泰,我愿意。
  纵然是罹九死,也愿意。
  
  近午时分,探骑来报,司马懿率兵进入上方谷。
  父亲即刻动身前往。
  他要亲自指挥这场战役。
  要亲眼见到这个狡猾如狐的老对手死于当场。
  父亲虽然不忍无辜遭殃,但是,战争是残酷的。
  以战止战,才是最好的选择。
  却也是最无奈的选择。
  
  日照很烈,风也很大。
  山头的风更冲。
  风吹动着父亲座车上的华盖,发出猎猎的声响。
  父亲在极目远望。
  我也可以看见,山谷中如蝼蚁般渺小的魏军。
  魏延已成功将他们引入觳中。
  我也满意地看见他身后那一抹不易被察觉的白色。
  我又勾起一个惯常的笑。
  司马懿不会知道,等待他的,会是如何惨烈的一道大餐。
  上方谷像张开大口的魔兽一般,将他们带向地府之门。
  
  蓦然风生火起。
  跳动的橘红映衬着点点的黑色,交织出一幅诡异的画面。
  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下方传来的温热。
  柴草劈啪的燃烧声混合着凄厉的喊叫与呻吟。
  父亲轻皱双眉,怅然轻叹。
  我知道,父亲仍旧是不忍。
  尽管连年转战疆场,但父亲依然是厌恶杀戮的。
  可是加诸于他身上的责任与使命,却一次又一次迫使他做出违心的决定。
  赤壁是,汉中是,南征也是。
  父亲,真是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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