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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孔明

皓月冷千山

雨巷丁香

  皓月冷千山,
  千山点点寒。
  寥落高原秋风起,
  空余天地月婵娟。
  
  一皓月冷千山
  我独自站在渭水西岸的五丈高坡上,渭水的波涛,挟着孤独的悲愤,一次又一次的拍打着山崖。
  那声音却不让我觉得壮烈,相反,是沉闷与哀伤。
  不知为什么。
  月色惨白惨白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如同现今地上没有一丝温暖。
  可现在才八月,月光应该是柔和的啊。柔和地,把它淡淡的金黄色的光芒铺满大地,映出一片欢歌与笑语。
  应该是明澈如水,而不是,寒冷如冰……像现在一样。
  秋风凛冽,彻骨生凉。
  昔日的秋高气爽是不是一去不复返了,否则为何,这个秋天,变得如此萧条,如此肃杀。
  我禁不住一颤,对自己摇了摇头,然后走进军帐。
  
  我出去之前,丞相伏在桌案旁批着文卷,走之前,他还抬起头来说:“馨轩哪,帮我倒杯热茶来。”
  而如今,我在外面做了许多事,又站了许久,可回来以后,他依旧坐在桌旁那昏黄的烛光之下。桌旁倒好的茶,还是满的,我摸了摸,却已经凉了。
  我突然觉得很难受。
  已经是三更了吧,看来,又要一夜不休息。可丞相自己应该也明白,不应该再这么熬下去了,因为……因为熬不住,也熬不起呀。
  整个大营都很安静,安静得可以听见枯叶被风扫起盘旋挣扎的声音,可以听见秋虫的响亮的哀鸣。还有,隐隐传来的渭水的压抑呼啸。
  
  丞相用左手捂住嘴,咳嗽了几声,右手却还接着在纸上写着什么。天这么冷,丞相又日渐单薄,怎么可以这么冻着……我暗暗骂自己该死,然后把披风从营帐壁上拿下来。
  当我回过头来想把披风给他披上的时候,却清清楚楚地看见,暗红色的血从他握紧的左手指缝中淌了出来,流下一道清晰的血痕。
  “丞相!”我手中的披风掉到了地上,一种莫名的恐惧与忧伤,同时涌上心头。
  “馨轩……”他叫住了我:“不过是老毛病又犯了。看怎么把你吓成这样……”他的声音微有些颤抖,怜惜地看着我。
  丞相的神态还是那么的平静与安详,眼神却是暗淡了许多,许多,藏着藏不住的落寞。短短的一句话,和这一抹忧伤的微笑,似乎都花费了他很大的力气。
  抬起头来,又看到,他的额角闪着密密麻麻的汗珠,尽管,外面是那么的寒冷。
  帐角突然掀起,秋风吹了进来,桌上的蜡烛拼命晃了晃,好像是想挽留住什么,但终究还是灭掉了。我突然感到,有一种东西,在流逝,在无可挽救地流逝。
  我在黑暗中抹去了眼角中的泪水,然后强迫自己笑一下,把蜡烛点上。在丞相面前,我怎么可以哭呢?
  但可以感觉得到,自己的笑容,一定很僵硬。
  
  烛影,摇红。
  丞相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叹息的声音在夜晚冰凉的水汽中弥散开来。
  月光沿着他的脸上的深深的轮廓流淌,洒在他的肩上,背上,手臂上,最终凝于他手中微微摇晃着的毛笔尖头。
  原来,他连笔也握不稳了。我突然觉得那笔尖,就像一根刺,被人狠狠的插到我心尖最怕疼的地方。
  
  后来,我都忘了自己是如何走出帐子的了。总之,那一夜,我都没有睡,一直坐在高坡的草地上看着天空,有时想到很多很多,理不出头绪;有时,却一片茫然。
  一只寒蛩,在某个不知道的角落一直陪着我,幽幽的叫了整整一晚上。
  可到了第二天,丞相见到我的黑眼圈,责怪我为什么不好好休息的时候,我的回答却是:一只虫子很烦人,叫了整整一晚上,叫得我没睡好。
  然后他笑了笑,他的笑让我想哭。
  其实,没有睡的,又何止是我一人。
  
  二千山点点寒
  以后的几天里,丞相吐血吐得越来越厉害了。
  而我,真的是无能为力。
  军中竟然也一阵阵骚动,人心不安。
  但我相信,不会怎么样的,绝对不会怎么样的……就像第三次兵出祁山的时候一样,回去养一年病,就会一切都好了。我就可以重新看到他的从容的的微笑,然后,重新出兵,再伐中原。
  可是为什么,心头还是一次又一次的恐慌?
  丞相说过,这次出兵如果再不胜利,就永不还朝……
  不,不要啊。
  我想对他说,丞相,来日方长,这句话没有错的,不要太心急,不要太累着自己。实在不行,就再班师回朝一次,好么?
  
  可是来日,真的会很长吗?
  该死,怎么可以这样想?
  当然会很长,很长。
  丞相一定会成功的。谁能比得上丞相?如果他不能克服中原,还有谁配?
  嗯,一定行的。如果高高地站在洛阳宫殿的人不是丞相,简直是天理难容,天理难容啊。
  我觉得很欣慰,但愿这不是自欺欺人。
  
  正想着想着,那个叫萧韫仙的将军跑过来,对我说:“丞相他,他又昏迷了!”
  不知为什么,这个将军脸上竟然有泪痕。
  总感觉他的身份也有些不一般,但已经来不及想那么多了,我马上跑了过去。
  
  到帐门口时,先看见姜维将军沉着脸走了出来。
  我迎上去,他先说了:“丞相已经决定了,要用七星灯。”
  “什么?”我知道,七星灯,已经是下下之策。不到无奈之时,绝不会用到它的。
  “不……”我心里大喊着。嘴上却只是喃喃地说道。
  不会的,丞相不过是以前的病又发作了而已…是姜维,仅仅是姜维他在兴师动众罢了。
  
  我走进帐门以后,看到丞相的确是越来越憔悴了。
  唯一没有变的,是他还在书案边上,还在。
  他说,要把兵法留给伯约。
  一个“留”字,几乎让我刚才的幻想都打断了。
  不过,还有七星灯……
  丞相给我解释说,七星灯的事情,如果能够成了的话,可以延十二年的寿命。
  难道一定要这样么?十二年,只有十二年……如果十二年以后,还没有克服中原怎么办?丞相,我可是还要报答你的恩德。
  “馨轩。”他依旧是那么平静:“你去……帮帮伯约准备一下东西吧。”
  
  我退出帐去,看远山绵绵不见尽头,山尖处,都闪着银光,我知道那是寒气。
  月亮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圆,我刚刚意识到,今天,已经是八月十五了。这几天太急、太忙,竟然连八月十五都忘了。
  天上的月亮是那么美好,可为什么,人间却总也不得美满。
  月亮很圆,可是依旧惨白。
  我觉得天地苍茫,苍茫得不可知。
  无论想什么,头都会痛起来。只知道,八月十五,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绝对不应该。
  此时,寂寞的嫦娥在做什么。她会不会也觉得寒冷呢?
  嫦娥,你如果在,就在广寒宫中,祝福祝福这个天底下最好却最劳苦的丞相吧。
  愿天地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与我一起祝福吧,祝福他早日重新康复,再伐中原……
  
  漫漫的六天熬过去了,我很少见到他,很少进帐,因为我生怕我打开帐门带来的一小股风,会把七星灯熄灭。
  这六天里,我寝食不安,不过我不在意的。今天过去了,就可以睡一个好觉,做一个好梦。我已经想通了,十二年,可以做的事情也很多。哪怕只有十二年,我也可以做出最大的努力啊。凭丞相,占领洛阳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是最后的一夜了,我可以想象得出,明天清晨丞相的欣慰的笑容。
  当明天早上,见到他的时候,就是新的十二年了。
  我给自己一个微笑。
  可是我的笑僵住了,远远听见姜维的一声怒斥,之后是沉默。
  良久,一声长叹: “此乃天命,非文长之过。”
  我突然瘫坐在地上。
  我不觉得心痛如绞,只觉得好笑。
  真的好笑。
  昏昏的,我想也许我太困了。可我睡不着。
  
  我抽出我的剑来,它闪着寒光,那光芒就像雪白的月亮,那么满那么满的月亮。
  刺得人眼睛生疼。
  原来我还能感觉到疼痛。
  
  我没有去看丞相,我怕,怕极了。
  于是只是在帐中漫无目的的走着。
  突然听到远处两个人在吵着什么。
  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有人有心情吵架!
  但令我更惊讶的是,这两个人竟然是月儿与龙吟。
  她们两个在吵架?她们,也会吵架?
  一定又是与七星灯有关。
  我突然觉得心里头很乱,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到底,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一下子,都变了。变得如此之快,我真的接受不了。
  
  月儿只是一再地说着:“你不能去!去了也没有用的,没有用的……”
  龙吟淡淡道:“不试怎么知道没有用。”
  “我们以前努力做了那么多,可还是有五丈原的这一天,是么?再想想七星灯!天命,这是天命啊龙吟。无论我们如何做都没有用的……”
  “我不信天命。”但龙吟的声音已经是轻了许多:“月儿,是你说的,你说的历史可以改变,难道你忘了吗?”
  “我没有忘!就是因为这句话,我才与你一直抱着微弱的一丝希望在努力着……可是那些努力都没有用,已经到五丈原了。我才知道,原来历史,真的不可改变……”
  “可是,只要有一丁点希望,我们都要付出全力。这是我们以前一起立下的誓言啊月儿。”
  “一丁点的希望也没有了。龙吟,真的!不许你去!”
  龙吟眼光黯淡了些:“如果我不试一次,我这一辈子都会不甘心的……”
  月儿默然。良久才说道:“我知道的……你一定会这么做。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的……我们原本就都生活在虚幻的梦之中。”
  “那就为了共同的虚幻的梦,祝福我。”龙吟握紧了她的手。“还有,如果我死了,你得负责把我埋到一个好地方。”
  月儿狠狠的打了她一下,说了句“死丫头!”,然后竟然哭了起来。
  
  后来,龙吟就走了,一个人走了。
  我走了过去,月儿看到我,先是吃了一惊,之后解释:“龙吟以前学过祈命之术,她想试一试。她想,丞相的七星灯灭了,也许是自己给自己祈命的功效会不好,或许,她的祈命之术能够成呢。可是,如果这次祈命没有成功的话,她自己也会死掉的。”
  她的声音很是疲惫。似乎不想说什么话了。
  而我也一样,觉得很累,很累。
  她笑了笑:“馨轩,也一起祝愿龙吟吧。”
  其实,我们都是那么可怜。靠着一点自己凭空设想的梦,固执的活着;一边失望,一边又在侥幸,互相安慰着。就像飞蛾,也许明知道飞向火焰会伤到自己,还把它作为自己最终的归宿。
  而丞相,是不是也是这样呢?心甘情愿的折磨自己。
  当我离开的时候,我听见月儿在自言自语,声音很轻:“星落……秋风,五丈原。”我惊住了,再回头的时候,她已经离开。
  
  当深夜再看见月儿的时候,她坐在地上,眼角凝着泪,脸色惨白,就像天上的月色。萧将军也在旁边。
  龙吟躺在地上,嘴角还有些血,只是已经不再鲜红。
  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月儿没有抬起头,仍是看着龙吟:“死丫头,你怎么了……说话啊,叫我的名字,听见没有?叫我月儿……我叫月儿。”
  龙吟依旧躺在地上。
   “死丫头……真成死丫头了。”她惨然一笑。
  看到我来了,月儿擦了擦眼睛,说:“馨轩,我要走了。”
  “走?”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离开。
  “是的。龙吟还让我把她埋到一个好地方呢……如果还呆在这里,我怕我就做不到了。”
  “你要去哪里?”我没有留她。
  “在唐代有一个传说,说有一座城叫无泪之城。不是因为那里的人不会流泪,而是因为,那里人的眼泪都流光了。也许,我要去那里吧。”
  萧将军把马牵了过来,月儿抱起龙吟,把她放到马上,然后向我告别。
   “秋风有情,亦当长恨……”她说。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浓浓的黑夜中,月光下。
  
  心中积郁的,不知是什么东西,似乎终于爆发了。
  我拔出剑来,剑光正对着满是星星的深蓝色天空。
  我说,老天爷,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你的话,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不公!如果你不解释的话,信不信,信不信我给你捅一个窟窿!
  而老天爷,并没有回应我。还是高高的坐在天上,微微笑着看下面的众生。什么也不曾使他动容。这,便是我们的伟大的天……
  朦胧中,老天爷却真的来看我了,原来他还是吃软怕硬。
  他慈祥的对我笑了笑,然后说:“如果有一个什么东西特别美好,就往往要预示一场悲剧。否则,对于那些不好的人来说,不就太不公平了么?”他的一句话,就把我噎住了。原来好人没好报就是公平。
  “小小孩子,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还说呢。”他的笑很宽宏,似乎是原谅了我的无知。似乎就是在说,他,真得很公平,很公平,公平得天衣无缝。
  
   三.寥落高原秋风起
  当我醒来的时候,晨曦正轻柔的照在我脸上。
  侍从说:已经是八月二十三了。
  八月二十三,本是一个很平常的一天,如果这一天是在一年以前,哪怕是一个月以前。我可以望着天上的鸟的歌声飞翔着划破天际,可以看着渭水中的模糊倒影,可以笑着擦一擦脸上的汗水,可以看着丞相,心中充满希望。
  可是现在,似乎那一切都消失了,究竟……究竟都消失到哪里去了?
  又为什么要消失到那里去?为什么!
  恍惚之中,“馨轩,丞相叫你。”萧将军走过来对我说。
  我点点头,迈步走开。
  “馨轩!”他叫住我:“你……走错了,你在往魏营走呢。”
  我突然觉得很难过。刚才又在心不在焉。我原本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不知自己丢失了什么。
  是的,从来没有什么时侯像现在这么难过。
  
  我走进帐去,丞相却已经又一次昏迷不醒。
  姜维、杨仪都在旁边站着,神情焦虑,仅仅是焦虑,却并不惊诧。
  ——并不惊诧,我想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即使是窗外的飞过的鸟,似乎也故意停止了鸣叫,一起勾画着一个苍茫得凄清的世界,共同营造着……一个寂静得压抑的气氛。
  寂静中,即使是微弱的梦语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主公……你别……别走……主公!”
  什么?我一愣。
  随即看到姜维他们一阵慌乱。
  丞相醒了来,惘然而又急迫的看着周围的人,似乎在搜寻着谁。
  就是刚才叫的那个,先帝吗?
  良久,他摇摇头,然后苦笑看着旁边的面色惊疑的伯约:“梦,不过是……噩梦而已。”然后不再说话。
  我顺着他茫然的目光向远处望去,落叶,晨阳,秋风。
  落叶,晨阳,秋风……
  丞相自语道:“也许真的,主公,是在叫我……”
  伯约看起来还想说什么,可是看丞相突然急咳了两声,最终什么也没说。
  
  丞相缓了缓气息,枯瘦的手指指着桌案上的茶水,又放下了。他的眉梢一直紧紧的皱着,不知在忍受着,那该死的病的……怎样的折磨。
  我急忙把茶端了过去。
  丞相舒了口气。
  他接过茶的时候,微微发颤的手差一点把茶洒到地上。丞相看着茶杯,轻叹了口气,然后摆摆手:“先放下吧。”
  我只是照办了。尽管心里是万分迟疑。不过仅仅是迟疑,连为什么迟疑也已经不知。
  思考和言语,我是不会了,还是不想了,还是怕了?
  这便是五丈原了么。
  
  李福走了进来,他是成都主上派来的。
  派来……问后事的。
  他一定会这样问:“丞相百年之后,该由谁来接替相位?”
  一定会这样问的。
  百年之后……可笑的“百年之后”!
  
  我退出帐外去,他们是在说国家大事,我是不应在场的。
  “馨轩,”姜维的声音有些哽咽:“你先回去吧,别在这儿冻着了。”
  我默然的看着他,然后走开了。
  
  离开,去了哪里,我自己也已经忘却了。
  过了几个时辰,我回到丞相的帐子里,李福已经不在了,大概是回成都复命去了吧。
  姜维从帐中走出来,抱着许多书简,眼角闪亮闪亮的。那些书简,都是丞相扶着病在这几天里写出来的…
  他看见了我,站住了,并没有说话。
  我感到嘴中一股腥甜,大概是咬下唇咬得太用力了。
  后来,他就退了去。
  
  “馨轩……你在……外面吗?”我听到丞相的声音从帐中传来。声音很小,但我似乎能感觉到。
  我走了进去,看他从榻上坐了起来。
  一丝惊喜浮现在我的脸上,但铺天盖地的悲哀,霎时袭到我的心头。
  这,难道……就是……人们所说的,回光返照了吗?
  
  丞相笑得很安静,很平和。
  “所有的后事,都已经安排完了。”
  “不……丞相,我求您了,不要这么说。”
  丞相还是自顾自地说着:“看来,真的是……没有回天之力了。”他很留恋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只怕,再也无缘看到这些了……”
  又莞尔一笑:“馨轩,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我也是在想,只怕以后我也无缘……真的,丞相,你可知,我怕极了,怕极了啊。
  丞相笑了:“真是傻孩子。”他总是可以窥透我心中的想法。
  我已经无法再说话了。连口也已经张不开。
  “馨轩,我知道你的心思的。可是,谁都知道,人终会有一死,总是不能……不像竹子一样年年之青翠不变,更不能像古柏一样可以历经千年之沧桑……当天上流星落下的时候,一切都只有归于沉寂。”
  沉寂……
  他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在静静的,思考着自己的人生。
  精神上的宁静?抑或,是精神上的永恒。
  我的心,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我看着他,看着他的深邃不可知的目光,猜想着他对于往事的回忆。
  定是那个叫隆中的地方罢。
  美丽的永远的隆中。
  回首,已忘言……
  
  “丞相,您在想什么呢?隆中么?”
  “还有琅玡……一生过来了,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更有儿时的故乡载着儿时的幻想。离开那里的时候,我们说好了,将来功成之时,再一起回到家乡去,笑看云卷天舒。现在,才知道……”他淡淡笑了笑。
  我想起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还没有遇到丞相之前,偎依在母亲的怀里,听母亲讲,叶落归根,人死的时候,如果不是在故乡,就会变成孤魂,一直,孤独的在天地间流荡,徘徊,茫然,若失。
  不过,我一直都是不信这些话的啊……
  后来,母亲就死在了异乡,与父亲一起。后来,丞相救了我。
  那一天,天上有好多叶子纷纷落下。
  便是所谓的,落叶归根。
  于是才知道,人世间,是有着那么多的无奈,那么多的遗恨,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恨,烧灼着人的心。
  丞相的眼光总是能洞悉一切吗?哪怕是到了这个时候:“无奈也罢,遗恨也罢。到头来,印象最深得还会是过程而已。”
  我转过头去,听他说着:“只是,讨伐中原未成,我心不甘哪。”
  不甘……是啊,不甘。怎么可能甘心呢?
  我想起来上方谷上的那声长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既然如此,老天,就应该公平些啊。我又想起来龙吟嘴角的鲜血,想起来月儿消失的背影……为什么,一切的变化,都要如此无常?
  
  我想到一件事情,如果现在不说,也许,以后再也无法说出了。
  可是,到底,我应不应当说呢?
  丞相却先开话了:“其实,你的身份我也早已经知道。”
  什么?我诧异的看着他。
  丞相淡淡笑了笑:“你不是经常说我料事如神吗?如果连这件事情都看不出来,还说什么神?”
  “我原以为,丞相如果知道了,定然……我就无法再在军营……”我已然是不会措辞了。
  丞相叹了口气:“你们都不应属于这军营之中。你们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然而又偏偏甘愿把自己的生活在了这里,就像我。我本也想了好久,我想不应该让你留下来……可是我又知道,你的梦总是永远的,我本已狠心的已经破坏了自己的梦,怎能再去碎灭你们的?”
  “于是,一场一场接连伤恨,几乎不可避免的。”我自语道。
  执著,执著得悲哀。
  原来,这一连的事情的原因,如此复杂而又如此简单……似乎,天地间真的都有了定数吗?
  我仰望天空,可是唯觉天杳地苍茫!
  天杳……
  地苍茫。
  
  我看着丞相,看着太阳的光芒照在他的憔悴的脸上。
  “我想……去巡营。趁着现在一切都还好。”
  “不,丞相。不要,外面风大。很冷的。”
  他突然笑了起来。“行啦,快去吧。”
  然而,他的目光,竟又是那么的不可抗拒。
  我抿住了嘴。退了出去。
  帐外,天空灰蒙蒙的,像一把无边无际的盾牌,挡住了我的一切求助,一切心底的,声嘶力竭的呐喊。
  四轮车上,已然落上了一层浅浅的灰尘。
  姜维奇怪地看着我:“馨轩——你要做什么?”
  “伯约!”丞相从帐内走了出来,“我要看看将士们。”
  姜维后退了一步。他揉着眼睛。
  是丞相……
  依旧是羽扇纶巾的丞相,依旧是神采奕然的丞相。
  嘴角也依旧是惯有的,让人如沐春风般的微笑啊。
  他站在帐门外,轻摇着鹤羽扇。
  营中的兵士们纷纷赶了过来。围成了一堆。
  “丞相!”
  “您老人家病好了啊……”
  “什么话!真不吉利。早就说了,丞相吉人天相……”
  “就是嘛!”
  “对!咱们这就出兵,把司马老儿打回老家!”
  “不!让他连回都没命回不去……”
  “哈哈!”
  他们笑闹着,争吵着。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都不知道。
  丞相淡淡笑了,他仔细的,看着身边的每一个人。看着他们的脸上的愁虑消散,看着他们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我有多么希望,这一切是真的啊。
  我已经不忍再看这些,背过身去。
  
  丞相坐上了四轮车,羽扇端端正正地握在手中。
  那一瞬间,我眼中的,依稀就是三军阵前那个指挥若定的统帅。
  我推着四轮车,向前走去。
  我一步一步的走,似乎一步一重天。
  军士们都停止了演练。
  一切,都是苍莽、凄美而又肃穆。
  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巡营。因为丞相他属于这里。
  他一定要给这里,留下一份让人心动而又心碎的美丽。
  看那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丞相保重!”
  在这无尽头的群山包绕下的渭水平原上,他们齐刷刷的跪了下去,声潮起伏。
  秋风在这一时,似乎也安静了。
  好像一切都沉静了下来,包括时间,也凝滞了。
  只有我,还在推着车,向前走去,走去。
  
  直到残阳落下,丞相笑了:“我们回去吧。”
  我默默点头答应。
  丞相说:“其实,我在等李福,他走得匆忙,应该还没完成陛下交给他的任务。”
  他说的依旧是那么清淡。
  丞相又咳嗽了几声,病情竟又厉害了起来。
  “丞相进帐歇息去吧。”我轻轻说道。
  丞相点点头,神情中却是说不出的落寞。小卒扶他走进帐去。
  我和姜维在外面又等了许久,听见小卒说:“看,李大人来了。”
  来了,来了……
  
  李福又一次匆匆忙忙的赶来。
  他擦着脸上的密密的汗水:“我……要见丞相!快!”
  姜维默默带他进了帐去,不知为什么,伯约脸上的表情有些冷。
  我独自站在帐外,仰望着星空。
  因为我知道,我已经不能做任何事情了。
  五丈原的星空在今天竟然显得有些妖异,深蓝色的天空上,挂着皓月,疏星。如此鲜明的色彩,我倚在帐门上,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东方的天空突然一阵耀眼的明亮,一颗流星划过,划出一道凄丽的长弧。
  那一霎那,它凝出了永恒的美丽。
  
  帐子里传来了一阵混乱。
  我隐隐听到了一阵啜泣,尔后,竟成了号啕大哭。
  “都在做什么!你们忘了丞相的吩咐了么?”他的声音刺耳,但到后来,竟变得哽咽起来。
  我走进帐去,帐中的群臣见到我,竟然都安静了下来。因为,我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只见丞相安静的躺在卧榻上。微闭双眼。巡营时的微笑仍然带在脸上,他始终都是羽扇纶巾的丞相啊。
  世间的一切喧嚣,从此再也不能打扰他,再也不能。
  只是,您能否再说一句话呢?叫我馨轩,我叫馨轩……我不禁又一次想起了月儿,当时,她就是这么说的,她还说了七个字:星落秋风五丈原。
  流星落了,落了。而无情的秋风,还在不停的吹着,把人的心吹碎。
  我走了出去,但已经不知何去何从。
  最终,我走回了自己的帐子。
  我发疯一般地翻着,把自己一直留下来的,丞相的书稿都翻了出来。在以前的日子里,丞相的奏折公文,每写到不满意的地方,都会撕掉了重写,而我会小心翼翼的收藏起来,夜里看着它们,会感到一种温馨——然而,这种情况是很少的,因为丞相,永远是成竹在胸的。
  那些字迹,都是那么那么的熟悉,我仿佛可以透过它们,重新看到往昔的情景,看到丞相的泉水一样明净的眼睛和鬓角的微霜。
  回忆是多么清晰,可是现在,这些,岂不是也成了一种奢望?
  帐内的空气使我窒息,我走了出去。
  我的手太颤抖了,那些书稿竟然都随风飘散了开,发出清脆的纸张的声响。
  那时,我几乎忘却了一切,只是去抓回它们,就像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人,在急流的河水中,抓住那仅有的几棵稻草。
  我原是那么的可怜。
  这几页书稿,已经是最为珍贵的东西了,我紧紧地把它们捂在了自己的胸口,在寒风之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良久,我仔细地看着字字句句。
  然而,什么也没有看懂,只看懂了八个字:人亡,物在,物是,人非……
  这,的确是我见过的最狠毒的话,最狠毒的。
  天上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尔后,风雨交加。
  而我,不过是风吹的飞絮,雨打的浮萍。流浪,漂泊。好容易遇到了丞相,可上天,偏又让他含恨离去!
  谁能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我顶着风雨跌跌撞撞,只有手中,还紧紧地握着那几页残章。
  我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倚在了一根长杆上。
  那却原是根旗杆,风吹雨打的大旗上,正写着四个字:克复中原。
  风吹散了我的头发,雨打湿了我的面容。然后一滴一滴滴到了书稿上。
  是雨,不是眼泪。
  但丞相,回首时,只要能在昏黄的烛影下,看到你模糊的身影,我……我就可以泪流……满面了。
  
  四.空余天地月婵娟
  隐隐的,我看到一个人影走了过来。
  “是萧韫仙将军么?”我整回了面容。
  “我叫云娴。”他淡淡地说。
  原来,丞相所说的云娴就是她么?竟是这样。
  不过,也许这对我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萧将军?”
  “我不是将军,是先生的书童。我希望我一生都是,在隆中。”
  先生?丞相原也是有一个名字叫先生的。或许在后来的祁山大帐中,那也是只属于梦了吧。
  她冲我笑了笑,然后走开。
  我们并没有说多少话,但或许一切都已经是在不言之中了。
  云娴说她希望一生都在月淡风清的隆中,然而,她又终究是个将军,直到跳入滔滔的渭水的时候,也仍旧是这样。也许,这就是矛盾,就是宿命,难逃的却又是甘心选择出来的宿命。
  
  渭水仍是向东流去。可是我听说,一段河道结上了冰。
  第二天清晨,地上满是落叶,姜维说原来草木也含悲。我说,不是的,这只是因为昨晚上下了一场大雨。
  不过,这场大雨下的真不是时候,正赶上全营将士撤退,泥泞的道路,沉闷的心情,迷茫的前景,危机的形势,甚至还有魏延突如其来却已在丞相意料之中的叛乱……一齐狰狞的看着三军失去统帅的蜀汉军队。
  变生不测,一片慌乱。
  我怎能相信这是事实,多么希望这仅仅是一场梦啊,梦醒之后,丞相还在大帐里,地图旁,静静的思索着如何对敌……
  
  统帅已然亡逝,但军队仍在,国家仍在。
  没有停止,一切仍将继续下去。
  只是将会更加风雨飘摇,最终不可挽救地覆灭。
  这,应该已是与我无关了吧。
  
  到达汉中以后,我对姜维说,我要走了。
  姜维却不显得惊讶,他点了点头。
  “祝福你,伯约。”我只留下了这样一句很普通的话。
  我知道,伯约在日后,定将举步维艰。可他仍会坚持下去,直到生死弥留之际。就像丞相一样。
  我向前走去,没有再回首。
  回首,是很容易让人断肠的。
  
  但我却不知道去哪里好,知是漫无目的的走着,走着。
  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平淡,百姓们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又到晚上了,在桔红色朦胧的灯笼下,我看到一个孩子,他在地上用树枝画着什么。
  我走进前去,看他画了一个圆。
  “这是什么?”我问道。
  “月亮啊,好看么?”他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问我。
  “好看。”我笑道,又指了指天上:“可是你看,天上的月亮并不是圆的啊。”
  “可是它有的时候是圆的,我喜欢圆月亮,亮亮的,好看极了。”说着,他给月画了一个笑脸。
  他见我没说话,又重复道:“尤其是八月十五,真的好亮好亮的!”
  “嗯,我也知道的,很亮,亮极了,是吧。”
  没等他回答,我就走开了。
  一些令人伤感的回忆,总是这么容易就被勾起。
  
  我看看天空,月亮的确有的时候是圆的,可这又怎样?
  我抱膝坐在树下,就像儿时数星星那样,看着天上的月亮出神。
  耳畔竟传来了绰约的歌声,以前从没有听到过的歌声,那曲词,想来却不似现在的文风。也不以前的古朴之调。那又是何时的呢?天地间离奇之事,总有许多。
  那缥缈不真切的声音,似是月儿的,却又不像: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月终可婵娟,但人,岂有长久?
  我只觉得很疲惫,之后,竟昏昏地睡了去。
  
  醒来之时,又是一天夜里了。不知道睡了几天去。
  八月二十三以来,一天一天的都已经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
  甚至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快忘记了。
  只觉得头脑中一阵一阵的胀痛。
  我打量着周围,却发现我已经是在一间小屋里。昏暗的烛光在床旁闪烁着。
  正在不知所措间,听见竹帘打动的声音。
  我看到了月儿,端着汤药走了进来。
  我突然感到一阵温暖流到心间。
  只是她的面容,本不应这么苍白吧。
  “月儿,你怎么到这里了?”
  她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坐到了我的床头。
  我想了想:“最近都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怎么全忘了?”
  “发生了好多事情,这几天全国戴孝。”她说得很平淡:“你着凉了,来……”说着,要了一匙汤。
  她看我没有要喝下去的意思,只好接着说下去:“我见了,漫天飘的纸钱,就像..白雪一样,还像……卷起来的柳絮。”
  “那一定很漂亮了。”
  “嗯?”她摇摇头:“好了,别折磨自己了,快……”
  “等一下,我再想一想…哦,想起来了,是丞相,丞相……没了?”
   “馨轩别说话,看窗外。”
  窗外?依旧是皓月寒星。
  终于,一颗眼泪划过我的面颊,似乎所有的色彩开始涣散,天地开始沦陷……
  只是听见:
  皓月冷千山,
  千山点点寒。
  寥落高原秋风起,
  空余天地月婵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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