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937号馆文选__云中漫步——逐梦篇

一 起舞 　　 　　华堂锦绣，烛火初燃。 　　 　　上好的织锦铺在宽大的厅堂正中，华丽的丝绸泛着眩目的流彩，等待迎接盛大的酒宴。 　　 　　她坐在打磨得晶亮的妆镜前，端视镜中陌生的脸。 　　 　　“这是我么？”她默默问自己。 　　 　　清水般的脸，尚未着粉，苍白的颜色，浑不似她青春的年纪所应拥有的红晕飞颊。天生一双弯月般的眉修得纤纤细细，少了纯真，却添了风情，深潭似的眸子空空洞洞，没有少女的憧憬羞涩，更没有少妇独具的春情薄怨。这样的眼睛也许不该属于活生生的人，毫无生气。 　　 　　墨黑的长发散落在纤柔的双肩。忽然，她轻轻的甩了甩头，根根发丝随着身体的微微摇动而飘摆。 　　 　　轻笑一声，却似寒冰乍破，春拂大地。 　　 　　一个涂着血红大嘴，似刚刚喝过生血的中年妇人看到她依然如水般透彻的脸，立时杀猪般的大叫：“哎呦，姑娘，你可真沉得住气，都要开席了，就别楞着了，有什么好看的……”正待絮絮往下说，她回身瞄了一眼，妇人立即住了嘴。 　　 　　回过头，恋恋不舍的再看了一眼镜中。 　　 　　鲜艳的胭脂红得似血，那是将新鲜的桃花花瓣洗净，捻碎，磨成细粉，然后加进殷红的颜料，晒干而成的。每次都是她亲自调制，从不假手他人。她喜欢看着桃花在手下撕开，粉红的碎屑一点一点被小巧的石杵碾成齑粉。这时，她总爱吹口气，看着它们飞起来，飘着飘着，坠入尘埃，有一种残酷的快意。 　　 　　她用指甲挑起一撮放在掌心，洁白的手掌衬着血红的胭脂煞是好看。揉开，一片晕红，然后那片红云自掌间飞上双颊，苍白的脸立时有了生气。 　　 　　弯弯的细眉用墨条淡淡扫过，唇间点染上一抹欲滴的春色。 　　 　　青丝高挽，用玉簪当心一插。 　　 　　镜中人妖娆，妩媚，浑身上下充满了诱惑，除了那双眼睛，全身都笼罩着令人难以自持的欲望。 　　 　　丝竹声在催促着。 　　 　　平日里听惯了的柔媚的乐声平添几许刚猛之音，也许是今日观舞的皆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吧。 　　 　　低沉的洞箫声渐杳，一朵红云飘进了通明的厅堂。 　　 　　 　　二 观舞 　　 　　 　　剑舞。 　　 　　流袖轻扬，纤云飘舞。水红色的轻纱闪烁间浮现着若隐若现的寒光，刚与柔在此刻完美的融合。 　　 　　时而高昂时而低吟的韵声中，四个舞娘捧月似的映衬着她清丽的身影。 　　 　　偌大的宴堂立即禁了声息，四周的烛火燃烧着同一个方向。 　　 　　她叫轻尘，是金城郡一年来最红的舞姬，欲观她一舞，仅有金银是远远不够的，更要有显赫的权势。 　　 　　此刻，厅堂上，“火焰”愈烧愈烈，似乎将要灼伤她的肌肤。但她，在这炙热的温度下自若的舞着，一切早已是司空见惯，她清楚的知道这股烈焰来自何方。 　　 　　两旁，方才还在高谈阔论的男人们都噤了声，在锦衣的掩饰下端然危坐，烈酒的刺激逐渐蔓延，穿透了他们身上厚重的铠甲。 　　 　　而此时，眼前这最大的诱惑则撕开了他们最后的伪装，赤裸裸的展现着难以自持的欲望。 　　 　　一双双燃着欲火的眼睛洞穿她轻薄的罗衣，贪婪的窥伺那下面掩藏的躯体，突出的眼珠泛着原始的渴望。 　　 　　她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幼年时曾诵读的诗书中的礼义廉耻忠贞节义早已淹没在家人的血泊里。她纯真的爱，她儿时的梦在飞扬的流袖里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痛恨今天的这些男人们。是他们，是这些嗜血好战的男人们用无边的欲望挑起的纷乱夺走了她原本美好的一切。 　　 　　她极尽妖媚的挥洒那份过份的美丽，尽情的挑逗着他们，看他们撕下道貌岸然的伪装，展示出真实的丑陋。每当这时，她的心里都会泛起复仇般的快意。 　　 　　轻蔑的眼神掠过两旁每一张丑恶的嘴脸，一丝看不清的冷笑挂在唇边。 　　 　　她的眼睛自厅堂两侧看至正中，那上面，主位上还有两个人在座。 　　 　　左边一个六十岁上下的男人，眼睛凸得像死了多时的鱼，直勾勾的盯着她妙曼的身躯。 　　 　　她不屑的转过脸。 　　 　　右侧的席间，三十上下的男子，白锦制成的华服，除了腰畔的长剑，再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赘饰。修长的手指此刻正握住酒杯，棱角分明的面容上嵌着鹰一般锐利的眼睛。 　　 　　他漠然的喝着酒，偶尔瞟向她的目光冷得像冰。 　　 　　轻尘忽然有些愤怒，全无了方才报复的快意，她慢慢的靠近他，以更撩人的姿态逗引着他。 　　 　　他看她的次数明显多了，却依然冷漠。 　　 　　正待再次施展“手段”，却听到“乒”的一声，她诧异的停下来，乐曲也嘎然而止，所有的人都在寻找着这声音的来源。 　　 　　却是席正中那岁数较大的男人手中的酒杯摔到了地上，片片粉碎。 　　 　　白衣人看了看她，随后看向那人，道：“叔父今日酒过量了。” 　　 　　那人皱纹满布的脸上尴尬的挤出一丝笑道：“正是，正是，酒已过量了。” 　　 　　白衣人淡淡道：“叔父不是说今日还要商议出兵之事么？” 　　 　　那人似乎这才收回了心神，道：“不错，若非孟起提醒，险些误了大事。”他尴尬的挥了挥手“下去，都下去。” 　　 　　她与一干舞娘，乐师退了下去，不自觉的，她又看了那白衣人一眼。 　　 　　 　　三 乱舞 　　 　　接下来的日子，她成了那个老丑的男人家中的舞姬，虽然从心底厌恶着他，但她别无选择！她不过是这乱世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微尘，虽然乐坊中的姐妹、普通的百姓看到她香车锦衣，无不艳羡，但在那些“大人物”看来，她根本不配拥有感情，生命，甚至肉体，能属于她的只有她的寂寞。 　　 　　那一晚之后，再也没有人叫她去献舞。所有的男人们都在忙着遣调兵马。 　　 　　“又要打仗了吧”她想。“争城掠地真的那么重要吗？你死我活的争斗能得到什么？血腥与死亡之后还能得到什么？”她始终不懂，她只知道在这一场场纷乱的战争中，自己不曾得到任何东西，却失去了所有。 　　 　　夜，凉如水。 　　 　　竹笛清幽的声音从她柔媚的唇间吹出，云淡风清的乐曲却被一股无法言喻的空旷刺穿。 　　 　　寂寞的笛，寂寞的人。谁能看懂她欢歌艳舞后的孤寂。 　　 　　远远的，一个男人望着她的背影，被笛声吸引的他似乎被这声音拨动了心底的一根弦，慢慢走近，看她，浑不似当日酒宴上的妖媚模样，星月清辉下，那是一个完美的身影，却透露着无边的空洞，忽然，他竟隐约在这个柔弱的身躯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显赫的光华，艳羡的眼光，众星捧月却谁解月的清冷？ 　　 　　笛声止，悠悠一声长叹。 　　 　　她转过身，却不意迎上了他的目光。那褐色的深邃的眸子里她惊讶的看见了相同的感叹。 　　 　　他是沙场上驰骋的将军。 　　她是歌场中献艺的舞姬。 　　 　　战场上最卑微的不过生命。 　　红尘里最轻贱的无如尊严。 　　 　　两个世界里的人，怎么有同样的渴望，相同的寂寞。 　　 　　…… 　　 　　她迎着他的惊讶，他凝视着她的淡然，都不像传闻中的主角，她不是妖媚的尤物，他也不是残忍的魔王。 　　“将军名动天下，称雄一方，却为何落寞如此？” 　　他心中猛然一惊，自问无人能看透的心似乎瞬间被人撕开了伪装，洞悉他深藏的本性。 　　“你呢？” 　　他轻轻吐出两个字，然后看着她手中的竹笛。 　　她心中一痛，她在期待什么？ 　　这样的乱世，她不知哪一天就会淹没在疾驰的铁骑下，他不知何时埋骨沙场。活着，已是上天最大的眷顾，难道还要妄想着爱与被爱吗？ 　　 　　…… 　　 　　一阵风掠过，树叶沙沙做响。她的身子微微一颤，感到一阵凉意，不禁打了个寒噤，凉州的夏季竟也是冷的，当真是冰凉的州！ 　　 　　他清楚的看到她的柔弱无助，突然心底竟有一种冲动，把她揽进怀中的冲动。 　　 　　她惊讶他的举动，他无视她的愕然，就这么默默相拥着，彼此聆听着心底的声音。 　　她的泪突然涌了出来，为什么？她不知道，只是感觉这怀抱有着她久违的一丝温情。他默默的拥着她，发觉竟是这样纤弱的身子，低下头，看见长长的睫毛上那晶亮的东西在颤抖、闪烁，流过她吹弹可破的脸颊，他的唇印上她的额头，冰冷的一个吻，而她回应给他的，同样是缺少温度的热烈。 　　 　　握惯了长枪重剑的粗糙的手指游走在光洁细腻的肌肤上；纤长的手指滑过他没有丝毫伤痕的锦缎似的身体，都努力的想给对方一丝温暖，却是连自己都无法感受到自身的温度。 　　 　　乱世的扭曲，满目的猩红与残垣淹没了所有的温情。生命尚且不值一提，更何况感情？ 　　 　　两个驱体的融合是否就能驱走寒冷？两个寂寞的人，两颗寂寞的心，相互看懂合在一起，是爱的快乐与被爱的幸福？还是双重的寂寞与更深的痛苦？ 　　 　　他属于战场，刀光血影是他无法回避的宿命。 　　她属于欢场，笙歌管笛是她逃脱不了的命运。 　　 　　一切早已注定。 　　 　　梦醒时，她依然是飘飞的柳絮，他终究是独翔的孤鹰…… 　　 　　 　　四 阳关 　　 　　江山是最大的玩物，在一个接一个胜利者手中不停的传递着，但无论英雄，枭雄，胜者或是败者最终都无法胜过他最强悍的敌人——死亡。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刹那芳华，红颜弹指老。 　　 　　她失去了青春，散尽铅华，在边陲小镇住了下来，安静的生活，一天又一天，已不知今夕是何年。 　　 　　转眼又是秋天，这个秋似乎来得格外的早。 　　 　　阳平关的清晨被弥漫的雾气笼罩着。萧瑟的冷风中，送葬的车仗从门前经过，几年来蜀地的百姓早已经习惯了送走一个又一个威名赫赫的人物，这样的场景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在闲暇之时又多了一个话题罢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话题来替代它的。 　　 　　她站在指指点点议论着的人群之中，无言，只望着那巨大的漆黑棺木，隐约想起多年前的舞宴上，那白衣的身影、那寂寞如斯的眼神。 　　 　　祭奠的人逐渐散去。 　　 　　她悄悄来到刚立好的墓碑前，冰凉坚硬的石碑告诉着后人这里的主人曾有的辉煌。生前的追逐纷争，成败荣辱不过融汇成这一行字而已“汉征西将军马公讳超之墓”！ 　　 　　她久久望着，忽然自袖间取出一支竹笛——羌笛，放在唇边…… 　　 　　笛声中，雁群哀鸣着向南飞去。 　　 　　 　　五 轻舞 　　 　　风雨飘摇，江山易主。 　　 　　岁岁花相似，却年年人不同。 　　 　　连年的混战终于结束，她也已经很老了。 　　 　　不过才几十年，墓前的荒草已没过了膝。碑上的铭文略有些模糊了，墓中的白骨恐怕也化做了尘土。亲人，朋友，仇敌，所有的人都是这同样的结局。 　　 　　那飘扬的白衣，落寞的眼神，谁还会记得？爱与恨、仇与恩，遥远的已是前世了。 　　 　　“一场梦”她笑笑，羌笛声响起，流袖飞舞。 　　 　　万物成尘，悄然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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