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漫谈的小说中的黄王娘尚非全部，只是印象较深的一些。可惜所有这些小说中的黄王娘，都与我心目中的“那一个”有所差距，所以我只好自己动笔来写心中的那一个她。我心目中的“她”具有以下特点： 　　 　　1 她不是石达开的第一位妻子，而是在他被第一位妻子背弃之后走入他的生命。 　　2 在她和石达开相伴的岁月里，是他的最爱和唯一，我不能忍受当她在的时候石达开感情中还有另一个可以和她分庭抗礼甚至比她更重的女人----例如洪宣娇，在我看来那是对她的侮辱，也是对石达开的侮辱。 　　3 她不是被礼教绑得死死的“贤妻良母”，有少女的纯真和灵慧，这一点如《天国恨》 　　4 在她死去的日子里，她在石达开心目中始终据有不可占据的地位，甚至他身边所有的女人都不曾想过能取代她的地位，这一点如《大渡魂》---- 但我要给出一个比《天国恨》有说服力的理由。 　　5 在她与石达开的相知之中，不只是单纯的儿女情长，而是“爱其所爱”，她对他的事业不只是支持，也不只是理解，而是“共鸣”，这一点如《血雨黯天京》的黄淑女。 　　6 她的名字叫“黄蕙卿”，人如其名，知书识礼，具书香气质且深明大义，这一点如《百年风云》 　　7 她的个性柔中带刚，为了他生死不计，这一点如《金戈恨》中的黄韵兰。 　　 　　至于写她的依据么，历史上只有蛛丝马迹可寻 　　 　　1 她的父亲能文能武，刚正不阿，忠诚无畏，是太平天国少数敌我双方公认的知书明理，秉性仁爱的天国将领，他的女儿也多半是知书明理，人品端方。黄氏家族从未闹出过类似北王哥哥与东王妻舅争利那一类仗势欺人的闹剧，也从侧面证实了这点。能在“善战善谋”以外的方面得到敌我双方称赞的人物。 　　2 史载，她相貌“甚美” 　　3 她嫁给石达开时，上距石达开和原配分开已有一年半时间，距离石达开原配改嫁也已有一年，可见石达开并非随意接受的这门婚姻。 　　4 史载，石达开取她于“军中”，而从金田起义后的征战情况和相关史料推断，她和石达开成婚的时间当在永安突围前后，是在相当艰危的战火之间举行的简单婚礼。而此前，因太平军分“男行女行”，二人接触的机会必然十分有限。 　　5 定都天京后，石达开不但从无“选美”之举，也未另娶姬妾。甚至对一向说一不二，权倾朝野的东王赏赐为“王娘”的女子，都极力回绝，直到推之不掉才勉强接受。而且他甘冒违逆数拒东王这还不只是秘密拒绝，而是连地主文人都得以知闻的公然拒绝。 　　6 她该是安心于留在天京的，因为她不曾跟石达开去安庆。 　　7 石达开和她的婚姻，应当比较接近于自由恋爱的性质，理由是 　　 　　(1)石达开父亲已死，婚事不受长辈干预。 　　(2)石达开身处领导集团权力核心以外，只要他娶的人不是其他诸王的亲属，就不致受政治制约。 　　(3)石达开在太平天国地位崇高，只要他不和“清妖之女”搞跨国恋，就不必担心“门当户对”的问题。 　　(4)石达开生长在广西山间，当地虽也受封建礼教影响，但这种影响远不如在三江两湖那么深入人心，其民风纯朴得多，甚至好保有“山歌定情，席地成婚”的风俗，因此男女间的自由恋爱意识比三江两湖之地强烈得多。 　　(5)起义之时石达开年仅十九，择偶之事大可从长计议。 　　(6)石达开被前妻“背弃”过一次，又是在最少年得志之时受到打击，从情理上讲，对此后的爱情和婚姻都会特别慎重易。 　　(7)石达开能够尊重身怀六甲的妻子的选择，让她带着孩子离开自己，当不至强人为妻。 　　(8)黄玉昆为人正直，连东王都不屑巴结，当不至为了高攀翼王与之攀亲。 　　 　　8成都受审时，翼王说到自己的妻子时，只说取妻王氏，未提原配，也未提续弦。可见，尽管翼王和黄王娘相聚的时日总共计不超过一年，尽管当时黄王娘死去已近七年，而这七年间翼王经历了太多悲欢离合与荣辱沉浮，但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可以取代黄王娘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对他而言，真正称得上“发妻”的也只有黄王娘。 　　 　　 　　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能够在倥偬的军旅生涯中打动他那骄傲的又曾经受伤的心呢？这是我写《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时候最感兴趣的一个问题。 　　 　　《曾经沧海难为水》中的黄蕙卿，在故事开始之前，已经与石达开见过几面，其时并未产生特别的感觉----有人曾经这样形容对石达开的印象：““风度翩翩，文韬武略，世事洞明，优雅高贵”----是他！但这都不能成为我喜欢他的理由。气质和躯壳毕竟是外在的，历史的功过也不是多一寸少一寸可以抵消。”此言甚为有理，所以我笔下的黄蕙卿虽是纯情少女，也没有仅仅因为以上种种就对石达开怦然心动----她绝不是看见一个出色男人便会轻易意乱情迷的追星族。 　　 　　她和石达开的“结缘”，是在一个相当特殊的场合----父亲黄玉昆受伤，家人担心备至，她既担心父亲，又体谅家人，因而甘冒死罪，女扮男装，潜入父亲营中探望，却被早就认识她的前军主将萧朝贵和左军主将石达开碰了个正着。就在父女都以为大难临头的时候，刚刚二十岁的左军主将不顾万一露出破绽自己也难逃干系的风险，以令人惊讶的随机和从容替她打了“掩护”，在萧朝贵面前敷衍过去。 　　 　　倘若石达开是一个对公事很随便的人，以上举动便丝毫不足称道，但石达开其实是对军令和公事极有原则的人，萧朝贵离开后，他还非常郑重地对蕙卿申明了这种“原则”----也就因如此，这刹那之间做出的“权变”之举才显出其循规蹈矩外表之下的“性情”与“仁心”，再加上以下三点 　　 　　(一) 他对黄玉昆说，信得过不是他叫女儿来的，这显示他不只有“知人”的眼光，更难得有“信人”的器量。 　　 　　(二) 蕙卿此举使他本人也险受牵连，但他体谅蕙卿的孝心，虽然“教训”了她，却丝毫未加责备，这显示了他的心胸和担当。 　　 　　(三) 临走时教蕙卿一个钻制度空子的办法----想念父亲时可与天王之妹洪宣娇同来----在他的成熟稳重间又流露出少年心性。 　　 　　蕙卿在被石达开所救，历经从死到生的过程中，看到了他的风度，机智，成熟，担当，更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性情”，“仁心”，“器量”，“心胸”，以及成熟背后的少年率性，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短几分钟之内，对蕙卿的内心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以致石达开离去后，她“呆了一会，回忆着方才的一切：从萧朝贵石达开一起走进帐来，直到刚刚石达开的那一笑，只是片刻前发生的事，却让她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她回想着他刚刚说过的每句话，每个神情......” 　　 　　黄蕙卿对石达开的钟情，始于此时，但这时的钟情只是播下爱的火种，自此之后，她关切着他的点点滴滴，因为爱，所以用心去读懂他----他的品格，他的志向，他的情操。又因为懂得，使爱之火焰燃得更加灿烂，在这样的循环往复中，加深着对所爱之人的了解，也升华着自己的感情。当洪宣娇替她想了办法，使她有借口暂离营地，去见石达开一面时，她几乎脱口答应，然而 　　 　　“话到嘴边，耳畔却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军令如山，非比儿戏，尤其现下大敌当前，你身为女营师帅，更该以身作责才是......” 　　 　　石达开说这话时那委婉而郑重的语气，看着她时那严肃中带着亲切的目光，随即浮现在她脑海之中...... 　　 　　“阿姐的好意我心领了，”想到这里，蕙卿注视着看着宣娇，认真地说道，“小妹有此不情之请，实在出于无奈，但小妹身为女营师帅，理当为一众姐妹之表率，不宜为一己之私擅离职守。”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微微低下头，又轻声道：“我想......石主将也一定不高兴我那样做的。”” 　　 　　她已经不再是初次见面时那个小妹妹了，她在为了爱而成长。假如她和石达开常有机会见面，也许反而没有这么多时间去思考，反而会忽略许多，而因有“男行女行”，难得一见，反而更珍惜能够捕捉到的一点一滴，无法用眼睛看到的，只有用心去体会。。。。。。 　　 　　当然，假如一直只是如此，少女的羞涩与矜持可能令蕙卿永远将爱深藏心底，到此为止，石达开对她而言还是一个高不可攀的梦中情人，她对他的感情，也还有很大成份属于少女对英雄的仰慕与崇拜，甚至带着梦幻般的痴迷。然而，现实的残酷使蕙卿的感情超乎寻常地迅速成熟起来----首先，她突然得知石达开将要担任风险极大的为全军突围断后的任务，有着一去不返的可能，接着，又从洪宣娇处听说了石达开原配夫人携子改嫁的经历。----前一个消息，把她从迷恋英雄的梦中骤然惊醒，使她看到了“光环”影子里的危险和不测，而后一个消息，使“他”从需要仰视的高空中降落在她眼前，使她恍然意识到，他也有平凡人的痛苦与无奈，从而第一次有了想走到“他”身边去分担他的一切喜悦忧愁的冲动。 　　 　　爱可以蒙蔽人的感情，也可以使人变得倍加灵慧，严酷的现实可以使爱黯然失色，也可以令爱更加坚贞，当石达开即将踏上凶险异常的征途之时，黄蕙卿终于抛开了羞涩与矜持，鼓起勇气表白了自己的真情--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她对爱情的执著，也再次看到了她女扮男装探望父亲时的勇气和勇敢。 　　 　　写蕙卿这段的表白时，我想到的是小说《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两段话： 　　 　　“一个女人要帮助她的男人，并不是要陪他去死，为她拼命。而是要鼓励他，安慰他，让他能安心去做他的事，” 　　 　　“他对自己有信心，也许就因为知道你对他有信心，你对他的帮住有多大，也许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在与此后与石达开的相处中，蕙卿一直都是如此，让石达开感到他无论作什么，她都在用鼓励的目光望着他，而这样的感受，始于此刻蕙卿不顾一切的表白---- 　　 　　 　　“ 　　耳畔，他的声音，继续响起：“你知道，战场之上，生死难卜，领兵之人，每次出征时都有马革裹尸的心理准备。” 　　 　　蕙卿听着，眼眶中已有泪水涌了上来，但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让泪水落下，只含泪点了点头，道：“是，我都明白。” 　　 　　“可是......”石达开凝望着她闪着泪光的双眸，继续缓缓言道，“我也相信，如果上帝能听见你的祈祷声，一定会佑护我，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主将！......” 　　 　　就在这时，门口有人喊道：“启禀主将！罗军帅在外有事求见！” 　　 　　石达开闻声，立即朗声说道：“请他稍候片刻，我立刻就到！” 　　 　　说完，转向蕙卿，正待开口，却见她已回过身去，走到帐中的几案旁边。她拿起案上茶壶，将一只茶杯斟满。接着，放下茶壶，执起茶杯，走到石达开面前。 　　 　　此刻她眼中已然没了闪烁的泪光，只有一片庄严和肃穆。她将茶杯双手捧到石达开面前，一字一句地说到：“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小妹以茶代酒，敬祝主将早日平安归来！” 　　 　　石达开没有再说什么，只用感激的目光传递了他的谢意。然后，双手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 　　 　　在石达开担任断后任务期间，多日没有音信，蕙卿一直在为他担心，好容易他终于回营了，又立即有新的任务，这时，蕙卿没有急于和他见面，却托人带了一纸信笺给他，上写：“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借着这首题诗，她再次向表白：不在乎为他担惊受怕，也不在意他会无暇顾及儿女之情，反而认为能像霍去病那样为国建功，洗雪胡尘，理所当然是他应有的选择，且将以之为傲，并祝早日凯旋。 　　 　　如果说，上次匆匆一晤，已令石达开深受震撼，那么此时手捧这一纸诗笺，他不能不说是被感动了。他提笔写下回信：“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高水接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这一首诗，正是对蕙卿对石达开坚贞爱情的最好写照。“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不曾体会过这种感情的人，也许很难理解这种境界，但我相信黄王娘是这样一个人----依据就是尽管定都天京后石达开在安庆停留的时间比在天京还多，并且在安庆还有其他王娘跟随，她却没有因为牵挂或嫉妒跟去安庆，而是安心守在翼王府中为翼王持家和祝祷。 　　 　　石达开虽然年轻，但为人有着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加之不久前才有过一次痛苦的婚姻经历，应该说，并不会轻易为一个女子的美丽或者热情所打动。若仅仅是蕙卿的一番表白，他纵然感动，也未见便被打动----此前他和蕙卿几次见面，对她的印象也只是一个明慧开朗的纯真少女而已。直到蕙卿女扮男装探望父亲那一晚，才对她的孝心，勇敢和从容留下深刻印象。不久，又听说了她在帮助父亲设法营救冯云山事，进而“从未想到在她天真的外表之下还蕴藏着这样深明大义，心思细腻的一面，不禁肃然起敬。”换言之，早在蕙卿向石达开表白之前，石达开已对她有了相当的敬重，欣赏和感激，从她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内心深处的共鸣---这才是他被蕙卿的表白震撼和感动的深层基础吧。 　　 　　除了《曾经沧海难为水》，我还在《身无彩凤双飞翼》和《金石录----粤西沉浮》中写到过黄蕙卿。身为王娘的她，对身为翼王的石达开，曾有很多帮助----这帮助并不是直接为他出谋划策，或是干预他对军国大计的决定，而是侧面的，给他以心有灵犀的启发。这种帮助的方式，形式上有点像长孙皇后之于唐太宗，但实质上又有很大不同。长孙皇后是按照所读诗书的教导，去担起一个贤妻和皇后的责任，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唐太宗，却不能说都是因为唐太宗。而黄蕙卿给予石达开的间接帮助并非出于谁的教导，那完全是由于“爱其所爱”的共鸣。例如《金石录》中她亲自监督翼王府的改建，并非仅仅因为翼王有“不准动民房”的叮嘱而被动地去达成，她如此用心是因为她清楚这叮嘱的份量----那当中所包含的对百姓的爱护和对天国的维护，是她和他共同的心愿。而在《身无彩凤双飞翼》里，当石达开身在权势与谣言的漩涡之中，面临困难决定之时，她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为他提醒----并非帮他去做决定，却让他时刻都能看清自己最真实的心意，作出不违初衷的最无悔的选择。 　　 　　说到石达开的“真实心意”，有一点不得不提，这就是蕙卿对石达开而言，不仅仅是志趣相谐上的红颜知己，还是唯一能让他轻松流露出少年本性的人。在小说中(我想现实中也是)，刚满二十岁的他很少有机会显示自己“少年”的一面吧，这或许是因为他肩负的责任太重了，而他对自己的要求也太高了，而唯一的另外就是黄蕙卿，只有因为她，他才会偶然敞开被责任压得很深的少年心性。比如替蕙卿解围那次，他“教训”蕙卿时竟脱口说出“自帅以正，孰敢不正”来----虽然他本人受儒学思想影响颇身，但他的作风绝不会在公开场合流露自己对一些政策的不满或有所违反，但是在黄蕙卿面前，竟随口引了一句《伦语》，这是很不寻常的，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缘份”吧。 　　 　　最后，请允许我引用寒山评论《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一段话作为本篇结尾： 　　 　　“真正的高潮，是寂静无声的花园里。杀戮方息，爱人已逝，只有满树梨花，在暮春的午后静静绽放。看到这里我想起了一首骊歌--------“我将重来，亲爱的人啊，我将重来。。。”此时的梨花，是不是冬日梅花的魂魄？花木轻轻摇曳，如一道深情凝视的目光，这目光将伴随他度过这个黯然神伤的短暂下午，也将伴随他穿越几重关山；她会一直在冥冥中注视着他，看着他回到旧时的起点，看着他为梦想中的新世界浴血奋战。。。。。。”

浏览：2208

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3/9/16 9:1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