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青史之中有无数夜晚，这七个却是他生命里的北斗。循着它们，可以辨别道路的方向，遥望它们，可以看清北极星的亮光。 　　 　　 　　(一)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芳草不语，烟柳断肠，不是危栏斜阳，却是名园残夜。 　　 　　绿园深处，月光如水，穿过垂柳丝绦的环抱和错落花枝的掩映，投洒在那几丛青青翠柏之上，也落在了那个抚碑长跪之人的身上。 　　 　　 　　天京事变后，石达开命人将几位罹难王娘的遗体各自送还原籍安葬。唯有黄蕙卿，她生前极爱这园中四季不尽的郁郁葱葱、苍苍翠翠，常自在此流连忘返，而石达开亦着实不忍与她分离，遂在争得岳父首肯后，将她葬于这座绿园之中。 　　 　　谁曾想，又一次的长别，如此之快竟又到了眼前。 　　 　　天明之后，他便将往城南聚宝门外的雨花台讲道三日，而后，趁洪氏爪牙有所麻痹之时，迅速自铜井渡江，奔赴安庆。从此，开始一段新的征程。清廷不灭，誓不回京。 　　 　　不忍遥顾这昔日名园人去楼空、繁华落尽后的萧索，他只想在又一次的漫长离别到来之前，再陪蕙卿渡过最后一夜。 　　 　　 　　月影西沉，星辰寥落，万籁无声中，不觉已是黎明前刻夜最深沉的时分。 　　 　　风，乍然拂过静夜，引得一片婆娑，石达开的鬓发和风帽也被吹得轻轻拂动。然而他却一动未动，仿佛已经睡着。 　　 　　就在这时，一枚绿叶，盈盈穿过夜色，飘降在他轻抚石碑的手上。 　　 　　石达开的两眼虽阖着，意识却始终是清醒的。这一夜间，他能感受到内心那片内讧以来从未有过的宁静，也察觉到了自那时至今自己眼中第一次淌出，之后又被风干的热泪。 　　 　　他的手指微微一动，随即睁开了眼睛。 　　 　　将这枚绿叶拾于手中，他认真地端祥着它。过了一刻，缓缓站起身来。 　　 　　“利器有神人有术，两者无形练成一。”他凝望着这枚绿叶，轻轻吐出这句诗来，耳畔清晰地响起一个温柔清悦的声音： 　　 　　 　　“殿下，驭剑之道，真能自如到了连周遭花草也不会伤的地步么？” 　　 　　 　　武昌城中的那个冬日里的晨曦，照在人身上是那样的温暖。。。。。。 　　 　　 　　(二) 　　 　　太平天国壬子二年。冬。 　　 　　那是太平军首克武昌不久后的一个清晨。 　　 　　石达开在回廊下舞了一回剑，停下来时，方才见到蕙卿不知何时已然到来，此刻正在临风凝睇，含笑相望。见他还剑入鞘，便迎上来，将原在仆射手中拿着的披风替他系上。 　　 　　石达开瞥一眼近旁个个露出并无恶意的微笑的站岗的士兵们，佯作不见地携了蕙卿的手，迎着天际的朝霞，边走边谈起来。 　　 　　“蕙卿，这还是你第一回看我舞剑吧？” 　　 　　虽然距离二人新婚已逾半载，但石达开一直军务倥偬，直到最近大军进入武昌，二人相聚的时间才算多一些。 　　 　　“嗯。”蕙卿轻声应道。 　　 　　“觉得如何？”虽然蕙卿并不是位武术高手，石达开却很想知道她的意见。 　　 　　蕙卿微微一笑，原本被朝霞映成了红色的秀美面庞，似乎又更添了些红晕，口中却只说了三个字：“舞得好。” 　　 　　石达开心下窃喜，伸手替她理了一理被料峭晨风吹得略带凌乱的鬓发，口中却笑道，“昔日邹忌谏齐王曰，“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今卿之美我，是私我耶？畏我耶？有求于我耶？” 　　 　　蕙卿仍是面带微笑，语气却很认真地道：“非私非畏，亦无所求，就是舞得好。” 　　 　　“是么？”石达开眼中此时也带了笑意，“那你且说说，好在哪里呢？” 　　 　　“殿下的剑中，看不出杀气来。” 　　 　　这回答倒听得石达开一怔：没想到蕙卿会说出这样的意见，有些好奇地道：“你从前见过别人剑中的杀气么？” 　　 　　蕙卿点了点头：“曾听人说，利器为人所用时会有种杀气，早先我也不懂那说的是什么，也许是因我入会以前很少看人舞刀弄剑之故吧。可自从看过一个人舞剑之后，我终于懂了。” 　　 　　“那是什么人？”石达开愈发好奇地道，“我可识得么？” 　　 　　蕙卿朝四下望了一望，见左近无人，便点头道：“是东王。” 　　 　　石达开心下一凛：“你看过东王舞剑？” 　　 　　“嗯，在桂平家中时看过。” 　　 　　石达开恍然想起当年杨秀清为营救被捕入狱的冯云山而在桂平县奔走之时，不仅曾得黄玉昆鼎力相助，还曾一度栖身黄玉昆家中，自是不乏展示武艺的机会。随即不禁又想起已于数月之前去世的南王冯云山，心头微觉沉重，一时没再说话，沉默了会儿，才又问道：“你觉得东王剑中杀气很明显么？” 　　 　　“是啊，那时我才知道人家说的杀气是指什么。” 　　 　　“杀气可以致敌于命，为何没有杀气反而好呢？”石达开故意问道。 　　 　　“临敌之际，自然另当别论。但平日舞剑，无非自娱，强身，习剑，杀气皆无必要。用剑就跟打仗一样，运筹帷幄的才能，不只表现在克敌致胜的本领上，更表现在驾驭战局的能力上，而剑术的高下也不只在其杀人夺命的本领，更在于其驾驭剑气的能力。” 　　 　　蕙卿说到这儿，注意到石达开看着她的眼中充满讶意之色，不禁低了头，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道：“这些可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听我阿爸说的。” 　　 　　“原来如此。”石达开释然地一笑，又道：“还有呢？你阿爸还说了些什么？” 　　 　　“还有。。。。。。”蕙卿闪着黑亮的眸子，好象幽远夜空中的星辰，“阿爸还说，宝剑有双锋，如果不能驾驭好剑中的杀气，不仅可能伤及无辜，还更可能伤及自身。” 　　 　　说到这里，她忽然侧目朝石达开望了一眼，目光之中仿佛别有深意，但石达开心中方才一动，她却又转回头去，继续说道：“一个善于用剑的人，平素当可驾驭剑气收发自如，不轻形于剑外而呈杀气，他手中之剑不仅不会误伤无辜之人，就连四周的花草也不会伤到。及至对敌之际，平素凝于剑身之上的精气一击而出，或引敌溃走，或致敌于命，亦皆在驭剑之人的掌控之中。” 　　 　　“你和你阿爸何以会谈到这样话题呢？”刚才的话，是石达开过去从未想过会从蕙卿口中说出的，他想，对于蕙卿，还有多少是自己尤然未及了解的？ 　　 　　“是读杜工部诗时说起的。”蕙卿答道。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嗯。” 　　 　　石达开点了点头，细细品味她刚才那番话，暗道黄玉昆胸有丘壑，又深谙人情，说这些时，心中所想显然不只限于驭剑之道，只不知蕙卿对其弦外之音可曾有所领会？忽然想起方才她那别有深意的目光，心念微动，不觉心头一甜。笑道：“吕用晦有首《剑客行同念恭兄作》，诗中有句“利器有神人有术，两者无形练成一”，和你阿爸说的该是一个意思。”(注1) 　　 　　““利器有神人有术，两者无形练成一。”嗯，意思果然相近。”蕙卿说着，又将这两句诗重复念了几回，仿佛若有所思。 　　 　　“蕙卿，在想什么？”石达开留意到她眸中闪着一种比往常更加明亮的光彩，眼神却较平日更为深沉，嘴角还着一丝甜美的笑意，不由轻声问道。 　　 　　“哦，没什么。”蕙卿回答着，神色之见略带慌乱，好象心事突然被人揭穿了般，脸上蓦地一红，随即掩饰地道：“殿下，吕用晦的那首诗，可以念来听听么？” 　　 　　石达开心中微觉奇怪，但他不欲强行追问蕙卿的心事，当即潇洒地一笑，说道：“当然。” 　　 　　。。。。。。。。。。。。 　　 　　 　　(三) 　　 　　那一天，蕙卿面颊上突然泛起绯红的样子，比天际绚烂的朝霞更加明丽。 　　 　　“两者无形练成一。。。。。。”石达开在心中又默念了一遍，蓦然间，终于领会了蕙卿当时的心意。 　　 　　他将绿叶收入怀中，凝望着前方的石碑，一步步地朝后退去。往事，仍是一幕接一幕地在脑海中回旋。。。。。。 　　 　　 　　 　　他举目望向天际的朝霞，朗声吟道： 　　 　　“ 　　幼子精灵碧鞘中，老妻粉黛红炉里。 　　利器有神人有术，两者无形练成一。　 　　关河往返只黄昏，都市报施仍白日。 　　肝胆粗豪心计深，唯诺迟疑功验疾。　 　　仇雠曾为匹夫谋，生杀不由天子出。 　　从来喜听盲史迁，我亦求之二十年。　 　　鸡偷狗盗颇不少，自云剑术终无传。 　　荆轲论刺彼何有，曾令秦王环柱走。　 　　咸阳殿上今何如，却笑荆轲剑术疏。” 　　 　　吟罢，向蕙卿道：“如何？” 　　 　　蕙卿略一沉吟，微笑道：“前面写得都好，只是这最后四句----” 　　 　　“荆轲论刺彼何有，曾令秦王环柱走。咸阳殿上今何如，却笑荆轲剑术疏？” 　　 　　“正是，”蕙卿点了点头，说道，“曾令秦王环柱走，天下英雄几曾有？”她的目光亦已投向远方天际，口中缓缓吟道：“剑江春水绿沄沄，五丈原头日又曛。旧业未能归后主，大星先已落前军。” 　　 　　 　　 　　“南阳祠宇空秋草，西蜀关山隔暮云。正统不惭传万古，莫将成败论三分。” 　　 　　石达开口中轻声吟哦着----当时，这后面的四句，是他和蕙卿一齐吟出的。他的目光仍是凝注着那石碑，身形却已退出柏丛，驻足于柳荫花丛间的一方空地上。 　　 　　 　　 　　吟完那首诗，二人思绪绵延，一时尽自穿越了时空，回到千年以前的那个风云时代，心中涌起对那位“伯仲之间见尹吕，指挥若定失萧曹”“出世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英雄先辈的无限追慕与缅怀。。。。。。 　　 　　良久，蕙卿打破了令气氛变得稍显沉重的长长沉默，问道：“殿下，驭剑之道，真能自如到了连周遭花草也不会伤及的地步么？” 　　 　　 　　 　　石达开凝神伫立，手已握住剑柄。 　　 　　 　　 　　那时他以不无自负的口吻答道：“可惜时下正值隆冬，待春暖花开，草木繁盛之时，便可教你亲眼一见。” 　　 　　“如此，小妹便拭目以待了。” 　　 　　“哈哈。。。。。。” 　　 　　 　　 　　视线中的石碑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定都五年，原本该有许多机会践诺，但他总道今后时日还长，不须急于一时，以致当日一诺，竟然至今未能兑现。。。。。。 　　 　　他再一次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心神沉静下来。 　　 　　然后，一道银色剑光，犹如一道疾驰的闪电，乍然劈开黑暗，划破沉夜。 　　 　　 　　剑光时而扫过树梢，时而掠过花枝，却只见树梢微摆，花枝轻摇，不见落叶，亦无飞花。 　　 　　剑花卷着寒光，盘旋错落，跌宕腾挪，倏起倏降，忽缓忽疾。石达开步似行云飘逸，剑若流水绵延，仿佛信臂挥洒着点点的星斗，正欲摇落九天的银河。 　　 　　此时此刻，他眼里不见了星月的辉映，耳畔没有了剑声的呼啸，心中忘却了时间的流逝，只觉恍惚之中，有段深情的目光，正在某处朝向自己凝望。。。。。。 　　 　　 　　夜已阑珊，不知过了多久，张遂谋，韦普成和二十名兄弟，已经伫立不远之处，在料峭夜风中注目着自己的主帅。 　　 　　但见翼王剑路开阔，剑势雄奇，纵横捭阖，吞吐自若，行如江流宛转，止若渊停岳恃，刚猛处如龙翔虎跃，俊逸处同风飘雪舞，真个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直看得韦普成等人屏息凝气，血脉贲张，心如潮涌，目眩神迷，惊叹之情溢于颜面。 　　 　　张遂谋对翼王的武学造诣十分熟荏，因而初时并未以之为奇，只觉翼王此刻似已心剑合一，方得呈此物我两忘之境界。 　　 　　然而，看着看着，他的眼中却放射出惊喜的光芒。 　　 　　那道飘滚翻涌的银色剑光，在他眼中渐渐化成了一江浩浩之水，从天而来，一泻千里，滚滚奔流，直向东去。巨浪荡涤了九万里的尘埃，波涛过处，声动九重，烟尘俱靖，一碧万顷。 　　 　　浪涛奔涌中，他仿佛看见十万旌旗摇动着八百里洞庭水，浮江万艘，帆樯蔽日，顺江直下；他仿佛回到夜幕低垂的九江，大江被烈火燃成了通红，火光之中，湘勇官兵望风奔逃，溃不成军；他仿佛听见江西城头的瑶琴轻拨，谈笑风月间，八府五十郡县尽皆易帜；他仿佛正目睹着千军俱进，万马齐喑，转瞬之间已将江南大营摧枯拉朽，夷为粉齑；他仿佛又感受到了不久前的那个清早，桐城大捷的喜报犹如一声春雷，响声震彻了整个天京。。。。。。 　　 　　虽不知这浩浩之水将要奔向何方，但他已然知道，这浪涛必将席卷起昨日种种的豪情与梦想，朝着明日朝阳升起的方向，一往直前，百折不回！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他知道，翼王心中已然有了坚定不移的答案，那就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当那道银光凝止于柳荫花影下时，夜幕已渐散去，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一抹黯红色的曙光。 　　 　　石达开还剑入鞘，余光在张遂谋等人身上掠过，却没有对他们说什么，而是径直走回到了石碑之前，再次俯身而跪。 　　 　　这时，张遂谋，韦普成领着二十位兄弟，也都趋至翼王身后，面向墓碑，长跪行礼，却是谁都没有说话。 　　 　　良久，石达开从怀中取出那枚绿叶，放在碑前，缓缓覆以泥土。 　　 　　而后，朝着眼前的土地再度凝视片刻，轻声说道：“蕙卿，我还有事尚未做完，等我回来。” 　　 　　说罢，霍然立起，昂首阔步，转身而去。 　　 　　张遂谋韦普成一行，在后紧紧跟随。 　　 　　夜色将尽，曙光更明。 　　 　　天，就要亮了！ 　　 　　(七个夜 全篇完) 　　 　　 　　注1：吕用晦，即吕留良。“利器有神人有术，两者无形练成一”，原文写剑术的最高境界，后亦有人以“两者无形连成一”来比喻爱情之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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