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青史之中有无数夜晚，这七个却是他生命里的北斗。循着它们，可以辨别道路的方向，遥望它们，可以看清北极星的亮光。 　　 　　 　　(一) 　　 　　二更将尽，韦普成朝迎面走来的张遂谋笑道：“丞相大人，今日又有紧急军报么？” 　　 　　“否，”张遂谋含笑答道：“今日是有紧急之事同殿下商议。” 　　 　　昨晚所谈之事，翼王尚未答复，他虽不忍逼之过急，然而权衡利弊，时不我与，究得勉强硬起心肠。 　　 　　“对了，大人，您可真是神机妙算！”走近之后，韦普成露出由衷钦佩之情。 　　 　　“喔？”张遂谋一时未会其意，想了一想，方才笑道：“韦指使是说----军粮的事？” 　　 　　“正是！” 　　 　　原来，昨夜韦普成与张遂谋交谈之时，说起翼王回京两日一直进食很少，送进书斋的方才都没太动，以致新近调来负责翼王饮食起居的兄弟们不知如何是好，而听说此时的兄弟们也都十分担心，想问张遂谋翼王有无特别的饮食爱好。张遂谋闻言笑道：“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再上等的山珍海味也会没有胃口，你去跟他们说，打明早起不要费那些事，只按军中平日饮食送去三餐即可，再若不行，干粮也成。” 　　 　　 　　此刻韦普成一脸叹服，问道：“丞相大人怎知送军粮去，殿下一定会用呢？难道殿下对军粮有特别偏好？” 　　 　　“这倒不是。可能。。。。。。该说这是习惯使然吧。”张遂谋没有看韦普成，却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望向书斋窗上的灯火，缓缓说道：“行军之中，除非迫不得已，否则无论多没胃口，该吃的饭都一定要吃。饿着肚子指挥作战，对自己，对三军都是不负责的作为。” 　　 　　说到这里，眨了眨眼，笑道：“韦指使在军中之时，可曾无故空腹行军，上阵？” 　　 　　韦普成被问得呆了一下，张遂谋已快步朝向书斋走去，于是连忙紧步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门前，此时已是入夜十分，不宜高声喧哗，故而韦普成走近门前，轻扣两下门扉，低声叫道：“殿下！春官正丞相大人有要事求见！” 　　 　　连说两遍，却都无人应答。二人相互交换了个眼色，韦普成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两步跨入，脸上却是一怔。 　　 　　张遂谋微觉奇怪，当下迈步进门，顺着韦普成对目光望去，嘴角间随即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只见案上烛光萤萤，石达开坐于案前，却倚在扶手和椅背之间，似已熟睡。 　　 　　张遂谋当然比韦普成更加清楚，翼王已经五天四夜没有安枕过了。除了埋首案头公务，更有二日的走马奔波，加之许多其他牵扯心力之事，他实在是太累了。难怪方才韦普成的声音未能将他吵醒。 　　 　　两人站了一会儿，韦普成放轻脚步，走到张遂谋身边，窃声说道：“大人！您看是否找点什么，替殿下披上？” 　　 　　已经到了数九的天气，的确容易着凉。但张遂谋想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只是用手指了一下半开的顶窗。 　　 　　韦普成会意，蹑手蹑脚朝窗边走去，张遂谋则踱到书案之前，朝案上文卷扫了一眼。 　　 　　只这一眼，他已在如山的文书中注意到了那道因为用了黄色绸锻封皮而觉分外醒目的本章。 　　 　　拾来看时，果然不出所料----这是翼王上给天王，请诛秦日纲，陈承镕以正国法的奏章。 　　 　　也许因为落下心中一块巨石，他才得以安然入眠的吧，张遂谋想着----虽然他能想像，这个违心的决定会令翼王承受多少痛苦乃至煎熬。 　　 　　这时韦普成已将顶窗放下，窗沿之上发出一声轻响。几乎就在同时，靠在椅上的石达开身子也是微微一动。 　　 　　二人心下都是一惊，只道已然将他吵醒。好在等了片刻，他却并未就此醒来。二人心下稍安，正待举步离开，却听石达开口中发出一声轻唤： 　　 　　“蕙卿！” 　　 　　 　　这一声轻轻的呼唤，却仿如一股强大的电流，瞬间袭过张遂谋的全身，使他全身上下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韦普成微觉诧异，走到近旁，正待出言询问，张遂谋却以手势制止了他，示意出门再说。 　　 　　普成会意，转身而出，张遂谋将那本章轻轻放好，却没有立即出门，却侧身凝望着烛光之中沉睡著的二十五岁年轻统帅那英秀却觉有些苍白的面庞，出起神来。 　　 　　避不过去的事情，终究还是避不过去。明知他只要一睡下来，就多半难逃梦境纠缠，可那一声动情的呼唤还是让他感到揪心的难受。 　　 　　谁能知道，他此刻的梦境，是甜蜜的好梦，还是噩毒的梦魇？ 　　 　　噩梦固然使人痛苦，但纵是好梦，又岂能留人长醉？一晌贪欢，终避不过鸡鸣天晓，曲终人散后的惆怅，梦中便有多少花月春风，又怎能解得清醒之时那一份刻骨铭心的思念和寂寞？ 　　 　　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二) 　　 　　午夜将至，月过中天，张遂谋与韦普成却促膝坐于山石之上，谈兴正浓。 　　 　　讲完晋王李定国与秦王孙可望的恩怨往事(注1)，张遂谋慨然叹道：“李晋王忠肝义胆，智勇双全，实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只有这一件事，是其平生大误。虽说大西军内祸起萧墙，可孙可望离开之时，十几万大军从者不过几百，没有一个要紧将领，损失原是不大。只因他以内战功过广论赏罚，歧视打击秦王旧部，甚至因为内讧而对原本与之同道的将领也心怀芥蒂，防范牵制，令得将帅离德，士兵心冷，大局终于一溃而不可收。。。。。。” 　　 　　“大人，卑职明白您的意思，对于北殿旧部，一定待如兄弟，一视同仁！” 　　 　　“光你一人可还不行，”张遂谋笑道：“你手下几百参护，个个是千条百选的精兵，也个个有脑子有主意，得让他们和你一个心思，否则难保好事酿出祸端！” 　　 　　“这个大人放心！”韦普成道：“卑职一定跟兄弟们讲清利害，只是----”犹豫一下，终于说道：“咱们翼殿兄弟，都是打从心底信得过殿下，就算一时想不明白，也必对殿下训谕凛遵不违，可是别人。。。。。。像是东殿旧部。。。。。。会不会有其他想法？” 　　 　　“普成，你可是听到了些什么？”张遂谋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弦外之音。 　　 　　“其实。。。。。。今日随殿下出城巡视各营，有些兄弟告诉卑职。。。。。。一些底下的议论。” 　　 　　“哦？”翼王回京不过三天，还没正式动作，京外竟已有了传言，张遂谋心下也是微微一惊，却面不改色问道：“都议论了些什么？” 　　 　　韦普成迟疑着道：“多数都是好话。。。。。。不过也有一点不太好听的。。。。。。” 　　 　　“好听的就不必说了，你就拣那不好停的说来听听吧。” 　　 　　“嗯。。。。。。卑职也只是听人代传，并未亲耳听到。。。。。。”他吞吞吐吐了半天，还是没说出来。 　　 　　“哎，算啦！”张遂谋知道，对于很多热爱翼王的兄弟而言，让他们重复那些对翼王不敬的话，比让他们重复自己所挨的骂还要难受。他不想再为难普成，于是说道：“反正就是不说，也能猜个大概。” 　　 　　韦普成见张遂谋不再逼问，松了口气，却又满腹忧虑地问：“大人，这样下去，没问题吗？会不会有很多不利殿下的传言？” 　　 　　 　　(三) 　　 　　张遂谋没有立即回答，他沉吟半晌，神色肃穆，语调低沉地道：“普成，方才你不是问我，殿下在书斋中喊的是谁么？现在告诉你吧，蕙卿，那是已故黄王娘的闺名。” 　　 　　一股强烈的震撼令得韦普成刹那之间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好一会儿，他才勉力理清纷烦的思绪，带着略微急促的呼吸问道：“大人，你是想要提醒卑职，李晋王和孙可望旧部之间，并没有夹着一笔灭门血债？” 　　 　　张遂谋点了点头，抬高声音说道：“北殿这批人中，甚至就在将要选为翼殿参护这两百人中，可能不少手上都曾沾过翼殿旧部----甚至翼王亲人的血！”他逼视着韦普成，问道：“怎么样？现在你还敢说，你能对他们待如兄弟，一视同仁么？” 　　 　　韦普成觉得自己心跳加快，热血上涌，胸中有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然而头脑中的思虑却变得分外明澈清晰，他迎着张遂谋的逼视，异常郑重地说道：“卑职定能做到！” 　　 　　 　　张遂谋嘴角露出欣慰的笑容，眯起眼睛，望向不远之处依然烛火通明的书斋，微微颔首，深沉地道：“殿下意欲化解兄弟相残之恨，重塑天朝手足之情，其间定有许多难处，但你我都该信得过殿下，相信他这番苦心不会白费！众位兄弟但能体察殿下此心，也当如同韦指使般，不忍辜负！” 　　 　　张遂谋说到这里，忽然转向普成，以一种略带伤感的口吻说道：“你相信么？若是王娘在天有知，定是最能体谅殿下良苦用心之人！” 　　 　　普成闻言，心头又是一震。想起方才翼王那声轻唤，不禁又朝书斋方向望去。 　　 　　窗际，仍是烛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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