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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行更远还生”——怀念王文枢老师
鄂豫公学校友孙日新 回忆的暖流,常常沿着逝去的岁月蜿蜒流淌,流过古老而贫穷的小城里的童年往事,流过困苦动乱的日子,流过寂寞的廿二年漫长曲径,留下遥远、难忘的记忆。然而,不论风雨冷暖,不管身在何处,思念的波光常常在我心中闪烁的,还是大别山麓小城边一所学校的沸腾岁月,因为在那里有我终生怀念的一位老师——王文枢同志。 投笔从戎 王文枢老师抗战前毕业于武汉大学外语系,抗日战争爆发后,为了挽救民族危亡,他放弃在武汉某中学担任英语教师的职务①,抛妻别子,长途跋涉到延安参加革命。后转战太岳,任外国援华医师米勒的翻译。1947年随刘邓大军南下,在鄂豫地区打游击。商城解放后,任中共商城县委宣传部长。鄂公创办时,他参加鄂公的筹建工作,任教务科长。 初聆教诲 1949年4月,我到商城投考鄂豫公学。经过简单考察询问,分配在研究组学习。研究组是由年龄较大、文化较高的学员组成。它以自学文件为主,结合重点讨论,掌握理论观点,提高思想认识。研究组有童沐天、叶渔滨、周仪郑、钟老先生(记不得名字了,当时有六十岁左右)、刘齐贤、王秉泽、李熙辉、孙日新等人。刘齐贤为学习组长,童沐天为副组长。研究组设在雩娄高中图书馆内,大家围坐在长桌周围,认真阅读毛主席的“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新民主主义论”等重要著作,做学习笔记,提问题,通过讨论,统一认识。我到研究组的第一天,一位中等身材、面颊红润,留着络腮胡,双目炯炯有神的“中年人”热情接待我。他穿着一套黑色粗布军服,带着黑色八角帽,用微微沙哑的黄麻口音对我说:“欢迎你来参加学习,参加革命!”朴素、诚恳,体现着长者对年轻弟子的关怀,使我顿感温暖。先来的同学告诉我,这就是教务科长王文枢老师,他具体领导我们研究组。我当时下意识的猜想,王老师可能是工农干部,因为从衣着上看不出一点知识分子样子!谁知,在第一次讨论会上,听了王老师的总结发言,不仅大吃一惊!记得当时讨论的中心问题是国民党反动派为什么必败?共产党、解放军为什么必胜?有的说:是因为国民党军队派系多、互相勾心斗角,各不相顾;有的说:是因为解放军打仗不怕死,硬往上冲;有的说,是因为国民党贪污腐化,共产党团结一心等等。争论激烈,一时得不出明确结论。王文枢老师倾听大家意见,最后发言,他首先肯定大家发言中的合理部分,然后,缓慢而沉着地打着手势说:“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反动派,打的是反人民的、非正义的战争,是要把中国变为美帝国主义的殖民地、半殖民地,因此,人民群众坚决反对;毛主席、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军,打的是正义战争,是反对美蒋反动派压迫、剥削人民的反动统治,是要解放全中国,建立独立、自由的新民主主义国家,因而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坚决拥护。”最后,他精辟地概括:“战争的性质,人心的向背,人民群众的用户或反对,是决定战争胜负的根本因素”。听了后,使人自然地、一点也不勉强地同意他的结论,连我这个当时还有几分傲气的大学生,也对他肃然起敬!他对我们的学习要求很严,亲自检查我们的学习笔记。在研究组约半月,田绿野、张空凌同志带着潢川的一批学生到了商城。研究组撤销,我们编入六区队,由田绿野任队主任,王路任副主任。 亦博亦精 文枢老师一生勤于钻研马列主义和毛泽东著作,一有时间几乎手不释卷。由于学习上持之以恒,累积丰盈。他不仅有渊博的知识,而且理论基础雄厚,他讲课,他为文,都能抓住要领,精辟简炼。在鄂公,社会发展史由他主讲。他讲劳动怎样在从猿到人的过程中起了决定作用,阐述劳动创造人、创造了人类社会、创造了世界的真理。他讲“猴子变人”的浓重黄麻口音,至今如在耳旁。王老师又逐步讲私有制、阶级起源;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剥削统治阶级对劳动人民的残酷剥削压迫和阶级斗争状况,特别是他当时就明确指出:在以私有制为基础的阶级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达到尖锐化,就必然爆发革命。他分析:劳动人民总是代表新的生产力,剥削阶级总是阻碍生产力的发展,新的生产力的发展,一定会突破旧的生产关系的束缚,发展为一种新的社会制度。在1949年春天(当时讲述历史唯物论——社会发展史的专著尚为数不多),他讲这一社会发展的基本规律,论述的如此明确扼要,这是一股清新的、强大的思想理论源泉,是我人生观、世界观得到转变的指路灯。 文枢老师曾写过一篇短文,题目是“论少而精”,受到普遍好评。记得程坦同志也称此文写得好。我至今记得他论述少而精那个精字的含义:一曰精练,二曰精辟,三曰精当,四曰精确(大致意思),很有新意,对我写文章、讲话有重要启示。1953年他调省委宣传部理论教育处任处长,到湖北医学院作“党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的辅导报告,我又一次听了他的报告。1954年他调北师大,就再未见过他了。文枢老师生前虽未留下很多著作,但他一生都是默默地、辛勤地耕耘在马克思主义理论阵地上,耕耘在人民教育事业上。他以渊博的知识,深厚的理论功底教育了年轻一代。 严于律己 文枢老师是名牌大学毕业生,但从不计较穿着和享受。在鄂公一个冬春,光穿一双黑色双鼻梁布鞋。棉裤由于加工粗糙,棉花铺的厚薄不匀,穿在身上“打嘟噜“往下垮。他生活俭朴得更是惊人。早晨,他同学生们到河边洗脸,只见他两手捧起河水往脸上抹几把,然后用衣袖在脸上抹一下就了事。刷牙,没有牙膏牙粉,就用牙刷沾点盐,吸口河水刷起来。吃饭和我们吃一样的饭,吃烟则吃很差的烟。办公,一张纸,一支笔,都精打细算。用的信封,很多是他要我们用旧信封翻面的。 鄂公到黄陂时,他才请几天假,把十多年没有见面的妻儿接来。离家时还在襁褓中的儿子,已经长大,儿子想到武汉考学,那时吃的是供给制,他不愿增加组织的负担,动员儿子参加革命,边工作变学习。 进城后,他地位变了,先后任革大二部教育科长、副主任、革大校部政治教研室主任、中共湖北省委宣传部理论教育处长、北师大党委宣传部长、马列主义教研室主任、历史系主任、外文系主任、图书馆馆长等职。可是他的生活没有变,始终保持老八路艰苦朴素的革命作风。从穿着吃用到行为举止及内心世界,皆朴实无华。他从不争名逐利,从不谈论自己,即使对自己子女,也很少谈自己的光荣历史,唯有一次对次子明坦谈及他曾被授予“白求恩式模范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并奖励皮大衣(战利品)一件,其他则概不涉及。 高山锣鼓 1949年5月23日,鄂公师生在独立师警卫下从商城出发向麻城、黄陂、武汉行军。对于初离家乡、初次徒步行军的鄂公学生来说,自己背行李、背米袋,一天走几十里,是一次较大的考验。暮春初夏,一会阵雨浇湿了衣裳,一会又红日高照,汗流浃背,走着走着,两腿发硬,双脚起泡,遇到爬山,就更显得吃力,有的女同学艰难地往上爬,有的小同学走不动想歇一下,正在此时,忽然山顶上传来一阵欢快的锣鼓声,铿锵的鼓点打的正是大秧歌调。这歌调为我们驱走了疲乏,带来了喜悦,大家随着欢闹的鼓点,振起精神往山上走去。走近时,看到文枢老师带着宣传队,自己打着小锣站在山顶!他打小锣的技巧很高超,就像农村喜庆过年闹花灯那样,打着打着,把小锣往上一抛,然后稳稳接住,仍合着欢乐的锣鼓点,一丝不乱!还有同学说快板,什么“六区队的同学英雄汉,翻越高山不怕难……”在文枢老师和宣传队鼓动下,大家都胜利地翻过了界岭。 征途坎坷 文枢老师在延安时因他精通英语,又会速记,听报告时经常用速记符号记录。所以,在延安整风审干时,被怀疑是国民党特务,受到康生极左路线的迫害。后来,由于毛主席、党中央及时纠正,才平了反。在宣布为他平反的当天晚上,战友们向他敬酒祝贺,他第一次高兴得喝醉了,逢人便动情地说:“共产党真好啊!党是不会冤枉好人的!”1957年反“右”开始,文枢老师当时任北师大政教系系主任。记得当时报纸曾报道北师大政教系四、五十个学生被划为右派,我很为他担心。直到1993年为编校史在武汉开会,见到了当时在北师大任党委副书记的张斧同志,交谈中,才知道文枢老师在1957年只是受了党内处分和降职使用。1959年反右倾,他又被扣上“同情彭德怀”、“思想严重右倾”的帽子,被撤销党内职务,调外语系任系主任,后又降为公共英语教研室主任,成为一名普通老师。尽管遭此挫折,他没有埋怨消沉,仍努力工作。他以惊人的毅力,重操已荒废多年的英语专业,经常跑北京旧书店选购英文书,把自己关在卧室里高声朗读。文枢老师的小女王明泽回忆道:“那时我还小,每次我夜里一觉醒来,总能看到隔壁父亲书房射出来的灯光,所以后来我很久不习惯在完全没有亮光的环境中安睡。在我的印象中,好像父亲从来没有睡过觉,直到他终于病倒。”1964年冬到1965年身体有些不适,他没有怎么注意,后病情加重,住院治疗,确诊为肺癌,他仍处之泰然,每天仍坚持看书学习,有时还和病友们唱革命歌曲,表现出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王明泽回忆说:“癌症晚期是很痛苦的,但我只见父亲躺在床上,咳嗽得很厉害,却从未听他叫喊过。”1965年10月病情恶化,10月14日去世。老师生于1907年7月28日,卒于1965年10月14日,享年58岁。 道德高尚 文枢老师虽历尽坎坷,遭受不公正对待,但他对党、对共产主义的信仰从未动摇过。他常对自己的亲属讲:“一个共产党员为了共产主义理想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个人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从不和家人谈及受冤枉的事,直到他的孩子们长大成人,经多次询问,他才讲了一点当时情况。王明坦同志回忆说:“他在叙述事情经过(片断)时,是那么平静,就好像不是在讲自己,不仅没有愤慨和不满,而是认为在当时历史条件下,运动出点偏差是难免的。”文枢老师57年反右受到错误处理后,在日记本扉页上写了几句自勉的话:“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忠诚老实,努力工作。”文枢老师参加革命十年后,写信给独自留在红安乡下抚养两个幼子的妻子。他在信中说:“记得三年前,三兄来信中提到你能吃苦,这点使我很高兴。从前人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句话是说错了,应该这样说:‘万般皆下品,唯有劳动高’,这才是真理。”并说:“等将来大家生活都好了,我们的生活也就好了。” 他教育孩子“要有吃苦精神,要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伟大志向,千万莫学那些纨绔子弟的浮华习气,莫羡慕那些挥霍骄奢的‘公子少爷’,要鄙视和厌弃他们”。(王明垲提供原信)1964年初,组织上决定调文枢老师到湖北某院校(拟筹建一所外语院校)工作,他以党的需要为重,动员说服了全家,正准备走上新的工作岗位时,病魔向他袭来,使他终于长眠在八宝山下。 文枢老师过早地离开了我们,他的高尚品德和优良作风,像绵绵春雨,永远滋润着我们的心田,像萋萋春草,永远拂动着我们无尽的思念。 注: ①父亲离家的时候已经举家迁回老家黄安,任黄安中学教导主任。 |
原文1995年 发表于鄂豫公学校史·回忆录 浏览:15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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