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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孔明

楚天月明云依依(第一部之第三章)

明庐星月

  第三章
  
  诸葛亮的身体,静静地调养了两天就已经完全康复了。为了不再麻烦姐姐一家,这天,他一大早便告辞了,独自一人往岳丈家里去。冰儿在那边已经呆了好几天了,不知现在可以回家了么?
  
  一见到岳丈诸葛亮就感觉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气氛,席间黄承彦似乎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好几次,眼神严肃且隐隐地含了些许的忧虑,甚至好象还有一丝微微的… 责备。他若有所悟地看看黄氏,黄氏这天似乎比平日显得沉静许多,脸上惯常浮现着的两个甜甜的小酒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若隐若现的血丝与倦色。接触到他的目光时,她似有片刻的犹疑,随后便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他的心中立时洞若观火了,哦,看来现实到来的快速程度,远在他本来的料想之上呵。但他无可逃避,也无意逃避,事已至此,自己只能正视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一切,不论是对冰儿,还是依依,所有的责任他必须一肩担起。
  
  与黄氏一路默默无言地回到家中,一关上门黄氏的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孔明,我真没想到,你竟然....”她无力地跌坐进竹椅里,掩面痛哭起来。
  
  诸葛亮有些手足无措,冰儿和自己在一起多年,他知她是极刚强,极为通情达理的,从来很少因任何鸡毛蒜皮的小节和他闹过小别扭,耍过小性子,这一点,他是由衷地欣赏和敬服的。第一次见到冰儿哭得如此心碎肠断,他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冰儿,别哭,好吗?别哭,你听我说……”他走到黄氏面前,温柔地掠了掠她鬓边的一缕青丝,沉吟地斟酌着字句。
  
  黄氏唰地一下背过身去对着他:
  
  “你不用给我讲事情发生的经过,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听你的任何解释。我只要你对我说一句,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你准备怎么办?你是要我,还是要依依……”她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诸葛亮此刻只觉万箭穿心,他的声音低沉而怆然:
  
  “冰儿,你这样说,是不准备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了么?你就这样没有一点商量余地的定了我的罪了,是吗?”
  
  “那你要我怎么做,你说!我应该很大度,是吗?我应该表现得很高兴,应该没有一点怨言地接受你的选择,那样才显得我很有涵养,很贤惠,是不是?”黄氏激动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声音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着,虽然紧咬嘴唇,大颗大颗的泪珠仍然如断线的珍珠般滚落下来。
  
  诸葛亮微微惊悸了一下,他无言地拥住了冰儿娇弱的身躯。她想推开他,但他的手臂是那么的有力和坚决,她知道她无力抗拒,她从来都知道——他的坚定,平和,和含蓄的深情,是她一辈子也走不出的温柔所在。她放弃了徒然的挣扎,只是虚弱地依在他的胸前,静静地抽泣着。
  
  耳边传来他的轻轻的,深挚的话语:“冰儿,听我说一句话,好吗?你要相信我,我绝不是一个见异思迁,对感情不负责任的人。和我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我的为人,你还不了解吗?”
  
  黄氏沉默着不说话。半晌,方才轻叹了一声:
  
  “我怎么会不了解你呢?正是因为太了解你了,我才会问你,准备给依依一个怎样的交代。我知道你和她,并非逢场作戏… 可是,你,你还爱我吗?” 她幽怨地低声问道。
  
  “冰儿!”诸葛亮苦恼地凝视着她:“别这样说好吗?在我心里,从来没有想过要取谁舍谁… 当然,我的本意是很不愿意这么做的,最起码,很不愿意这么早就这么做… 这一点你是明白的,对不对? 但是,依依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对于她的一片真心,我不能没有一个妥善的交代……”
  
  “哦,我明白了。”黄氏抬起头来,怅怅地盯了他很久很久,她的嘴角渐渐浮起一抹悲哀的笑意:“你其实早已经打定了主意,只不过表面上好象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而已… 你有什么必要征求我的意见呢?你当然知道我是不可能,也不应该对你说‘不’的,不是吗?”
  
  诸葛亮一怔:“不,冰儿… ”黄氏却已自顾自地接了下去,仿佛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似的:“可是,孔明,你真的不应该这么做的,真的。夫君,我一直很敬重你,在我的心目中,你始终都是那么值得信任的… 就如同一个白玉般精致的雕像,你明白吗?而现在…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现在你却亲手在我的面前打碎了它,让它碎得那么彻底,那么的令人心寒哪……”
  
  她轻轻地摇着头,仿佛想把自己从一场噩梦中摇醒,眼中泪迹犹存,却已没有了方才一开始的那种痛切,只是含着深深的,深深的落寞与绝望。诸葛亮此刻纵有满腹的话要说,但冰儿的这两道宛如“哀莫大于心死”的目光击倒了他,把他所有未能成言的心里话都生生地挡了回去。这件事对冰儿的伤害,他是早早就预见到了的。正是因着如此,他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心中刻意地拒绝着依依,然而感情的浪潮竟然最终还是不可抵挡地超越了理智。呵,冰儿,你知道我是多么不忍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吗?… 我知道现在解释也已没有用了,你不会相信我,但愿我今后的所作所为终能让你明了我的真心!默然地想着冰儿,和依依,这两个同样出色,又同样深深地爱着他的女子,上苍,我孔明何德何能,能够拥有这样的两份深情?我又该怎样做,才不至于辜负了其中的任何一位?……
  
  这次的谈话之后,黄氏和诸葛亮之间,显见得有了一种“冷战”的意味。两人出出进进,可是她几乎不主动与他说一句话,对他的话她一般也只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现在几乎已经很难见到她的笑容了,素日里常常飘满她脆如银铃般的娇语声的“揽篁轩”,如今也总是出奇地安静,静得如同没有一点生气,静得让他的心里止不住地发飘。他的心中忐忑不安,冰儿的眼神,是冷若秋霜的,恍惚的,无助的,失落的。那眼光,时常令他感到一丝隐隐约约的不祥的预感。他无法安静地停留在他的书房,总是借故走到后面去看望她,黄氏呢,也会客客气气地招呼他,可是… 这样的关系也未免太“相敬如宾”了!诸葛亮总想找个机会和冰儿再谈一次,但她好象很聪明地察觉了他的这个意图,常常是很巧妙地找一个借口就从他的身边溜开了,或者就是对他淡淡地一笑: “夫君,你干吗要来看我的脸色呢?你愿意怎么做都可以,我什么也没有说呵。” 他甚至无法关心她,只要他表现出丝毫的不安和关心,她就会莞尔了:“夫君,你最近怎么这么地关心我?” 她是那么机灵地在躲避着他,躲避着他可能要做出的那个最后的决定,以至他始终无法向她说明自己的心意,只能在心中一遍遍痛苦地重复着:冰儿,愿你了解,愿你!
  
  无法和冰儿沟通,也已好几天没有见过依依了,这种两面悬着心的感觉可真别扭得紧,诸葛亮对自己无奈地苦笑,想着三弟戏謔的话“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耶… 你现在头痛吧”。不行,他一惯的雷厉风行的作风又发作了,最近无论如何要去和依依谈一次,还有冰儿那里,是不是我的态度应该再婉转一点… 正在计划叫上三弟去襄阳城中走一趟,这天,慕容府的莲儿突然到山上来了。
  
  见到莲儿,诸葛亮有些微的吃惊,依依自己为什么不来,却让莲儿来?他尽量维持着平静的语气,心中却辗转反侧:她莫不是病了?还是……
  
  莲儿看出他脸色的阴晴不定,乖巧地解释着:
  
  “哦,诸葛公子不必紧张,依依小姐… 她很好,只是出不来。她让我来给你送一封信…”说着从身上取出一封信递给他。
  
  “出不来?”听到依依没事,他心里松了松,然而随即便被莲儿说的这个奇怪的理由弄糊涂了,依依… 何以会出不来?难道是……?
  
  目光落在莲儿手中那方以浅黄色绸带束着的白绢上,他接了过来,迫不及待地拆开:
  
  “孔明兄见信如晤:
  父亲将我幽困于家中,欲使我答应嫁给一位世交之子,我将至死不从。今晚父母同去赴宴,莲儿可助我出来,请速告知会面时间及地点,万勿迟延!
  依依拜上”
  
  诸葛亮心中黯然一凛,依依,我果然猜得不错!你,现在还好吗…?洁白的信笺上,那熟悉而娟秀的字迹在眼前轻轻浮动着,恍若依依娇柔而期盼的呼唤。他迅速地提笔修书一封,交给了莲儿,又简短地嘱咐了她几句。莲儿径自去了。
  
  诸葛亮立即回去更衣,他不准备等三弟回来了。临走的时候,他去“揽篁轩”找黄氏,见她正在用力地削制一只他从未见过的十字型的竹器。他不由默默地望着她修长的上下翻飞的十指出起神来。
  
  黄氏抬起头来擦汗的时候觉察了他,见他一身整装待发的样子,微微地怔了怔,随即一言不发地重新聚神于手中的工作。
  
  诸葛亮走过去,轻抚着她的肩头:“冰儿,我今天出去一下,好么?我到…” 他倒并没有打算要对她隐瞒什么。
  
  黄氏的身体在他的手掌下很微弱地抖了一下,眼睑依旧低垂着,她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去好了,干什么要向我汇报呢?我不想知道你去了哪里,你也不用告诉我。好吧,那今晚我和均儿就不等你吃晚饭了。路上小心,快去快回吧。”
  
  “…” 诸葛亮真是不知说什么好。冰儿,你何苦这么敏感,又这么的倔强呵!他想多说几句,话到嘴边又停住了。这么多天都没有说开了的事情,这一刻又怎能说得清楚。他只能心事重重地在她的额上轻吻了一下,叹口气道:
  
  “你不要想的太多,我… 只是出去一下就回来。今晚,我们好好谈谈好吗?”
  
  黄氏沉默不语,但也没有象大多数时间那样拒他于千里之外。只是,望着他高大的身影从门边消失的那一瞬,她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一滴滴地落在手中尚未完工的那段青竹上。
  
  …诸葛亮匆匆地赶往清筠小筑,他在信中约了依依,今晚庚时在竹林相见。此刻,他几乎是怀着一种近乎于心痛的感觉,期待着这次与依依的会面。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上次送依依回家后,才短短的几天时间,在她那里会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
  ……
  
  那天清晨,和诸葛亮道别后,依依脚步轻快地走回家中,却意外地撞见父亲正坐在早饭桌前脸色阴沉地望着自己。
  
  “爹… ”依依心虚地想从慕容子岳的身边绕过去溜上楼去,却被严厉地喝止住了。
  
  慕容子岳神色凝重地盯着她,勉强压住语气中的火气:
  
  “你倒是说说看,大清早的,你出去做什么去了?”
  
  “我… ”依依低声地嗫嚅着:“出去散散步……”
  
  “散步?”慕容子岳一声断喝,从桌边站了起来,惊得依依向后倒退连连。慕容夫人听到厅里的响动匆匆走下楼来,见到这剑拔弩张的父女俩,急忙上前把慕容子岳一把推回到椅子里,不无责怪地望着他:
  
  “你干什么?为什么对依依这样子大呼小叫的?”
  
  “我大呼小叫?你去问问你的宝贝女儿,她最近都做了些什么好事?”慕容子岳的怒火立刻烧到了夫人的身上。
  
  慕容夫人不解地回头看看女儿,依依眼中含泪,用一种楚楚可怜的眼神求助地望着她。她心软了,安慰地拍拍女儿:“别怕,别怕,有话和你爹爹慢慢讲…”又生气地问慕容子岳道:“依依做了什么事情?你难道不能心平气和地好好说吗?”
  
  慕容子岳气鼓鼓地转向夫人,他的声音此刻倒是低了好几度,大约也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态度有点委屈了宝贝女儿:“你让我如何心平气和?她……”
  
  他一指依依:“和谁在一起不好?为什么偏要和诸葛亮搅和在一起?”
  
  “诸葛亮?”慕容夫人吃惊非小地盯着丈夫:“你没有弄错吧……”
  
  “我怎么会弄错?黄公说,他女儿也知道了的… 依依你说你给我在黄公面前也不留点面子呵… 我还听说,襄阳城中现在也有了很多流言的……”
  
  依依此刻倒有了一种解脱般的快意,父亲的暴怒令她在刚开始的时候有点手足无措,但现在,当一切都挑明的时候她反而不怕了,哦,自己一直忘记了,流言确实是无处不在的呵!她无比平静地抬起头来,迎视着父亲的怒目而视和母亲的一脸惊诧,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强硬的意味:
  
  “对,我是和诸葛亮在一起,怎么啦?”
  
  “你…”慕容子岳气不打一处来,依依今天居然这样子对他讲话!真是反了!他想冲过去和依依讲理,身子却被夫人紧紧地按在椅子上,只好远远地冲着依依吹胡子瞪眼睛:
  
  “你说的好听,什么叫没什么?诸葛亮是有妻室的你难道不知道吗?你和他混在一起,是准备给他做小?还是在闹着玩?你对自己的未来,自己的终身大事,怎么如此不严肃?从今天起,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没有我的允许,你哪儿也不许去!听见没有?”
  
  “我没有不严肃,爹,娘,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那我就要郑重其事地告诉你们,我爱孔明哥哥,我是准备,准备……”依依毕竟是个女孩子,“做小”的话说不出口,只能羞涩地涨红了脸。
  
  “啊?”慕容夫人大吃一惊,拼命摇着女儿的肩膀:“依依,我看你是昏了头了!难怪你爹生你的气呢。你一个才十四岁的女孩子,又是名门闺秀,嫁给别人做小?你以为是闹着玩的??快醒醒吧!谈点正经的好不好?最近,你不要乱往外跑了,你齐伯伯还记得吗?他的大公子最近提出想见见你,你和你爹爹商量一下,什么时间请他来家里吃顿饭……”
  
  “我才不要见什么世家子!”依依的泪水疯狂地在脸上奔流着,她奋力挣开母亲的手:“爹,娘,你们怎能这样武断地决定我的将来?我不同意!爹,这就是你所谓的开明吗?我爱孔明哥哥!我就是要嫁给他……”
  
  “啪!”的一声,她的脸上重重地挨了父亲的一记耳光,这一掌是如此之重,打得她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住。父亲打了她?从小把她一直当掌上明珠捧着呵护着的父亲,平日里那么慈爱那么温和的父亲,竟然打了她?!身体的极度虚弱加上巨大的委屈和伤心,一股突发的眩晕感自体內袭上来,她的眼前突然一黑,就软软地倒在了母亲的怀里。在意识失去之前的一瞬,她的视线中只模糊地映现着父亲惊愕而痛心的脸,还有母亲哀哀的哭泣:
  
  “依依,你醒醒啊……”
  
  模模糊糊地,依依觉得自己好象漂浮在半空中,周围有无数的声音,嘈杂而乱。她缓缓地睁开眼睛,一切的声响随之归于沉寂,耳边只听到莲儿惊喜的声音:“老爷,夫人,小姐醒了!”
  
  她费力地眨了眨眼睛,意识真的回到了脑海中,她看到母亲坐在床边,攥着一条湿湿的手帕哭红了眼睛,父亲一脸威严地背着手在室内踱着步,看到她醒过来了,脚步顿了顿,便走到床边俯下身子来看她。依依使劲地聚敛着注意力,终于想起来了刚才发生过的一切,那个还没有解决的重要问题。她试探地低唤了一声:“爹……”
  
  慕容子岳的身子颤了颤,抖抖索索地伸出手去,触了一触女儿苍白的脸庞,他的话音里带着轻微的哽咽:
  
  “依依,爹… 对不起……”
  
  “爹…”依依的心中一酸,已是泪盈于睫了:“原谅我,是我态度不好,可是,爹,我不能……”
  
  慕容子岳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重重的忧郁,他迅速地插进话来:“依依,你安心休养,不要想得太多了…”又转头嘱咐着莲儿:“好好照顾小姐,一定再不能让她不好好吃饭了,记得吗?”莲儿怯生生地答应着。
  
  依依绝望地将目光收回来望着母亲,母亲流着泪,冲她悲伤而无奈地轻轻摇着头。依依什么都明白了,她低叹一声,闭上了眼睛,两颗晶莹的泪珠悄然滑落枕边。
  ……
  
  依依就这样被慕容子岳事实上地“软禁”在了家里,她不能出家门一步,因为父亲严密地防范着,不让她有丝毫的机会去见诸葛亮。而且,父亲还真的安排了那位什么齐公子来与她见了一次面,依依对他冷冷地敷衍了事,惹得他事后大摇其头地连连向自己的家人抱怨“怎么是位冰美人”,此事于是暂时搁浅。慕容子岳听后大怒,又训斥了依依一顿,但除此之外他其实对依依全然无计可施。宝贝女儿人看上去柔婉性子却刚烈得紧,他不敢催迫得太厉害了,生怕弄出什么意外。只能叫夫人和莲儿对她严加看管。依依几次想偷着溜出门去,都被母亲苦苦哀求着给拉了回来。她实在是苦于心计,这天听说父母晚上要一同出去,如此天赐良机她怎肯放过,遂软言去求莲儿为她到诸葛亮那里去传一趟书。莲儿虽怕老爷,但她跟了小姐这么多年,了解她的心事,心里也着实同情着他们这一对。于是便甘愿冒了被发现的危险,大清早便从家中启程赶去隆中,把依依的亲笔书信交给了诸葛亮。
  
  晚饭前,慕容子岳偕夫人出门去了,临走前特意叮嘱了莲儿一番,看住依依不许下楼。莲儿心里一跳一跳地赶忙应了,依依的心里也很怕,脸色都发白了,象她这样的女孩儿自小可不是个撒谎的高手,生怕自己被父亲看了出来破绽。幸好慕容子岳好象并没有对她心存疑惑,一直在和夫人忙忙碌碌地准备着赴宴的事,一会儿,听见他叫准备车子,又过了一会儿,听得众人的笑语声渐渐模糊远去,室内又重新安静下来。
  
  依依倚在窗边看父母亲的车子走远,心砰砰地狂跳着,出奇的紧张,混合着即将见到诸葛亮的那份难抑的喜悦和期待,澎湃地激荡在她的周身。她的脑子里面乱乱的,只顾了一个劲地在书案前站起又坐下,坐下复站起。莲儿被她晃得眼晕,恳求地道:
  
  “大小姐,你就别一个劲地走来走去了,吃点东西吧。诸葛公子说他什么时辰来啊?” 她下意识地望望窗外,初冬的白日是很短的,此时天色已是全黑了。
  
  “他说庚时…”依依神情迷惘地回答了一句,目光依旧一遍遍地在竹林间踆巡着。莲儿下楼去端饭了,片刻,她端了粥和小菜走上楼梯,却见依依正飞一般地从她的身边掠过,脸上飘动着火样的红晕,她还未来得及讲出一句:“小姐,你披件衣裳,外面天气好冷…” 只听大门砰的一响,依依早已不见了踪影。
  
  离庚时还远着哪?莲儿错愕地走到窗前向下看去,竹林里幽暗的月光下,她只能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挺拔的身影,旋即,就有依依灵俏的白裙一闪,到了他的身边,只见他快步地迎了上去,两人的影子重叠了一下,便迅速地消失在曈曈翠竹之间。
  
  莲儿急忙抓起依依的斗蓬快步追上去,一面心惊肉跳地在心里一遍遍地祷告着:老天保佑啊,老爷太太你们不要早回来吧……
  
  月下的竹林,较之白天时候的妩媚多情,又平添了几分旑旎和清爽,素静而寒瑟的晚风一阵阵袭过,便似拨动一湖秋水,竹枝修长的身姿便在夜色中徐徐地婆娑曳动着,又似摇响了风铃串串,洒一曲绵远悠长的天籁之音。林子的尽头,似有微薄的轻雾在飘忽地游荡着,携了几许神秘的色彩,如若将远方的林子藏起在一层缥缈的面纱之后。
  
  莲儿送来了斗蓬,依依却调皮地不肯披,只顾入迷地,陶醉地深嗅着空气中那股嫩嫩的,竹叶与青草相融和的清新气息:
  
  “孔明哥哥,我还是第一次这么晚到这片竹林里来呢。真美,是吗?”
  
  诸葛亮的心中不禁升起了一份奇异的感动,爱怜地望着伴在身边的依依,她真的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女孩子呢,那么清纯,那么稚气。虽然,外人眼中的她,已拥有了一份脱颖超众的敏锐与灵气。柠檬色的月光投射在她的脸庞上,隐约地映出一个白玉般莹洁的侧影。他拥她入怀,为她细心地披上斗蓬,依依娇羞地微垂了头,若即若离的眼光不时如烟云般飘向他的心上。抚着依依细致的脸庞,望着她那两道弯弯的黛色的秀眉,他不由俯下头去,情不自已地将他炽热的唇轻轻地贴在她小小的轮廓优美的耳垂上。
  
  依依的脸更红了,身体在他的怀中象一只受惊的小白鸽似的不自觉地微颤着,她的声音低若呢喃:“孔明哥哥,想我吗?……”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然而圈着她的手臂却在无形中加重了力度。黑暗中,他的脸离她是那么的近,他的呼吸灼热似火,黑而亮的瞳仁中燃烧着深深的压抑的思念,这眼光顷刻间熔化了她所有的意识,她颤抖地阖上了眼睑。
  
  诸葛亮此时心跳似已停止,一重强烈的需索般的焦渴汹涌地漫过他的全身。依依那浓密的眼睫毛俏皮地停驻在他的眼前,令他无法收敛地意乱情迷。他的唇,战慄地落在她的眼睛上,随后又沿了她的滚烫的面庞一点点地滑下,捕捉住了她的温润的红艳艳的唇。
  
  依依的心中,这一刻,天地乾坤世间万物,都已不复存在。这一刻,只有一个声音低旋在她的心海深处,一个来自天堂的声音。
  
  一时间他们两人都不曾开口,只是紧紧地相拥而立,一任这冬夜的翦翦微风,拂动着他们的衣襟。许久许久,依依抬起了头,打量着他凝肃的神情:“你那边有什么事情发生吧?我父亲说… 黄姐姐,她知道了的。”
  
  诸葛亮只有苦笑,他本来有多少的话要问依依呢,谁想却被她抢了先去。冰儿,依依,这两个如此聪颖的女子,使他经常在和她们相处的时候,发觉自己实在是没有多少说话的余地了。他望着依依,无奈地点了点头。
  
  “哦!” 在草地上席地而坐,依依把头枕在他的膝上,仰头望着夜空中的一弯新月。月侧点缀着几朵丝丝萦萦的乌云,在蓝得发黑的夜幕下,现出一道透明的青灰色。此刻,月缓缓地行入云中,天色愈发地晦暗了许多。她不由幽幽地叹了一声:“看来,我们的问题还不少呢。”
  
  诸葛亮的目光,一刻也无法离开依依那略显苍白的唇,和她眼角那无法掩饰的一抹悲凉。他的语声轻缓:
  
  “依依,不许瞒我,这两天你父亲… 他怎样对你?” 望着她黯然的神色,他心痛地体会着她,他的依依,必是经历了一番磨难的了。不然,她也不会想出让莲儿送书这样的主意来。哦,依依,她的家庭本是那么快乐和融洽的啊,只是因了他,因了和他之间的这份艰难的爱,她却要平白无故地和父亲之间弄到这般不能相容……
  
  依依摇头不语,半晌,翻了一个身,从地上摘下一片草叶下意识地在手中揉搓着,她的眼中渐渐浮起了酸楚的泪:“没什么,父亲,终究是父亲… 我想只要我坚持的久一点,他终究会让步的… 他改变不了我的决定… 可是…”她抬起头望了望他有些忧郁的神情,把目光掉转了开去:“你那里,我就不知道了… 孔明哥哥,我好难过,把你牵进这样一个为难的境地里……”
  
  “我那边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的。” 他咬咬牙,坚定地打断了依依的话。有点粗暴,是吗?我怎么会这样?他惊觉了,歉然地望了望依依。依依却并没有吃惊,只是向他露出一个十分俏皮的柔柔一笑:“孔明哥哥,你现在就会凶我了哦… 这么的独断专行,我将来可是要有苦头吃了……”她嘻嘻哈哈地从他的身边躲了开去,绕着一支修竹向他盈盈浅笑,因为诸葛亮已经向她俯过身来,装模作样地要去呵她的痒。
  
  大笑了一阵之后,两人之间有了片刻的默然,都望着对方不说话。暗夜里,只能感觉到彼此亮晶晶的眼眸里的那份沉重的依恋。过了一会儿,依依悄悄地移过身来,乖巧地偎进他的怀里,诸葛亮叹了口气,揽住她纤巧的腰肢:“依依,我… 也许快要离开这里了……”
  
  依依坦然地笑笑:“我知道,徐大哥告诉我了。”
  
  “你… 真不后悔?嫁给我,你很快就要同我一起离开这里,离开你的爹和娘,而且,你跟了我… 连我现在都不能断定,我今后的路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也许,将是永远的奔波,劳累……”
  
  “孔明哥哥,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将来是什么样子的,我全知道……”
  
  “哦,你全知道?说来听听?” 他笑着点点她的鼻尖。
  
  “会很辛苦,很操劳,但不会平凡。我但愿我能是一个足够不平凡的女孩子,可以陪着你走过这样的一生……”
  
  “依依,你是的。你已经足够不平凡了,明白吗?”
  
  “真的吗?” 依依睁大了眼睛,有些眩惑地问,“我不知道,别把我说得那么好… 其实我从来都搞不清楚……”
  
  她突然握住了诸葛亮的手,把他的手心向上平放在自己的面前,并将自己的双手郑重地按了上去:
  
  “孔明哥哥,我们来订立一个约定,好吗?一年后的今天,我们要再回到襄阳城中来。”
  
  诸葛亮几乎窒息般震动地望着依依。知我者,非君莫属!依依呵,莫非你,果真是我生命中的精灵?
  
  “依依,请相信我,定不辜负你的期望。” 握着依依的手,他给了她一个信心百倍的承诺。
  
  夜,越发地寒凉如水了。他们会心地相视一笑,携了手,向来路走去。
  ……
  
  在同一时间,慕容子岳正在明亮的大厅里对莲儿怒目而视:“说,小姐跑到哪里去了?”
  
  莲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却咬紧嘴唇不肯说话。
  
  “你还挺嘴硬是不是?”慕容子岳越发来了气,抬手要打。
  
  “伯父!”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沉厚而清楚的声音。慕容子岳回头一看,诸葛亮牵了依依的手,站在门口,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好,依依,你居然…”他气得两腿发颤:“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孩子!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给我上楼去!”
  
  依依却是一脸从容地站在那儿动也不动。慕容子岳走过去,伸手想拉她进来,诸葛亮却迅速地跨前一步,挡在了依依的面前:“伯父,为什么拒绝依依和我?”
  
  慕容子岳楞了一下,他望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俊朗的面容上闪烁着一种坚决的,毫不畏缩的光彩,明亮的眼眸中,隐约可见两道深沉地跳动着的火焰。令人心动的执着呵,这种你只能在一个深处爱河之中的人身上看到的,誓以自己的生命来捍卫的,永不放弃的年轻的执着,他,分明在年轻的自己身上,也曾看得那么真切,那么清晰。三年哪,何其艰苦的三年… 一瞬间,他的心中有了一种难以言传的痛,自己年轻时与宛儿的故事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当年,站在宛儿的严父面前的那位青年,他的心中所激荡着的,不也正是这样的一份生死相从,这样的一份义无反顾吗?而依依,她那情深意长,浑然忘我的目光,的的确确,一如当年的… 宛儿。难道自己真的忍心看着依依再一次重复宛儿当年所忍受过的一切?!
  
  呆怔了片刻,他挥挥手,对莲儿低声说了句:“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回过头来,他对站在门口的两个年轻人微微颔首道:
  
  “还站着干什么?进来。”
  
  一场预期中的重量级的风暴,居然就这样再简单不过地风平浪静了。诸葛亮和依依不由互相意外而又欣慰地对视了一眼。
  ……
  
  诸葛亮,这位本地大名鼎鼎的才子,慕容子岳透过茶杯上方氤氲的热气,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确实,与十年前在荆州时的那个文弱少年相比,如今的他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想起那次宴会,当时见到他时还着实地吃了一惊,为他如此年轻却已经显露出的那份锋芒,那份非凡的才智,还有那一种超越了他的年龄的惊人的成熟与炼达。凭借着他一生阅人无数的经验,现在他就几乎已经可以断定,面前的这位年方二十七岁的年轻人,他的未来,将是如有鲲鹏,一飞九天的。天知道,他的心中其实是相当赏识他的呵!荆襄的未来,不正是要仰赖于象他这样年轻而有为的饱学之士吗?然而,荆襄虽如是,依依,他心爱的女儿的未来,是否真的就此交到他的手中,自己可就要颇费一番思量了。且放下他已有妻室这一点不谈,他将来若是戎马一生,四方奔波,依依这样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又怎么吃得了这份苦呢?最近,他就已经辗转地听见了各种各样的说法,关于他近日将要… 他沉吟着,沉吟着,许久,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孔明,你的意思我都知道了。不过,我和依依的母亲,还需要商量一下这件事情。毕竟,依依才只有十四岁,我们要为她的未来着想。而且,黄公那里,我毕竟要考虑一下他的感受……”他敏锐地注意到诸葛亮的眼中闪过一刹那的难堪,他确是有意这样说给他听的,看他是不是对这件事的困难程度有了足够的精神准备。
  
  但那份黯然的神色几乎是一闪即逝的,诸葛亮的脸上,依然平静如水:
  
  “哦,小侄明白。我自己的问题,我会有一个妥善的解决,绝不会让依依和伯父您为难的。但是,在所有的事情都得到圆满解决之前,我请求伯父您,不要为难依依,也不要阻止我们见面。好吗?您知道依依一向是个懂事的姑娘,我也郑重地向您保证,我一定会保护好她,不会让她出丝毫的差错的。”
  
  “这一点你放心。”慕容子岳的语气平平,不含任何一点感情色彩:
  
  “我是依依的父亲,我知道该怎么做。天已晚了,依依,你上楼去。我会尽快和你母亲谈一谈。”他又回过头来,对诸葛亮提醒似地一字一顿地道:
  
  “孔明,你也先回去吧。目前,我只能对你说一句话——我和依依的母亲,现在还没有同意这门亲事。”
  ……
  
  诸葛亮神态闲适地端坐于湖边那块他最熟悉不过的条形方石上,唯一不同的是,此刻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张小巧玲珑的书案,那是他特地让小童从他的书房里为他搬来的。案上,依然是舒展的星子般的花瓣,他从不离身的瑶琴,羽扇,和青烟袅袅的一柱馨香。今天,他要做他打算了很久的一件事——把《卧龙吟》的琴谱整理出来。他知道,很快,在不久的将来,他再也不会拥有这竹林,这湖水,和这份安逸闲适,可以舞文弄墨,抚琴清吟的美好时光了。
  
  磨好了墨,他轻轻地投下笔去… 一个个充满了灵气的字符在洁白的书简上延伸开去,他的思绪也随着这琴音,滑向那难以触摸的远方……
  
  元直,他一生中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知己,他的心中叹息着,居然没告诉自己他一去不回的真正原因呵。直到从水镜先生那里,他们这帮朋友才知道了原来徐母被曹操所囚,元直竟然是去了许都!他深恨自己一时疏忽,还有他们这么多人,竟无一人看出元直那晚醉酒后的那份难言之痛。怎么会呢?自己真是枉称奇才了,竟然连这样明显的事实都看不出来。若非如此,元直怎会白白地陷入曹营?元直情义深厚,从今以后,他的未来是已经失去了!在深切地感受着这份惋叹与心痛的同时,他倏感自己的肩头陡然一沉。这份担子,看来我是已经无可推却了!元直临行前的叮咛阵阵回响在耳边:“孔明兄,我已向刘使君荐过了先生,现在,是先生出山相助,成就一番大业的时候了!主公深明大义,思贤若渴,孔明兄请万勿推辞!”是啊,和元直有过盟誓的,他怎会忘却?
  
  “卧龙之才,非但可比管仲,乐毅,而且还可与另外二人相比——兴周八百年之姜子牙,开汉四百年之张子房…”是水镜先生的声音,洪亮,慨然。自己何以当此盛誉?然而,这正是自己平生的理想,不是吗?
  
  自桓帝,灵帝以来,社稷崩摧,汉室倾颓,天下挠攘,四方不宁。他已枕戈待旦了十个春秋,如今,若要他走出山隐,施管乐之才智,挽大厦于将倾,他当是没有丝毫的犹豫不决的。这一点,早在多年之前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了。
  
  然而他的心中,如今确实不能说没有牵挂。而这份牵挂的产生,可就不是他的先见之明所能够预料的了。
  
  依依的出现,扰乱了他一向的从容不迫,恬淡自如的生活,将他带进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强烈的感情旋涡。如同波澜不惊中突然荡起了冲天的巨浪,而一贯自栩为安然若素的他,却讶异地发现这种砰然心动,这种刻骨思念,和这种身不由己,竟然都是自己心底深处多年来一直的渴盼。也许,真的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吧。但是,无疑地,他伤害了冰儿,那么稳重大方,纯朴文静的冰儿,他怎忍心伤害她?虽然,和依依的一切确实发生了,但这并不代表,在他的心中,已经抹杀了冰儿过去所一直占据着的位置。而他们之间几年来的那一种相濡以沫的真挚感情,更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确切地说,他对冰儿,和对依依,是两份不同的感情,然而这似乎很荒唐,似乎无法说与他人相信… 又因着他们三人实在是太有名了,现在更处处有了好事者散步的流言。以他的为人,对旁人的风言风语倒是从不在意的,他只是十分地担忧冰儿。她近来总是神思恍惚地做着各种事情,有一天做了夹生的饭,还有一天去河边洗衣服时居然差点滑到水里去… 看着冰儿越来越消瘦的脸庞,他心疼,担心,真不知道将来还会有什么更意外的事情发生!如果冰儿出了什么事情的话,他将如何向自己的良心交代呵… 对了,答应过依依的父亲,这两天还需要去做做岳丈的思想工作,因为岳丈现在也已经开始对他冷眼相向了… 唉!孔明啊孔明,早知今日,不论怎样都是错,你,又何必当初呵?!……
  
  然而,他的心中突然一震,当初… 不,爱上依依,今生,他无怨无悔。
  
  他手中端握的笔在乐谱上投下的阴影,在一点点缓缓地向东移动着……
  
  “哥!” 身后清亮的一声,打断了他的凝思。是三弟找来了。
  
  “就知道你上这儿来了。”诸葛均凑近他的身边,细细地读着他笔下的文字:“呵呵,哥,你今天怎么这么悠闲,有空写起乐谱来了?”他又抬头望望湖上幽碧的芷草,朦胧的水波,不禁由衷地赞叹了一声:“哥,我可真服了你了,此景何其雅也!”
  
  诸葛亮止笔大笑:“均儿,你在这儿掉什么书袋呢?哪里来的这一番感慨啊。说说看,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来找我帮忙啊?”他沉思地仰首看看天色,不知不觉地,已是斜阳日暮了,西面的山峦上,影影绰绰地笼罩着半天彤云。
  
  诸葛均在他身边坐下,轻拨了拨案上的琴弦,乐声如铮:“哥,你要是今后当真去领兵打仗了,带不带你的琴去?你以后,还能不能象现在这样,得以有雅乐清音相伴?”
  
  …诸葛亮的心忽悠地下沉了一下。是啊,三弟说的… 没错。他放下笔,随手从案几上拿起羽扇:
  
  “是刘皇叔… 他今天,来见我了对么?”
  
  “是的,他是自称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有两人相随,一人面赤,一人面黑,均高大且健硕。”
  
  “哦,那是云长,翼德,” 诸葛亮的唇边漾起一丝慧黠的笑意,“小童怎讲?”
  
  “还能怎讲?照你吩咐的说的呗,” 诸葛均哈哈一笑:“哥你可真行,人家找上门来你偏躲了不见,害小童和我费心给你圆谎。背地里,你倒是对人家的情况都已经掌握得清清楚楚了。”
  
  诸葛亮笑着摇摇头,并未多言。诸葛均猜不透他的笑代表了什么,只能在心里暗暗说声,人道二哥谨慎,看来果真如是。
  
  “对了,哥,刘皇叔他,离开的时候遇到州平兄了,和他聊了好半天呢。”
  
  “哦?” 诸葛亮十分注意地听着,手中的扇子突然停在半空:“你也见到了州平兄的吗?他怎么讲?”
  
  “州平兄这个人哪,你又不是不知…” 想起刚才和崔州平之间的一番激烈的辩论,诸葛均简直要笑不可支了:“皇叔告诉州平兄:‘方今天下大乱,四方云扰,欲见孔明以求安邦定国之策。’州平兄却对他言道:"天下之事,由治而乱,由乱而治,顺天者逸,逆天者劳,所以公欲请孔明斡旋天地,补缀乾坤,实不可为也。’哥,你说他这番话多寒人家的心啊,是不是?”
  
  诸葛亮却没有笑,相反,他脸上的神情越发地凝重了:“那,皇叔… 他又怎么回答?”
  
  “皇叔道:‘先生所言,诚为高见。但备身为汉胄,合当匡扶汉室,安敢委之于天命乎?’”
  
  诸葛亮的眼睛里,电光石火般掠过了一缕深深的震动。仿佛在瞬间获得了某种深远的暗示和心灵的极大慰籍,他的眼光迷蒙,若有所思地投向身侧夕阳映照下的这一湖碧水。湖面,那金色的波光鳞鳞,含着冬的萧瑟,蕴着春的契机,向他预示着的,不正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吗?
  
  他转过头来,用羽扇轻轻在三弟的肩头点了一下,望着他不无茫然的眼神微笑起来:“均儿,你说对了,看来我的琴谱… 是应该早点写完了。你代我告诉小童,下次皇叔来时,速速来报,我当更衣出迎。”
  ……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诸葛亮真正地进入了一个十分忙碌的时期。他整日地停留在书房内,埋首于卷牍中。诸葛均经常在深夜醒来时,看到书房中的灯光仍未熄灭。他心里明白,二哥留在家中的日子,真的是不会很多了。
  
  不知不觉地,已到了公元二零八年初。进入了数九寒冬,处处越发地呈现出一片冰天雪地的情形。虽然,地处长江流域的荆襄,冬天本应比较温和,是不常下很大的雪的,但是这一年的冬天却似乎格外的冷,阴霾的天空中终日遍布着万里愁云,走在室外的时候时常可以见到呵气成冰。冬天,对诸葛亮的草庐来说,通常都是十分艰苦的时间段,湿润的空气令人倍觉室内的寒凉非常,有时即使只是磨一磨墨,手也会冻得通红,而笔毫也往往是稍一放置便成“冻笔”。于是冬天时诸葛亮便会采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来读书,就是经常性地“袖手旁观”他要研读的东西,只在考虑成熟以后才研墨提笔,一蹴而就。这一点,倒无形中培养了他过目不忘的心记能力。
  
  正月里的一天,下起了大雪。清晨一起床,诸葛均便兴致勃勃地来催了他一同去赏雪景。他叫上冰儿,三人一同出了草庐。
  
  室外,这隆中的山间,林披银带,原舞素衫,处处是一片晶莹。天空中,银色的雪片依然在飘飘洒洒地飞扬着,落在身上,和脸上,透出一种清清凉凉的舒适。踏着没足深的积雪,他们走向屋侧的抱膝亭,不时听到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抬眼望去,亭子八角形的飞檐和尖尖的顶部也已全部被雪埋没,如同一个银装素裹的白色宫殿。
  
  草庐外的竹篱间,疏疏落落的梅花象往年一样地冲寒怒放着,弯弯的枝干斜横,满树圆润的花瓣洁白如雪飘,淡红似晕染。阵阵山风吹过,便有暗香隐隐传来。
  
  诸葛亮笑看夫人和三弟:“你们两人来咏雪景,我来画。”
  
  遂唤小童取来文案,笔墨和素绢,诸葛亮执了笔边不紧不慢地蘸着墨,边沉思地望着那风霜烂漫的梅树。停顿了片刻,他提起笔来,在画卷上轻点了几笔,勾勒出一个灰蒙蒙的天空背景,轻摇的梅枝,飘零的落花,又在画的左上角用工整的楷书题上:“一夜北风寒”,然后抬起头来,含笑望着黄氏。
  
  黄氏似是无奈地低叹:“孔明,均儿,你们两人明知道我不擅长作这个的…” 见他们兄弟二人连连摇头不肯做罢,只能偏过头去寻思了一会,忍着笑道:
  
  “万里彤云厚。长空雪乱飘,”
  
  “改尽江山旧。仰面观太虚,” 诸葛均接了下去。
  
  诸葛亮赞许地点点头,一面在画面上逐次加上天空中灰暗的卷云,和漫舞着的玲珑剔透的雪花。点点轻雪渐渐覆盖了娇俏的梅枝,那一片洁白,着在遍野的奇丽山石与其上蟠曲着的枯藤老树之上,便一层层徐徐地在画布上铺展了开去。诸葛均不可置信地看看画又看看他:
  
  “哥,我看你的画也越来越精进了呢。”
  
  “唔,比起一年前那当然是会有进步的了…” 诸葛亮不由好笑,确实,自己练习得太少了。若有时间,应请水镜先生再多多指点指点的。可是,他知道最近难有时间了……
  
  “疑是玉龙斗。纷纷鳞甲飞,” 诸葛均低头思索着,须臾,又续了一句。诸葛亮提笔写上,并顺势接了下去写道:“顷刻遍宇宙。”
  
  写到这里,他的笔顿住了,只是凝了眉盯着眼前的画卷。诸葛均和黄氏也都沉吟不语。一时间,亭内聚着片刻的肃静,只能听到偶然的几片雪花从檐角落下时发出的簌簌声。突然,诸葛均抬手一指前方:“嘿,哥,嫂嫂,你们看谁来了!”
  
  竹林中转出一位骑驴老者,头戴暖帽,身着狐裘,悠悠然地走上小虹桥。正是黄氏的父亲黄承彦老先生。
  
  诸葛亮的唇边笑意立现,他迅速地在刚才的诗句末尾处续上:“骑驴过小桥,” 几乎是在同时,他们三人一起吟出:“独叹梅花瘦!” 继而相顾大笑。
  
  黄承彦笑呵呵地进得亭来,举起手中的酒葫芦:
  
  “哈哈,你们三人好兴致啊,在这儿赏雪赏得开心呢。老夫不曾扰了你们的清兴吧。”
  
  诸葛均朗朗一笑指着画卷:“哪里哪里,老先生为我们带来了一首好诗啊!您请看!” 此时诸葛亮正在细心地绘着桥头梅花,傲雪怒放的花儿,洁白中更衬出娇艳的粉色如锦。一枝一瓣,都渗透着俊俏的风骨。黄承彦仔细地读着画旁所题的诗句,不由拍手称奇。
  
  诸葛亮画完了最后一笔,又执了自己的印章来在画上轻轻按下,这才放下笔,拿过岳丈的酒葫芦来饮了一大口:“哦,天气真冷啊。” 说着把酒递给三弟。
  
  诸葛均刚要喝,黄氏不由分说地夺了过去:“这样喝太凉,我去温一温,再做些菜来。” 她拿了酒,轻快地走到后面去了。
  
  诸葛亮对岳丈和三弟做了个手势:“天气寒冷,我们也进去谈吧。” 他们三人刚转过身要走下亭子,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路入冰霜隆,寒香袭客衣。真是好景致啊!”
  
  诸葛亮惊异无比地回转身站住了:“伯父…” 远远地,慕容子岳健步地踏雪而来,他忙走上去施礼迎接,“亮不知伯父到来,有失远迎。”
  
  慕容子岳微笑地扶了他,与黄承彦和诸葛均点头招呼过,目光掠过亭间案上小童正准备收走的那幅“雪中寒梅”,眼中的欣赏之意更深:“孔明,是你作的?”
  
  “哦,诗却不是的…” 诸葛亮谦逊地笑了一笑:“见笑了,请伯父指教。”
  
  “哪里哪里,非常好的画,非常好的诗!雪中梅花,呵呵,好立意啊。孔明,你住的地方,松,竹,梅,兰,” 他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山姿水影,悠然地感叹道,“确是高隐之处啊。”
  
  他边说边在诸葛亮的引导下走向草庐,一面打量着他居住的这片蜚声遐尔的“卧龙冈”。这是他第一次来到隆中诸葛亮的家中拜访他,以往,他都是在黄家或庞家那里见到过他。虽然他来时已经做了一定的思想准备,但是草庐如此俭朴,仍然令他不能不觉得意外。
  
  诸葛亮则更感意外之至。他没想到慕容子岳这个稀客今天居然会亲自登门。那么,是为了依依和他的事情而来的了?看到慕容子岳在专注地观察着他住的地方,他心里产生了一丝莫名的紧张。
  
  行至中门,慕容子岳的目光被门上所书一联吸引住了。
  
  “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
  
  淡泊宁静,他沉重地慨叹了一声。在方今这样的一个乱世里,若还想维持一个清白的身心,恐怕这也只能是唯一的选择了吧。站在这副对联前,想着自己多年前无奈地从官场退下时的深深叹息,想着自己一生不愿媚俗而终未达成的心愿,他不禁为这副对联的主人如此年轻而能心怀如此空灵高远的志向而由衷地喝彩了。
  
  书房内尽管放置了一个火盆,感觉却比室外暖和不了多少。注意到室内洁净而俭朴的布置,慕容子岳又下意识地走到桌边摸了摸那冰冷的桌椅,笔砚和书帛。他动容地看了看诸葛亮,没有说话。
  
  诸葛亮心中有点隐隐的不安:“伯父,您请坐。寒舍十分简陋,还请……”
  
  慕容子岳摇了摇头不让他说下去:“孔明,我不是一个势利的父亲… 你的情况,我很明白…” 他回过头指了指那副对联,“有了这样的信念,还有什么样的苦不能吃,有什么样的事情不能做到呢?我的女儿…” 他再次微笑地看着他,“眼光可真是不错啊,我这个老头子不能不服了。”
  
  诸葛亮的心一阵狂跳,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所听到的话。慕容子岳的暗示再明白不过了… 这几乎令他难以置信。他感激地望着慕容子岳,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多谢伯父…” 他的话刚说了一半,门外进来了慕容子岳的一个家丁,手中捧着一大束帛册。
  
  慕容子岳兴致勃勃地走了过去:“孔明,你来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诸葛亮很是不解地走过去,立刻他的神情便十分地激动起来:“伯父,这… 太好了!真是太谢谢您了!” 慕容子岳给他带来的,是一大批当年他在刘表手下任职期间所领导编撰的荆襄一带的地方志,还有为此所搜集整理的各类文卷资料。他心中的感动无以言表,这些,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珍贵,太重要了!慕容子岳怎么会如此了解他需要什么,在想什么呢?
  
  慕容子岳瞥见他惊奇的表情,心中暗暗笑了,孔明啊,我自然是知道你在想什么的,因为… 我有个精灵古怪的女儿么!他回想起依依这些天来那么精心地帮他整理这些资料的情景,还有对他说过的话“爹,你要是告诉孔明哥哥是我要你送的,我可不依哦…” 他的娇滴滴的,柔顺的小女儿!何时见过她如此全心全意地对谁来着?他这么想着想着,不由得表情越发郑重起来。告诉了家丁把书为诸葛亮搬进书房里面来,他自己拉了他的手一同坐了下来:
  
  “孔明,我有话要对你说。”
  
  “伯父请讲。” 诸葛亮谦恭地为他敬了一杯茶。
  
  慕容子岳捧了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徐徐地掉转开视线,他的语气十分缓慢:
  
  “我和我的夫人,在年轻的时候…”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当然,是她年轻的时候,我,那时候倒并不是很年轻…”这一瞬间他的目光似乎显得很迷离:“那时,她的年龄很小,比依依现在还要小。当年,我几乎不知道怎样去爱护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孔明?”
  
  诸葛亮深思地点头不语。
  
  “我们之间也曾有过很多的问题,当年,她的父亲,也许比我还要不近人情… 孔明,我很抱歉我对待你的态度,真的。不过,也希望你能谅解我,因为…”慕容子岳的声音有点怆恻:“我和宛儿一共就这么两个女儿,小女儿从三岁起,就常年地不在家,我们两个人的身边,一直只有依依……”
  
  诸葛亮的心狠狠地刺痛了一下,透过慕容子岳鬓边的白发,他看见了一个慈父心中的无奈与悲凉。是啊,依依马上就要同自己一起离开了,未来的日子里,他有什么能对依依做出承诺的呢?他既不能保证给她提供一份优裕的,稳定的生活,也不能保证,确切地说是完全不可能实现让她留在父母身边的愿望,除非他将来永远留守在荆襄… 然而未来的事情谁能预料?
  
  他一时觉得有些语塞:“伯父,如果您的意思是……”
  
  慕容子岳望了望他,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太罗唆了?是啊,想想看,我也确实年纪太大了,常常发些无谓的感慨… 但是孔明,你要知道,今天我来这里的目的,可不是存心来拆你和依依的… 我看得出,你喜欢依依,她对你也是真心实意的。我本来和依依的母亲商量说,依依是我们的宝贝女儿,我们当然不愿意亏待了她,如果你这边没有什么问题,而且你也愿意的话,我很想为你们准备一个隆重的婚礼……”
  
  黄氏匆匆走过书房的门口,准备去院子里取一点干柴,室内传出的谈话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不由得悄悄放慢了脚步,站在那里。
  
  这个问题使诸葛亮显然很被动。他忧虑地皱了皱眉,在心里思忖着自己目前和冰儿之间的混沌不清的状态,他在慕容子岳这里,其实是完全没有一个交代的,尤其,不巧的是今天岳丈也在这里……
  
  “但是,” 慕容子岳敏感到了他踌躇的表情,以为他是不愿意这么的大张旗鼓,“孔明,你听我说完。我们后来也征求了依依的意见… 呵呵,我们的这个女儿啊,倔着哪。她坚决不愿意给你增添麻烦。所以呢,最后我们家的结论啊,其实就是没有什么结论……””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摇摇头,定定地盯了诸葛亮几秒钟,声音很低地说,“依依,她… 就让她跟你走吧。唉,我们,也没有办法给她更多的补偿了。做父母的,尽管有的时候舍不得,但儿女自有儿女的福份哪,我们又怎么管得了那么多呢?我也不介意别人说我慕容子岳无能为力为女儿办一个象样的婚礼了,你们,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知道你现在的时间也很宝贵,而且…” 他看了看他,欲言又止:“你目前也许尚有诸多的为难之处,我也并不愿催迫你… 你就带了她走吧。算妹妹也好,算定了亲也好,随你。将来,不管在哪儿,你们有机会了,愿意了,再行婚礼吧。反正,一切只要依依幸福,我们也没有什么别的心愿了… 只是到那时,我们老两口有没有机会参加,那就不知道了……”
  
  诸葛亮坚决地站了起来:“伯父,您的心意,亮实在是感动不已。然而,依依却不能就这样没有名分地和我一起走。她是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孩子,这样做未免太对不起她了… 请你相信我,我当…” 他顿了一顿,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忍之色,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娶依依的,在我离开之前。请伯父放心。”
  
  慕容子岳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慢慢地说:“我女儿的幸福,就托付给你了。依依出生的时候,她的母亲身体很不好,因此她从小也体弱多病… 还望你多加看顾。”
  
  黄氏轻轻地离开了门口,无声无息地向院中走去。
  
  留两位老者用过午饭,慕容子岳走了,诸葛亮又和黄承彦在书房里讨论了很久的问题,近期内,在岳丈家里看过的书,讨论过的问题也已经不计其数了,再加上慕容子岳今天带来的资料,他觉得这一段确实是受益非浅。后来,发现了几点记录中的语焉不详之处,他索性和岳父一起下了趟山,到他家里去继续查阅。在那里,他遇到了石广元与孟公威,又拉着他一同探讨了两首诗词近作。因此等他回到隆中草庐的时候,已是明月别枝了。
  
  他匆匆走入后堂,黄氏却不在,昏暗的屋子里,只有一盏飘摇的油灯在暗诉孤清。
  
  他不安地在心里疑惑了一下,这么寒冷的雪夜,她到哪里去了呢?环顾室内,他顺手拿起一件棉袍,径直地向“揽篁轩”走去。
  
  “揽篁轩”的门虚掩着,隐隐地透出一丝朦胧的光亮。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向里面望去。
  
  黄氏着一件单薄的衣衫,侧向门口的方向而立。在她面前的台子上,半悬空地摆放着一件形状特别的竹制品。黄氏以手托了它的正中心,正在以一面锋利的刻刀,在细细地雕琢着竹器的上部。这只竹器,正是他那日见到她在削着的那一只。所不同的是,现在它显然已经基本成型了,所以他甚至可以看得到它底部的基座,中空的圆管… 他突然明白了她正在制作的是什么东西了,一件他只和她谈起过一次的构想,他从此在忙忙碌碌中几乎忘却了的构想,他没有想到,细心的冰儿却没有忘了它,而且,从他所观察到的面前的这个模型来看,显然,她已完成得十分完美。只是,她瘦弱的肩在寒风中微微地耸动着,秀丽而苍白的面孔上,似有泪珠纷纷而坠。
  
  他的心沉沉地痛着,冰儿啊,你难道不要身体了么?怎么可以这样折磨自己… 他欲推门进去,手又在一瞬间顿住了。从冰儿的表情看,她现在正是沉缅于其中,所幸看起来马上就要完工,还是等她停下来时再进去罢,免得弄到她吃一惊万一划到了手怎么办… 他往回走了两步,突然又站住,不行,她这神思恍惚的样子,继续着难道就不危险么… 他毅然地转回身,刚要举步,听得室内突然“叮”的一声清脆的巨响,随即又是“啪”的一声,他的面色立时大变,“唰”地推开门冲了进去。
  
  台旁,黄氏脸色煞白地转过头,右手紧紧地握着左臂,极度痛苦地弯下身去。她的左腕上,一条又深又长的刀伤,鲜血正从中汩汩地不断涌出。她身侧的地上,掉落着那把尖尖的刻刀,还有那只摔断了的竹器。
  
  他以最快的速度扶了她的身体,解下衣带迅速地绑紧她的左臂。黄氏目光涣散地喃喃唤道:“孔明…” 她仿佛想对他说一句什么,却只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她的身体冰凉,在剧痛与大量失血的虚弱中无力地在他怀中沉沉晕去。
  
  他的脸色几乎和她一样白,极力压抑了心头的惊怕,他为她细心地裹好棉袍,抱了昏迷中的她,急急地牵出马来,风驰电掣般地向山下赶去。他必须尽快地带她去求医,否则冰儿的伤势是很危险的。
  
  明亮的月光照射下的雪野,闪着莹洁的光泽。他身下的马儿疾走如飞,只有急促的“得得”的蹄声,踏破了这一份雪夜的静谧。夜色中,他的目光茫然地直视前方,冰凉的泪水在他的脸上恣意地滑过。
  
  为什么?冰儿?你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 为什么不让所有的伤害都由我一人来承受?!……
  
  …黄氏的身体忽冷忽热,手臂,不,是来自全身每一根神经的那种钻心的疼痛啊,使她觉得她已经几乎不能撑持,意识早已模糊地游离于体外。然而,感觉到他的泪,她竟不明所以地也泪流满面了。寒冷的朔风吹过,两人的身体都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着。
  
  他拥紧了她在胸前,“冰儿,很疼吧?再坚持一下,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好吗?” 把脸贴在冰儿毫无血色的冰冷的唇上,感受着她气若游丝的呼吸,他是如此感同身受地痛着,以至于连声音都飘忽起来。
  
  “孔明,你别难过… 我不是故意… ” 黄氏的声音很微弱。
  
  “我知道… 冰儿,我知道…” 诸葛亮此时心碎万分,他还能说什么呢?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这样的灾难降临在冰儿,他心爱的妻子身上。更重要的是,他难逃其咎!如果今晚,他回来得再晚一点,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他的心中,此时的歉意与内疚如山呼海啸般翻卷着,冲击着,不能抑制地啮咬着他的心:
  
  “你不该这样的,冰儿… ” 他低喑地继续着,痛楚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回响:“你怎能用这种方式来折磨你自己?也惩罚我?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的,我会去… ” 他握紧了手中的马鞭,握得生痛,指甲狠狠地嵌进肉里去,“和依依谈……”
  
  许是夜太静了吧,诸葛亮仿佛听到自己的心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断裂的声音。
  
  黄氏的身体猛地抖了抖,没有说话。
  
  很快,诸葛亮找到了当地他很熟悉的一位杏林妙手的家中,将他深夜叫了起来,万分抱歉地对他讲述了这件突发的紧急事故。郎中倒是态度十分友善,二话不说就披衣起来,为黄氏作了检查。
  
  黄氏的伤势,创面之大,创口之深,显然很出郎中的意料,他十分惊诧而气恼地望了诸葛亮一眼,大概误以为她是想割脉自杀的了。他想训斥这个不负责任的丈夫两句,但看到他满脸的伤痛和魂魄不属的神情,终于没说什么,只是利索地为黄氏清洗了伤口,敷了止血的药物,包扎起来。又喂她服下含了一点麻醉效果的药汁。
  
  黄氏一直静静地躺着,大部分的时间里她陷于深度的昏迷状态之中,但是伤口处尖锐的疼痛使她又不时会有片刻的清醒。醒时,她的头时而在枕上痛苦地转动着,脸色始终白得可怕,全身布满细密的冷汗。她的右手拼命地紧握着他的手,以全力抑止着那份穿彻心髓的疼痛。有时她也会痛到流泪,他便为她小心地拭去。每当她睁开紧闭的双目,看到身边含泪守候着的他时,她都会传递给他一个欣慰的苍白的笑容,这时诸葛亮可以感觉到她握着他的手指回复了一点轻微的暖意,但随即,她便会再次陷入深深的无意识之中。
  
  郎中走过来,交给诸葛亮开好的药方:“夫人的伤口,血目前看来是止住了。如果过后发现还会流血的话,再带她过来让我看。需要外敷和煎服的药物分别在这里了,记得及时为伤口换药。另外,不可受风寒,一个月内,伤口不能碰水。千万小心,一旦引发高烧和昏迷的情形,要快快回到我这里来。” 诸葛亮一一答应。
  
  当他带着黄氏策马回到山上时,天方破晓,诸葛均刚刚起身,正在诧异他们两人去了哪里,见到他怀中面白如纸,昏昏沉沉的黄氏大惊失色,几乎脱口直呼出声。诸葛亮抱黄氏进屋,小心地将她在榻上安顿好,坐在旁边默默地看护着她。
  
  过了大约两个时辰,或许是药物的效果渐见起色,黄氏脸上的痛苦之色稍减,终于第一次比较平静地睡去。诸葛亮又在旁边观察了片刻,见她呼吸很平稳,摸摸额头体温也正常,这才站起来,走到室外,招招手示意三弟过来。
  
  他简单地对三弟讲述了昨夜的事故,诸葛均吃惊地望着他:
  
  “哥,这件事… 真没想到… 那你怎么办?”
  
  诸葛亮好似平平淡淡地说:“没什么,一切,等你嫂嫂… 好了以后再说吧。”
  
  诸葛均想说那依依来了的话怎么办,但看二哥似乎不愿再深谈下去,只能长叹一声,走开去研究郎中开的药方。
  
  诸葛亮仰首望向苍穹,天空中阴云更加密布,悲风厉厉,凄霭重重,雪,还在纷纷扬扬地飘着,凉凉的冰棱落在他的面颊上,又一丝丝缓慢地化开。他久久地伫立在院中,一动不动。诸葛均拿了药方走出来,远远地向这面瞅了一眼。暗淡的天色中,二哥颀长的身影萧索地独立在寒风中,仿佛化为了一座雪中的雕塑。
  
  这天午后,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卧龙冈上徐徐地走来了三个骑着马,穿着厚厚的深色斗蓬的人。当先的那一位,约摸四十多岁的年纪,面貌端正温和,不时回过头来与两侧同行的二人说笑着。那二人目光凛凛,体格强健,表情都微呈不豫之色。尤其是他右側的那位黑脸汉子,更是一脸的愤愤不平溢于言表:
  
  “天寒地冻,尚不用兵,却要远见无益之人乎!大哥,不如回新野暂避风雪。”
  
  刘备摇头不允,下意识地马行得越快。另外两人无奈地对望着,策马加鞭赶上。
  
  到得草庐,问及小童,小童想起诸葛亮曾吩咐过,皇叔再来时一定要通报,便如实地回答说先生在家,话刚说了一半突然想起今日之意外,只得在话尾匆匆加上“现在堂上读书”几字。他知道诸葛均现在确正在书房之中读书。
  
  刘备大喜,随了小童入内,未至书房,一阵朗朗的读书声业已入耳: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
  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
  乐躬耕于陇亩兮,吾爱吾庐;
  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好诗!刘备心中赞叹不绝,“凤兮,凤兮,思高举,世乱时危久沉吟。” 此番来访,备诚意非常,但不知,能否为先生引为知音呢?
  
  望着帘内背向着他的那个端坐的身影,他深深地,景仰地施了一礼:
  
  “备久慕先生,无缘拜会。昨因徐元直称荐,敬至仙庄,不遇空回。今特冒风雪而来。得瞻道貌,实为万幸。”
  
  诸葛均大吃一惊,转过身来:“刘皇叔?” 他的心中叫苦不迭,真是不巧到了极点,没有想到在这样的一个大雪天,皇叔居然会不远数十里亲至,而又恰逢今日二哥这焦头烂额的状况……
  
  他一边恭敬地起身将刘备让进书房,一边在心里迅速地打算着:
  
  “将军是否欲见家兄孔明?”
  
  他趁着要童子上茶的机会,迅速地向他使了一个眼色。童子本就心中暗悔失言,此刻自是心领神会,快步转进后面去了。
  
  刘备心中大失所望:“先生莫非又非卧龙?”
  
  “我乃卧龙之弟诸葛均也。愚兄弟三人:长兄诸葛瑾,现在江东孙仲谋处为幕宾;孔明乃二家兄…” 诸葛均一边不紧不慢地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一边焦急地向屏风后面瞟了一眼。
  
  “卧龙今在家否?”
  
  诸葛均作略一沉吟状。小童啊小童,我已没话可打岔了,你怎还不出来?幸好在这一瞬间,他瞥见小童自屏风后走出,向他悄悄地摇了摇头。他心中一定,立即开口言道:
  
  “哦,家兄昨为崔州平相约,出外闲游去了。”
  
  他心中暗笑,州平兄啊,今日风雪甚紧,还望君在家中闲坐,若还象上回那样兴致所至,来此闲游,我便休矣……
  
  “何处闲游?” 刘备怀着一线希望问道。
  
  “或驾小舟游于江湖之中,或访僧道于山岭之上,或寻朋友于村落之间,或乐琴棋于洞府之内…” 诸葛均暗忖,二哥这事起码十天半月不得安顿,他望了望刘备茫然若失的神情,狠了狠心,又补充了一句:“往来莫测,不知去所。”
  
  刘备仰天长叹:“备直如此缘分浅薄,两番不遇大贤!”
  
  诸葛均心中甚为不忍:
  
  “家兄不在,不敢久留车骑。我便告知家兄,容他日再行回礼。”
  
  “岂敢望先生枉驾,” 刘备对诸葛均摇摇头,真诚地道:“数日之后,备当再至。愿借纸笔作一书,留达令兄,以表刘备殷勤之意。”
  
  诸葛均急忙奉上纸笔。刘备铺开云笺,挥毫命笔,一呵而就。写罢,又遗憾地连连惋叹不已。半晌,方才辞了诸葛均,带着关张二人,上马郁郁而去。
  
  诸葛均暗暗叹息了一声,捧了那封信,走进后堂。
  
  竹榻上,黄氏正慢慢地撑了诸葛亮的手坐起来,他小心地扶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并细心地一匙一匙地喂她吃着药。诸葛均站在一旁,想着刘备刚才的一言一行,心中感慨万分。
  
  放下药碗,诸葛亮回头看着三弟,苦苦地笑了一下:“皇叔已去了?”
  
  三弟无言地递了信过来。诸葛亮展开信笺:
  
  “备久慕高名,两次晋谒,不遇空回,惆怅何似!窃念备汉朝苗裔,滥叨名爵,伏睹朝廷陵替,纲纪崩摧,群雄乱国,恶党欺君,备心胆俱裂。虽有匡济之诚,实乏经纶之策。仰望先生仁慈忠义,慨然展吕望之大才,施子房之鸿略,天下幸甚!社稷幸甚!先此布达,再容斋戒薰沐,特拜尊颜,面倾鄙悃。统希鉴原。”
  
  望着信,他默然不语。怎样的忧国忧民之心呵,皇叔,累你两番不遇空回,亮实是抱歉之至……
  
  黄氏歉然地望着他读信时的沉重的目光,轻轻地道:“孔明,对不起,都是因为我的缘故你才不能见到皇叔……”
  
  诸葛亮合起了书信,回头扶她在枕上躺好:“冰儿,说什么呢?你不好起来,我哪儿也不会去的。你专心休息,别想那么多了…” 他的话音还未落,房门“砰”地响了一声,黄承彦走了进来,怒气冲冲地望着他。
  
  “孔明,你跟我出来一下。”
  
  诸葛亮站起身来刚要走出去,黄氏突然在身后微弱地说了一句:
  
  “爹,你不要对他这样,孔明他没有错,是我自己不小心的……”
  
  黄承彦皱着眉头看看女儿,又看看诸葛亮,他似乎想发火,但最终只是气恼地“哼”了一声,把手中的东西重重地掼在案上,转身拂袖而去。
  
  原来,昨日在黄家,诸葛亮曾向岳丈提及黄氏的身体最近看起来十分不好,希望能从山下带一些滋补营养的药品回到山上去。当天恰好是药铺盘点的日子,于是黄承彦便在今天早晨叫家人出去买回了药。本想留着等诸葛亮哪天过来的时候来拿的,又想想自己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就信步地走上山来准备给女儿亲自送来。在门口恰遇皇叔离去,他很诧异女婿何以会不在家,“昨日不是还在么?” 他险些脱口而出,诸葛均忙以目示意,将其打住。皇叔走后,诸葛均悄悄地告诉了他这个糟糕的消息,他一听立即勃然大怒,当时便要向孔明兴师问罪。不料倔强的女儿,伤成这样居然还护着他,何其糊涂也!老夫不管啦!他一怒之下,立刻下山去了。
  
  诸葛亮想追,想了想却又止步,叹了口气,重新回到床侧。
  
  他不敢相信地轻触了触冰儿白得透明的脸。她也沉默地望着她,温柔的眸子,一如浸在秋水中的两粒黑葡萄。
  
  “冰儿,你真的… 不怪我?”
  
  “我不怪你,孔明。” 她淡淡地笑了笑:“我要感谢这一刀,因为我本来还以为… 你已经不爱我了。”
  
  他定定地望着她,神为之伤,心为之摧。冰儿对他,这该是怎样的一份感情?……
  
  从这天起,他每天都伴在冰儿的身边,甚至,他经常会把自己的书册拿到后面来,以便于在照看她的同时自己也可以读一点书,或者,在她睡着的时候静静地思考一些问题。他明显地休息得更少了,因为他始终没有忘记那一句肺腑之言“数日之后,备当再至”。
  
  黄氏的身体一点点地康复起来,虽然因为体质瘦弱恢复得不算快,但也并没有出现郎中所提到的诸如流血不止,高烧,恶化等麻烦的情况。对于他在如此忙碌中仍在身边日夜陪伴,她深感过意不去。但她心中明白,他是在尽力地补偿着前一段时间对她造成的疏忽,是在一点点地为这一次的事故偿还着一份“心债”。她想说,孔明,你其实不必这么想的,你并没有欠我什么。但她知道他的脾气,说了这些也是没有用的。
  
  当黄氏精神比较好的时候,他有时会和她讨论起她受伤时所正在制作的那一件竹器——损益连驽。那是一个极其有趣的设计,黄氏总是常常惋叹一件马上就要完成的模型被打破了,因着也许不能在他出山前为他设计成功这件兵器而笑言“惜哉”。但无论怎样,他现在再也不肯让她碰那些雕刻刀了,他们只拿了图一起看着,黄氏时而会提出一些启发性的建议,他便在有时间的时候,去到“揽篁轩”,将它们一一付诸实现。在他的决心里,这件凝聚了冰儿的心血和情意的作品,他一定要将它完美无缺地全部还原。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十几天,有天上午,为冰儿换过了药,诸葛亮正在书房里聚精会神地看书,一种异样的感觉倏地闯入他的心海,似乎是随意地看了看房门的方向,突然,仿佛受到极大的震动般地,他手中的一切僵住了。
  
  门口,身披米黄色斗蓬的依依有如云裳玉女,倚了门楣,带着一个清恬的微笑,安安静静地望着他。
  
  他的心中,如同瞬间碾过一道深深的冰河,痛彻了他的全身。放下手中的书,他携了她的手,一言不发地向院外走去。
  
  依依觉得有点意外,端详着他的面容,她几乎立刻就能看出,他似乎有些憔悴,眼光也有些许的阴骛。她心里本来积聚了很多很多的话要问他,可是突然不知为什么,一秒钟前所有的那些强烈的想要倾诉点什么的感觉瞬间都离开了她,似乎已隔了太长的时间,竟至于自己也觉空落落地无甚可说。
  
  穿过竹林,来到湖边,坐下在这片熟悉的苇丛间,望着湖心里上下盘旋嬉戏着的鸥鹭只只,他们之间,长时间地维持着一份令人窒息的沉默。
  
  过了好半天,诸葛亮终于低低地问了一句:“你父亲对你说了吗?他和我谈了些什么?”
  
  依依不易察觉地点点头,握住了他的手,她的肩膀似乎不胜寒瑟地缩了缩:“孔明哥哥,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了?你又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你和黄姐姐,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请你把实话告诉我,好吗?”
  
  “依依,” 他的声音有点生硬,不象他一贯的平稳风格:“我不想你知道实情。你太年轻,还不能明白,在很多时候,现实的残酷程度,远不是我们在此之前所能预料… 你,能理解我吗?依依?”
  
  “不能,” 依依的脸色突然变得雪白雪白,“黄姐姐,她出事了是吗?她怎么了?… 如果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问。” 她决然地站了起来,甩脱他的手转身便走。心中的冷意如那湖水中的涟漪,不受控制地一圈圈地扩散开去。
  
  “依依!” 他仍然凝望着微波荡漾的水面,声音苦涩地:
  
  “请不要去,好吗?你回来,我告诉你……”
  
  他的声音里似乎含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依依停下了脚步,她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一任柔美的秀发在寒风中轻轻扬起。
  
  他继续着:“我在六年前娶了冰儿,我们的相识很简单,也很平常,不象… ” 他顿了顿,“依依,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依依默不作声,她的眼光好似不经意地掠过天边那一只… 哦,是孤雁吧。眼睛有点没来由的酸涩。
  
  “但是,直到十几天前,当她受了那么重的伤,流了那么多的血,可是她却说,她不怪我… 我在那个时候才明白了,冰儿这些年对我的感情,虽然,她从来都没有说起过…”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已止不住地颤抖了。
  
  依依的唇苍白如纸,她不由得缓缓地走了回来,从背后紧紧揽住了他:“好了,孔明哥哥,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下去了……”
  
  他突然转过头来望着她,目光中充满了她从未见到过的沉痛之色。
  
  依依的纤纤玉指,自他的唇上滑过,温柔地阻止了他要向下说的话。她的唇边漾起一个奇特的微笑,他注视着她,看到了她眼中淼淼升起的雾气。
  
  与他相背而坐,依依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孔明哥哥,回答我几个问题。”
  
  “好。”
  
  “你爱我吗?”
  
  “是的。”
  
  “还希望我和你一起走吗?” 依依的泪,如泉奔涌。
  
  他猛地转过身来,扳过依依的肩,痛心地将她拥入怀中:
  
  “依依,你在想什么?我答应了你父亲的,不记得了吗?” 望着她的泪,他咬了咬牙,一字一字艰难地说。然而冰儿,当这个名字自他心头划过的时候,他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变了变。
  
  依依固执地望着他的眼睛,他无以正视,带了些许的挣扎与回避。她清澈的目光似乎洞穿了他的灵魂。
  
  “孔明哥哥,你要说的话,我懂。”
  
  他的眼神,曾经如此熟悉的,令她魂牵梦萦的眼神,现在望向她的时候,是那么的迷惘,不忍和惨痛,却失去了以往的爱意融融。一种不知何处而来的陌生的感觉,似一缕薄纱般悄无声息地遮住了原本那个她最爱的他。她知道,在经历了某些事情之后,总是会不自觉地遗落了一些曾经拥有过的心情。她也知道,在这个冷得彻骨的严冬里,有一样东西已经从她的生命中慢慢地走远,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是,毕竟曾经拥有过的,不是吗?
  
  她含着泪笑了,把脸在他宽阔的背上贴了一贴,推他转过身去:“孔明哥哥,不许回头看。”
  
  从身侧摘下一只苇杆,她在地上飞快地写了些什么,随即站起身来,极轻极轻地匆匆而去。
  
  他听不到身后的动静,不安地回过头来,却只看到远远的竹林间一个黄色的身影闪了闪便再也目不能及。他想喊,目光触到身后沙地上草草写就的一行字“请让我代你错,好吗?”
  
  站在湖边,他久久地注视着这行字,神情凄楚。心下,柔肠百转。
  ……
  
  这些天来,诸葛亮极力克制着自己紊乱纠缠的心绪,在书房里呆的时间更多了,通常,只要黄氏的身体不妨事了,他便会把自己关进那一室的寂寞之中。他书房的灯,已经基本上是“长明灯”了。面对着墙上悬挂着的几面地图,他踱来踱去,反反复复地思索着,时而,也会停顿下来,用笔在上面星星点点地标注着些什么。随着他将所能发掘到的典籍书帛一一通览,并加以整理之后,他越来越有理由相信,那个他心目中想要明确的东西,已经呼之欲出了。
  
  自董卓造逆以来,天下豪杰并起。曹操势不及袁绍,而竟能克绍者,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今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以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此可用为援而不可图也。
  
  “东和孙权,北拒曹操”,这就是他的定国大计。他仔细地在心中推敲着这一方案,常常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陷入沉思。
  
  偶尔,也会有一道阴影自他心头飘过。他问自己,走出去,真的已经决定了吗?
  
  他不是在犹豫自己辅助皇叔的决心,因为这使命他早已存于心底;他也不是在担心实施的具体步骤,因为他犀利的目光指处,早已透视了方今天下三分的必趋之势。
  
  他唯一顾虑的,只不过是“天道常变异,运数杳难寻”。若果真是天意难违,一份弱小的势力,又何以担此扛鼎补天的重任?
  
  “卧龙虽得其主,不得其时”这句话,使他常感前路漫漫,树欲静而风不止,心欲行却身迟迟。
  
  汉室江山,这绵延近四百年的气数,是真的已经尽了么?……
  
  然而… 他无限痛心地望着地图上被他标满了记号的那青山座座,川水迢迢。我,却是大汉子民……
  
  刘表不久人世。
  
  刘璋非立业之主。
  
  他的脚步再一次停驻在地图前。取过笔来,他在上面的荆州和益州两处,标注上两个大大的“汉”字。
  
  光阴荏苒,转眼已有月余。仿佛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春的脚步在悄悄的走近这片青翠的山冈。连日来积了许久的皑皑白雪化了,地面的青草,林中的修竹,都渐渐地染上了绿油油的色彩。冬的萧瑟感尽去,万物都重新萌发了勃勃的生机。田野里,勤劳的农人们已经在忙忙碌碌地准备着一年的耕耘,树间,枝头,到处是一片盎然的早春之色。
  
  刘备带着关羽和张飞,又一次踏进了这片熟悉的郁郁葱葱的竹林。乍暖还寒的风儿习习地掠过面颊,令人精神为之一爽。他心里暗想,或许,我今天能得以见到先生了吧?
  
  到得庄上,一问,先生在家,但却午睡未醒。他忙止住小童不让通报,自在阶下伫立等候。
  
  小童心里却是叫苦连连。他知道因了上一次的意外事故不得见到皇叔,先生事后为此黯然了许久。这一段时间,为了准备皇叔的拜谒,先生花费了许多的心血,昨天晚上他还亲自去了一趟水镜庄,回来时已经过了子夜时分,又在书房伏案至今晨方才入睡。这一睡若至傍晚天光,可怎么好呢?但皇叔不让他报,他也只好站在一边空着急。看看皇叔,他倒是气定神闲地等着,只是——好象随他前来的那另外两人都气得不轻。
  
  诸葛亮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后二刻,当小童告知他皇叔已在外等候许久时,他只能迅速地走入内室去更衣。心里,除了感动,还有种啼笑皆非般的宿命的味道。其实,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这一次本是打算亲自去新野拜谒皇叔的,所以这两天才格外地忙于各种准备工作之中。
  
  冥冥中似乎真的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左右着皇叔与他的机缘,一次次地错过,却分明一次次地在向他昭示着那并不遥远的未来。
  
  当他掀帘而出,而皇叔向他谦谦一揖的那个瞬间,他的心中已经清明如镜,他已经看见,自己十番寒暑苦心孤诣的思索,终于等到了拨云见日,“一声长啸安天下”的这一刻。
  
  而在一个时辰之后,当他们携手而出,走向立于堂外的关张二人时,他的笑容自信,明朗,而又坚定。
  
  “大丈夫抱经世奇才,当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念,岂可空老于林泉之下?”
  
  主公,三顾之恩,亮唯以一生为报。
  
  在年已半百的刘备的心中,此刻汹涌着的,是一份同样的壮志豪情。
  
  他想起了自己这二十年来,自破黄巾始,鞭督邮,战吕布,失徐州,投袁绍,依刘表,一生奔波,终无作为,这其中的原因,不能不令他深思啊。他惊讶无比地回忆起方才草庐所议,天下三分,这确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崭新的境界。
  
  “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地,非其主不能守;是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
  
  他心中实是不解,诸葛亮年方二十七岁,未出茅庐,怎会对荆州的地理位置掌握得如此透彻的呢?
  
  他自然不会知道,诸葛亮是怎样在这十年间,踏遍了荆楚大地的每座城郭,访遍了当地所有的名门望族,文人士子。他更不会知道,这几个月间,他从水镜先生,黄承彦,慕容子岳,庞德公等人处,查阅,抄写,整理的文卷资料数有多么的繁复和令他不能置信。
  
  “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国,高祖因之以成帝业;今刘璋暗弱,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
  
  他更不解的是,益州远在千里之外,他又怎么会有那么详尽的“西川五十四州之图”的呢?
  
  是的,他更不会知道,在这样一个人人自危的乱世中,诸葛亮,这位被称作为一代奇士的青年,他和他的家庭,曾经有过怎样一些悲凉的过往;他的足迹,曾经怎样地飘泊在那不为人知的远方的山山水水之间……
  
  “将军既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彝、越,外结孙权,内修政理;待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兵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以出秦川,百姓有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大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将军欲成霸业,北让曹操占天时,南让孙权占地利,将军可占人和。先取荆州为家,后即取西川建基业,以成鼎足之势,然后可图中原也。”
  
  此更是万古之人所不及也!刘备的眼前,仿佛映现出两道犀利的剑光,一道从荆而至洛阳,一道自益直指长安!双剑封喉,合击中原!他深深地为此前景而激动,叹服……
  
  他终于明白了,徐元直临行前回马一归中的深意;他终于明白了,水镜先生之言,确非虚语。想我刘备,一生戎马生涯,总是叹息势孤力单,不能遂愿,所幸天怜于我,因而今日得遇卧龙!……
  
  天色已晚,刘备等三人自是不能再回新野,于是诸葛兄弟安排他们即在庄上小住一晚,明日清晨再一同启程。因黄氏的臂伤初愈,诸葛亮不愿她操持过累,晚上,便去请了邻家老伯及其女儿过来帮着他们二人置办酒食,款待三位难得的贵客。
  
  晚膳之后,刘备也许是今天心情格外好的缘故,又特别提出:
  
  “孔明,听说你擅长音律,可否抚琴一曲,使我兄弟三人得闻仙乐乎?”
  
  关张二人闻言也都频频点头。
  
  “蒙主公如此垂爱,敢不从命。” 诸葛亮微微一笑。
  
  不远的山林间,隐听苍猿野鹤之声悠绵不绝,更兼溪流琮琮,林木潇潇,月满枝头,爽风拂面,景色异常清幽。刘备暗暗颔首——唯此情此景,可与这雅乐相齐尔!他背了手,一面凝神地聆听着这琴声,一面信步踱进草庐后的竹林之中。
  
  与此同时,依依却自竹林而出,走进了草庐的大门。诸葛亮思绪系于琴中,不曾察觉,一旁倚栏而立的诸葛均见了她,大为诧异地挑起了眉毛,向二哥坐的方向指了一指,示意替依依去招呼他。依依悄悄地冲他摆摆手,径直走向后堂。
  
  “吱呀”地推开虚掩着的门,室内,是一片与外面的热闹气息不相容的黑暗与萧索。床榻前亮着一盏昏暗的油灯,黄氏坐在床上,背枕了一只靠垫,正往一方帕子上写着什么。抬起头见了依依,她略微一怔,旋即将帕子收在枕下,放下笔,面无表情地向她点了点头,招呼了一下。
  
  依依缓缓地走到榻边坐下,出神地望着黄氏。这是自黄氏受伤以来,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察她。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的面色仍然有点灰暗,人也显得轻飘飘的瘦。她的目光望着依依的时候有点无谓的淡漠。仍是心病吧,依依在心里叹息着。
  
  她被黄氏审判般的目光望得感觉到一丝略略的不安,那目光,就象是在望着一个背负了深重罪孽的人。她的心,忍不住地微微颤栗了。
  
  “姐姐这一向身体可大好了?”依依尽量轻松地问,下意识地向黄氏的左臂看了一眼。
  
  “好又怎样,不好又怎样呢?” 黄氏淡然一笑:“其实,我觉得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你说呢?”
  
  “那姐姐的意思是,什么是最重要的呢?”
  
  “最重要的是,自己要看得开,凡事是认真不得的。依依,你说是不是这样?”
  
  依依的心里一痛:“黄姐姐,你别这么想,其实,孔明哥哥他…”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黄氏笑笑,不在意似地:“孔明,他是一个好人… 我不怪他… 依依,好妹妹,你别多心,我其实也并不怪你…” 她抬起头来望望依依的皓波明眸,叹了口气,居然笑了起来:“我若是他,也会为你动心的。”
  
  “黄姐姐…” 依依的眼睛突然湿了:“我对不起你…” 她狠狠地咬了咬唇,含泪道:“我今天就是来告诉你,我不能和你们一起走……”
  
  黄氏一瞬不瞬地望着依依,一时间似乎不能从这份突然而来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依依,你说什么?”
  
  “我…” 依依的声音低得象耳语:“明天,我不和你们一起走… 请你转告孔明哥哥,把这个留给他…” 她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匣,轻轻地放在床边的几上。“明天,不要来找我… 请你们…” 她急遽地站了起来,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室外走去。
  
  “依依!” 就在依依的手握住门把手的一刹那,黄氏突然唤了一声:“你等等。”
  
  依依扶着门框转过头来,含泪的眼底充盈着一片令人心碎的哀痛。黄氏避开了她的泪眼凝驻,低低地道:“你… 若是不去,孔明他… 我想他不会再有欢笑了……”
  
  依依的唇边,露出一个凄凄凉凉的笑容,却无言无语。孔明哥哥,请你原谅!从今以后,我的生命中,也是没有欢笑的了。有一种人,是宁可牺牲快乐,也不愿意牺牲良心的,不是吗?孔明哥哥呵,你的挣扎,你的苦痛,你的矛盾,我都懂。而最懂我的人,想必也应是你。
  
  静静地望了黄氏片刻,只说了一句:“黄姐姐,你和孔明哥哥,请多保重!” 她娇柔的身影,便轻飘飘地从门边快速地隐去了。
  
  一离开黄氏的视线,依依便猛地加快了脚步,她的身子虚浮,心如同被摘走了一般地没了感觉,又似痛到麻木。草庐的另一侧,隐隐约约传来清越的琴音,她悄悄地在竹林中听了这么久这么久的琴音,那熟悉的《卧龙吟》的旋律,一时间,依依泪如雨下。她低着头,匆匆跑进竹林,倚在一支修竹上强抑着心中的伤悲。
  
  身后突然有一个陌生的,中气十足而又温和的声音问道:“请问姑娘,因何事伤心?”
  
  依依吃了一惊,转过头来,她见到面前站立着一位中年的男子,一身浅棕色的长衫,身形高大魁梧,显见得是行军打仗之人。然而他的五官很清秀,面色白净,尤其是,他的神情很是平易近人,望着她的眼光充满了慈爱。这一点,多多少少让依依的心定了下来。她声音很小地道:
  
  “哦,没有什么… 多谢刘将军…” 同时深深地施礼下去。
  
  刘备略有些意外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文弱的女子,虽然光线很暗,仍然可以看到她梨花带雨的面容秀丽绝伦,想起刚才在晚餐时问及诸葛亮… 他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依依姑娘…” 他满含笑意地望着她:“诸葛亮欺负你了是吗?要不要我去帮你打抱不平哪?”
  
  依依略略一惊:“哦,不…” 望着刘备关心的眼光,依依羞赧地拼命摇头:“我… 不是的… 他没有……”
  
  刘备呵呵大笑:“哦,他没有啊。看来是我这个老头子多管闲事了。依依姑娘,明天你们就要走了,你… 都准备好了吗?”
  
  依依的脸上悄悄地掠过一丝苦涩的神情,天太暗,刘备不曾看清。
  
  “刘将军,天不早了,我得先回家去……” 依依望着面前这位和蔼可亲的将军,他的关心令她感动,更令她心酸。他会是个很好的人,孔明哥哥,我也相信你的选择没有错。
  
  “让孔明送你回去吧,我去叫他来。” 刘备不放心地望着依依单薄的身体,和倔强的神气。唉,这些小儿女情怀呵,他好象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也跟着变年轻了不少。
  
  依依坚决不肯:“刘将军,不要…” 她的目光极不明显地在琴声飘来的方向上耽搁了一下,然而… 她重重地甩了甩头,去时终须去,流连何益?徒增心痛罢了。
  
  “请您… 不要告诉他我在这里… 我走了,刘将军… 你们都多多保重啊!” 她的身影如一阵轻风,飘然离去。
  
  怎么?这话里的味道竟满是离别的怆恻呢。刘备满腹狐疑地望着依依的背影,摇摇头,背着手慢吞吞地走回草庐去。
  
  远远地,他就看见诸葛亮已停止了抚琴,正站在阶下,与诸葛均,及关张二人随意地聊着。他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诸葛亮回头看见他,忙恭敬地揖道:“主公。”
  
  刘备故作不悦地望着他频频摇头:“孔明哪,让依依姑娘负气一个人回去了,这可不是大丈夫的所为吧。” 他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二弟,三弟,你们说哪?”
  
  诸葛亮吃惊非小:“依依,她来过了?” 他征询地望向三弟,诸葛均急忙向他摊了摊手:“哦,我没有办法告诉你啊,依依姑娘她… 不叫我说。她直接去了嫂嫂那里。”
  
  诸葛亮预感到什么似地微蹙了蹙眉,望向刘备:“主公,我到内人那里去看一下。”
  
  刘备微笑地看着他不说话,关张二人又同声爽朗地大笑起来。
  
  诸葛亮急至后堂,推开门,黄氏正整衣着装准备出去,一见了他,急忙将他一把拉了进来:
  
  “孔明,我正要去叫你过来,你已经知道了吗?依依她……”
  
  “我不清楚,是主公遇到了依依,我想… 冰儿,她给你说了什么吗?” 诸葛亮的神情有些焦虑。
  
  黄氏也是忧心忡忡:“我不明白,她说… 明天她不和我们一起走?孔明,她对你说起过这个吗?”
  
  诸葛亮的脸色有些发白,向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她还有一个东西要交给你…” 黄氏捧过依依留在几上的锦匣。诸葛亮感到自己的心跳加速了,他轻轻地打开匣子。
  
  精致的杨木黄色的底纹上,衬着一方洁白的书笺,《幽兰吟》,是依依秀气的笔迹。琴谱上挽了一只碧玉镯。呵,多么熟悉,他的手不能克制地抖了一下,思绪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在那座雅致的庭院里,他将她抱上高高晃动着的秋千架,她的小手揽了自己的背,一对细致的玉镯,在她还尚显纤细的手腕上上下跳动着,痒痒地磨擦着他的脖颈……
  
  他从匣底拿起镯子,目光停留在上面镌刻着的两行字上:
  
  十年思君,一朝缘尽。明年之约,盼君勿忘。
  
  这一刹那,他什么都明白了。
  
  正如那一天在湖边,依依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孔明哥哥,你要说的话,我懂”。依依,你的心意,我已然知晓!你我,是何其的相象,又是何其的心灵相通啊!如此相象,是我们的幸,抑或是不幸?
  
  他黯然地对黄氏摇了摇头,把那两行字拿给她看:
  
  “不用去找依依了,我已经知道,她是不会和我们一起走的了。”
  
  黄氏深思地盯着匣子,欲言又止。诸葛亮笑笑,理了理她的鬓发,依然用他惯常的平和的语气叮嘱道:“你不要多想了,好不好?叫均儿帮你收拾你的东西吧,我也要去准备一下我自己的东西。” 说完,他便走出去和三弟一起招呼刘备等三人休息的事宜了。待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他沉默地走进书房,去打点自己的东西。
  
  草庐书房中昏黄的灯光,一直幽幽地亮了整整一夜。
  ……
  
  第二天清晨,当诸葛亮走出草庐的时候,他一下子楞住了。
  
  门外,满满地站着方圆几十里远远近近的乡邻们,人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依依不舍的神情。
  
  邻家的老伯,携着女儿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停在他的面前。诸葛亮忙走上去,握了老伯的手,走下台阶。
  
  诸葛亮的心里,涌动着深深的眷恋,走过小虹桥,走过竹林,走上大路。人群自发地跟从着。
  
  他驻足回首,身后重重峦峦草木葱笼的卧龙冈上,留下了他这十年间的足迹,这里的每一草每一木,他仿佛都能够清楚地记得。此刻,竹梅依旧,溪水叮咚,草庐的窗前,似乎还能看到那个凝思伫立的身影。远远的树下,刘备与关张二人拉马站立着,动情地望着这一幕。
  
  他走向三弟,诸葛均迎上前来,想开口却又长久地静默着。他细心地为三弟拂去一片飘落肩头的竹叶,握了握他的手:
  
  “均儿,这些年,二哥不曾给过你太多的照顾… 我走之后,家中一切的事情都要靠你了。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 还有乡邻们… 我知道这点不用说的,就象你我一直做的那样就好……”
  
  诸葛均拼命忍了泪,无言地点着头。
  
  诸葛亮再向三弟投去一个深挚的注视,酸楚地别过头去。他努力克制着心中的不舍,径直走向刘备等人。刘备将马缰递到他的手中,他牵了马,随了主公向前走去。
  
  踏过这片熟悉的青草地,身边,是同样熟悉的花香,竹语。他终于忍不住再次回过头来,向着留恋地望着他的含泪的乡民们,向着三弟,小童,向着这片给了他这些年间的欢笑,记录了他这些年间的努力和向往的宁静的世外桃源,深深地鞠了一躬。
  ……
  
  到了襄阳城中,他们这一行先去了黄家,黄氏一大早便由娘家派出去的人接过来了,此刻已在这边收拾停当,黄老先生将亲自护送女儿去新野。于是他们这两拨人互相道了别,交换了路上需用的公文。诸葛亮辞别了岳丈的家人,又去向姐姐和山民辞了行。之后,四人便掉转方向,策马直向新野而去。
  
  刘备的心里,从昨晚起就一直有个疑团。现在,这个疑团越积越重,他终于忍耐不住,侧了头去看看身边一声不响的诸葛亮。
  
  诸葛亮此时正陷在一份很深很深的沉思中。自从离了姐姐家,他的眼神里便蕴涵了一份神思不属的郁色,马也行得越来越慢,似有什么令他犹豫不定的心事一般。刘备的心里全然明了,他有意停了一停,拨马过去与他并肩而行。诸葛亮略为一惊,立刻振作了一下精神,好象努力在拂去心中的一片阴云,勉强地笑了笑:“主公。”
  
  刘备在马上戏謔地望着他,有意把话说的很慢:“孔明,我猜,你把心忘在襄阳城里了,是不是?”
  
  诸葛亮的脸红了红,略一迟疑,十分绝决地摇了摇头。
  
  刘备爽朗地笑了:“孔明哪,听我一语,可否?大丈夫有情不是错,年轻时… 凡事,更要时时记得,不要伤了不该伤的人的心哪!有些事情,错过了… 若想再回头…” 他向他沉吟着摇头不语。
  
  诸葛亮摹然一惊,勒住了马。想了一会儿,他果断地抬起头道:“主公,谢谢你。你说得对,这件事… 不回去一下,我心里确实不安……”
  
  “是依依姑娘吧?” 刘备理解地拍拍他的肩,向前面望了一眼,性急的云长与翼德已去远了,小小的身影酷似两个墨点。“不要担心,回去吧。我去追上二弟,三弟,我们会在前面最近的一家酒馆里等你。” 他又笑哈哈地补充了一句:“不过,可不要让依依姑娘把你拌住了,害我又满怀惆怅地回新野啊。”
  
  诸葛亮忍不住大笑起来:“主公说笑了… 我一定会尽快赶回的。”
  
  望着他脸上突然闪烁出的神采,和那个挥马回头绝尘而去的背影,刘备在心里欣慰地点点头。
  ……
  
  诸葛亮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清筠小筑。淡青色的大门肃然地紧闭着,他走上前去,刚要举手敲门,突然,一个念头迅疾地闪过他的脑海。他转过身,悄悄地步下台阶,向屋后的竹林走去。
  
  还未踏进这片浓郁的翠绿,他便震摄般地停住了脚步。
  
  竹林里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停留过的那方青石上,背对着他沉静地坐着一个白色的清丽的背影,一动也不动。她的面前放了一座琴,然而却寂寂无声。
  
  他悄无声息地走向那个背影。
  
  沉思中的依依突觉一个修长的影子投映在面前的琴上,抬起头来,望着他的那一瞬,她恍惚地露出一抹茫然不能置信的神情。她的脸色苍白,深幽的双眸,诉尽凄凉。
  
  诸葛亮俯下身,轻抚着依依的肩头,数日不见,已然是山重水复,前尘如梦:“依依,我的傻孩子…” 他的心中一片恻然,掉转了头。再回头时眼中似已有了一丝隐隐的泪光:“依依,跟我走吧,好吗?我… 不能离开你……”
  
  依依拼命地咬住嘴唇,咬得嘴唇出了血:“孔明哥哥,我说了,你不要来找我… 你又何苦要来这一趟呵… 你,明白的,不是吗?我不会跟你走的… 你快走吧,快走呵…” 她猛地推开了他的手,话音已是颤抖得几乎不能成言。
  
  诸葛亮只是默默不语地看着她,看得那么久那么久,似乎要将她溶化进他的目光中去。依依回望着他,凄然地一笑:
  
  “你带去了我的《幽兰吟》,从此,我的琴… 已无曲可弹了…” 她突然睁大了眼睛,望着琴面上的洁白的琴谱。宛若就是她送给他的那一份,唯一不同的是,《卧龙吟》,他的苍劲有力的字。
  
  诸葛亮将依依拉到身边:“依依,闭上眼睛。”
  
  她听话地闭上了眼睛。诸葛亮细致地将一只碧玉镯戴在她小巧玲珑的手腕上,然后紧紧地,紧紧地将她拥在怀中。
  
  依依纤灵的手臂,也紧紧地环绕着他。此时的她,已是柔肠千折,心碎万断。泪,流进了嘴里,那么的咸,而苦涩。
  
  她伴了他,静静地走回马前。望着他跨上马,执手忍看凝咽,他们两人的脸上,同时浮现出一个会意的微笑。依依的泪再度滑落,轻轻放开了手。
  
  “孔明哥哥,珍重!”
  
  “依依,珍重!”
  
  去去复去去,长路的尽头,他心驻魂牵,几度回首。
  
  凄迷的泪光中,她向他挥挥衣袖,碰响了手腕上那个碧玉的镯子。
  
  依依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端详着它。十年前,在他临走的时候,自己送给了他这只碧玉镯。孔明哥哥,这十年来,你一直都带着它的吗?你,不曾忘了你的依依妹妹?
  
  她神魂俱碎地将镯子轻轻翻转过来,立刻,两行小字赫然映入眼帘,依旧是那熟悉的洒脱的手书:
  
  莫道缘尽,不是离情。必当归来,信我莫疑!
  
  泪水顷刻间将字化成一片模糊。哦,孔明哥哥!有你知音如此,依依我夫复何求呵!她再一次抬起头来,久久地,深情地凝望着那个缓缓飘逝了的洁白的身影,默默地向着那看不见的远方频频地挥着手。别了,我的爱!此去,我明白你已经踏上了一条没有归途的征程,前路险阻,迷雾茫茫,还请多多保重啊!而我,从今以后,也当日日夜夜,遥向着海角天涯,你的方向……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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