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诸葛亮的身体,静静地调养了两天就已经完全康复了。为了不再麻烦姐姐一家,这天,他一大早便告辞了,独自一人往岳丈家里去。冰儿在那边已经呆了好几天了,不知现在可以回家了么? 一见到岳丈诸葛亮就感觉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气氛,席间黄承彦似乎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好几次,眼神严肃且隐隐地含了些许的忧虑,甚至好象还有一丝微微的… 责备。他若有所悟地看看黄氏,黄氏这天似乎比平日显得沉静许多,脸上惯常浮现着的两个甜甜的小酒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若隐若现的血丝与倦色。接触到他的目光时,她似有片刻的犹疑,随后便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他的心中立时洞若观火了,哦,看来现实到来的快速程度,远在他本来的料想之上呵。但他无可逃避,也无意逃避,事已至此,自己只能正视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一切,不论是对冰儿,还是依依,所有的责任他必须一肩担起。 与黄氏一路默默无言地回到家中,一关上门黄氏的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孔明,我真没想到,你竟然....”她无力地跌坐进竹椅里,掩面痛哭起来。 诸葛亮有些手足无措,冰儿和自己在一起多年,他知她是极刚强,极为通情达理的,从来很少因任何鸡毛蒜皮的小节和他闹过小别扭,耍过小性子,这一点,他是由衷地欣赏和敬服的。第一次见到冰儿哭得如此心碎肠断,他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冰儿,别哭,好吗?别哭,你听我说……”他走到黄氏面前,温柔地掠了掠她鬓边的一缕青丝,沉吟地斟酌着字句。 黄氏唰地一下背过身去对着他: “你不用给我讲事情发生的经过,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听你的任何解释。我只要你对我说一句,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你准备怎么办?你是要我,还是要依依……”她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诸葛亮此刻只觉万箭穿心,他的声音低沉而怆然: “冰儿,你这样说,是不准备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了么?你就这样没有一点商量余地的定了我的罪了,是吗?” “那你要我怎么做,你说!我应该很大度,是吗?我应该表现得很高兴,应该没有一点怨言地接受你的选择,那样才显得我很有涵养,很贤惠,是不是?”黄氏激动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声音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着,虽然紧咬嘴唇,大颗大颗的泪珠仍然如断线的珍珠般滚落下来。 诸葛亮微微惊悸了一下,他无言地拥住了冰儿娇弱的身躯。她想推开他,但他的手臂是那么的有力和坚决,她知道她无力抗拒,她从来都知道——他的坚定,平和,和含蓄的深情,是她一辈子也走不出的温柔所在。她放弃了徒然的挣扎,只是虚弱地依在他的胸前,静静地抽泣着。 耳边传来他的轻轻的,深挚的话语:“冰儿,听我说一句话,好吗?你要相信我,我绝不是一个见异思迁,对感情不负责任的人。和我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我的为人,你还不了解吗?” 黄氏沉默着不说话。半晌,方才轻叹了一声: “我怎么会不了解你呢?正是因为太了解你了,我才会问你,准备给依依一个怎样的交代。我知道你和她,并非逢场作戏… 可是,你,你还爱我吗?” 她幽怨地低声问道。 “冰儿!”诸葛亮苦恼地凝视着她:“别这样说好吗?在我心里,从来没有想过要取谁舍谁… 当然,我的本意是很不愿意这么做的,最起码,很不愿意这么早就这么做… 这一点你是明白的,对不对? 但是,依依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对于她的一片真心,我不能没有一个妥善的交代……” “哦,我明白了。”黄氏抬起头来,怅怅地盯了他很久很久,她的嘴角渐渐浮起一抹悲哀的笑意:“你其实早已经打定了主意,只不过表面上好象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而已… 你有什么必要征求我的意见呢?你当然知道我是不可能,也不应该对你说‘不’的,不是吗?” 诸葛亮一怔:“不,冰儿… ”黄氏却已自顾自地接了下去,仿佛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似的:“可是,孔明,你真的不应该这么做的,真的。夫君,我一直很敬重你,在我的心目中,你始终都是那么值得信任的… 就如同一个白玉般精致的雕像,你明白吗?而现在…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现在你却亲手在我的面前打碎了它,让它碎得那么彻底,那么的令人心寒哪……” 她轻轻地摇着头,仿佛想把自己从一场噩梦中摇醒,眼中泪迹犹存,却已没有了方才一开始的那种痛切,只是含着深深的,深深的落寞与绝望。诸葛亮此刻纵有满腹的话要说,但冰儿的这两道宛如“哀莫大于心死”的目光击倒了他,把他所有未能成言的心里话都生生地挡了回去。这件事对冰儿的伤害,他是早早就预见到了的。正是因着如此,他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心中刻意地拒绝着依依,然而感情的浪潮竟然最终还是不可抵挡地超越了理智。呵,冰儿,你知道我是多么不忍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吗?… 我知道现在解释也已没有用了,你不会相信我,但愿我今后的所作所为终能让你明了我的真心!默然地想着冰儿,和依依,这两个同样出色,又同样深深地爱着他的女子,上苍,我孔明何德何能,能够拥有这样的两份深情?我又该怎样做,才不至于辜负了其中的任何一位?…… 这次的谈话之后,黄氏和诸葛亮之间,显见得有了一种“冷战”的意味。两人出出进进,可是她几乎不主动与他说一句话,对他的话她一般也只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现在几乎已经很难见到她的笑容了,素日里常常飘满她脆如银铃般的娇语声的“揽篁轩”,如今也总是出奇地安静,静得如同没有一点生气,静得让他的心里止不住地发飘。他的心中忐忑不安,冰儿的眼神,是冷若秋霜的,恍惚的,无助的,失落的。那眼光,时常令他感到一丝隐隐约约的不祥的预感。他无法安静地停留在他的书房,总是借故走到后面去看望她,黄氏呢,也会客客气气地招呼他,可是… 这样的关系也未免太“相敬如宾”了!诸葛亮总想找个机会和冰儿再谈一次,但她好象很聪明地察觉了他的这个意图,常常是很巧妙地找一个借口就从他的身边溜开了,或者就是对他淡淡地一笑: “夫君,你干吗要来看我的脸色呢?你愿意怎么做都可以,我什么也没有说呵。” 他甚至无法关心她,只要他表现出丝毫的不安和关心,她就会莞尔了:“夫君,你最近怎么这么地关心我?” 她是那么机灵地在躲避着他,躲避着他可能要做出的那个最后的决定,以至他始终无法向她说明自己的心意,只能在心中一遍遍痛苦地重复着:冰儿,愿你了解,愿你! 无法和冰儿沟通,也已好几天没有见过依依了,这种两面悬着心的感觉可真别扭得紧,诸葛亮对自己无奈地苦笑,想着三弟戏謔的话“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耶… 你现在头痛吧”。不行,他一惯的雷厉风行的作风又发作了,最近无论如何要去和依依谈一次,还有冰儿那里,是不是我的态度应该再婉转一点… 正在计划叫上三弟去襄阳城中走一趟,这天,慕容府的莲儿突然到山上来了。 见到莲儿,诸葛亮有些微的吃惊,依依自己为什么不来,却让莲儿来?他尽量维持着平静的语气,心中却辗转反侧:她莫不是病了?还是…… 莲儿看出他脸色的阴晴不定,乖巧地解释着: “哦,诸葛公子不必紧张,依依小姐… 她很好,只是出不来。她让我来给你送一封信…”说着从身上取出一封信递给他。 “出不来?”听到依依没事,他心里松了松,然而随即便被莲儿说的这个奇怪的理由弄糊涂了,依依… 何以会出不来?难道是……? 目光落在莲儿手中那方以浅黄色绸带束着的白绢上,他接了过来,迫不及待地拆开: “孔明兄见信如晤: 父亲将我幽困于家中,欲使我答应嫁给一位世交之子,我将至死不从。今晚父母同去赴宴,莲儿可助我出来,请速告知会面时间及地点,万勿迟延! 依依拜上” 诸葛亮心中黯然一凛,依依,我果然猜得不错!你,现在还好吗…?洁白的信笺上,那熟悉而娟秀的字迹在眼前轻轻浮动着,恍若依依娇柔而期盼的呼唤。他迅速地提笔修书一封,交给了莲儿,又简短地嘱咐了她几句。莲儿径自去了。 诸葛亮立即回去更衣,他不准备等三弟回来了。临走的时候,他去“揽篁轩”找黄氏,见她正在用力地削制一只他从未见过的十字型的竹器。他不由默默地望着她修长的上下翻飞的十指出起神来。 黄氏抬起头来擦汗的时候觉察了他,见他一身整装待发的样子,微微地怔了怔,随即一言不发地重新聚神于手中的工作。 诸葛亮走过去,轻抚着她的肩头:“冰儿,我今天出去一下,好么?我到…” 他倒并没有打算要对她隐瞒什么。 黄氏的身体在他的手掌下很微弱地抖了一下,眼睑依旧低垂着,她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去好了,干什么要向我汇报呢?我不想知道你去了哪里,你也不用告诉我。好吧,那今晚我和均儿就不等你吃晚饭了。路上小心,快去快回吧。” “…” 诸葛亮真是不知说什么好。冰儿,你何苦这么敏感,又这么的倔强呵!他想多说几句,话到嘴边又停住了。这么多天都没有说开了的事情,这一刻又怎能说得清楚。他只能心事重重地在她的额上轻吻了一下,叹口气道: “你不要想的太多,我… 只是出去一下就回来。今晚,我们好好谈谈好吗?” 黄氏沉默不语,但也没有象大多数时间那样拒他于千里之外。只是,望着他高大的身影从门边消失的那一瞬,她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一滴滴地落在手中尚未完工的那段青竹上。 …诸葛亮匆匆地赶往清筠小筑,他在信中约了依依,今晚庚时在竹林相见。此刻,他几乎是怀着一种近乎于心痛的感觉,期待着这次与依依的会面。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上次送依依回家后,才短短的几天时间,在她那里会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 …… 那天清晨,和诸葛亮道别后,依依脚步轻快地走回家中,却意外地撞见父亲正坐在早饭桌前脸色阴沉地望着自己。 “爹… ”依依心虚地想从慕容子岳的身边绕过去溜上楼去,却被严厉地喝止住了。 慕容子岳神色凝重地盯着她,勉强压住语气中的火气: “你倒是说说看,大清早的,你出去做什么去了?” “我… ”依依低声地嗫嚅着:“出去散散步……” “散步?”慕容子岳一声断喝,从桌边站了起来,惊得依依向后倒退连连。慕容夫人听到厅里的响动匆匆走下楼来,见到这剑拔弩张的父女俩,急忙上前把慕容子岳一把推回到椅子里,不无责怪地望着他: “你干什么?为什么对依依这样子大呼小叫的?” “我大呼小叫?你去问问你的宝贝女儿,她最近都做了些什么好事?”慕容子岳的怒火立刻烧到了夫人的身上。 慕容夫人不解地回头看看女儿,依依眼中含泪,用一种楚楚可怜的眼神求助地望着她。她心软了,安慰地拍拍女儿:“别怕,别怕,有话和你爹爹慢慢讲…”又生气地问慕容子岳道:“依依做了什么事情?你难道不能心平气和地好好说吗?” 慕容子岳气鼓鼓地转向夫人,他的声音此刻倒是低了好几度,大约也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态度有点委屈了宝贝女儿:“你让我如何心平气和?她……” 他一指依依:“和谁在一起不好?为什么偏要和诸葛亮搅和在一起?” “诸葛亮?”慕容夫人吃惊非小地盯着丈夫:“你没有弄错吧……” “我怎么会弄错?黄公说,他女儿也知道了的… 依依你说你给我在黄公面前也不留点面子呵… 我还听说,襄阳城中现在也有了很多流言的……” 依依此刻倒有了一种解脱般的快意,父亲的暴怒令她在刚开始的时候有点手足无措,但现在,当一切都挑明的时候她反而不怕了,哦,自己一直忘记了,流言确实是无处不在的呵!她无比平静地抬起头来,迎视着父亲的怒目而视和母亲的一脸惊诧,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强硬的意味: “对,我是和诸葛亮在一起,怎么啦?” “你…”慕容子岳气不打一处来,依依今天居然这样子对他讲话!真是反了!他想冲过去和依依讲理,身子却被夫人紧紧地按在椅子上,只好远远地冲着依依吹胡子瞪眼睛: “你说的好听,什么叫没什么?诸葛亮是有妻室的你难道不知道吗?你和他混在一起,是准备给他做小?还是在闹着玩?你对自己的未来,自己的终身大事,怎么如此不严肃?从今天起,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没有我的允许,你哪儿也不许去!听见没有?” “我没有不严肃,爹,娘,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那我就要郑重其事地告诉你们,我爱孔明哥哥,我是准备,准备……”依依毕竟是个女孩子,“做小”的话说不出口,只能羞涩地涨红了脸。 “啊?”慕容夫人大吃一惊,拼命摇着女儿的肩膀:“依依,我看你是昏了头了!难怪你爹生你的气呢。你一个才十四岁的女孩子,又是名门闺秀,嫁给别人做小?你以为是闹着玩的??快醒醒吧!谈点正经的好不好?最近,你不要乱往外跑了,你齐伯伯还记得吗?他的大公子最近提出想见见你,你和你爹爹商量一下,什么时间请他来家里吃顿饭……” “我才不要见什么世家子!”依依的泪水疯狂地在脸上奔流着,她奋力挣开母亲的手:“爹,娘,你们怎能这样武断地决定我的将来?我不同意!爹,这就是你所谓的开明吗?我爱孔明哥哥!我就是要嫁给他……” “啪!”的一声,她的脸上重重地挨了父亲的一记耳光,这一掌是如此之重,打得她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住。父亲打了她?从小把她一直当掌上明珠捧着呵护着的父亲,平日里那么慈爱那么温和的父亲,竟然打了她?!身体的极度虚弱加上巨大的委屈和伤心,一股突发的眩晕感自体內袭上来,她的眼前突然一黑,就软软地倒在了母亲的怀里。在意识失去之前的一瞬,她的视线中只模糊地映现着父亲惊愕而痛心的脸,还有母亲哀哀的哭泣: “依依,你醒醒啊……” 模模糊糊地,依依觉得自己好象漂浮在半空中,周围有无数的声音,嘈杂而乱。她缓缓地睁开眼睛,一切的声响随之归于沉寂,耳边只听到莲儿惊喜的声音:“老爷,夫人,小姐醒了!” 她费力地眨了眨眼睛,意识真的回到了脑海中,她看到母亲坐在床边,攥着一条湿湿的手帕哭红了眼睛,父亲一脸威严地背着手在室内踱着步,看到她醒过来了,脚步顿了顿,便走到床边俯下身子来看她。依依使劲地聚敛着注意力,终于想起来了刚才发生过的一切,那个还没有解决的重要问题。她试探地低唤了一声:“爹……” 慕容子岳的身子颤了颤,抖抖索索地伸出手去,触了一触女儿苍白的脸庞,他的话音里带着轻微的哽咽: “依依,爹… 对不起……” “爹…”依依的心中一酸,已是泪盈于睫了:“原谅我,是我态度不好,可是,爹,我不能……” 慕容子岳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重重的忧郁,他迅速地插进话来:“依依,你安心休养,不要想得太多了…”又转头嘱咐着莲儿:“好好照顾小姐,一定再不能让她不好好吃饭了,记得吗?”莲儿怯生生地答应着。 依依绝望地将目光收回来望着母亲,母亲流着泪,冲她悲伤而无奈地轻轻摇着头。依依什么都明白了,她低叹一声,闭上了眼睛,两颗晶莹的泪珠悄然滑落枕边。 …… 依依就这样被慕容子岳事实上地“软禁”在了家里,她不能出家门一步,因为父亲严密地防范着,不让她有丝毫的机会去见诸葛亮。而且,父亲还真的安排了那位什么齐公子来与她见了一次面,依依对他冷冷地敷衍了事,惹得他事后大摇其头地连连向自己的家人抱怨“怎么是位冰美人”,此事于是暂时搁浅。慕容子岳听后大怒,又训斥了依依一顿,但除此之外他其实对依依全然无计可施。宝贝女儿人看上去柔婉性子却刚烈得紧,他不敢催迫得太厉害了,生怕弄出什么意外。只能叫夫人和莲儿对她严加看管。依依几次想偷着溜出门去,都被母亲苦苦哀求着给拉了回来。她实在是苦于心计,这天听说父母晚上要一同出去,如此天赐良机她怎肯放过,遂软言去求莲儿为她到诸葛亮那里去传一趟书。莲儿虽怕老爷,但她跟了小姐这么多年,了解她的心事,心里也着实同情着他们这一对。于是便甘愿冒了被发现的危险,大清早便从家中启程赶去隆中,把依依的亲笔书信交给了诸葛亮。 晚饭前,慕容子岳偕夫人出门去了,临走前特意叮嘱了莲儿一番,看住依依不许下楼。莲儿心里一跳一跳地赶忙应了,依依的心里也很怕,脸色都发白了,象她这样的女孩儿自小可不是个撒谎的高手,生怕自己被父亲看了出来破绽。幸好慕容子岳好象并没有对她心存疑惑,一直在和夫人忙忙碌碌地准备着赴宴的事,一会儿,听见他叫准备车子,又过了一会儿,听得众人的笑语声渐渐模糊远去,室内又重新安静下来。 依依倚在窗边看父母亲的车子走远,心砰砰地狂跳着,出奇的紧张,混合着即将见到诸葛亮的那份难抑的喜悦和期待,澎湃地激荡在她的周身。她的脑子里面乱乱的,只顾了一个劲地在书案前站起又坐下,坐下复站起。莲儿被她晃得眼晕,恳求地道: “大小姐,你就别一个劲地走来走去了,吃点东西吧。诸葛公子说他什么时辰来啊?” 她下意识地望望窗外,初冬的白日是很短的,此时天色已是全黑了。 “他说庚时…”依依神情迷惘地回答了一句,目光依旧一遍遍地在竹林间踆巡着。莲儿下楼去端饭了,片刻,她端了粥和小菜走上楼梯,却见依依正飞一般地从她的身边掠过,脸上飘动着火样的红晕,她还未来得及讲出一句:“小姐,你披件衣裳,外面天气好冷…” 只听大门砰的一响,依依早已不见了踪影。 离庚时还远着哪?莲儿错愕地走到窗前向下看去,竹林里幽暗的月光下,她只能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挺拔的身影,旋即,就有依依灵俏的白裙一闪,到了他的身边,只见他快步地迎了上去,两人的影子重叠了一下,便迅速地消失在曈曈翠竹之间。 莲儿急忙抓起依依的斗蓬快步追上去,一面心惊肉跳地在心里一遍遍地祷告着:老天保佑啊,老爷太太你们不要早回来吧…… 月下的竹林,较之白天时候的妩媚多情,又平添了几分旑旎和清爽,素静而寒瑟的晚风一阵阵袭过,便似拨动一湖秋水,竹枝修长的身姿便在夜色中徐徐地婆娑曳动着,又似摇响了风铃串串,洒一曲绵远悠长的天籁之音。林子的尽头,似有微薄的轻雾在飘忽地游荡着,携了几许神秘的色彩,如若将远方的林子藏起在一层缥缈的面纱之后。 莲儿送来了斗蓬,依依却调皮地不肯披,只顾入迷地,陶醉地深嗅着空气中那股嫩嫩的,竹叶与青草相融和的清新气息: “孔明哥哥,我还是第一次这么晚到这片竹林里来呢。真美,是吗?” 诸葛亮的心中不禁升起了一份奇异的感动,爱怜地望着伴在身边的依依,她真的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女孩子呢,那么清纯,那么稚气。虽然,外人眼中的她,已拥有了一份脱颖超众的敏锐与灵气。柠檬色的月光投射在她的脸庞上,隐约地映出一个白玉般莹洁的侧影。他拥她入怀,为她细心地披上斗蓬,依依娇羞地微垂了头,若即若离的眼光不时如烟云般飘向他的心上。抚着依依细致的脸庞,望着她那两道弯弯的黛色的秀眉,他不由俯下头去,情不自已地将他炽热的唇轻轻地贴在她小小的轮廓优美的耳垂上。 依依的脸更红了,身体在他的怀中象一只受惊的小白鸽似的不自觉地微颤着,她的声音低若呢喃:“孔明哥哥,想我吗?……”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然而圈着她的手臂却在无形中加重了力度。黑暗中,他的脸离她是那么的近,他的呼吸灼热似火,黑而亮的瞳仁中燃烧着深深的压抑的思念,这眼光顷刻间熔化了她所有的意识,她颤抖地阖上了眼睑。 诸葛亮此时心跳似已停止,一重强烈的需索般的焦渴汹涌地漫过他的全身。依依那浓密的眼睫毛俏皮地停驻在他的眼前,令他无法收敛地意乱情迷。他的唇,战慄地落在她的眼睛上,随后又沿了她的滚烫的面庞一点点地滑下,捕捉住了她的温润的红艳艳的唇。 依依的心中,这一刻,天地乾坤世间万物,都已不复存在。这一刻,只有一个声音低旋在她的心海深处,一个来自天堂的声音。 一时间他们两人都不曾开口,只是紧紧地相拥而立,一任这冬夜的翦翦微风,拂动着他们的衣襟。许久许久,依依抬起了头,打量着他凝肃的神情:“你那边有什么事情发生吧?我父亲说… 黄姐姐,她知道了的。” 诸葛亮只有苦笑,他本来有多少的话要问依依呢,谁想却被她抢了先去。冰儿,依依,这两个如此聪颖的女子,使他经常在和她们相处的时候,发觉自己实在是没有多少说话的余地了。他望着依依,无奈地点了点头。 “哦!” 在草地上席地而坐,依依把头枕在他的膝上,仰头望着夜空中的一弯新月。月侧点缀着几朵丝丝萦萦的乌云,在蓝得发黑的夜幕下,现出一道透明的青灰色。此刻,月缓缓地行入云中,天色愈发地晦暗了许多。她不由幽幽地叹了一声:“看来,我们的问题还不少呢。” 诸葛亮的目光,一刻也无法离开依依那略显苍白的唇,和她眼角那无法掩饰的一抹悲凉。他的语声轻缓: “依依,不许瞒我,这两天你父亲… 他怎样对你?” 望着她黯然的神色,他心痛地体会着她,他的依依,必是经历了一番磨难的了。不然,她也不会想出让莲儿送书这样的主意来。哦,依依,她的家庭本是那么快乐和融洽的啊,只是因了他,因了和他之间的这份艰难的爱,她却要平白无故地和父亲之间弄到这般不能相容…… 依依摇头不语,半晌,翻了一个身,从地上摘下一片草叶下意识地在手中揉搓着,她的眼中渐渐浮起了酸楚的泪:“没什么,父亲,终究是父亲… 我想只要我坚持的久一点,他终究会让步的… 他改变不了我的决定… 可是…”她抬起头望了望他有些忧郁的神情,把目光掉转了开去:“你那里,我就不知道了… 孔明哥哥,我好难过,把你牵进这样一个为难的境地里……” “我那边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的。” 他咬咬牙,坚定地打断了依依的话。有点粗暴,是吗?我怎么会这样?他惊觉了,歉然地望了望依依。依依却并没有吃惊,只是向他露出一个十分俏皮的柔柔一笑:“孔明哥哥,你现在就会凶我了哦… 这么的独断专行,我将来可是要有苦头吃了……”她嘻嘻哈哈地从他的身边躲了开去,绕着一支修竹向他盈盈浅笑,因为诸葛亮已经向她俯过身来,装模作样地要去呵她的痒。 大笑了一阵之后,两人之间有了片刻的默然,都望着对方不说话。暗夜里,只能感觉到彼此亮晶晶的眼眸里的那份沉重的依恋。过了一会儿,依依悄悄地移过身来,乖巧地偎进他的怀里,诸葛亮叹了口气,揽住她纤巧的腰肢:“依依,我… 也许快要离开这里了……” 依依坦然地笑笑:“我知道,徐大哥告诉我了。” “你… 真不后悔?嫁给我,你很快就要同我一起离开这里,离开你的爹和娘,而且,你跟了我… 连我现在都不能断定,我今后的路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也许,将是永远的奔波,劳累……” “孔明哥哥,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将来是什么样子的,我全知道……” “哦,你全知道?说来听听?” 他笑着点点她的鼻尖。 “会很辛苦,很操劳,但不会平凡。我但愿我能是一个足够不平凡的女孩子,可以陪着你走过这样的一生……” “依依,你是的。你已经足够不平凡了,明白吗?” “真的吗?” 依依睁大了眼睛,有些眩惑地问,“我不知道,别把我说得那么好… 其实我从来都搞不清楚……” 她突然握住了诸葛亮的手,把他的手心向上平放在自己的面前,并将自己的双手郑重地按了上去: “孔明哥哥,我们来订立一个约定,好吗?一年后的今天,我们要再回到襄阳城中来。” 诸葛亮几乎窒息般震动地望着依依。知我者,非君莫属!依依呵,莫非你,果真是我生命中的精灵? “依依,请相信我,定不辜负你的期望。” 握着依依的手,他给了她一个信心百倍的承诺。 夜,越发地寒凉如水了。他们会心地相视一笑,携了手,向来路走去。 …… 在同一时间,慕容子岳正在明亮的大厅里对莲儿怒目而视:“说,小姐跑到哪里去了?” 莲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却咬紧嘴唇不肯说话。 “你还挺嘴硬是不是?”慕容子岳越发来了气,抬手要打。 “伯父!”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沉厚而清楚的声音。慕容子岳回头一看,诸葛亮牵了依依的手,站在门口,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好,依依,你居然…”他气得两腿发颤:“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孩子!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给我上楼去!” 依依却是一脸从容地站在那儿动也不动。慕容子岳走过去,伸手想拉她进来,诸葛亮却迅速地跨前一步,挡在了依依的面前:“伯父,为什么拒绝依依和我?” 慕容子岳楞了一下,他望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俊朗的面容上闪烁着一种坚决的,毫不畏缩的光彩,明亮的眼眸中,隐约可见两道深沉地跳动着的火焰。令人心动的执着呵,这种你只能在一个深处爱河之中的人身上看到的,誓以自己的生命来捍卫的,永不放弃的年轻的执着,他,分明在年轻的自己身上,也曾看得那么真切,那么清晰。三年哪,何其艰苦的三年… 一瞬间,他的心中有了一种难以言传的痛,自己年轻时与宛儿的故事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当年,站在宛儿的严父面前的那位青年,他的心中所激荡着的,不也正是这样的一份生死相从,这样的一份义无反顾吗?而依依,她那情深意长,浑然忘我的目光,的的确确,一如当年的… 宛儿。难道自己真的忍心看着依依再一次重复宛儿当年所忍受过的一切?! 呆怔了片刻,他挥挥手,对莲儿低声说了句:“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回过头来,他对站在门口的两个年轻人微微颔首道: “还站着干什么?进来。” 一场预期中的重量级的风暴,居然就这样再简单不过地风平浪静了。诸葛亮和依依不由互相意外而又欣慰地对视了一眼。 …… 诸葛亮,这位本地大名鼎鼎的才子,慕容子岳透过茶杯上方氤氲的热气,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确实,与十年前在荆州时的那个文弱少年相比,如今的他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想起那次宴会,当时见到他时还着实地吃了一惊,为他如此年轻却已经显露出的那份锋芒,那份非凡的才智,还有那一种超越了他的年龄的惊人的成熟与炼达。凭借着他一生阅人无数的经验,现在他就几乎已经可以断定,面前的这位年方二十七岁的年轻人,他的未来,将是如有鲲鹏,一飞九天的。天知道,他的心中其实是相当赏识他的呵!荆襄的未来,不正是要仰赖于象他这样年轻而有为的饱学之士吗?然而,荆襄虽如是,依依,他心爱的女儿的未来,是否真的就此交到他的手中,自己可就要颇费一番思量了。且放下他已有妻室这一点不谈,他将来若是戎马一生,四方奔波,依依这样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又怎么吃得了这份苦呢?最近,他就已经辗转地听见了各种各样的说法,关于他近日将要… 他沉吟着,沉吟着,许久,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孔明,你的意思我都知道了。不过,我和依依的母亲,还需要商量一下这件事情。毕竟,依依才只有十四岁,我们要为她的未来着想。而且,黄公那里,我毕竟要考虑一下他的感受……”他敏锐地注意到诸葛亮的眼中闪过一刹那的难堪,他确是有意这样说给他听的,看他是不是对这件事的困难程度有了足够的精神准备。 但那份黯然的神色几乎是一闪即逝的,诸葛亮的脸上,依然平静如水: “哦,小侄明白。我自己的问题,我会有一个妥善的解决,绝不会让依依和伯父您为难的。但是,在所有的事情都得到圆满解决之前,我请求伯父您,不要为难依依,也不要阻止我们见面。好吗?您知道依依一向是个懂事的姑娘,我也郑重地向您保证,我一定会保护好她,不会让她出丝毫的差错的。” “这一点你放心。”慕容子岳的语气平平,不含任何一点感情色彩: “我是依依的父亲,我知道该怎么做。天已晚了,依依,你上楼去。我会尽快和你母亲谈一谈。”他又回过头来,对诸葛亮提醒似地一字一顿地道: “孔明,你也先回去吧。目前,我只能对你说一句话——我和依依的母亲,现在还没有同意这门亲事。” …… 诸葛亮神态闲适地端坐于湖边那块他最熟悉不过的条形方石上,唯一不同的是,此刻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张小巧玲珑的书案,那是他特地让小童从他的书房里为他搬来的。案上,依然是舒展的星子般的花瓣,他从不离身的瑶琴,羽扇,和青烟袅袅的一柱馨香。今天,他要做他打算了很久的一件事——把《卧龙吟》的琴谱整理出来。他知道,很快,在不久的将来,他再也不会拥有这竹林,这湖水,和这份安逸闲适,可以舞文弄墨,抚琴清吟的美好时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