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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孔明

楚天月明云依依(第一部之第二章)

明庐星月

  第二章
  
  自那日的宴会后,已经有半个多月过去了。
  
  这些日子以来,慕容姐妹与他们这一群,已经相当熟悉了。其间又有过几次小规模的聚会,或在庞家,或在黄家,诸葛兄弟也都到了。诸葛均倒是心无旁顾,楚楚的倩影飘到哪里,他一定稳稳地出现在哪里。看着妹妹无忧无虑的模样,依依有点羡慕,也有点心酸 - 她自己的心事又将交托于何人呢?她悄悄地观察着诸葛亮,见他温和谦逊一如既往,一举一动俨然有君子之风,每次见了面都不知与他说什么好,感觉反不如那晚亲近,心中不觉郁郁难抑。用楚楚的话说,姐姐是在“悲秋”了。而且,在这段时间里,她又遇到了另一个难题。
  
  自从那日比试诗词与依依不分高下之后,每次聚会舞文弄墨时徐庶便显得格外地兴致高涨,每次都要拉出依依来较量一番。无奈他二人文采着实相当,激昂婉约各有千秋,孰优孰劣大家实在难以定夺。但这却使徐庶对姐姐更加刮目相看,依依确是女中奇才啊!他心中万分赞赏,也就不由对她隐隐生出几许爱慕之心来,因此在这些大大小小的聚会中,他都无微不至地关照着依依。他们这一群都暗暗觉得有些意外,没想到一向挑剔的元直也动了凡心哪。诸葛亮看在眼里,他有意暗中观察依依的反应。依依好象对徐庶也是十分满意的样子,显得百依百顺,和他在一起时脸上时常带着一种很满足很幸福的微笑。这微笑每每让他在感叹依依的年轻美好的同时,隐隐地体会到自己心境的苍老,和一份由此而生出的淡淡的无奈。
  
  这一天的午后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在草庐旁的竹林里,大家席地而坐, 徐庶率先提议说: “依依, 你弹琴给大家听好吗?”
  
  在他们这群人的一致提议下, 依依弹起了《高山流水》, 清幽的曲律飘荡在山野间,一时间这里所有的人都深深地沉醉了。诸葛亮远远地望着依依, 他能看到她的微昂着的头,修长而优美的脖颈, 微微上挑的唇角… 徐庶一直带着欣赏的笑容,目不转睛地望着依依, 而依依也时而对他报以会心的一笑… 他突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于是信步走到湖边的苇丛间坐了下来。黄氏在一边看见了, 便也离开众人走过来:
  
  “孔明,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望着黄氏明亮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的关心的神情, 他心中轻叹, 一份隐隐的负疚感悄然涌上心头。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多么好的女孩子啊, 那么真诚地信任着自己,从来都不曾有过什么无端的猜疑。面对这样一双纯真的眼睛, 任何的想入非非无疑都是对她的莫大的伤害。他暗暗地对自己甩甩头, 使劲在心中抛掉依依的影子, 对黄氏微笑着伸出手去:
  
  “不, 没什么, 只是在这儿坐一坐。嗯, 冰儿, 你来…”
  
  黄氏顺从地依着他坐了下来。诸葛亮握住了她的手, 无言地把目光投向远方的群山。
  
  而在竹林的这一侧, 依依抱膝坐在草地上, 眼光迷蒙地望着夕阳下, 湖边背向她而坐的两个互相依偎的身影, 一丝乌云悄悄地遮住了她晶亮的双眸。
  
  …仿佛是一疏神间,徐庶就看不到依依了,他有些焦急地站起来寻找,发现了不远处那个独坐的身影,是在贪看日落的景致么?想要过去看看,又觉有些不便,一时犹豫起来,探询地望向楚楚。
  
  楚楚口中和众人说笑,目光却不时望向孔明和姐姐。孔明和黄氏相依的身影使她为姐姐担上了心。姐姐的心事,只有她最清楚,偏偏那个不开窍的孔明哟……
  
  还有那个徐庶,真聪明还是假聪明呢?这时候,也来凑热闹。感觉到了徐庶的目光,楚楚赶在他迈步之前站了起来,挡在他面前,仰了面俏皮地一笑。徐庶还未明白她的意思,那娇小的身影已向了依依走去。
  
  “姐姐。”
  
  依依微微地吃了一惊,转过头来,勉强地笑了笑:“小妹。”
  
  楚楚在她身边坐下,看看她郁郁的神情,忍不住道:“姐姐,去和他说啊。”
  
  “什么?”暗自伤神的依依一时没明白小妹的意思。
  
  “姐姐,你总是这样,有话不说出来,自己闷着怎么行?我们家好歹也有些门第,姐姐你的人品才貌哪一点辱没他了?你怎么总苦着自己?”
  
  “小妹,别乱说。”
  
  依依脸上浮起了红晕,嗔怪着妹妹。
  
  “我哪里乱说了?你别当我不知道,你天天在那里弹来弹去,总是那支幽兰吟,每次的聚会只要孔明大哥来,你就没有不来的,来了又不和他说话,好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呢?”
  
  楚楚的话,触动了依依的心事,她眼圈一红,扭过了头去。
  
  “姐姐。”楚楚抓住她的手臂摇了摇:“你要总是这样,以后……可怎么办呢?我听到爹和娘都在商议你的亲事了呢。”
  
  依依的身子一颤,回过头来含泪地望着妹妹:“小妹,我……能怎么办呢?我一个女儿家,难道还自己去……,他,他又总是和我保持着距离,他怎么想的我都不知道,何况,黄姐姐人那么好,我怎么能……”
  
  “姐姐,你真是。”楚楚生气地一推依依,向湖边的黄氏望了一眼:“你可不比黄姐姐差,她虽然是发妻,咱们都不在意,难道她还能在意了?”
  
  依依轻轻地摇着头,道:“小妹,你不懂,我现在不能这么做,孔明哥哥,他……从没说过什么。”
  
  “你这样等来等去,要把自己的一辈子毁了的!”
  
  楚楚生气地站了起来,随手折下了一枝竹枝,气鼓鼓地瞪着远处的孔明。呆子,傻瓜,不开窍……
  
  “楚楚姑娘!”诸葛均远远地招呼着,和他一起的徐庶也焦急地望着这边,依依拭了泪,站起来拉着妹妹的手,柔声道:“小妹,回去罢。”
  
  楚楚看一眼姐姐,依依面上的凄楚使得她心软了下来,嗯了一声,顺从地一起走过去,却忍不住把竹枝恨恨地向后抛出,飞出好远。
  
  这一日的聚会散的颇为匆忙,大家似乎都有些心事,互相的道了别便各自归家。徐庶和诸葛均自告奋勇送了依依姐妹回家。临走时,楚楚看一眼孔明,他正微笑地和黄氏一起送客,仿佛对什么都浑然不知。
  ……
  
  第二天清晨,诸葛亮起身后在家中读了会儿书,看看天色明朗,便习惯性地携了羽扇,往竹林中去走走。
  
  不知不觉中,天气一天天转凉了。风中已颇有几分寒意,昔日青翠的竹林,已有了残黄之色,地上飘落几许黄叶,踩上去沙沙轻响,弥散出一种只有这个季节才有的淡淡清香。
  
  诸葛亮漫无目的地走着,脑中混乱一片,这给了他许多清静光阴的竹林此刻竟不能使他的思绪平静下来,轻风吹过,竹枝摇曳生姿,带起阵阵竹涛声,听在耳中竟莫名地添了烦燥。
  
  穿过竹林,诸葛亮在小湖边站住,俯首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那微蹙的眉头透露出不安的心绪,使得他无奈而自嘲地笑了一笑:孔明啊孔明,平日里不是自诩有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从容镇定么,怎地如今竟完全不能控制了自己?如此下去……
  
  “孔明哥哥——”
  
  柔婉的呼唤似乎起自身后,诸葛亮心中一震,倏地转身,眼前一片空空如也,只几杆修竹在风中摇摆不定。
  
  又是幻觉。
  
  诸葛亮举起手来,用扇柄轻轻地敲着额头,低叹了一声。孔明啊孔明,为儿女之情如此牵绊不清,你日后还能做什么?只是要忘却这一声唤,却又实实难以做到。
  
  “孔明大哥。”
  
  又来了。
  
  诸葛亮心烦意燥地凝视着水中倒映的竹林,下意识地举起羽扇来又去敲额头……
  
  手臂被把住了,有人将羽扇自他手中取走。
  
  ……谁?
  
  回头,娇小的身形,浅碧的衣衫,微微挑起了眉看着他:“还要敲?要敲的话不如去找块石头来,扇子顶什么用?”
  
  诸葛亮最初的惊讶换了此时的轻舒一口气:“楚楚姑娘,怎么是你?”
  
  “奇怪么?”
  
  慕容楚楚手中仍旧提了柄剑,一副练剑归来的模样,然而看她为露水所湿的衣角,应是在竹林中呆了很久了,这令诸葛亮有些奇怪。
  
  楚楚微皱了眉看着诸葛亮,真不知道姐姐为什么那么死心眼,就一定认准了他?若不是为了姐姐,呆子才会一大早从家里溜出来,在竹林里苦等。
  
  “拿着你的劳什子。”楚楚把羽扇还给诸葛亮,随即自顾自的在诸葛亮惯坐的那块青石上坐了下来。
  
  诸葛亮啼笑皆非,却又气不得,见她坐的安稳的很,只得在旁边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开口道:“楚楚姑娘怎知我在这里?”
  
  楚楚头也不回,道:“你怎知我是来找你的?”
  
  还是这般的不肯让人,诸葛亮被抢白的一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两人静了一会儿,只是看着微波荡漾的湖水不说话。良久,楚楚叹了口气:“孔明大哥……”
  
  “嗯?”诸葛亮不知她心里想的什么,应了一声。
  
  楚楚并没有回头,幽幽地道:“你还记得那曲《幽兰吟》么?”
  
  “当然……记得”诸葛亮笑了一笑,若楚楚回头,便可看出他笑的有多勉强:“非常好的曲子,你姐姐于音律之上可称奇才。”
  
  “不好”。楚楚摇了摇头。
  
  “不好?”诸葛亮这次是真的诧异了,不知道楚楚到底想说什么。
  
  “不好。”楚楚回过头来,直视着诸葛亮:“若是这支曲子的完成耗费了一个人一夜的时间和无数的心血,若是这支曲子每每弹起便令谱写者心碎肠断黯然神伤,若是……这支曲子明明有了知音却不得相知!它还算好么?”
  
  诸葛亮心中大震。
  
  依依……
  
  何必?何苦?
  
  直到如今,由楚楚口中,诸葛亮才真正地知了依依的心绪。
  
  一时竟是无话。
  
  “孔明大哥,我姐姐……她眼里心里从没有装过谁,她心心念念想的,都是孔明哥哥,她记了十年的孔明哥哥,姐姐她不说,可我这个做妹妹的,难道还看不出来?都说你聪明绝顶,英才无双,难道你是真的不知道?这些天……你到底是真不知呢还是装糊涂呢?”
  
  诸葛亮不能置信地看着楚楚。
  
  这小女孩……谁说她是小女孩?
  
  “你说话呀。”
  
  诸葛亮定过神来,稳了稳心绪,道:“楚楚,我……”竟是噎住了。如何说?说什么?诸葛亮的心里,早成了乱糟糟一团。依依那双幽幽的眼睛在眼前闪着闪着,闪得他心底有了隐隐的疼痛。“楚楚,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些,你姐姐,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再度的噎住了,余下的话,竟是无法出口。
  
  是个很好的姑娘,谁能说不是呢?可是……可是又能怎么做?自己身边,早有了黄氏,冰儿,那么温柔娴淑而美丽聪明的冰儿,对自己情深一片从不相疑,怎么能伤害她?而依依,如此出众的姑娘,又怎么能以自己不完全的感情来伤害了她?还有……元直兄……。
  
  楚楚一直望着诸葛亮,等着他的下文。
  
  “依依……她会有个很好的归宿,有个知音来爱护她,这个人,不应该也不会是我,楚楚……”
  
  楚楚的目光霎时变得冰冷,飞快地截了口:“这就是你要说的话?你明明不是这样想的为什么要瞒着?为什么?”
  
  诸葛亮困难地道:“楚楚,我没有瞒什么,我是……为你姐姐好。”
  
  “为我姐姐好,孔明……大哥,你没见我姐姐这些天的憔悴么?你这样只会令她更难过,这是为她好?”楚楚站了起来。
  
  诸葛亮再度稳了稳心神,力求平稳地说:“楚楚,我已有你黄姐姐为妻,此生……是不敢做他想的了,而且我这一生,实在是不会有平稳的日子过,你明白吗?”
  
  “我只知道,我姐姐是个死心眼的人,认定了的事儿她是不会回头的,孔明大哥,我希望你仔细的想一想,如果我姐姐有个什么意外……”楚楚顿了一下,提剑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不要说我会不会留这个情面,你自己心里,会安安稳稳的么?”
  
  没等诸葛亮回答,也没等他站起来,楚楚又道:“我该回去了,今日我来我姐姐不知道,这你可以放心。”话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飞快地没入了竹林中。
  
  诸葛亮没有叫,湖边,他一个人坐了很久。
  ……
  
  当他心事重重地走回家时, 半路上遇到了三弟正陪着徐庶走来。
  
  “哦, 家兄回来了。” 诸葛均一看到他, 就开心地叫:
  
  “哥, 元直兄来寻你了。你们聊吧。” 他略略施了一礼, 回转身走了。
  
  “元直兄?” 诸葛亮觉得有些不寻常, 大家平时都是一起聚会的, 今天只有元直一人来找他, 而且脸色很严肃,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情。
  
  “孔明, 别急, 坐下来慢慢说。” 徐庶朗朗笑着, 拉孔明在路旁的山石上坐下来。
  
  “今天来找你,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我能帮兄台什么忙?” 诸葛亮哑然失笑了:“元直兄请言其详。亮若能为兄尽微薄之力,定不推辞。”
  
  徐庶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呵呵,言重了言重了!你呀!…” 他收敛起笑容,望望诸葛亮,又停顿了片刻,思索地说:
  
  “孔明,你觉得依依… 怎么样?”
  
  诸葛亮心中砰然一动,他立刻明白了徐庶的意思。
  
  但他没有马上开口,只是微微地冲他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等着他说下去。
  
  “你也觉得不错,是吧!” 徐庶很兴奋:“我觉得她太棒了!真是才貌双全啊!” 他忘情地一把抓住诸葛亮的手:“我想向她求亲!孔明,你一定要帮我!”
  
  诸葛亮的脸色发白了,紧锁的眉头猛地跳了一下。然而徐庶并没有察觉,因为他此刻正沉浸在一份美好的憧憬之中:
  
  “孔明,你说话啊!你觉得我有没有希望?”
  
  “哦!” 他一怔,立刻收回思路,笑了笑:“依我看,你的希望很大啊,我看你们的关系已经满不错的了呢。” 想起竹林中那一次依依与徐庶情投意合的样子,他握羽扇的手指下意识地攥得泛起了玉白的颜色。
  
  “希望如此,祝我好运吧!但是,我和她们家不熟啊,孔明,可否托你的岳丈大人帮忙前去提亲?” 徐庶迫切地望着他。
  
  “啊,是这样…” 诸葛亮沉吟不语。他的心里这一刻可真是打翻了五味瓶,刚才在竹林中楚楚对他说的话犹在耳边,而现在,望着元直那信任而又真挚的眼光,眼前闪过依依娇俏的身影,继而又闪过黄氏温柔的眼眸,已然是心乱如麻。这份感情,本来就不该开始的,不是吗?那就趁着现在对所有的人还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就此做一个干脆彻底的了结吧!
  
  决心一旦下定,心中顿时感到从未有过的清明。
  
  “元直,我答应你!我会给冰儿提的!” 他也真挚地回望着好友:
  
  “我祝福你和依依!”
  
  事情既然决定了,就要在最快的时间内去完成,这是诸葛亮一贯的处事方式,当天晚上,他就向黄氏提起了此事。
  
  黄氏起初有些讶异,随即高兴起来,在她看来,徐庶和依依真是再相配不过的一对,很爽快地答应去向父亲提。诸葛亮微笑了一下,眼中依然掩藏不住地闪过一丝郁郁,黄氏看在眼里,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道:“孔明,你在担心慕容家的反应么?元直虽然无家无业,但他才华出众,为人爽直忠义,是难得的英俊之士,由我父亲出面,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你放心就是。”
  
  黄氏显然会错意了,诸葛亮自然更不能向她解释,笑了笑道:“我知道,而且慕容家一向开明,依依又和元直感情很好……”一刹时楚楚的话再度响在耳边,他一顿又道:“如果慕容家不同意,我也会去劝说。”
  
  黄氏笑道:“如此一来,咱们这些人中又添一段佳话了。”
  
  诸葛亮笑着点头,他只希望,真的是一段佳话。
  ……
  
  转眼又是一天过去,依依倚窗而坐,怔怔地望着窗下的一泓秋水,娇美的面容上添了几许令人怜惜的苍白,这一天,她都没说几句话,一阵阵凉风吹来,她也竟似全然不知。
  
  楚楚端了个食盘走进房来,看见这情景皱了皱眉,把食盘放在桌上,走过去关上了窗。依依惊醒似的抬起头来,看了妹妹一眼,目光又落在面前的琴上。
  
  “姐姐,吃点东西吧。”
  
  依依摇了摇头。
  
  “姐姐”。楚楚把一盅莲子汤端了过来,硬塞进依依手中:“你这样子,不是在糟蹋自家身子么?吃点罢,就是不为自己,也为父母亲想想啊。”
  
  依依怔了一下,接过了那盅,这几日,父亲已对自己的反常起了疑心,万一发觉了什么……。她勉强地拿起了匙。
  
  刚刚吃下一口,楼梯‘咚咚’地响起来,侍女莲儿急急跑了上来,进门满面欢喜地行了一礼,道:“给大小姐道喜,黄老爷来向老爷提亲了!”
  
  ‘当啷’一声,依依手中的盅跌落在地。
  
  黄……老爷?孔明的岳丈黄承彦?难道是……她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久坐的身子有些虚弱,一晃,楚楚急忙上前扶住,向莲儿使个眼色,斥道:“乱叫什么,下去!”
  
  “等等。”依依尽力地稳住心神,叫住了莲儿:“你说清楚些。”
  
  “姐姐…… ”楚楚想拦,却又不知如何说,黄承彦的来意,她刚才就已在屏风后听明白了,她万万没有想到,黄承彦竟是来为徐庶提亲的!黄承彦亲自前来,难道……竟是诸葛亮的主意?
  
  诸葛亮……
  
  楚楚在屏风后咬紧了银牙,真恨不得立刻去找到他,问个明白!
  
  她更担心姐姐,姐姐如果知道了,如何经受得起?本想瞒了,等父亲有所决定的时候再说,没想到冒冒失失的莲儿就这么嚷了出来,一时又急又气。
  
  “小姐……”莲儿看着大小姐脸上的欣喜和二小姐脸上的怒气,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办了。
  
  依依的心里七上八下,敲着鼓儿一般,不自觉地握紧了妹妹的手,追问着:“说呀,到底……为谁提亲?”
  
  莲儿偷偷地看向楚楚,楚楚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地担着心,然而瞒是瞒不过的,莲儿不说,父亲也是要来说的,暗自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莲儿得到允许,这才敢说:“是为徐庶徐先生,黄老爷说,徐先生人品……小姐!”
  
  依依面色惨白,跌坐在椅子上,茫然地望着前方,似已完全没有了知觉。
  
  “姐姐!”楚楚心疼地抱住依依唤着,失措地叫着:“你听我说,只是来提亲,父亲还没有答应啊,姐姐……”
  
  依依失色的唇颤抖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徐庶……提亲的是黄承彦……,孔明哥哥,你好狠的心啊……
  
  慕容子岳对于黄承彦的提亲颇感意外,他没想到徐庶竟请动了黄老先生亲来作伐,一时间不由左右为难。
  
  黄承彦笑哈哈地细数着徐庶的过人之处,慕容子岳应和着点头,其实徐庶的人品才学,他是极清楚的,按说这个人没什么不妥,只是……徐庶毕竟是孤单单一个,无家无业的,只有一老母在堂。依依是自己掌上明珠,慕容家又是名噪一声的望族,与徐家结亲,这……
  
  黄承彦心里也清楚,这门亲事双方门庭着实相差太大,着意的只往才学上说,他是极喜欢徐庶的,更觉得依依与徐庶才学相当素有交往,实在是难得的一对佳偶,也一心盼望此事能成。
  
  两人谈了许久,慕容子岳并未答应下来,只说和家人商量一下,黄承彦也知其中关键所在,自是不便催迫,又叙了些闲话,便起身告辞了。
  
  慕容子岳匆匆走入后堂去寻夫人,他并不打算把这件事立即告诉依依,所以也未曾想到,此事在后院掀起的波澜。
  
  慕容子岳这一考虑,便是数日,转眼楚楚探家已近一月之期,算算回山之日将近,而姐姐和孔明仍这么不明不白地僵着,不由心焦起来。
  
  自从黄承彦来提亲后,便再不见徐庶登门了,想来是为着避讳。依依每日里茶饭不思,只是坐在琴案前落泪,眼看着一天天憔悴下去,楚楚又是心疼,又是恨怒,偏偏又拿孔明无可奈何。
  
  这一日诸葛均突然来了。这几天他也不见了踪影,大概是因为无人同行多有不便,如今终于耐不得,前来登门相邀。
  
  楚楚满腹的心事,如何有心情出外游玩,诸葛均不知根底,见楚楚郁郁寡欢,笑道:“听说楚楚姑娘骑术精绝,不如一起往山下共游如何?”
  
  楚楚淡淡地笑了笑,婉言推辞了。诸葛均明知楚楚不日就要回山,这一去相见无期,不由情急起来,再三约请。楚楚无奈,勉强应了,约好次日两人同往隆中山下游玩。
  
  诸葛均如愿以偿,兴冲冲地走了,楚楚回去小楼,恰好莲儿捧了饭食出来,看起来依依又是没吃一口。
  
  楚楚正要走回自己房间,突然又转了来,唤住莲儿,低低吩咐了几句,莲儿应声去了。
  
  楚楚走入姐姐房间,依依仍坐在琴案前,一手抚在弦上,黯然的目光却痴痴地望着窗外,昔日的流波明目,此时象是盛满了痛伤哀怨,望之令人心碎。那单薄的身子愈发瘦弱,似连轻风都已禁受不住。
  
  楚楚走过去,目光落在那具瑶琴上,她伸手在弦上拂过,圆润的乐声使依依回过头来,看着妹妹,一滴珠泪自她腮边滑落。
  
  “姐姐……”楚楚犹豫了一下,道:“过几日,我就要回山了……”
  
  依依眨了眨眼,一时似还未从自己的情绪中回复过来,楚楚伸手拭掉了那滴泪,轻轻地道:“姐姐,我实在不放心你这样子,你……心放宽点好么?让我走的也能安心些。”
  
  依依微皱了皱眉,这才听明白了妹妹的话,怅然地道:“又要走了?唉……相聚,只这几日。”
  
  相聚,只这几日,孔明哥哥,你我,原也只这几日……
  
  眼看着依依又落下泪来,楚楚心里一阵酸痛,她抑制着自己的情绪,笑了一笑,道:“明日,姐姐陪我出去玩玩好么?就算是我走之前最后一次了。”
  
  依依怎会有心思出去游玩,但看着小妹请求的目光,想着姐妹俩聚少离多,何况妹妹这一去,再回来时自己也不知还在不在家中,又拒绝不得,点了点头。
  
  楚楚高兴地笑了,立时去唤了家丁将坐骑修整干净,又让厨下送来饭食,求着依依吃了些,好养养精神明日出门。
  
  第二天一大早,诸葛均牵了匹马等在慕容府门外,见到携手而出的姐妹俩,不由一怔。
  
  楚楚不等他说话,笑道:“兄来的真早,我和姐姐没让你久等吧?”
  
  诸葛均一心以为今天是和楚楚单独相邀,没料到凭空多出了个依依来,一怔之后却也无可奈何,满心的不舒服碍于情面说不出来,只得笑着客套了两句。
  
  家丁早将两匹马牵了过来,楚楚扶依依上了马,自己也一跃而上,笑着向诸葛均招手,诸葛均暗自叹了口气,上马过去,三人带马前行。
  
  依依本不擅骑马,诸葛均和楚楚为了照顾她,也只是缓缓而行,向着隆中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楚楚笑语不止,她的欢快情绪令依依和诸葛均的心情都舒畅起来,气氛甚为融洽。
  
  看看将到山前,诸葛均突然勒住了座骑,早有准备的楚楚随即驻马,三人都听到山弯后传来了二人的笑语声。
  
  “孔明兄久困茅庐,此时出来看看这景致,想必又有了诗兴罢?”
  
  “亮一向疏于笔墨,元直你又不是不知,只等着看你的好文章了。”
  
  清朗沉稳的声音方自入耳,依依娇靥微白,身子不由一晃!
  
  楚楚手疾眼快,伸手过去扶住了,这边诸葛均一脸诧异,他不知怎会这么巧,兄长竟和元直兄也出来游玩?回过神来之后,诸葛均不由尴尬起来,自己瞒着兄长和朋友约了楚楚出来玩,这,这怎么说?
  
  楚楚一脸的天真笑意,一带马奔了出去,叫道:“徐大哥,孔明大哥!”
  
  诸葛均阻止不及,面上尴尬之意更浓,那边,徐庶已应声道:“楚楚姑娘,一向可好?”
  
  楚楚一马奔出,已见徐庶和诸葛亮驻马于山前,正自说笑,见她突然出现,诸葛亮一怔,徐庶却已笑着问好,目光同时扫向楚楚身后。昨天,慕容府的莲儿来告诉自己,说楚楚请自己明日一起游玩,依依也会去,还再三要求,让自己务必请到孔明,但不要告诉孔明是谁人相邀。虽然感觉有些奇怪,但因了依依的缘故,他还是一切照办了,一大早就来拉了孔明出来。
  
  楚楚见徐庶张口要说什么,急忙使个眼色,徐庶不知何意,见她阻止,也就不说了,楚楚笑着回头道:“兄,姐姐,真巧呢,大家又碰一块了,快来啊。”
  
  再不出去就说不过去了,诸葛均一脸不自在地策马过来,依依此时说不清是什么心情,下意识地跟了过去。
  
  见到诸葛均,诸葛亮刚有些明白,随即出现的依依令他心头一震,脑中轰然一声,竟是呆住了。只不过几日未见,诸葛亮未料到依依竟是憔悴消瘦至此,苍白的面上那双眼睛幽沉而黯淡,哪里还是昔日清丽灵动的依依?诸葛亮心里一阵抽痛。
  
  依依的模样同样令徐庶大吃一惊,立时带马赶了过去,关切地道:“依依,你……身子不舒服么?”
  
  依依一直微垂着头,她多想抬头看一看孔明哥哥,可又怕自己忍不住泪水,只勉强地淡然一笑,应了一声:“徐大哥……”
  
  徐庶探询地望向楚楚,楚楚笑道:“徐大哥,我姐姐这两天身子不好,怕是在家里闷的……我带她出来走走。”
  
  楚楚的话,听在诸葛亮耳中,别是一番滋味。闷的……哪里是在家里闷的,分明是……唉……。悠悠一声长叹,也只诸葛亮自己听到罢了。
  
  楚楚看上去兴致勃勃,她向周围看了看,笑道:“这种时候,难得还有如此好天气,孔明大哥住这地方景致真好,可惜我就要走了,否则真想在这里住几天。”
  
  楚楚的话提醒了大家,她本是这群人中年龄最小的,大家平日里都让着她护着她,此时即将离别,自然谁也不忍驳了她的兴致,徐庶最先一笑,道:“是了,楚楚姑娘又要回山去了,今日倒是凑巧,让咱们这些人可以再聚一聚。”
  
  诸葛亮放下心事,打起了精神来朗然一笑,道:“三弟,看起来今日应该谢谢你喽?”这话引得几人笑了起来,诸葛均大窘,心下又不禁甜甜的,偷眼向楚楚望去。
  
  楚楚笑得一片烂漫,仿佛没听出诸葛亮的打趣之意,挥起马鞭,扬眉道:“澄空无风正好纵马,几位兄长可有意与小妹一试鞍上功夫?”
  
  诸葛均当先应声:“好!”
  
  徐庶别转脸来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着,笑得诸葛均暗悔太过性急,涨红了脸。
  
  诸葛亮微笑道:“听闻楚楚姑娘骑术精绝,我等怎敢相较?大家只作了游戏罢。”
  
  看上去,他沉静一如往昔,只有他自己知道,自从第一眼看见依依,便再也不敢望向她憔悴花容,怕见了那幽怨的眼波。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正掀起的层层波澜是何等汹涌难抑。
  
  楚楚别转头来望向依依:
  
  “姐姐,你呢? 和我们一起比赛吗?”
  
  “哦,好的…”依依下意识地回应着,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有听见妹妹在讲什么,在这一刻她的心中如同有千枚钢椎穿刺而过。她感受得到有两道清澈的目光定定地投注在她的身上。是他,那么熟悉而令人心颤的目光,她不用看,已然知晓。然而…那里面有着什么?对一位熟识的小妹妹的关心吗?还是对莫逆之交未来的祝福?她不敢看向那个方向,不敢去探寻他眼中可能流露出的那一份真实。
  
  “依依身体不好,就算了吧。”徐庶在一边担心地道。不知怎的,他心头有种莫名的寒意掠过。望着依依,在如此明朗澄净的阳光下,他竟从她那双水晶般的眸子里读出了一抹淡淡的冷漠,并非朝向他而来的,也不是朝向任何的其他人,她只是离这份欢愉的气氛那么远那么远… 就象一个萧索已极的影子。他完全看呆了。
  
  依依在深思中感觉到了这份瞬间的静默:“哦,我没事的。徐大哥,你别担心。”抬起头来,她的唇边扬起了一个潇洒的微笑,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你们谁也不必让我哦。要是因此得了最后一名,我可是不领情的噢。”一策马,她率先地冲到前面去了。
  
  四人相顾愕然。片刻,楚楚才惊觉地追了出去,大喊着:“姐姐,小心… 等等我…”
  
  依依的速度其实并不算特别的快,因为她实在不是一个马上高手,在扬起马鞭的那一刻,她立时感到了一种急遽而来的眩晕,心跳加速了,前方的物体也变为模糊一片,她似已不能呼吸,只在阵阵的惊悸中听到簌簌的风声自耳旁掠过… 就让我再快一点吧,再快一点,快到让我的心再也不会感到疼痛… 马儿突然慢了下来,她昏乱地抬起头来,身侧,楚楚一手握着她的枣红马的马辔,不无责怪地瞪视着她:“姐姐,你干嘛?”
  
  “我很好啊…”依依话没说完就喘成了一团,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的身体实在是太弱了,刚才的一段快速奔跑使她的胸腔被震得疼痛到了极点。无力地伏在马背上,她不停地咳着,咳着,咳到眼泪都流了出来。楚楚慌了手脚,忙跳下马来扶住她:“姐姐!”
  
  众人想围过来,楚楚冲他们不易察觉地摇了摇手,阻止住了。姐姐的眼泪越擦越多,她知道这完全不是因了喘息与咳嗽的缘故。楚楚太了解姐姐了,矜持而好胜的依依,是绝不会愿意在别人的面前失态的,尤其,是在诸葛亮的面前。
  
  但依依没有想到的是,她的极力掩饰却并没有瞒过那个她刻意想要瞒的人。当楚楚满腔怨懑地望向诸葛亮的时候,她看到他正黯然地转过头去。然而她却没有忽略掉那双冰雪聪明的眸子里,闪着的两点亮晶晶的东西。是泪光吗?她的心抽紧了,那么坚强那么平静如水的孔明大哥,他竟然会流泪了? 那么,那天竹林中他所说的话,并非出自真心的了?… 这一瞬间她的心中升起了一份无言的凄苦,望望姐姐,又望望诸葛亮,楚楚的心头,一时间竟柔肠百结了。
  
  过了好一会儿,依依的咳嗽才止住了,呼吸也慢慢地平缓起来。拭净了泪痕,她十分歉然地抬起头来:“真对不起,都怪我拖累大家,不能尽兴地玩……”
  
  “别这样说,依依!”徐庶飞快地打断了她。依依清秀的脸庞依然是那么的苍白,她身上那份若隐若现的轻愁在深深地叩动着他的心弦:“你的身体不好,我陪你在这里四处慢慢走走,可好?”他又抬起头来对余下的三人扫视了一眼:“孔明,均儿,楚楚,你们放心去玩吧。有我陪着依依,不会有事的。”
  
  “好吧!”诸葛均心无城府地应了一声,回过头来面有喜色地招呼着楚楚和二哥。诸葛亮默然不语,只是向徐庶微微地点了点头,便纵马向前与诸葛均并肩站于一旁等着楚楚了。楚楚探询的目光落在姐姐的脸上,依依立刻给了她一个安静的笑容:“去吧,小妹。”
  
  我们这些人呵,在发生着怎样的故事呢?楚楚暗暗地咬了咬嘴唇,暂时不要去管了吧,时间会证明一切的。她轻快地笑了起来,一扬马鞭,向远处的兄弟俩追去。
  
  徐庶伴着依依,缓缓地引着马儿在山林间漫步着。深秋的隆中展现出一份不同往常的美,那满山的修竹虽已隐隐泛黄,却依然摇曳出一层层楚楚动人的情致。原野上淡黄色的雏菊悠闲地点缀于溪畔石间,远远望去,一派柔雅清新。看到依依眼中闪过的一丝欣悦的光彩,徐庶会意地跳下马来,走过去为她摘了一束小小的黄菊花递到她的手中。依依开心地接过来:“谢谢徐大哥!”
  
  嫩嫩的黄色花瓣,衬着淡黄色的衣裙,亭亭玉立于溪水旁的依依身上,轻盈地流转着一份“人比黄花瘦”的风韵。徐庶的目光,一直地绕着依依转。
  
  多希望有一天我不再只是你的“徐大哥”呵。他凝视着依依那如秋水般幽深的双眸,想从中找寻到一份他一直苦苦地等待着的答案。依依在他如此固执的注视下微微地瑟缩了一下,笑容慢慢地从她的唇边隐去。低下头,沿着潺潺的清溪,他们无言地继续信马由缰地向前走着。
  
  默默无语地走了一程,依依突然抬起头来,很轻很轻地问:
  
  “徐大哥,现在荆襄一带的时势是怎样的呢?”
  
  徐庶惊异地望了依依一眼,他不敢相信象依依这样一位深处闺阁的大家小姐居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间竟无言以对。良久,他才郁郁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这个圈子里的很多人,都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如孔明兄,士元兄… 只因……”他的目光掠过那遥不可及的地平线,眼眸中浮现出一丝深深的沉痛。
  
  依依悠悠地接上去道:“未遇明主。”
  
  徐庶震动地转过头来迎视着依依的目光:“是的。但是,一个重大的转机就要到来了!”
  
  依依的眼光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她的手指轻柔地抚弄着那束野菊:“我很后悔,没有象妹妹一样去学武… 妹妹将来一定是能为匡复汉室出力的,而我… ”徐庶迟疑着刚要说什么,依依却又飞快地接了下去:“不过……”
  
  她平静地微笑着:“我有一个预感,属于我的机会,总有一天也会到来的!”
  
  徐庶的心中轻叹一声。依依,怎样令人心折的一位女子?
  
  依依边走,边模模糊糊地想着徐庶刚才的话,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转机呢?她无法明了,她只是单纯地想孔明哥哥之所想罢了。但她相信徐大哥,他带给了她一种莫大的信心,使她毫不怀疑地期待着这个“重大”的转机的来临,她甚至相信,这件事情一定与徐大哥也有着一份不可分割的密切联系。
  
  她相信,是因着他们两人那份同样挚诚,同样深重的忧思……
  
  “徐大哥!”沉默了一会,依依忍不住又问道:“那个转机,你能说的更清楚一点吗?究竟指的是什么呢?”
  
  “依依,”徐庶沉思片刻,缓缓地道:“还记得水镜先生司马徽吗?”
  
  “记得。”依依的眼前浮现出在庞家看到的水镜先生的字画。听父亲说,水镜先生是襄阳城南学业堂经学大师,博学多才,尤以知人荐贤著称。
  
  “水镜先生预言,卧龙不日即将出山。”
  
  依依的心头砰然一震,目光再度变得朦朦胧胧起来。
  
  “姐姐!”一声清唤把她自沉思默想中惊醒。不知什么时候楚楚,还有诸葛兄弟都已回来了。
  
  楚楚的脸红润润的,额角微微沁出了一层晶莹的汗珠,浅碧的衣衫随风轻扬:
  
  “大家一起来玩好不好?我们来一个跳障碍的!”
  
  依依忙不迭地朝后躲:“我不来了,我不来了,不然你们又要看我的洋相了!”
  
  大家都忍俊不禁地笑了,依依看了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徐庶一眼,柔声道:
  
  “徐大哥,你去吧。我已经完全没事了。”
  
  是吗?徐庶深思地看了看依依。她的情绪看上去好象真的是好多了,最起码,她的面容不再是那么的苍白,没有血色了。他沉吟着不语。
  
  “来吧,徐大哥!”楚楚拉了拉徐庶的衣袖:“我们就在这旁边玩,没事的。姐姐你看着我们跳,好不?”
  
  “好的。”依依顺从地答应着妹妹,嫣然一笑。
  
  徐庶终于被说服了,跟着楚楚走到了他们三人这边。他们几乎立刻就在开始计划在什么地点跳了,最后,选中了一小片半人多高的废弃的竹篱笆。于是先把竹篱笆深深地埋进地里,这样一来刚开始的时候高度就很低。楚楚几乎是立刻便轻而易举地率先跳了过去。待大家都跳过以后,就把竹篱笆从地里面拉起来一点,立好,再跳。
  
  依依带马站在一旁,望着他们一轮一轮地跳着,竹篱笆升高,再升高,现在已经几乎很难跳了… 那个颀长的白色的身影,始终是背向着她的。
  
  如果没有孔明哥哥,我几乎是肯定会爱上徐大哥的。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她怀着对徐庶深深的歉意,酸楚地想着,对不起,徐大哥,我无法接受你,即使我的父母亲同意了我也不会同意。我不能欺骗你的感情,我不能伤害你,虽然,孔明哥哥,他也许从来都没有爱过我,今天这一天,他不但不和我说一句话,竟忍心连对我看上一眼都不情愿…”泪水迅速地冲进了她的眼眶,面前的一切模糊了。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她的身形晃了晃,险些从马背上坠下。
  
  …依依哪里知道,诸葛亮的心里,此时的伤痛一点也不比她少。
  
  依依的凄美,依依的憔悴,依依的哀怨… 他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她手中那束小小的黄色花朵衬得她越发地清瘦可怜,那双脉脉含情的明眸中似乎始终是泪痕不干。想着楚楚的话“这支曲子明明有了知音却不得相知”,他的心就好似被残忍地灼烧成了片片灰烬。想转过头去看看她,可每次望见时依依那含泪的目光带给他的那份椎心的痛楚,已经把他推到了崩溃的边缘,想开口对她说一句话,心中的万语千言到头来竟是无一语可以相与!他的心中,只是辗转反复地呼唤着一个名字:依依!依依!依依!
  
  如同一种心有灵犀般的奇异的牵引力,他突然没来由地回过头去,向着依依站立的地方望了一眼。
  
  只这一眼,就是这么的巧而又巧,事情就在这一瞬间突然发生了。
  
  依依胯下的那匹一直温驯至极的枣红马,此时不知何故突然四蹄飞扬狂奔了出去!速度是那么的快,在这一剎那的时间里已经掠过了他们这群人的身边,而且不偏不倚,正朝着那条他们用做障碍物的竹篱笆冲去。依依刚才恰好险些从马上失手坠下,身体还处在没有完全恢复平衡的阶段,而且她没有骑马的经验,这样的速度她从来都没有经历过!她完全吓呆了,甚至没有发出一声惊叫,只是面孔煞白地悬在马背上摇摇欲坠,任凭那匹马肆意地如疾风闪电般一路狂奔而去!而他们四人,因为刚整理过篱笆的缘故,都是牵了马返回来的,此刻谁都还没有上马,而且,偏偏都是背向依依而立的,除了他没有任何其他人看到这一幕!一股颤栗般的焦灼与震惊顷刻间传遍了全身,这一瞬他只觉天旋地转,四肢冰冷!一个健步跃上马去,他的脑海中全部的意识此刻都消散了,只有依依惨白的面孔在他的眼前一遍遍地放大着。他狂喊了一声:“依依!”,便纵马扬鞭,急向那匹受了惊的枣红马追去。
  
  他的这一声“依依!”把其余的三个人都吓呆了,当回过头来看清楚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的时候,三个人全都面色大变,飞身上马一齐向出事的地方赶去。
  
  此时,那匹肇事的枣红马已经冲到了竹篱笆前,但是,它却并没有一跃而过,而是发出一声尖利的嘶鸣,两只前蹄一下子腾空而起,整个身体完全地竖了起来!依依还是一声未出,她大睁着一双惊恐万分的眼睛,嘴唇血色全无,脸孔青紫,整个人悄无声息地沿着马背软绵绵地滑落下来。
  
  蓝天,白云,草地,远山,在依依的眼前急剧地倒转着,飞旋着,心已失所的惊惧与茫然间恍觉一道雪白的闪电划过她的身边,感觉身体在急剧的下坠中突然被一个不知何处而来的力量托了起来,借着马儿的前蹄向下垂落的短暂的一霎,她的身体又重新回到了马背上。说时迟那时快,几乎是在枣红马的前蹄再度腾空而起,跃过篱笆飞驰而去的同时,依依只觉她的身体一轻,再落回时已见楚楚坐在身侧紧紧地揽着自己的腰。她惊疑未定地抬起头来,陡然间心头大震——一个白色的身影正从那道雪白的闪电上飘然落下。她的知觉涣散了,好似肝胆俱裂,依稀感觉到身边楚楚的身形也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三匹马几乎同时赶到那个白色的身影旁边,而依依的耳边,同时响起了三声撕心裂肺的大叫:
  
  “哥哥!”
  
  “孔明!”
  
  “孔明大哥!”
  ……
  
  诸葛亮艰难地挣扎着想从地上坐起来,但右边的半个身体就象全然失去了知觉一般,一动也不能动。痛楚自右腿的上部一波波地传进他的大脑,使他的头晕眩得厉害。难道我的右腿摔断了吗?因剧痛而起的冷汗自额上涔涔流下,流进了他的眼睛里。他的视线有些受阻,但意识却仍是那么的清晰:“依依……”他费力地四处张望着,找寻着。
  
  立刻,他看到了依依。
  
  依依失神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身体象一片在秋风中簌簌发抖的树叶,几乎是完全地靠在楚楚的臂弯里才得以勉强站立。此刻,接触到他含着焦虑,担心与关爱的眼神,依依浑身一颤,神智这才慢慢地回到了脑海中。她缓缓地走过来,在他的身边跪了下来,触摸着他因强忍疼痛而有点走形的脸庞,泣不成声。
  
  他努力腾出一只手把依依拉近来,事实上,他也只能伸出左手,因为右半边的身体此刻就好象根本不属于他似的。
  
  “依依……”他刚一开口便痛得几乎倒抽了一口冷气。顿了顿,使出全身力气做了一个深呼吸,他低沉而迅速地说:
  
  “你怎样?有没有事?”
  
  “孔明哥哥!”依依的泪水滂沱而下:“你就别管我了……”
  
  他抚着依依轻轻颤动着的瘦削的背,欣慰地笑了笑,顺从地阖上眼睛不再说话。
  
  这时,诸葛均已从草庐拿了些必备的药物匆匆返回。在二哥的身边俯下身子,他征询地,轻轻地唤了一声:“哥。”
  
  诸葛亮睁开眼睛,望着三弟会意地点点头,略略欠了欠身。诸葛均立刻上前一步扶住他的上身,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身体翻转过90度来。顿时,迎面映入眼帘的是他右侧衣衫上的那一大片血渍,殷红的血迹衬着雪白的衣衫,看去令人触目惊心。依依低呼一声身子晃了晃,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一时间顿感气血上涌,面无人色。诸葛均和徐庶都痛惜地闭了闭眼。
  
  楚楚则是完全震惊地呆立着,整个人仿佛入定了一般。她秀目含泪,一眨也不眨地望着诸葛亮那隐隐透出一抹痛色的英挺的眉宇,天,这个人,唉唉,这个… 她又想说他是呆子了,可是这一次她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心中那种想哭的冲动。
  
  “哥,”诸葛均检查了片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还好,没有骨折。”
  
  所有的人高高悬起的心才缓缓地落了下来。
  
  可是,虽然不用固定伤腿,但受伤出血的部位还是需要进行一番处理,否则会感染的。诸葛均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没有单独处理过任何外伤的经验,一时有点迟疑不定。这时,楚楚突然自人群中向前跨了一步:“我来!”
  
  众人都有点意外地望着她,楚楚却胸有成竹地向诸葛均点点头,从他的手中接过药水,绷带,动作轻盈地包扎起来。她习武多年,有人受伤的情况下怎么处理伤口师父不用说是早就传授过了的,只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天这项技能会在孔明大哥身上派上了用场。诸葛亮暗暗咬紧牙关,但阵阵烧灼般的剧痛仍然使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豆大的汗珠自额头一滴滴地滚落下来。依依一直揽着他的头,一遍遍地为他轻轻擦去额上的汗珠,她的目光那样定定地,痴痴地落在他的脸上,身上,除此之外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她的心中,此刻只是一遍遍地疯狂地呼唤着:孔明哥哥,孔明哥哥… 不要,我不要你痛… 上天哪,我求求你,让我死掉吧,我情愿在这一刻马上死掉,只要孔明哥哥能不再痛……
  
  依依脸上的深切的怜惜和哀痛震动了诸葛亮,他无言地,动容地凝视着她,目光中蕴满了素日从未流露出过的柔情。震动了楚楚,她握绷带的手微微地颤抖着,忍了好久好久的泪水终于沿着她清丽的面孔奔泻而下,为着这一份她直到今天才终于读懂了的苦涩的爱情。也震动了徐庶,与依依交往这些日子来的无数情景历历在目地涌上心头,他的心中翻江倒海,孔明啊孔明,你这个迂腐的大傻瓜!
  ……
  
  回到家中,诸葛亮躺在床上, 闭着眼睛, 他仍然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全身的痛觉神经似乎全都集中在右腿上, 一种类似于撕裂的痛感令他的喉咙发干,神智昏沉,太阳穴突突地猛跳着。看来这次的伤势, 起码得要半个月才会好。全身只感到无法形容的疲惫,就象是朝着一个不可见底的深渊沉下去… 朦胧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匹受惊的枣红马,四蹄高扬,看到依依因惊吓而煞白煞白的面孔……
  
  隐隐约约地闻到一丝淡淡的馨香,他能感觉到有一双柔软的手在轻轻地触摸着自己干裂的双唇,柔和清爽的感觉舒适地传遍全身。他缓缓地睁开眼睛,接触到的是依依的依然白的象纸的脸,和那双哭的红肿红肿的大眼睛。诸葛亮艰难地在枕上动了动头部,想让自己的精神清醒一点,但无济于事。他的嗓音异样地沙哑:“依依……”
  
  依依向他摆摆手,不让他讲话,只是轻轻地为他抚了抚被角,哽咽地说:
  
  “孔明哥哥,还疼吗?”
  
  他微微摇头,眼睛里含着鼓励的笑意。
  
  “依依,不要再哭了,好吗?我很快就会好的,相信我。”
  
  依依向他绽开一个浅浅的笑容,眼泪却仍然无法抑制地成串地掉下来。他躺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她,第一次感到很松弛,也很温馨,就象在海上漂泊了很久的人踏上陆地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与她的目光,深深地交织,缠绕在一起,诉尽了无数往日里没有来得及说出的话语。依依轻轻地握住诸葛亮的手,感觉到他立刻反转过来紧紧地回握住了她的。不必了,一切都不必再说了,在这一瞬间,没有什么力量,能让这两颗在痛苦中煎熬过的心再度分开了。
  
  室内没有一点声响,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滞了。窗外,只有晚风穿过竹林掠起的沙沙声……
  
  从这天起,诸葛亮就走入了一段“卧病在床”的日子。这可真是很新奇的一件事情,好象他以往从来也不曾生过这么久的病。黄氏和诸葛均自是忙得人仰马翻,慕容姐妹也几乎每天都过来探望。楚楚已经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回山了,但她还是每次都陪着姐姐来,内心里,她悄悄地感到有点自责,因为这次活动是她发起的,因此好象觉得有点对不起孔明大哥似的。但他和姐姐之间看起来好象的确比以前亲密多了,望着姐姐眼睛里逐渐闪亮起来的两点火花,楚楚在内疚之余倒也稍稍地感到一丝欣慰。
  
  真到了走的那一天,楚楚才觉出了这一次的万般不舍。她先去诸葛兄弟的家里道了别,诸葛亮近来的伤势已经好多了,他象平日一样慈爱地,象个大哥哥般地嘱咐着她这样那样的事情。坐在他的病榻前,楚楚乖巧地频频点着头。孔明大哥的思路总是那么的严密,几乎连最容易忽略过去的细节也都想到了。楚楚心中暗暗叹服的同时,眼前倏地闪过一个月前的那个仲秋的午后,在竹林中与他之间的那番奇特的偶遇,突然心中一痛掉下泪来。
  
  “楚楚,怎么了?”诸葛亮微笑地揉揉她的秀发。他发现楚楚最近有点反常,这个小女孩好象… 不知不觉长大了许多。
  
  楚楚哽咽地扑到他的怀里痛哭起来。她发觉自己是那么的舍不得离开孔明大哥,与他作了那么久的对,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他的一切一切都是令她无法忘怀的!她以往的数次归家探省,都是一身轻盈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除了对父母亲和姐姐的思念,心头不曾有过一丝其他的羁绊。但这一次,她却要带着一份沉重的牵挂上路,此去,再也不复以前的那个无忧无虑的楚楚了!
  
  诸葛亮的心里也酸酸的:“楚楚,记得常回家来看看,好吗?”
  
  楚楚静静地坐着,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孔明大哥,下次我回来时,你还会在这里吗?”
  
  他心里一动。卧龙不日即将出山,水镜先生之言。
  
  “我有一个预感,我们很快还会再见面的。”他沉思着,微笑地看着楚楚。
  
  楚楚含着泪笑了,她一步三回头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依依不舍地望了他一眼,这才无言地走到外面去了。
  
  诸葛均沉默地倚在门楣旁等她,一路将她送至山下,两人之间竟是恻然无语的。到了道口,楚楚跨上马,向诸葛均深深地行了一礼:
  
  “诸葛公子,多日来承蒙关照,小妹在此谢过!”
  
  诸葛均只是幽幽地望着她。许久,他说:
  
  “楚楚,我送你一样东西。”
  
  他引马走上前来,手中持着他那把心爱的佩剑,默默地递到她的面前。
  
  她一惊,下意识地想婉拒,诸葛均抬手阻住了她想要说的话。
  
  “别拒绝,好吗?楚楚,这不是一件贵重的礼物,只愿你记得我们这一群曾经有过的那些欢乐的时光,别忘了我,还有我哥哥。下次回来时,我还在这里等你!”他有意识地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
  
  楚楚的眼睛刹那间湿润了,接过剑,她深深地望了诸葛均一眼,又抬起头来,环视着眼前这挺秀的山峰,山间的竹林,野花,青草,溪水,心中涌满了浓浓的眷恋之情。别了,山明水秀的隆中!我怎能忘记?忘记这些疼我爱我的好朋友?忘记这一段大家携手共度的美好时光?
  ……
  
  依依自妹妹走了以后,本来就沉静的她几乎与外界隔绝了,有时间的话她就会到山上来,默默的帮黄氏做着一些琐碎的家务事,而当大家要感谢她,欲留她下来用晚膳时,她却总是以天色已晚为由,微笑地匆匆告辞而去。
  
  这样的日子延续了大约半月有余,诸葛亮的腿伤基本已经痊愈了,他已经可以在不需要别人帮助的情况下行走自如了。所有的人都很高兴,于是这天特地在草庐为他举办了一个庆祝康复的聚会。
  
  聚会中,当依依再度抚琴的时候,诸葛亮忽然心中一动,想起已经很多天没有看见过徐庶和依依在一起了。他们两人来看望自己的时候都是分别来的,即使在这里遇到了也不记得他们曾互相交谈过。他望了望元直,后者正专注地盯着依依,眼睛里闪现着一种若有所思的阴郁。他的心瞬间感到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依依呢,她仍
  然在聚精会神地弹着琴,白皙的纤纤玉指在琴弦上灵活地跳动着。凝眸之间,他惊觉依依消瘦了很多,大而水灵的眼睛周围隐隐地现出两圈黑晕。毫无疑问地,她并不快乐,初见那晚她现出的那种俏皮的活力现在似乎正悄悄地从她的身上退去。她才只有十四岁啊,应该拥有更多属于她这个年龄的青春与欢笑,自己若放任这段感情的继续,就未免太自私了……
  
  这天晚上,依依到草庐来的时候,看到诸葛亮双手交叉背在脑后,紧闭双目在书房的竹榻上半躺半坐。他的脸色似乎是从未见到过的凝重。
  
  “孔明哥哥,你有心事?” 依依柔弱无骨的小手轻轻的搭在他的额头。
  
  额上突觉一片清凉,诸葛亮睁开眼睛,他望见了一双满含关怀和焦虑的眼睛,正笑盈盈地望着他。今天的依依格外漂亮,一袭纯白的衣裙,娥眉淡扫,樱唇轻点,乌黑的秀发上随意地挽着一支浅黄色的玉簪,宛如静夜里一朵娇羞醉人的睡莲。尤其令他诧异的是,她的身上若有若无地萦绕着一种异样的来自山野中的幽香。
  
  “孔明哥哥,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她的脸上散放着喜悦与神秘的光彩。
  
  “哦,是什么?” 他勉强振作精神微笑地问,心情却沉重得象灌了铅,尤其,当他面对着依依这样明洁开朗的笑容。
  
  依依娇巧地抿嘴一笑,把藏在背后的手抽了出来。立刻,一大束如满天繁星般的白色小花开放在他的面前,那股沁人的幽香瞬间完全笼罩了他。哦,原来是这么回事,他不由得欣喜地笑了:“好漂亮的满天星!”
  
  “孔明哥哥,你喜欢吗?我亲自去采来的!” 看到他的眼中亮起的神采,依依的脸兴奋得通红:“我去找一只东西来装。”
  
  一会儿,依依脚步轻快地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只精致的竹制笔筒。诸葛亮认出那是诸葛均前日求黄氏为他制作的,心里暗暗好笑,好心肠的三弟呵。依依调皮地冲他扬了扬眉,走过来把笔筒放在书案的一角,注满清水,把花儿插了进去。满天星清雅的香气弥漫在他的身边,一时令他心神俱醉。注视着依依一举手一投足间充盈的优雅,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深深地割痛了。依依,你怎么可以这样美得令人眩目… 我何有幸而遇到你,又何不幸而不能拥有你!
  
  “寂寞的时候让它陪伴着你,好吗?” 依依在他身旁坐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孔明哥哥,你在想什么?你今天心事重重的样子。”
  
  不能再犹豫下去了,面对依依那如诗如梦的眼波,他知道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防御体系在下一秒钟就将彻底崩溃。到那时,带来的只能是两个人,不,四个人的痛苦。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坐起身来,把依依的小手紧紧地握在手心中:
  
  “依依,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
  
  天哪,要继续下去竟然是如此的困难。语言在这一刻显出完全无力的苍白,想着下面的话将要对依依的心情带来的冲击,他的心抽紧了,脸上闪过一丝深深压抑的沉痛。
  
  依依脸上的红润在刹那间消失了,指尖突然变得冰凉冰凉,在他宽厚的手掌里轻轻地颤抖着。
  
  “孔明哥哥,你不要吓我… 你哪里不舒服?很难受吗?”
  
  诸葛亮苦涩地摇摇头:
  
  “不是说这个,我…”
  
  “哦!” 依依释然地舒了一口气,随即,她便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了。心中有短暂的失神,仿佛心头被重重地抽了一鞭似的。其实,她早就知道这一切会发生,原本就在意料之中,只不过不肯正视罢了。
  
  “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 依依低垂着头,手指在他的手心里无意识地划着,划着。他只能看到她的两道弯弯的秀眉下,长长的眼睫毛在轻微地颤动着。随即,两颗大大的泪珠顺着她的脸庞滚落下去。他惊悸地揽住依依剧烈抖动着的肩头:
  
  “依依,你…”
  
  依依缓缓地抬起头来,立刻,诸葛亮感到自己象被电流击中了一般,他看到的是一双那样哀痛欲绝的泪眼,然而其中却含满了明了的,无怨的深情,这令他的心中更加地不忍,和怜惜。
  
  “依依,不要伤心…” 他艰难地选择着措辞:“你明白吗?对你,我不是一个理想的选择…”
  
  “我明白。” 依依飞快地打断了他,嘴角浮起一抹凄婉的笑容,这笑容使她的脸色显得更加惨白而又无助。
  
  “黄姐姐… 你们那么好,我从来没想过要和她争,真的…”
  
  诸葛亮长叹了一口气:“其实,也不全是因为冰儿… 我本是个飘泊不定的人哪…你以后也许就会明白了… 其实,” 他勉强整理着零乱的思绪,又重重地握了握依依纤弱的小手,恳切地望着她:
  
  “依依,请求你一件事情可以吗?”
  
  依依抬起头,神色木然地望着他。
  
  “你,和元直……”
  
  他的话音未落,依依一下子惊跳了起来,远远地退开了好几步。站在离他几米开外的地方定定地望着他,她的眼光十分古怪,燃烧着一种倔强的,受伤的火焰:
  
  “你… 你居然也这样说… 你们…”
  
  我们?我和谁?诸葛亮的心中大大地惊异着,但他此刻无暇顾及这一切。依依背对着他, 他能感受得到她肩头的微颤, 虽然他知道她在极力地压抑着自己。他站起身来,走到依依身后,抚着她的肩头想说点什么,依依却固执地不肯回过头来,停留了片刻,她只哽咽地留下一句:“孔明哥哥,再见!” 便头也不回地拉开门跑走了。
  
  望着依依离去的背影,诸葛亮只觉得心中的伤口已经被完全撕裂了,痛得几乎令他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午后,他正在书房神思不属地独坐,小童通报他说徐元直来了。他忙站起身来迎接。
  
  徐庶大踏步地呵呵笑着走了进来,边走边拉住他细看:
  
  “孔明,你都好了吗?怎么不去多休息一会儿,又在这儿跟自己费精神哪?”
  
  “哪里哪里,今天才开始读了一点书就被你老兄撞见了。”两人相视大笑,诸葛亮命小童给元直奉上清茶,两人在案前相对而坐。
  
  “元直兄今日来访,可是有要事相告?”
  
  徐庶沉思地望着他,点了点头:“是的,是为了专程来告诉你,我要走了。”
  
  诸葛亮心中一震,不能置信地问:
  
  “走?你要去哪儿?”
  
  “先生可知“仁义”刘皇叔否?”
  
  诸葛亮没有说话。他岂能不知元直之志?关于荆州当下的时局,他们这批好友平日里在一起谈论的还少吗?刘表垂垂老矣,公子刘琦生性软弱,荆州的实权都掌握在蔡氏母子与蔡瑁的手中,一旦曹操大军攻来,荆楚之地焉可得保?久闻刘玄德之仁义大名,他何尝没有在心中仔细衡量过呢?只是出山的时机还没有成熟,他还需要继续考证… 元直,似已下决心辅刘了?
  
  “元直兄已考虑成熟了?”
  
  “是的。” 徐庶坦然地笑了一下:“大丈夫在世,岂能不建功业,虚度此生?我曾去会见刘表,怎知他竟丝毫不懂得用人之道,此人绝不可辅。刘玄德在新野,虽兵乏将少,然礼贤下士,仁义布于四海,我此去若得重用,正是得其主也。”
  
  诸葛亮的眼中闪着赞赏的光芒, 向徐庶深深地一揖:
  
  “元直兄怀此鲲鹏之志, 实乃荆襄民众之大幸也! 祝兄此去得遇明主, 一展宏图!”
  
  “谢先生!” 徐庶回了一礼,片刻,他又说:
  
  “你我相识相知数年,我素知先生品质清高如风中之荷,此番去见刘玄德,若其无有德量,庶断不敢造次举荐先生。然而如其确为一代明君……”他略微地顿了一顿:
  
  “先生可愿出山与庶共扶之以成就大业否?”
  
  诸葛亮会心地笑了,他的眼中闪烁着欣慰的光芒:“知我者,元直兄也!一言为定!”
  
  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目光中传达着只有平生知己才能理解的深意。
  
  室内有片刻的静穆。徐庶仍然拉着诸葛亮的手没有放开:
  
  “孔明,我此番远行,还有一件心事相托。”
  
  “哦,我明白。” 诸葛亮郑重地点点头:“我会定期去看望令堂,元直兄请放心。”
  
  徐庶摇了摇头:“老母我已托付亲朋帮助照看,先生不必挂念。我要和你说的人是… 依依。”
  
  哦,依依… 那份刚刚远离的伤痛瞬间在心头重现。刚才几乎忘了,昨晚自己还曾对依依说过,要她和元直… 他的脑海中突然闪现了依依那冰冷的目光:“为什么… 你们都这么说…” 原来如此!紧紧地盯着元直,诸葛亮感到自己的话语中带着不稳定的颤音:
  
  “你对她坦白说了?你告诉他你要走了,你还说…”
  
  “是的,我对她说,我知道她爱的人是谁,我也知道那个人也在深爱着她。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选择了离去。”
  
  “啊!” 一股巨大的悲哀顷刻间席卷了他的心房。造化弄人呵,一切都是那么地巧!诸葛亮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昨天依依到他这里来的时候身上闪烁着那样一种特殊的光采,是因为元直告诉了她,是因为她印证了自己对她的感情!她怀着那样满腔的期待而来,而自己,却偏偏选择了昨晚这个最坏最不合适的时间,对她说了那样绝情的一番话,那样残忍地打破了她心中最美好,最珍贵的感情!他懂得了依依离去时那几乎心碎的眼神,他终于懂得了!哦,依依,你一定受伤至深了!是我,是我对不起你… 他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冲进了大脑里。
  
  徐庶不明白地看着诸葛亮的脸色突然大变的样子,很担心的问:
  
  “孔明,你怎么了?”
  
  “唉!” 诸葛亮长叹一声,走到徐庶的面前,他的眼睛里含着深沉的悲哀:
  
  “元直兄哪,我想… 我们都错了… 我昨晚对依依说,我不适合她,让她回到你的身边… 我们把她当成了一件礼物让来让去,而且,居然都是出于一片好心!”
  
  “真的?” 徐庶也呆住了,不敢相信地从椅子里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盯着诸葛亮挺立在竹帘前的背影:
  
  “你昨晚真的是那么和她说的?那她怎么说?”
  
  “她说…”诸葛亮声音低沉:“你们为什么都这样说…”停顿了片刻,他回过头来,目光却好象属于另一个世界似的那么茫然:“我想,我们两人… 都将永远地失去她了…”
  
  徐庶失落地凝望着他,沉默了。
  
  送走徐庶后,诸葛亮步履沉重地走回草庐,也没有吃晚饭,就把自己一个人关进了书房。诸葛均进来探望了几次,见兄长脸色难看,神思恍惚,隐隐有点担心:“哥,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哦,没什么。” 诸葛亮没有多说,只是疲惫地望了望小弟:“我只是… 有点累…”
  
  “那你今晚不要看书了,早点休息吧。对了,要吃点什么?我帮你去做一点吧。你还没有吃晚饭呢。还有,嫂嫂让我告诉你,她今晚下山去了,明天早晨才回来。”
  
  “不用做了,我不饿。你,也去休息吧,不要担心,我没事的。” 他只简单地回答了这么几句,就靠在竹榻上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了。冰儿恰好今晚也不在,怎么这么巧?他的心中弥漫起了一份萧索的孤独感。诸葛均过了一会儿复又进来,用托盘端了稀粥,清水和药汁,一一摆放在案边。诸葛亮用感激的目光望了望他,示意他去休息。诸葛均忧心忡忡地望望二哥,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悄悄地退了出去。
  
  静夜深沉如梦,诸葛亮却仍在书房内踱来踱去。他的眼前一遍遍地闪现着依依昨晚那令人心痛的表情,和她最后那毅然绝然地夺门而去的背影。耳边回响着元直的话:“那天,当依依在马上遇险时,你可知道你当时的那一声“依依”里包含了多少的焦虑和震惊吗?你可曾想过当你那样倾过身去托住她时你自己面临的危险吗?你没有想过,所以我正是在那一刻明白了你对依依,原来是爱得如此之深!孔明,我真不理解你,你怎么可能把自己的感情掩藏得那么成功?!要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一次的事故,你是不是就准备瞒着依依,瞒着我们大家一辈子?亏你还会答应帮我去说亲!” 元直的话,让他更清楚地看到了依依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原来自己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她!自从那晚的《幽兰吟》起,一切就都已经不可避免了,而自己却一直在逃避!如果没有这一次的事故,自己是不是就将会永远地躲开依依,而依依,也永远不会在他面前流露那天自己受伤时她情不自禁地流露的真情呢?然而现在,自己伤害依依至此,他知道,以她倔强和矜持的个性,大概永远也不会再回来见自己了… 他下意识地抚摸着案几上满天星的小小的花朵,让那份淡淡的清香紧紧地包围着他,也一遍遍的冲刷着他痛楚的心。推开窗望向遥远的穹宇,仿佛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感受着这种刻骨铭心的悲哀——为什么爱一个人却会不经意地伤害她?!……
  
  第二天早晨当黄氏推门进来的时候,几乎是被冻得猛地打了一个寒战。时令已过立冬,然而诸葛亮的书房里却窗户大开,寒气逼人!她几乎是冲了过去,把窗户紧紧地关上,又冲到竹榻边。诸葛亮和衣而眠,脸色红的怕人,几上的食物和药一动都没有动过。她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天哪,烧的滚烫!小心地帮他躺好,她又端来一个火盆放在室内,然后出去找诸葛均一同去翻书架上的药谱,去按方配药。诸葛均也是吃惊非小,他一面熬药,望着药汁在锅里“扑扑”地翻滚着,一面奇怪地回想着昨晚,还有最近的一段时间里,二哥那些蹊跷的,与往日大相径庭的行为举止。仿佛从来没见过他如此烦躁和心神不安,行事也离谱得厉害。昨晚没有吃晚饭,而夜里竟然又会大开窗子睡觉,让自己高烧不醒!这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
  回想起前天晚上依依头也不回地离去任自己怎么叫也没叫住的异样举动,不由惊呆了——的确,所有的异常现象都是从那次坠马事件开始的,回忆着二哥当时奋不顾身的那一扑… 难道,是依依?他不由怔怔地出起神来……
  
  黄氏一边换了一块凉毛巾搭在诸葛亮的额头,一面也在心中暗暗奇怪着,昨晚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发昏到开窗睡觉?她望望丈夫那沉睡中的因高烧而显得潮红的面容,还有那干得发白的嘴唇,心中不由痛得发紧。孔明,你一贯理智,怎会做出这样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事情?她在竹榻边坐下,轻轻地握住他仍然滚烫滚烫的手…
  
  诸葛亮的眼睑抖动了一下,双手下意识地握紧,脸上似有一丝痛苦之色。黄氏俯身过去,心中正在犹豫是否应当唤他一声,这时她听到他如呓语般地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依依… 依依……”
  
  “依依?!” 黄氏手中的毛巾“啪”地落在了地上。她一眨不眨地望着仍然在昏睡中的丈夫,眼中的神情由惊讶逐渐转为黯淡与失神。呆怔了半晌,她才缓缓地俯身下去,拾起了毛巾。
  
  服过大约三四贴安神清热的药物后,直到傍晚时分诸葛亮的烧才渐渐退了下去,神智也觉颇为清醒。但他仍感头痛欲裂,四肢绵软,只能无力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诸葛均走进来,递过一条冰毛巾:
  
  “哥,你觉得怎么样了?”
  
  “哦,还好,就是觉得很虚弱。” 诸葛亮很痛苦地移动了一下想坐起来,诸葛均赶忙过去扶住他,让他重新回去躺好。
  
  “三弟,辛苦你了… 你嫂嫂呢?”
  
  诸葛均猛然想起来了:
  
  “对了,哥,姐今天来过了。她和嫂嫂说了半天。嫂嫂说她娘家那边这几天有急事走不开,可偏偏你又病了,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对她说你的烧已经退了,不妨事了,姐姐又说,可以从明天起叫你到她那里去住,她好照顾你。所以刚才嫂嫂就又赶回到她娘家那边去了…”
  
  “哦,好,那我们明天就到姐姐家去吧。真的是有很久没有去看望过她和山民了…” 诸葛亮望着窗前姐姐亲手编织的竹帘,心里突然感到十分歉疚。最近自己的一系列行为可真的是太出格了,仿佛生活的重心突然移了位一样。他努力地回忆着近来和依依的一幕幕情景 - 以前确实不曾想到过自己会陷入这样一段激烈的感情中去。不过既然现在一切都结束了,那么该是将一切都留给过去,重新振作的时候了……
  
  第二天,诸葛亮便在弟弟的陪同下去了庞山民家。
  
  诸葛文樱一见二弟便连连抱怨他不注意保重身体,一边忙着为他整理住处,一边自去为他煮滋补的食品。姐姐的关怀使诸葛亮的心里感到很温暖,加上外甥女玉儿娇滴滴的逗人喜爱,他与诸葛均于是整天都在陪着玉儿做些捉迷藏,过家家之类的游戏,心中颇有天伦之乐的感觉,真的可以算是这些天来过的最轻松,最无忧无虑的一天了。
  
  晚饭后,诸葛均早早地告辞了。诸葛亮也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休息。过了一会,山民走进来,递给他一杯茶:
  
  “元直昨天下午走了。”
  
  “啊!” 诸葛亮蓦然一惊,自己几乎已经忘记了元直要走的这件事:“糟糕,我也误了去送。”
  
  “均儿来对大家讲了,说你病的很重,不能来,没关系的。” 山民随和地笑笑。
  
  “你们是怎么为他饯行的?大家都去了吗?” 他还是觉得很遗憾,不免自责连连。
  
  山民摇摇头:“真的没关系,我们也没有怎么饯行。他对大家说的是那么突然… 也就是我们这群人,在我家备了一席水酒…” 他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对了,慕容依依也没有来。”
  
  依依,他心中长叹一声,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虽然,伤痛依旧。
  
  “二弟,你相信吗?我以前一直以为,他们倆是很般配,很有把握的一对呢。都是那么的才华出众。没想到元直就这么突然地走了,而依依,竟然连来送一下都没有。”
  
  “是啊,世上有把握的事本来就很少啊。” 诸葛亮苦笑笑说。他轻轻地晃动着手中的水杯,看那碧绿的茶叶在水中一点点地舒展,沉落。
  
  山民见他现出一副大病初愈的沉静,也就没有久留。又说了几句话,叮嘱他注意休息,就告辞了。
  
  不知是因为换了一个环境,还是因为他的头始终在隐隐作痛,诸葛亮躺在床上,感到极度的心绪不宁, 无法成眠。坐起来拿了一本书来看,看了几段却又烦闷地将书扔在床侧。瞪大眼睛望着窗外,一弯清朗的明月高悬在湛蓝色的夜空中。一样的月光呵,三天前的晚上,自己表现的是何等的理智和果断, 拔慧剑斩情丝, 大丈夫理当如此, 不是吗? 然而自己何以会…? “你就象那明月, 而我是那天边的星辰, 你的光芒照亮了我, 也使我失去了我自己。” 恍惚间依依姣好的面庞映现在如水的月色清辉中, 依然温柔的象一朵小小的百合花,着一袭素雅的白裙,含笑伫立在他的面前。哦, 那晚的依依将永远定格在他的心中, 那张美的令人不敢正视的面庞, 那双牵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的含泪的眸子,都那样残忍地撕扯着他的心。他仿佛听到依依忧怨的声音, 孔明哥哥, 你好吗? 一道尖锐的痛楚划过他的意识, 哦, 不好, 我一点也不好。你呢?这三天来, 你是怎么过来的呢? 他情不自禁地抬了抬手, 似乎想去触摸她的柔软的发丝,然而瞬间惊觉,他的手只能无力地垂了下来,紧紧地握住了床棂。哦, 我的小妹妹, 我的依依…, 请原谅你的孔明哥哥吧。原谅我不能带给你你渴望的幸福, 原谅你我的相逢如此无缘… 不要伤心, 将来你会遇到一个最爱你的,能和你相伴一生的人, 让我远远地凝望着你的幸福… 他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巨大的心酸的浪潮, 在这一刹那他几乎想去收回自己作出的那个坚决得近乎无情的决定, 去对依依说一句请留在我的身边, 然而… 心中陡然地打了个激凌, 留下依依吗? 我如何留?… 他无力地将头转了过去……
  
  “孔明大哥,我姐姐要嫁人了!” 是楚楚,风一般地卷了进来,冲他大喊着。依旧是一袭浅碧色功服,白皙的面庞上依旧不施半点粉黛,只微微地呈现出因快速奔跑而泛起的红晕。
  
  “什么?” 诸葛亮倏地站了起来,他只觉得一瞬间自己的灵魂被完全抽空了,有那么一秒钟的突如其来的极度震惊之后,他的意识便恢复了,又缓缓地,无力地坐了回去。居然感觉不到痛,这一点令他自己也很意外。在这一刻仿佛只有一个字能形容他的心情 - 心如死灰。
  
  “孔明大哥,你怎么不说话?” 楚楚几乎是气急败坏的摇着他:
  
  “你说话呀! 怎么办?”
  
  “嫁给谁?”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空洞地回响在耳边。
  
  “是我们家的一个世交,可是,姐姐不爱他!我昨天亲眼看到她一个人在哭… 孔明大哥,你明知道我姐姐她爱的是你,可是你却不去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你… 你…” 楚楚狠狠地跺了跺脚, 流下泪来:“我恨你!”
  
  “恨我?” 他机械地重复着。“是的,依依确实应该恨我…”心头猛地一颤,他看到了依依。一身新娘的盛妆,头发高高地在脑后盘了一个髻,依依对他微笑着,神情是那么的凄楚:
  
  “孔明哥哥,既然你不留我,我要走了, 永远也不回来了……”
  
  “不,不要,依依,不要走…” 他急切地站起身来想去拉住依依的手,然而却抓了一个空,抬头看去时,依依仍然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柔柔地望着他,而当他再向前迈出一步时,他仍然什么也没有抓到。一种类似绝望的焦虑似闪电般击中他的心房,不要,不要离开我,依依, 请你不要嫁给他… 然而他就是无法触到依依的手,回头向楚楚求助地望去,不知何时楚楚却也踪影全无。他只能窒息般地, 无助地望着依依一步步地向后退去,唇边带着那个惨然的,嘲讽似的微笑……
  
  诸葛亮一个惊怔,翻身坐了起来,才感觉到刚才原来是做了一个梦,不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而梦中的窒息感犹存,那种绝望已极的惊痛也仍然萦绕于心。其实,终归会有这么一天的,不是吗?他既然放弃了依依, 那么她总有一天要嫁人的,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只是,当他听说依依要嫁人的时候的那种万念俱灰的感觉,着实让他的心中感到万分震惊。
  
  听着屋后的林子里逐渐传来的鸟啼声声,天边也已经微微地现出了第一缕亮色,诸葛亮再也睡不着了。他慢慢地坐起来, 感觉身体仍然很虚弱, 头也仍然扯裂般的痛。稍稍地静坐了一会, 他觉得神智有些清明了, 便悄悄起身, 没有惊动姐姐和姐夫, 带了他的瑶琴, 独自向屋子后面的山林里走去。
  
  林子很深, 他又是第一次独自来, 因此颇有点茫然不知所顾的感觉。幽远的小径青草苍翠, 一直绵延到远方的山间。曙光中那座小小的山峰笼罩着黛青色的云霭, 仿佛与遥远的地平线天水相接。他突然很想去山上看看。以往到姐姐家来过这么多次, 都没有去到那么远过。今天他的心中似乎充斥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想要测试一下自己体能的极限似的一种坚决。
  
  路途果然迢迢, 当他终于历尽千辛万苦站在山顶的时候, 早已大汗淋漓, 气喘吁吁, 好在头却不那么痛了。他扶着一株小树稍憩片刻, 察看了一下四周的景致。这里果然是一个十分清幽的好地方, 一条清澈的小溪潺潺流过, 溪旁缀满满天星白色的细碎的花朵。哦,满天星… 他伤感地凝望了片刻。远远地,一片疏落有致的竹林掩映下隐隐露出两点淡青色的檐角,好一座雅致的房舍,仿佛取尽了那片翠竹之菁华灵气呢,诸葛亮在心中感叹,想必主人一定是个格调不凡的清高之士吧。
  
  在溪边的小石几上坐下来,感到青石有点凉,他不由微微地打了一个寒颤。久病的身体也显得比以前要虚弱多了,竟是一点也经不得风寒。轻轻地叹口气,他取过身边的瑶琴。
  
  当手指在琴弦上弹拨出第一个音符的时候,他才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恢复到他以往的平静规律的生活中了,甚至连音乐,他都已经开始感到陌生了。自那次受伤以来,竹林中的“晨课”就被迫取消了,每天只剩下了无休止的卧床休息,吃药,睡觉,来关心探望的人络绎不绝… 所有的事情就好象一场梦。他直到现在也无法回忆起自己是怎么从马上坠地摔伤的,更无从回忆和依依是怎么开始,又是怎么结束的,一切的一切,仿佛恍如隔世……
  
  清筠小筑背面的竹林里,一个白色的倩影在晨光中茔然独立。清晨的她未施脂粉, 洁净的面容微微显出一丝心力交瘁的忧郁,衬的两只黑黑的大眼睛显得格外的幽深,目中泪光莹莹——清晨的和风轻轻飘送来一串串柔美的乐音,她的《幽兰吟》!琴声中明显地蕴含着与这首曲子很不协调的极力压抑的隐痛和无奈,那样一份令人五内俱焚的悲怆!无须多问,她也知道这乐曲出自谁手了,尽管她一时还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依依的脸色苍白苍白,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好好吃过饭,此刻她的胃突然剧烈地抽痛起来,不规律的砰砰的心跳声仿佛连自己都听的见。把冰冷的手指贴在自己滚烫的面颊上,她更凝神地听着……
  
  诸葛亮已经忘记自己弹了多久,当他自冥想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刚才下意识地弹奏的竟然是依依的《幽兰吟》。唉,此景,此情,我心何堪!他不由得轻叹一声停了下来,以手撑额陷入了沉思。
  
  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悠悠的叹息,似是带着无限的幽柔和痛楚:
  
  “孔明哥哥,你… 何苦???……”
  
  诸葛亮的身形大大地一震,手不小心触到了琴弦,发出轻微的叮咚一响。依依?!我是在做梦吗?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慢慢地站起身回过头来,立刻,他呆住了。真的是那张在记忆中重现了无数次的俏丽的面孔,依然是一袭白裙,如云的秀发没有挽起,就那么自然地披泻在肩上,清新动人得就象清晨草叶间的一滴小水珠。只是, 她的苍白得透明的脸上好象没有一点血色,那双此刻显得异常清亮的翦水双瞳中,两颗晶莹的泪珠泫然欲坠。
  
  依依的泪刹那间灼痛了他的心,他仿佛又看到了三天前她那心碎欲裂的泪眼,哦,我的依依,请原谅我让你受到的伤害… 依依也在一言不发地凝视着诸葛亮,她从他的脸上,看到的是和她一样因过度失眠而呈现出的憔悴,而他的眼中饱含着的,是和她一样的苦涩而炽热的深清。就这样彼此对视着,他们都在双方的目光中读懂了太多的再也无法隐藏的真实。这如同经过了一个世纪的短短的三天哪……
  
  依依洁白的裙袂映着微微浮现的晨曦,现出一份楚楚动人的凄凉。仿佛是从一个遥远的梦境中, 她一步一步轻飘飘地走来,因虚弱和过度的激动而显得有点步履不稳。几乎是在同时,诸葛亮一下将她紧紧地揽入了怀中。
  
  依依的泪,终于潸潸落下。
  
  “依依,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他轻轻地扶着依依削瘦的双肩:“让你受苦了……”
  
  “不,孔明哥哥,谁也不怪…” 轻触着他那始终化解不开的眉宇,依依越发地泪不能抑:“你也瘦了好多好多,你看你的脸色,苍白的厉害……”
  
  “你又何尝不是!” 他心痛地抚摸着依依苍白憔悴的脸庞,为她小心地拭去睫上凝着的亮晶晶的泪滴。他的手指缓缓滑过她微闭的眼睑,秀挺的小鼻子,细润的唇线,最后停在她那俏皮的尖尖的小下巴上。哦,依依,他再一次在心中感叹着,你怎会如此的美好,如此的让人难以忘怀?而且,又是如此令人心动的一往情深呵……
  
  他拉她在自己身旁坐下,柔和地轻拂着她飘垂的长发:
  
  “依依,你这么年轻,又有那么多人喜欢你,为什么你会这样固执… 你知道吗?这样太委屈你了……”
  
  “不,孔明哥哥,我早就想过了的…”依依的眼睛里又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泪雾,朦胧地闪着梦幻似的光采:“如果我说我在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了你,你不会相信。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解释,但是真的在那以后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我只记得,我有一个最好最好的孔明哥哥,我一直在等着他走进我的生命中来…” 依偎在他宽厚的胸前,依依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也烫痛了他的五脏六腑。她能听到他的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和她自己的心跳得一样的急促,和清晰。
  
  “我们都不要去想太多吧,好吗?孔明哥哥,你自己忍受的痛苦太多了……”
  
  “是啊,不要去想了…” 他沉思地握了握依依的手:“三天,足以使我看清楚了一个错误。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依依,让我们一起去勇敢地面对吧,好吗?”
  
  依依抬起头来,庄重而坚定地望着他。她那如水的盈盈秋波里,承载着的是不可动摇的信心与执着。这一刻,诸葛亮的眼前有些微眩,十年的时空距离瞬间即逝,他又看到了童年的小依依,看到了那一双纯真的写满眷恋的大眼睛。哦,四岁,谁能相信一个四岁的小女孩便能付出如此深刻的感情?
  
  “嗨,对了!” 诸葛亮突然轻松地笑笑说:“那里就是清筠小筑吧?” 他指了指远方竹影深处那弯若隐若现的檐角。
  
  “是啊,那里就是我的家。”依依的眼睛睁的好大,脸上写满了疑惑的神情:“可是,一开始我都不敢相信真的是你呢。你是怎么也到了这里来的呢?”
  
  “哦!” 诸葛亮温和地笑了,爱怜地拍拍依依的小脸:“我昨天住到我姐姐家来了。就在山下不远。”
  
  “这么巧!”依依惊呼了:“我想,这一定是命运的安排,是不是?为了让我们再一次相见,为了今天。”
  
  是命运的安排吗?诸葛亮想起昨夜的梦,还有天边那一轮皎洁的明月。是的,该尝试的,该努力的,自己和依依都尽力了。怎奈这一切的缘数原归天意,又岂是人力能够改变?
  
  他不由更紧地拥住了依依,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里面去:“依依, 我… 几乎失去了你。”
  
  拿起石几上的瑶琴,他挽着依依的手,沐着漫天绚烂的霞光,向清筠小筑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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