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星之光-王尽美生平·家事》 　　 　　第十六章 　　 　　在关怀中成长 　　 　　 　　 　　 　　 　　乃征在诸城读书时，正是家境最困难的时候。 　　一天，他突然接到一封署名王翔千的来信，信中说他是王尽美的老朋友，现在莒县教书，从同学那里打听到乃征就是尽美的后代，故写此信联系，希望暑期相见。 　　乃征不认识这位王翔千叔叔，也不知道此信是真是假，只是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封道谢信。然而几天后，他又收到王翔千第二封信，信虽然不长，却比上封信更亲切、更坦诚。他首先以一位长者的身份更正：“我比你父亲还大十岁，以后不要称我叔叔，要叫伯伯。”接着嘱咐乃征努力学习，不要为学费发愁，以后学费由他资助，并表示：“只要我的子女能上学，就一定不能让你失学！” 　　乃征把这封信连看几遍，一股热浪从心底涌起。这位王伯伯太好啦，尚未见面就如此关心我，帮助我。那么，王翔千伯伯到底是谁呢？他是父亲的朋友，一定是父亲他们那个党的人吧？他要见面，见面谈些什么呢？乃征那热浪翻滚的心再也平静不下来了。他盼望着早日见到这位王伯伯。 　　这位如此关心乃征的王伯伯，就是当年同尽美、恩铭他们一起创立“励新学会”、“山东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的王翔千。他是济南共产主义小组成员，也是山东省最早的共产党员之一，曾任中共济南地委秘书兼组织部主任，中共山东地委委员，1928年脱党，建国后当选为山东省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①。 　　此时的王翔千虽然离开了党组织，但是他向往革命的心没有变，思想一直是积极的。当他听到尽美过早逝世的消息后非常悲痛，悲痛之中又回忆起当年与尽美一起从事马克思主义宣传时的情景，往事流水一般浮现在眼前。越是怀念昔日的战友，也就越留恋往日的革命生涯，越加恼恨自己。他深深地为自己脱离组织而自责，决心寻找尽美的后代，尽自己的微薄之力。他四处打听，终于从乃征同学那里找到线索，于是发信联系。 　　盼望的暑期终于到了，王翔千带着子女来到诸城十三中，看望乃征。当乃征站到王翔干面前时，老人怔住了。乃征长得快，十五六岁就有成人般高的个子，只是单细些，那细高条的身材，略大的两只耳朵以及脸上那浓黑的盾毛，都酷似年青时的尽美。他一把拉住乃征的手，迫不及待地问：“你叫王乃征？是王尽美的儿子？” 　　“是呀！”乃征礼貌地点头承认。 　　“孩子，我就是你父亲生前的老朋友，你翔千大伯呀！”王翔千激动地把乃征拉进怀里，热泪涌出眼窝。 　　王翔千把自己的儿女介绍给乃征，简单询问几句后对乃征说；“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找个安静地方吃点饭，边吃边唠。”说完，领着他们走出校园，在附近找了一个清静的小饭馆落座。王翔千高兴地叫了几道菜，又要了一壶酒，自斟自饮。 　　乃征长这么大第一次进饭馆，也是第一次吃这么好的饭菜，一切都觉得新鲜。然而，他的注意力不在这里，全部集中在王伯伯的讲话上。 　　酒是谈话的引子，王翔千一杯酒落肚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他首先讲在20年代初，与尽美他们一起如饥似渴地学习马克思主义，追求阳光一般追求着革命真理，他们秘密开会，四处演讲，创建了“励新学会”，成立了济南共产主义小组。他回首往事，亢奋地说：“那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有火一样的热情，周身的热血都要沸腾了……” 　　老人越讲越激动，越说越动情。坐在面前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子女、老友的后代，而是当年的听众；这里不是酒楼饭馆，而是宣讲马克思主义的圣坛。 　　接着，王翔千向孩子们介绍了尽美，高度赞扬他坚定的革命追求、忘我的工作精神、坦荡无私的胸怀、朴素的生活作风以及超人的智慧、横溢的才华，讲着，讲着，他声音低沉了，眼睛湿润了，哽咽着说：“尽美是国家栋梁之才啊，只可惜他走的太早了…” 　　三位听讲的青年默默无语，只有乃征轻轻地抽泣着。 　　王翔千用手轻轻抹去乃征脸上的泪水，又挟几样菜放进他碗里，轻声说：“孩子，不要难过，伯伯还有话要说呢。”讲完，他就用低沉的语调简单叙述了自己掉队落伍的情况，面露深深的自悔之情。然后，他呷了一口酒，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提高声音说：“无论在党内还是在党外，我这颗向往革命的心永远不变！你们都要好好读书，乃征的学费、生活费由我帮助，这算是我对尽美，也是对革命后代的一点情谊吧。”最后，王翔干站起来，双手重重地落在乃征肩上，叮嘱道：“孩子，你年龄小，现在的任务是学习，不要过早地参加政治活动，以免辩不清方向走错了路。千万记住，日后成年只能参加你老子那个党——共产党，为穷人闹革命。” 　　这一席不是亲情却胜似亲情的谈话，听得乃征心里热乎乎的。他知道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也进一步了解了父亲，特别是王翔千老人最后那几句话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日后参加你老子那个党——共产党，为穷人闹革命。”这句话，在他以后选择道路时起了作用。 　　王翔千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要尽全力周济尽美留下的这两个孩子。首先从自家资助，但是衰败的家境挤不出多少钱，怎么办呢？他左思右想：想出募捐的办法。 　　尽美虽是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可他也是孙中山先生的朋友，是孙中山委任的特派员，在大革命中尽美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在革命党人中间享有崇高的威望。为何不发动这些革命党人募捐呢？现在虽说是内战的白色恐怖时期，蒋介石镇压革命，残杀共产党人，但是他还不敢公开反对孙中山。为孙中山生前朋友的后代求学而募捐，他不至于镇压吧。如果镇压，那么国民党左派们也决不会答应！王翔千权衡一番后，向革命党人发起募捐活动。 　　他策划好后，印了600份捐启，每份捐启留有三四十个签名的空格。他初步估算了一下，这些捐启可以落实到两万多人，不管他们是什么党派，只要肯资助就行。如果有一多半人肯捐款，那么募捐来的钱，不仅可以供尽美的两个儿子读书，还够赡养他的母亲。 　　王翔干满怀希望地将捐启发出。然而时间不长，就爆发了“七·七”芦沟桥事变，抗战爆发，募捐活动没能实现。即使这样，也有几位老革命党人闻讯后急急忙忙把捐款寄出。据王乃征老人回忆，1937年八九月间，他最后一次到曲阜师范学校上学，途中到诸城相州镇看望王翔千伯伯，王伯伯把王石佛、臧克家等几位前辈捐献的几十元钱交给他，作为学费。 　　尽美为革命事业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人们不会忘记他。像王翔千这样关心尽美后代的不止一人，还有许多进步人士都在关注着、关怀着烈士后代的成长。 　　据乃征老人回忆，他在诸城读书时，一天王翔千伯伯通知他，臧克家先生要见见他，并邀请他到家中吃饭。 　　臧克家是尽美的同学，听到尽美逝世的消息后心情非常沉痛。他知道尽美家境困难，上有奶奶、母亲，下有两个幼子，于是萌生出培养教育尽美后代的念头。他打听到尽美的长子已在诸城上中学，并与王翔千关系密切，于是通过王翔干找到乃征。 　　为迎接乃征到来，臧克家和夫人在家里备下一桌丰盛的饭菜。当王翔千把乃征领来时，臧克家和夫人像迎接久别的亲人，热情相让，问寒问暖，每句话、每个眼神都流露出对晚辈人的亲情。 　　乃征早闻臧克家的大名，拜读过他的文学作品，今天相见，这位文学家竟如此平易近人，这亲情般的关怀，使他深受感动。然而，当他看到那一桌丰盛的饭菜时，又有些拘谨。 　　臧克家看出乃征的心态，立即与夫人招呼着王翔千和乃征落座，然后和蔼地对乃征说：“孩子，到家了，别拘束！你翔千伯伯是你爸爸生前的战友，我是你父亲当年的同学，我们一样关心你。今后有困难，不仅要对你翔千伯伯讲，也要对我说，我们都来帮助你。”说完，他冲王翔千笑了笑，给乃征挟了几样好吃的菜，还给他斟了一小杯酒。 　　情融融意深深，乃征的拘束消失了，仿佛置身于父亲身边。他认真听着臧老师的教诲，记下他的嘱咐，努力学习，将来像父亲那样为国为民做点事。 　　在老一辈的关怀和培养下，乃征和乃恩成长起来。尤其是作为长子的乃征，逐渐开始成熟。在封建军阀统治下的学校，他能挺身而出，与兵痞展开机智灵活的斗争；在国民党特务组织打着各种“抗日爱国”的幌子拉拢青年学生的骗局中，他能辨清是非不被拉拢和诱惑，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找准方向。这里有两件很有意思的往事。 　　大革命失败后，窃取国民党领导权的蒋介石露出刽子手的狰狞面目，为了镇压群众的革命活动，实行了军人专政的法西斯统治，即大军阀统治全国，小军阀统治地方。以后又发展到在各个地区，年满15至18岁的青年男子都要受训。 　　统治山东的军阀韩复榘，根据蒋介石的指令，对在校学生进行军训，规定大学生受训两个厂，高中学生受训三个月。 　　乃征所在的曲阜师范学校按高中管理，受训三个月。乃征入学后的第二个学期，就随同学一起到济南市辛庄参加军训。 　　训练他们的都是些没有文化、比较粗野却染上旧军队恶习的下级军官，学生们称之为兵痞、丘八。这些丘八对学生进行野蛮的管理，学生稍有不慎，就要挨他们那一头红一头黑的棒子揍，一棒子下去虽不能伤筋动骨，却留下深深的血印。为了把这些生龙活虎的年青人治得老老实实，丘八们专在烈日当空的中午训练，在毒辣辣的太阳下一训就是两个多小时，学生被晒得头晕目眩，却一动也不敢动。 　　一个赤日炎炎的中午，受训时一个体弱的学生中暑倒地。同学们要去救护，被丘人们挡住，硬说他装蒜，不准一人前去照顾，致使这个学生当场死亡。这件事在学生中引起强烈反响。然而在丘八的淫威下，大家敢怒不敢言。过度的压抑，使这些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像霜打的小草，没精打采。 　　生性倔强的乃征，像他父亲那样敢于反抗。他思谋着，要想一个好办法治治这些丘人，替同学出口气。 　　他找来了红药水，两天没洗脚，把红药水涂到脚面上，然后一瘸一拐地找班长丘人请假。 　　三伏天，两天不洗脚，臭味熏人。班长丘八捂着鼻子看一眼这只“血乎乎的伤脚”，准了乃征一周假。乃征心里偷着乐，一歪一斜地挪回宿舍。“病号”的他全力为同学服务，打洗脸水，收拾屋子。同学们非常高兴，也都为乃征保密。可笑的是，蒙在鼓里的丘八排长还当众表扬了乃征，夸奖他手脚勤快，是个好兵。 　　几天后，乃征的秘密还是被丘八们发现了，丘八排长把乃征狠狠训了一顿。然而，这件事在同学中传为佳话。 　　乃征所在的曲阜师范学校在大革命时期有过共产党的活动，被称为革命种子学校。大革命失败后，这所学校遭到严重破坏。抗战前夕，把持学校的效忠蒋介石的国民党右派分子大肆活动，想尽一切手段欺骗拉拢学生，发展反动组织。在他们的诱骗下，每位学生都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 　　乃征为人忠厚，又喜欢打篮球，自然朋友多。他们当中许多人被骗去参加了国民党的反动组织，明白真相后已经退不出来了，有些六神无主。所以他们也想把乃征拉进来，好替自己拿些主意。然而，无论他们怎样争取，乃征丝毫不为所动。一些人知道他父亲是共产党，见他态度又如此坚决，做两次工作也就放弃了。唯有球友闫执礼中毒较深，非要把乃征拉进去不可。他三番五次找乃征谈话，全被乃征顶了回去。最后，他问乃征到底参加什么组织，乃征气愤地说：“什么组织也不参加！” 　　闫执礼见明做工作不行，就暗中使了手脚，背着乃征给他在“复兴社”报了假名宇。 　　复兴社全称是中华民族复兴社，是国民党的特务组织“兰衣社”的外围组织。“九·一八”事变后，制定“攘外必先安内”反动方针的蒋介石，为了进攻红军，镇压群众的抗日民主运动，维护其法西斯的独裁统治，极力强化特务组织。1932年3月，蒋介石指使戴笠、康泽、贺衷寒组织了兰衣社及外围组织复兴社，在“复兴中华民族”的幌子下，诱骗许多青年入社，糊里糊涂地上了国民党特务组织的贼船。 　　几天后，闫执礼等人谎骗乃征参加球友聚会，实际上是拉他去参加人社仪式。 　　乃征跟着他们来到一位同学家，见一排同学正站在那里举行仪式。他觉得不对头，这哪里是球友聚会？遂质问闫执礼他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已至此，他们只好挑明，但仍掺杂着水分说：“日军侵华，国难当头，抗日救亡，人人有责。我们给你在一个抗日救亡组织上报了名，你不会反对吧？今天邀你到这里来是参加仪式的。” 　　听说是抗日救亡组织，乃征为之一动，但已经成熟起来的他没有盲信，追问这个组织叫什么名字。 　　“中华民族复兴社。” 　　此时的乃征根本不知道复兴社是国民党的特务组织，但是他心想，既然是抗日救亡组织，为什么名称里没有抗日字样呢？他立即想起有过人生教训的王翔千伯伯的叮嘱，“孩子，不要过早地参加政治活动，以免辨不清方向走错了路。日后成年只能参加你老子的那个党——共产党，为穷人闹革命。” 　　“除了共产党，什么组织也不参加！”心意已定的乃征推开闫执礼，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从此与他们分道扬镳。 　　20多年后，乃征才知道这个复兴社就是臭名昭著的国民党特务组织。回首往事，好险啊！人生十字路口上稍有偏差，就会酿成大错。他从心里感谢那些当年培养教育过自己的前辈。 　　 　　 　　 　　 　　①《中共山东党史大事记》第8页。

原文1998年 发表于济南出版社出版  浏览：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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