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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中国的历史可以说是帝王的家史。皇帝的祖宗、儿孙、老婆以及其他的亲戚,无不可以入史,不管这个人是有作为的,还是一堆狗屎。除了这些人,我们就只能从寺院和驿馆的墙壁上、文人的笔记中寻觅,寻觅我们祖先另一种形式的存在。 我们可以说这种历史观真势利,皇帝的事情就一定是重要的,他给大小老婆排名份,他的饮食起居,他的一言一行,他的性交次数和质量,甚至他放一个屁,都被作史者郑重其事地记录下来,以至于我们今天翻开史书,还可以闻见那经年隔代的屁臭。 这种臭味还有一个新的变种,那就是认为皇帝说的话都是正确的、英明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都是金口玉牙,都是金科玉律,都是一句顶一万句。这种臭味从秦汉唐宋元明清传下来,一直传到我们的鼻孔,让我们到现在还不能正常呼吸。 皇帝们其实也是人,哺乳动物纲灵长目人科,和我们一样有着头颈躯干和四肢。他们也有着凡人都有的喜乐和悲哀。有的皇帝喜欢做木匠,手艺恐怕不会低于鲁班;有的喜欢做小商小贩,要一斤肉,他一刀下去绝不会是九两九钱;有的喜欢踢球,应该不会比马拉多纳逊色;有的喜欢画画,有的喜欢写字,有的喜欢吟诗作赋,当然,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喜欢女人(武则天除外),喜欢奇珍异宝,喜欢滥用纳税人的财富。这让我们想起了卢梭的话:“政治是寄生虫生长的原因”。我们也可以说中国人三千年来供养的、奉若神明的,其实都是些寄生虫。 最荒唐的,应该算是明武宗朱厚照(不知道为什么,他更喜欢叫自己朱寿),民间习惯叫他正德皇帝。我们今天看见不爱江山爱美人这句话,就不由得会想起这个荒唐的家伙。武宗这个谥号应该是贬大于褒,但于他本人倒确实相配。朱寿住在豹房,喜欢武事,更匪疑所思的是他居然有官瘾,他经常领兵出征,不管胜败都要加封自己的官,从大将军、镇国公到太师,差一点篡了自己的位。民间传说他到江南为了美女李凤姐,不惜连皇位也抛下,我没从史书中查到确实的资料。但以他的性格,我相信他完全做得出。朱厚照死也死得荒唐,他在外出游玩时落入水中,他应该没有横渡长江的体力,所以得了伤寒,狂喷鼻血而死。我们在五百年后重新翻开这一页历史,想起当时的中国人居然把自己的权利交给这样一个人,真是哭笑不得。 最无耻的皇帝,要算是隋炀帝杨广。他的皇位来得不算清白,而且淫母奸妹,穷奢极欲,穷天下之力以为欢。杨广开大运河,远征高丽,受尽了后人的责骂。民间还传说他见李渊脸上的皱纹多,就笑称李为婆婆,所以隋朝亡国。我们在今天看这些东西时不过付之一笑,没有人会深究他的私生活和政治权谋,而且大运河对我们也是利大于弊。但我还是要说杨广无耻,因为他开了一个坏头,我很怀疑出身论、阶级论的中国版就是他创建的。他开创了株连九族的定罪方法,一直株连到千年以后的我们。我每当在履历表上看见“出身”一栏,就忍不住念着杨广的名字咬牙切齿。史书记载隋炀帝在江都的时候,看着镜子,眼含热泪,长叹:“大好头颅,谁当斫之?”我只恨斫之不早。 最懒的皇帝,一定是明神宗朱翊钧。他的年号更有利于我们记忆,叫做万历。如果现在的刑法有溯及既往的效力,我想判他“渎职罪”一定没有问题。我上大学的时候经常驻足在埋葬他的定陵,想起这个无可比拟的懒东西,心中一片苦涩。万历在位四十八年,其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后宫跟女人厮混,绝不上朝。到1604年(万历三十二年),全国各地的政府首长缺了将近一半,政事陷入瘫痪;万历四十三年有一位御史上表,长叹:皇上不见朝臣,已经二十五年了。万历对这一切无动于衷,不管朝臣力劝、苦谏、哭泣,甚至大声叫骂,他全都不问不闻,只在后宫抽鸦片。 现代政治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限制最高政府首脑的行为,面对万历皇帝,我们只有长叹当时缺乏民主,没有国会可以弹劾皇帝,结果让朱翊钧一边浪费着纳税人的粮食和金钱,一边荒淫无度,秃子打伞,无法无天。 辈份最低的皇帝,当属后晋的儿皇帝石敬塘。现代中国人一提起这个名字,就会关联地想到法国的贝当,世纪初的袁世凯,其实袁大头的卖国和不要脸,远不如当年的后唐节度使、后来的契丹儿皇帝。石敬塘狐假虎威,拜耶律德光为父,组建了军政府,对外温顺的如绵羊,对内残暴得如狮子,实在是千年以来中国人最大的耻辱。宋朝名臣文彦博原姓敬,为了避免与这可耻的败类重字,宁愿改姓文。到今天我们大多数人都知道,一个好的政府应当爱护他的子民,对外则坚强不屈。这让我们在想起石敬塘时更加痛心。 最无知的皇帝,莫过于晋惠帝司马衷。有一年天下大旱,百姓报灾,司马衷睁着无辜的眼睛,惊诧地问:百姓没有饭吃,为什么不吃肉汤(何不食肉糜)?这简直是在放屁。这说明他的治国理论完全建立在虚无的基础上,他不懂得肉汤和饭是成正比的关系,如果历史可以重来一次,我真想给他讲一堂经济学的常识。 晋惠帝没有全国性的影响力,否则他一定会开办无数个民间俱乐部,就叫做肉汤人民公社。司马衷除了留下这个千古笑柄外,他同时还把整个国家领入了灾难,八王之乱就是从他的时代开始的,至今还留给我们一个词叫作乱七八糟。他的老婆贾后和后世大多数抓权的女人一样,残暴狠毒,将整个国家推入了不可收拾的混乱。晋惠帝留给我们的启示是,一个不关心大多数人生活的政府,一个以一人之心推量天下之心的政府,必然在他的无知和愚蠢中断成碎片。 这些皇帝全都死去了,灰尘飘远,无可追寻。而生产他们的体制,仍然没被根除。仍然还在它罪恶的子宫里孕育着朱厚照、杨广、朱翊钧、石敬塘和司马衷。 一个独裁的政体,一个专制的政体,一种不受约束的权力,必然出现腐败和荒唐,甚至愚蠢和无耻。让我们警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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