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终于有了大醉的理由。 　　赤壁兵败那一晚，我伫马岸上，凝视着江中吞噬我军战船的熊熊火光。那火光，艳红如血，触目惊心。 　　预感告诉我，一切都已无法挽回。无论是这场战争的结局，还是天下三分的命运。 　　 　　我率领仅有的二十七骑逃出华容道的险境。一路令人心惊，我却镇定自若。但回到南郡，面对前来把酒压惊的众人时，我终于禁不住流泪。 　　满座皆在，独少一人。 　　因为他的离去，我曾有的一统天下的梦想，一去不返 　　“倘使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 　　我把酒杯重重地摔在众人前。在他们错愕的眼神里，琥珀色的酒水淌了一地。 　　朦胧的醉眼里，我仿佛又看到了他。 　　依旧是苍白俊朗的面容，清秀的眉眼，眼角自信的笑意。 　　他转身离去，留给我一袭青衫的背影。 　　那是属于他的青色。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如今，知己已往，我心已碎。 　　“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 　　我痛哭失声。 　　“丞相，您醉了。” 　　 　　2 　　 　　十二年前的一天。 　　我疲倦地从兵书里抬起头时，看见了站在对面的年轻人。一袭青衫。清瘦文弱。俊朗而略显苍白的面容，清秀的眉眼里，隐隐含着属于这个年龄的潇洒和自信。 　　“颍川郭嘉拜见丞相。” 　　那样自信的声音。 　　“久仰大名，先生请起。” 　　“先生可是荀文若同乡？”我微笑着，有些明知故问。 　　“丞相可知，正是荀文若荐我来此。因素仰丞相之名，共论天下之事。” 　　“哦？” 　　我不禁莞尔。这样自信而简洁的进言风格正是我所欣赏的。 　　“幸得领教，奉孝请讲。” 　　我亲自为他沏茶，午后的空气里盈满了袅袅的茶香。听着他自信的声音，精准的分析，我感到自己正在一点点被这个年轻人的才华折服。 　　他的语言，冷静得波澜不惊，却充满力量。 　　“丞相……” 　　他微笑，眼神里有孩子气的顽皮。 　　“郭嘉是否言过其实？” 　　我上前执住他的手。那是一双典型的文人的手，白皙，修长，只是冰凉得似乎没有温度。 　　“使我成大业者，必君也！” 　　我的话字字落地，铿锵有声。 　　3 　　 　　一如每个行军停帐的夜晚。 　　一袭青衫的背影闪入帐中。烛光明灭，闪烁不定。 　　“奉孝，你来迟了。” 　　我嗔怪地一皱眉，即使是在众人面前，我有时仍不能自已，不能完全掩饰对他的偏爱。 　　“丞相，有袁绍手书一封，说为攻公孙瓒，特来借兵。” 　　他从青色的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封书信，从容奉上。 　　我拆信仔细观看。我感觉到奉孝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脸，他观察着我的神色，用那样探询的目光。 　　“袁绍骄横，我欲出兵讨伐，惜力量不敌，如何？” 　　众人垂头不语。他们知道这番问话的对象。 　　“如今袁绍有十败，丞相有十胜，袁绍兵势虽然盛大，不足虑啊。” 　　如此轻松的一句话！ 　　我猛然一惊，凝神看了他一眼。在蜡烛的光晕里，他显得更加苍白纤弱。但他依然是年轻的，微笑的，自信的。 　　“那么……何谓十胜十败？” 　　时间再一次凝固了，有如我初见他的那个午后。 　　他微笑着侃侃而谈，爽朗的声音像流水一样汩汩涌出。精辟的分析，准确的判断，条分缕析，头头是道。而我，早已习惯了他这种简洁明快的进言方式。听着有理有据的赞誉，想到他所称赞的是我的名字，我不禁微笑。 　　“……丞相有这十胜，败袁绍并非难事。”他轻声下了定论。 　　“奉孝言过了。我怎么当得起！” 　　我仍然笑着看着他。“那么，当前的计划呢？” 　　“此时东征吕布，当为要紧。” 　　我兴奋地一合掌。 　　“只有奉孝与我心意相同！” 　　他仍是笑，——自信的笑。 　　 　　4 　　 　　北征乌桓的途中。 　　茫茫大漠，黄沙漫天，星辰难觅。 　　我眯起眼，迎着冷冷的朔风，回马到奉孝车前。 　　“丞相……” 　　一袭青衫的他斜倚在车上。重病在身，我眼前的他如此憔悴苍白。 　　我心头一热，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因为我一人远征沙漠，使君身受艰辛，染病至此，我心何安！” 　　他静静地听着，清俊的脸上漾起一丝笑。 　　“丞相以国家大事为重，勿以郭嘉为念……” 　　“北方地形崎岖，我此时回军如何？” 　　我忽然一咬牙，问了这样一个愚蠢的问题。 　　“不，丞相！” 　　他似乎要坐起来，却没有成功。他声气微弱，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兵贵神速……不要忘了请当地人做向导！” 　　我从马上俯下身去，紧紧握住他的手。苍白，冰冷，近乎没有温度。 　　一轮似血的残月在身后的大漠里升起。我感到一滴冰凉的液体滴落在手背上。 　　“奉孝，在易州好好养病……待我得胜归来，后会有期！” 　　“丞相……” 　　他惨然微笑。 　　“只怕我，撑不到那一天了……” 　　“奉孝，你在说什么？你才三十八岁！你还年轻！” 　　我几乎是在对他喊叫。我紧紧抓住他的手，似乎要把生命的力量注入他的体内。我要他活下去，为了我活下去。失去了他，我的生命，也毫无意义。 　　他的脸隐在月光的阴影中，俊朗的轮廓，脆弱得像个孩子。 　　“丞相……” 　　永远自信的眼神，望着我。 　　“相信我……你一定会胜利。” 　　他昏了过去。 　　我背过身去，面朝大漠，无声地流泪。 　　“来人！火速派当地向导，引军进发！” 　　 　　5 　　 　　北征大获全胜。 　　回到易州的我，只见到了奉孝的灵柩。 　　一别之下，竟成永诀。 　　我忘记了，他的预言从来不会有错。他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 　　既是上天的宠儿，就不该被孤独地遗弃在这个世界。 　　“奉孝死，乃天丧我也！” 　　我颓然坐在奉孝灵前，手心里，攥着他留给我的锦囊。 　　十一年前，他走进了我的生命。如今，他同样潇洒地走出了自己的生命，太过匆匆，使人饮恨不及。 　　我知道，从此再也听不到那个爽朗的声音，再也看不到那个一袭青衫的身影了。他的天才的，神出鬼没的辨析也将离我远去。奉孝一去，我统帅的大军似乎便丧失了出奇制胜的能力。 　　我知道，我失去的不仅是一个谋士。 　　——还是一个知己。 　　 　　“丞相若从此计，则辽东可定。” 　　锦囊里，盛着他留给我的遗计。 　　自信淡定，宛如他一向的言语。 　　“辽东太守公孙康送袁熙、袁尚首级至。” 　　两颗人头放在案前，验证着血淋淋的政治斗争的残酷。 　　“果不出奉孝之料！” 　　我仰天长笑。笑声忽然变成了恸哭。 　　“奉孝，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没有人能给我答案。 　　 　　6 　　 　　又一个明月皎洁的夜晚。 　　百万大军的战船，一字排开，泊在长江西岸。座中多是豪英，把酒纵歌，畅饮欢笑。 　　但在我心里，有一个位置，空荡荡的。 　　 　　朦胧的醉眼里，我仿佛又看到了他。 　　他转身离去，留给我一袭青衫的背影。 　　那是属于他的青色。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乘着酒兴，我朗声吟道。 　　知己已往，我纵率百万大军，一扫江南，平定天下，又将何去何从？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一曲既毕，满座喝彩。 　　我横槊伫立船头，感受着耳畔的猎猎江风，与大江流水怅然对望。 　　“奉孝……” 　　依旧是苍白俊朗的面容，清秀的眉眼。然而他敛起笑容，眉头紧锁。 　　“丞相，当心东吴之计……” 　　“哈哈，量周瑜诸葛小儿，何足道哉！” 　　我知道我已经醉了。 　　 　　7 　　 　　我终于有了大醉的理由。 　　赤壁兵败那一晚，我伫马岸上，凝视着江中吞噬我军战船的熊熊火光。那火光，艳红如血，触目惊心。 　　预感告诉我，一切都已无法挽回。无论是这场战争的结局，还是天下三分的命运。 　　“天妒英才，奈何天下三分，奈何！”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诗经》里的原句。 　　一袭青衫的背影，已离我远去。 　　蓦然回首，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

原文 发表于百度贴吧_郭嘉吧  浏览：25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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