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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龙吟__天生郭奉孝
水龙吟

郭嘉和戏志才 (一、二)

木華黎

  (一)戏志才死了
  
  十一月初七是戏志才下葬的日子,知道这事的人不多。一身白衣的曹操站在棺材前,眼见两个少年人一个抱着戏志才的头,一个抱着他的双脚,有点吃力地把他放到棺木里去。此时的戏志才好象比生前更消瘦了,又像是更重了些,稍微年长些的那少年正欲将棺木合上时,曹操突然快步走上前。
  
  “曹公要做什么?”倒是年轻些的有胆量,立即挡在曹操面前。
  
  “我要再看志才一眼,请允许我多看他一眼吧!”曹操用悲伤的口气说。
  
  “哥哥?”年轻些的用目光征询兄长的意见。
  
  “好吧!”做兄长的思忖着说,“爹大概也想再多看一眼曹公吧?”
  
  两兄弟退到一边,曹操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才用手去揭尸体上的白布。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没有死似的。”曹操后来常念叨这句话,尤其是在发头风病的时候,一面抽着冷气,一面絮絮叨叨地说,“倘若他不是羽化成仙了,就是在另一个地方活着,总觉得他不会那么简单就死掉。”
  
  曹操把白布一揭,戏志才那张死人的面孔就暴露在空气里了。他是个眉目细长的中年人,三缕长须整整齐齐地叠在胸前。倘若那两道嘴唇能够再多些血色,便会使人疑心他只是在棺材里睡觉。他的手是非常纤细的,指甲修整得很短,甲缝里干干净净,没一点污垢,那双手平放在身体两侧,有只不知名的小飞虫正停在他手背上。曹操挥手赶掉了那只飞虫,有两颗大眼泪便从他眼睛里滚落下来了。
  
  “我和你们的父亲,虽然认识不到两年,但他确是我最器重的朋友啊。”曹操看着戏志才死寂的面孔,哽咽着说,“两年来他从未向我提过妻室和孩子,直到现在,看见你们我才知道志才居然是两个男孩儿的爹。难道他竟这样信不过我,而不愿将身后遗孤托付给我来照看吗?”
  
  “我们并不是爹亲生的骨肉。”又是弟弟先开口解释,“爹常常向我们提到曹公,说您是个重情义的英雄。爹知道您不会令我们兄弟缺衣短粮,可他又不愿我们给您增添任何麻烦。爹在颖川老家留了三百亩地,倘若我兄弟哪一天生计艰难了,一定会来请求曹公您的帮助。”
  
  曹操听了这话,用力将眼里残余的泪水挤去,喘了口气说:“公子叫什么名字?”
  
  “这是我的哥哥戏单,我的名字是戏生。”弟弟说。
  
  戏生说话时,哥哥已一个人抱起棺材盖,将它盖上棺木,这令到戏志才的脸在瞬间被黑暗完全笼罩住了。弟弟上前帮哥哥一道把棺材叠放整齐,曹操想上前帮忙却被这对兄弟拒绝了。他们一人抓了些钉子含在嘴里,手中握着小锤,在这叮叮当当的声音里,把棺材板封闭住了。曹操眼看着戏志才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一种说不上来的、悲痛之外的情绪在心里弥漫开来。他张了张口,终是没说什么话,一步一拖地离开了戏志才的家。后来他有几次打发人去看戏志才的坟,并下了道命令说,禁止在坟边百步放牧和砍柴。仆人们回来说,戏老爷坟上的野草一年来发疯似的长,快要将坟头都湮没了。曹操听到这消息觉得很惊讶,他急忙亲自去祭坟。他一个人坐在杂草丛生处整整一天,摸着冰冷的土地,始终想不到这地下居然睡着那个单薄的、姿容优美的戏志才的身子。他把一壶上好的杜康洒在草里,酒味在黄色的小叶子上面滚来滚去。曹操贪婪地吸收着酒的、植物的、土地上下的味道,他简直想要发掘开戏志才的墓,看看棺材里那个身子是不是仍然存在。当然最后他没有这么做,而是又一步一拖地回了家。当天晚上他抱着个赤条条的女人在怀里,拿粗短的胡须在她背上蹭。女人发出了娇滴滴的笑声,曹操突然兴味索然,他勉强应付了她一回,便一个人坐在榻上发呆。远处迷迷蒙蒙的烛光里,好象有个人面在闪动,又有张含笑的嘴唇一张一合地唤他的名字,说的是:“孟德,孟德……”
  
  曹操将布带用力勒住头,他发怒吩咐说:“去!把荀令君叫来见我!”
  
  荀令君踏着碎步入房里时,曹操的头已疼得不那么厉害了,但方才和头风的剧烈争斗显然消耗了他不少力气,他面上挂着成片的汗滴,软绵绵地躺在床上,一面把手抚着女人赤裸的大腿,一面低声,叹息般地说:“志才死了,好象把一些的我也带到坟里去了。”
  
  荀令君一声不响地听着。
  
  “唉!”曹操又说,“像戏志才那样善于谋略,多才多智的人,叫我到哪里去找寻呢?”
  
  荀令君淡淡地说:“不知道曹公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江南多美女,颖川有高士。”
  
  “这个高士,说的就是戏志才吧。恐怕那儿只剩下他的三百亩田了。”曹操沮丧地说。
  
  “但是据我所知,戏先生有个同乡叫郭嘉。”荀令君不动声色地说。
  
  “郭嘉?郭嘉……”曹操把这个名字在口里玩弄着。
  
  荀令君继续道:“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曹公何妨见一见他呢?”
  
  “好吧,我给你黄金三百,你把他带来见我。”曹操命令道。
  
  荀令君点点头,退出房去。曹操念了几遍“郭嘉”,就又一次把身边的女人压在身子下面,纵横驰骋起来。
  
  
  (二)少年郭嘉
  
  郭嘉十五岁时,戏志才正当二十六岁。两人住家相去不过一里地,戏志才路过郭家时,偶尔会看到郭嘉正在为他母亲梳头。此时戏志才就会饶有兴味地停在窗边,直到郭母看到他,招呼说:“啊,是戏先生啊,请快进屋来吧!”他才步入屋中,和郭嘉聊一会儿。戏志才在村里开了家小私塾,郭嘉家贫,担当了私塾里小仆的些许责任,权做学费;然他心性骄傲,不愿被学友们当做仆佣来看轻,便只是有一日无一日地去听听课罢了。可是这个少年叫人惊叹的悟性,却令到戏志才打心眼里想要和他亲近了。
  
  “我来向郭嘉请教天下之事。”戏志才很喜欢以这句话开始。
  
  郭嘉听到戏志才这样说,心里忍不住好笑,像他这么个年长自己十二岁的读书人,又被村里多数人当了先生般称赞着,竟煞有甚事说要来请教,莫不是讥讽吗?郭嘉握住已被摩挲得很光滑的《商君书》,低头说:“这纷纷扰扰的天下,难道还有什么指望吗?”
  
  “郭嘉的眼睛是太明亮了。”戏志才笑着说。
  
  郭嘉闻言怔怔,才淡淡然地说:“我要一双好眼睛来看护自家的园子。”
  
  “难道你要做个像许由般的隐士?”戏志才嘲讽地问。
  
  郭嘉想了想,反问道:“戏先生想要了解我内心的想法吗?”
  
  “如果你愿意坦诚相告。”戏志才立即说,他并且将坐席向郭嘉处更移了几分。这种距离令他可以从容地看清阳光里郭嘉的面孔。这个男孩子面上生长着叫人欢喜的细绒毛,他有极秀气的脸型,嘴唇的细薄和鼻梁的挺直相得益彰。在略觉纤细的眉毛下面,嵌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这眼睛里常常要透露出和他年龄不相衬的表情来,禁不住使人为他担忧。
  
  “戏先生,你知道我从小就没了父亲,是母亲一手将我拉扯大。所以,对礼书上说的,‘身体不但属于你自己,也是属于你父母的’这句话,我的感触比别人尤深。母亲已是五十三岁的老人,由于战乱的关系,家里只剩下我这一个儿子和一个年龄更小的妹妹。倘若我安于在此间过寻常百姓的生活,我就能好好地为妹妹安排婚事,也可以奉养母亲,直到她有朝一日随父亲而去。但如果我只为自己考虑,妄求建功立业的话,我就得离开家乡,跑到某人的幕府里去担任个卑微的职位。要保证个人安全尚是难事,哪里还能有更多的精力来照顾母亲和妹妹呢?所以,像戏先生所问的天下大事,实在不是我这个凡夫俗子能谈论的。”
  
  说完这些话,郭嘉沉默不语,他低下头,小小的身躯被淡黄的光线覆盖住。从戏志才的坐席上看去,只能见到他乌黑的鬓角和小半个秀气的侧面。戏志才从心里赞了句:真是个好看的少年人啊,一面斜过身去追问道:
  
  “你总不能守着母亲过一辈子。待令尊仙逝、妹妹出嫁之后,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那就是以后的事情了。”郭嘉含糊地回答说,“我是个喜欢冒险的人,心里有不安分的种子。一旦投身到混乱的局势里去,要么就会成为鼎定天下的能臣,要么就会因为太激动、执拗的性子而把自己完全断送掉。母亲为父亲的死流下太多眼泪,我实在不愿意想象着她为我流泪的样子。”
  
  “哈哈,哈哈!”戏志才大笑起来,他一面笑一面用拳头捶打小几面,使几上的茶盅也一颤一颤的。郭嘉惊疑地看着戏志才,他笑得太用力了,以至于竟剧烈地咳嗽起来,边咳边将手指去解领边的小扣子。戏志才白皙的手指在郭嘉眼前晃动,竟使他心里生出些好奇来。待发现他好久都不能自己把扣子解开时,郭嘉便帮了他这个忙。戏志才很满意地享受了郭嘉这一回的服务,等领口不那么紧时,他才又恢复了原本顺畅的呼吸,道歉道:
  
  “很不幸叫你看见我这副样子,我从十八岁起落下了毛病,一笑起来就会喘不上气。旁人很少见我的笑容,都以为我是个正经人。其实我哪是不苟言笑呢?只不过每次想痛痛快快地笑时,又要担心自己会窒息而死。郭嘉,郭嘉,这个病是附在我骨头里的蛆虫了,你可不要变得像我一样。”
  
  郭嘉当时并没有把戏志才的叮嘱往心里去,直到他十八岁时也猛发现自己常常会呼吸困难时,才重新想起戏志才的话,冥冥里竟好象有一种力量,借着戏志才的性命给他画出一幅图象来,一面要他遵从,一面又诱惑他悖逆。
  
  “我方才的话有那么可笑吗?居然使你忘记了大危险?”郭嘉只是问。
  
  戏志才摆摆手说:“不是,我在想,若我父母还在的话,或许我也会是个孝子。”
  
  “即便你不赞同,我还是会按照我的想法去做事。”郭嘉说。
  
  戏志才笑道:“不,虽然我常常看轻世俗礼法,但却从来不敢怠慢孝道。乌鸦老时,它的孩子尚且会叼了食物来喂它。人若不懂得孝顺父母,岂不是连走兽飞禽都不如了吗?只是,守着衰老的父母的年轻乌鸦,千万不要忘记了飞行的本领啊。以免有一天,轻易便被我手里的弹弓射落了。你看——”
  
  戏志才突然起身,到床边拿了面铜镜过来。
  
  他站在郭嘉身后,把镜子举到郭嘉面前,使郭嘉和他两个人的影子,头并头地浮现在镜子里。
  
  “你看,我和你,长得多么像。”戏志才得意地说。
  
  郭嘉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他怔了怔。
  
  “像不像?恩?”戏志才又问。
  
  “啊。”郭嘉从唇里发了个含糊的音。
  
  “认真看看……其实也不是很像,但见到你时,总会把你当成兄弟。”戏志才捏了捏郭嘉的肩膀,说,“或许曾经遗失了一个亲弟弟吧。看到你时,心里就会想要把你当弟弟来对待,好象真在对弟弟尽一份做兄长的责任似的。做个男子汉大丈夫,偏偏又这样的小家子气,你会不会笑话我呢,郭嘉?”
  
  郭嘉应声笑道:“待你有一天笑话我为我母亲梳头时,我一定会笑话你把我当弟弟看!”
  
  戏志才又哈哈大笑,笑了一声他急忙止住,嘿嘿道:“笑不得,笑不得!否则你新认的兄长就又要亡故了。”戏志才日后常把死亡挂在口边,动辄说他死了将如何如何,或者他将如何如何死去,戏志才在说到他自己的死相时总是充满愉悦、兴趣十足,这令郭嘉多少有些不舒服,可又觉得他的话,又有些使人不能反驳的、乖张的道理。所以在戏志才此后拿死亡来和他打趣时,郭嘉就会变得闷闷的,纯当个长耳朵的偶人,逼得紧了,才简单地说一句:“我也是会早夭的。”
  
  郭嘉和戏志才就这么结为了异姓兄弟,戏志才杀了一头牛、一头羊、一头猪,把结拜礼主持得格外正式。在向着苍天拜了三拜后,戏志才又去堂上拜过了郭嘉的母亲,说:“我母亲很早就离开了我,今日我既和郭嘉结为兄弟,就一定会把老夫人当作我母亲来对待。”郭母看着跪地的郭嘉和戏志才,欢喜得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
  
  像郭嘉和戏志才的友谊,就是这样子。荀令君对此也知之甚详。所以他才会在戏志才死后,立即向曹操推荐郭嘉。他想:能够得到那个狂狷无比的戏志才青眼相待的人,想必也不会使曹公失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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