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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龙吟__天生郭奉孝
水龙吟

郭嘉和戏志才 (三——五)

木華黎

  (三)戏志才出山
  
  戏志才蹉跎了少年意气,肯静下来回忆往事时,已经是很多年之后。那时他守着一炉小火,一面慢慢地煮一壶茶,一面摇着蒲扇说:“我未及而立之年时,日子全是眨眨眼就过去了。直到遇见曹公后,一天里十二个时辰,才是十二个时辰的活法呢。”
  
  曹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戏志才最早是从程昱口里听说的。而在郭嘉的记忆里,程昱是个花白头发的长者,有一天忽然闯到他和戏志才交谈的屋子里来。戏志才看到他后,只欠了欠算做行礼,便又继续与郭嘉的话题。这陌生人面上毫无愠色,仿佛很习惯了他的简慢无礼。戏志才的茶盅空了时,他就把小盅往程昱眼前一推,程昱也不恼,取了他的杯子便要为他重新斟好茶水,郭嘉先他一步将茶壶掣在手里,开口问:
  
  “这位先生是……?”
  
  戏志才瞥了程昱一眼,程昱笑道:“我姓程,单名一个昱字,字仲德。”
  
  “他和我们不一样,是个既聪明,又能长寿的人。”戏志才懒洋洋地说。
  
  “郭嘉,字奉孝。”郭嘉施礼道。此时他已满二十岁了,起“奉孝”为字,是为了谨记自己奉养母亲、谨遵孝道的诺言。对这个字,戏志才有些嗤之以鼻,但也没有直接表示出不满。
  
  “我是曹公府里的参谋,今日顺道路过,想起了戏志才先生。”程昱说。
  
  “你为什么要叫我先生呢?”戏志才一哂,“按你的年龄,足可以做我的父亲。我只是个不识礼的山野之人,程参谋口里的称呼,真叫我承担不起。”他一面说,一面从郭嘉手里接过满满一盅茶,咕嘟嘟将它又喝光了。
  
  郭嘉眼看着戏志才格外傲慢的样子,心里怀疑程昱是和戏志才有些过节。
  
  “是否你的主公想要见见我呢?”戏志才打了个哈哈,又道,“上面人用过的称谓,下头的人也便会跟着用起来吧。”
  
  “是。”程昱点头说,“曹公想要和戏先生喝杯茶。”
  
  “曹公?敢问是……哪个曹公?”虽然有些不礼貌,郭嘉还是忍不住问道,“莫不是那个曾在衙门里设下五色棒,杖杀豪强的曹操吗?”说到“曹操”二字时,郭嘉心内像有什么用力跳了一下。又好象身体里的血液,嗡得一下都涌动到头上去了,竟使他面红耳赤。老实说,他也不过是从那些自洛阳一带流亡来的百姓口里听说了曹操之事,身体上奇怪的反应,是他自己也不能解释的。
  
  “不错!正是那位曹公孟德!”程昱满意地、欢喜地回答道,“你……”
  
  “他叫郭嘉,字奉孝。莫再忘记他的名字了。”戏志才悠然道,“我敢打赌,日后全天下都会记得他的名字,等你死了,我死了,郭嘉也死了之后,天下的人,也都还会记得他的名字。像他这样的青年人,是越来越少了啊。奉孝,”戏志才吩咐道,“有酒吗?我想喝一点酒。”
  
  “可是郎中说,酒对你目前的身体,是不好的。”郭嘉道。
  
  “郎中以为我会活很长,但我明明晓得,我是活不过四十岁的。去吧,给我买些酒来。我的好兄弟……”戏志才从怀里摸出一串铜钱,往郭嘉膝盖上一扔。郭嘉犹豫着去点钱时,戏志才已猛然将身倾到他面前,一手握住郭嘉的手并那些铜钱,一手去把他的肩膀拥了一拥,“奉孝奉孝,什么才是大孝道呢?你可知我要喝什么酒吗?”
  
  “张家有自酿的米酒。”郭嘉回答说。
  
  “不,我要十年陈的杜康。你出门往前直走,到第一个路口向左拐,第二个路口再向左拐,第三个路口还是向左拐,你一直向左拐,就会看见一个红色的招牌,上面写着‘李家酒’三个大字。柜台里有一老一少,你莫要问那个老公公,而要问那个小姑娘,你问她有没有十年陈的杜康酒。她若说没有,你就告诉她,是一个名叫戏志才的人口谗了,求她行个方便。这酒值四十个钱,你给她四十钱,一个不要多,一个不要少。”戏志才把钱在郭嘉手里搓了一回,笑嘻嘻地问,“好兄弟,可记住了吗?”
  
  郭嘉点点头,说:“记住了。”
  
  “那么去吧。”戏志才在郭嘉后背上推了一把。
  
  郭嘉拿着钱去了,他感觉着戏志才火辣辣的、又有些惆怅的眼神,长久地盯着他,好象心里藏着许多话,偏偏又不肯告诉。郭嘉把步子加快了些,他很想早些赶回来听那个名叫程昱的来客多说些关于曹操的事。可是,郭嘉走了一条又一条道路,向左拐了一个又一个弯,始终没有见到“李家酒”的招牌。刚开始时郭嘉还怀疑是自己走错了,或是听错了;等到天色渐黑,他在一个弯又一个弯后,终于进入了空荡荡再也无弯可拐的麦田时,才发现他原来是上了戏志才的当。那个老公公、那个小姑娘,还有那芬芳浓郁的十年陈酒,全是戏志才的谎言啊。
  
  郭嘉受欺骗后,心里满是忿忿,一气跑回戏志才的屋子,他在门口站住了,喘息着看到黑落落的院子。这个院子是死一样的静寂,门上挂着把锁,郭嘉怔怔地把门一推,锁就从门环上掉落了,“当”的好一声响。郭嘉想:他是不言不语就走掉了。
  
  郭嘉入到下午还笑语喧哗过的屋子里,点起一盏灯。屋子里茶盅、茶壶都是他去时的模样,只在坐席上压了张字条,写道:“匣子里的钱,你可以尽数取用;屋里的书,也都是留给你的。我去了。有一天你花光了这些钱,看完了这些书,我们或可相见。”字条的末尾,潦草地画了个笑脸,算是戏志才的标记。
  
  郭嘉想:这个人,明知我不会用他的钱。唉,如果他不再想见我,那我也不必去找他了。
  
  郭嘉一面这样想,一面自眼睛里默默流下泪水来。好象一条胳膊,忽然被人生生切落了一样。又好象原本熙熙攘攘的天地里,忽然只剩下他一个人。原先的伙伴、兄弟、师长,一瞬间都成了不能捉摸、也不能依靠的鬼影,只留他单独一个,要他自己去承受了最黑的夜,和这个夜里冷清清的孤寂了。
  
  这个时候,戏志才正在赶往陈留的路上。夜里程昱耽误了进城的时间,两人只好在野外将就一夜。戏志才叼了一枚草叶在口里,哼着奇怪的歌。程昱听着那调子,似睡非睡。直到戏志才问他:“和我说说吧!”“说什么?”程昱立即笑道。“明知故问。”戏志才哼了一声,“告诉我曹操是个什么样的人?”程昱沉吟了一小会儿,才说:
  
  “他是个好色的人,一个诗人,他喜欢最好的女人,却也会把他最爱的女人送给你;就像他喜欢最好的酒,最好的马,最好的剑,但他从不会吝啬把他所喜欢的,统统赏赐给你。他爱冒险,爱打猎,就算是流血受伤也不会退缩。他又不是个大英雄,因为说出去的话他不一定会做到,答应的事情他也可能会反悔。但倘若错了,他就一定会向你道歉。所以这个人,被说成是太平世道里的能臣,乱世中的枭雄……戏志才,你在听我的话吗?”
  
  “恩,我听着呢。”
  
  “戏志才,你可以原谅我从前的过失吗?”
  
  程昱等了很久,四周是黑胥胥的,野草扎在背上,痒痒地生疼。有轻微的虫鸣在耳边骚扰,又有些带翅膀的小飞虫成群地往人脸上撞来。程昱驱赶它们不去,只好用衣裳把面孔包起来。夜里的风从缝隙里吹到程昱的眼睛上,程昱翻来覆去地调停着睡觉的姿势,露宿野外对他这个四十九岁的人来说,可绝不愉快啊。“戏志才,你可以原谅……”程昱又一次开口,话说到这里他就停止了,因为有戏志才起落的鼾声,伴着虫鸣一道向他袭来。
  
  
  (四)郭嘉成亲
  
  戏志才走后,郭嘉仍在村子里过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家生活。妹妹十七岁时,他为她办了一门好亲,将她嫁到邻村一户殷实的读书人家里。对方用牛车来接走妹妹时,母亲身体不好,不能远送,是郭嘉一路扶着车,亲自将妹妹送入婆家。妹妹从车窗里伸出五个细长的手指来,将他的手握住,带着哭腔说:“哥哥,我出嫁之后,就是夫家的人了。从此想见母亲和哥哥一面,只怕也不那么容易!”郭嘉把妹妹的手反握了下,有一种离别的、若有所失的情绪在兄妹俩的指端上传染开。郭嘉一面安慰妹妹说:“母亲有我照料,你可以放心。”一面暗暗把妹妹的手又塞回到车里去。妹妹下车时是披着红盖头的,郭嘉心想:此后她美丽的容颜,就要收拾起来给她丈夫看了。他吃了几盅酒就匆匆赶回家。母亲正拄着拐棍、守在村口等他回来,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问:“二妹好不好?”郭嘉向母亲说了些琐事,回家后好容易侍奉她睡下,自己却难以入眠。
  
  妹妹出嫁对郭嘉来说,是一件大事。此前他身上负担着两个女人的重量,现在其中一个,是转移给另一个男性去承担了。可他并没有因此觉得轻松,很奇怪,母亲在他心里,倒是更加地沉重起来。好象才丢失了一个亲人,仅剩下的一个,就更要好好看护才行。但另一方面,郭嘉已成长为二十二岁的壮年男子,要他在这个小村落里长久停留是不可能的。他两只手都因长期的劳作而覆上厚茧,指节粗大。郭嘉无法想象他将半生都耽搁在农地里的样子,尤其是在戏志才离开后,好象把他一些视力、听觉、呼吸、声音、思索、生气也都带到远处去了。白日忙农活时还不觉得,一到晚上,有孤零零的空气包裹着他,有死沉沉的书卷围绕着他,又有心里壮烈、宏大的梦想在刺激着他,那简直要令到他发狂。
  
  做母亲的睡在前屋,有时候夜里会听到从儿子房里传来沉重的叹息声,来回烦躁的踱步声,偶尔还有从喉管里发出来的、野兽般的“咯咯”声。母亲是个妇道人家,她只知儿子是好的,儿子心里想的,也都是好事,却从来不想、也无从了解这个逐渐长大的男人究竟在想什么。有一次她偷偷在儿子门窗前打量他的举动,却看到他低呼一声,握住咽喉直挺挺地倒在床上。他在床上滚翻着,口里发出“呵呵”的声音,有时把四肢伸得奇怪的长,有时又像一只中箭的兔子般蜷缩起来。母亲被儿子吓坏了,她想他是中了魔,她想要进屋去抱住这孩子,好好地抚慰他;又踌躇着不敢动,生怕会惊吓了他。何况,这个老妇人心里明白,郭嘉所以会用力遏止喊声,正是不想让她发现啊。
  
  “也许是没有成亲的关系。”母亲思忖着,“讨个媳妇他就会好起来。”
  
  也正为此,她更把郭嘉的婚事当作一块心病,并想要快些治愈它。
  
  “母亲,为什么母亲最近总是愁眉不展呢?”有一次,郭嘉在给母亲梳头时,问。
  
  镜子里有一张衰老的女人面,岁月将皱纹深深刻在她眉目边,使她原本细嫩的皮肤变得扎手和松弛。母亲将头歪了歪,她也从同一面镜子里看到了儿子的脸。郭嘉是少见的美男子,肤色是天生的白皙,五官有一种文质彬彬的细腻。他此刻正忧虑地望着母亲,一双黑黝黝的眸子定在镜中。
  
  “一眨眼功夫,嘉儿长这么大了。”母亲叹道,“为娘的又怎能不老呢?”
  
  “母亲并不老。”郭嘉笑着,将母亲满把头发抓在手里。
  
  “你爹像你这么大时,我已经是他的妻了。”母亲又说。
  
  郭嘉一听这话,立即明白了母亲的心思。对婚姻这事,他抱着淡淡然的态度,并不视它为非要不可的事。前几次讨论,他所以会委婉地拒绝母亲的期望,是因为心想自己终将离开这里,若在附近找了个女孩儿做妻子,日后迁移起来,就又要多些不便。然而……郭嘉此时又想:如果这是母亲放心不下的事,又为什么要一再拂逆老人家的心愿呢?娶个姑娘进门,对照料老人、管理家事,多少也有些帮助吧。郭嘉正想间,母亲的话却在继续:
  
  “你爹也不想二十岁就成亲,是你奶奶用棍子打着他上门的。难道嘉儿现在也要我寻根棍子来打你吗?我老了,身体也不好,今日不知明日会如何。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想看看你会娶个什么样的媳妇,生个什么样的儿子。要是上天肯怜悯我,让我多在世上呆几年,说不准我还能看见重孙的长相呢!四世同堂,这是多大的福分啊!嘉儿你给自己起了个字叫奉孝,我听了心里真欢喜。嘉儿知道,做儿子的,最大的孝道是什么吗?”
  
  “最大的孝道是什么?”——这句话,戏志才也是问过的。郭嘉心里一动。
  
  “嘉儿……?”
  
  “母亲,母亲对儿子的婚事,心里早有打算了吧?”郭嘉笑着说。
  
  母亲带着狡猾的神色,笑道:“我听说村前有个刘家的女儿,今年刚满十六岁,虽然没有读过书,可是性情和顺、做得一手好女红,绣出来的鸳鸯,好象能游水;绣出来的花儿,能叫蜜蜂停在上面不肯走。我看论身高论样貌,你们两个也都般配。”
  
  “儿子只怕会耽搁了别人家好姑娘。儿子身上这个病……”郭嘉小心地说。
  
  “哎——做媳妇儿的都不怕,做相公的怕什么?”母亲快乐地打断了郭嘉的话,把他的手抓到自己手心里来,拍着他、抚着他,说,“嘉儿成家后,身子骨就会好起来。男人啊,我知道!婚前那些个小病小痛,一看见漂亮媳妇儿,就会全没了!说到底,女人才是男人救命的药!”
  
  “那么,这件事情,就全听母亲的吩咐。”郭嘉回答说。
  
  于是央人去说媒。事情发展得很顺利,刘家将八字合了合,并没有不妥当的地方。再加上姓刘的女孩儿之前就听说过郭嘉这个人,知道他长得好看,又很读过些书,早便把一副心肠往他身上靠过去了的,这一回见媒人登门,非但没有惺惺做态的心思,就连往日的羞涩也全免了。一来二往,只撺掇了三两回,就把婚期、聘礼、嫁妆都给定下了。刘家比郭家要富裕些,除姑娘日用的物什之外,还送了五十亩上好的田土给郭家,郭母因为这一点,也更欢喜于亲家那种慷慨、厚道的品性了。
  
  在妹妹坐青牛车离家后半年,立秋时节,郭嘉又用一辆青牛车把一个女孩子迎入家里。这个女子也披着红盖头,腰身细得只一捻。郭嘉担心那毛病会在新婚之夜发作,连喜酒也没敢多喝几杯。这令到前来贺喜的人一个个都说:“新郎样样都好,只可惜不会喝酒,可惜了!”热热闹闹的喜事办过后,房里就剩下新婚夫妇两个了。郭嘉上前,把个盖头揭开一看,一张满月般新鲜的、带着光泽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郭嘉看了好一阵子,那女孩子笑了一声,细声问:“郭郎在看什么?”郭嘉说:“之前我很少注意女子的样貌,看到你之后,我真后悔从前没有多看你几眼。”这句话令女孩儿很受用,她听过许多奉承她美貌的话,却都没有郭嘉说得叫人欢心。因此,当夜两人洞房鱼水,也甚是欢洽。
  
  第二天,郭嘉起身后,听母亲呼唤儿媳妇,才知道她的名字,是叫做莲子的。
  
  
  (五)戏志才近况
  
  戏志才去了三年后,郭嘉从一个旅人的口里听说到有关他和曹操的事。那人说,曹公和戏先生一见如故,谈了整整三天。等到第四天清晨,两人手把手从房间里走出来时,那个神采奕奕、身形短小的便是曹公,露水沾在他杂乱的胡须上,兴奋的绯红将他整个面孔都点燃了,乍一看,他像是有好久没有打理过自己了,再一看,他又像是从长久的梦境里忽然惊醒过来的一个人,无论看天、看地、看往日见惯的景致、人物,都带上了兴致勃勃的生气和新鲜味。另外一个四肢修长的便是戏志才。和曹公相比他倒显得懒洋洋的。他有整齐的眉目、清洁的衣着,他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说不上来的、又疲惫又轻松的味道。他就那么随随便便地跟在曹公身边,任曹公大力把他的手握住,又任他高声和自己说话,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理着。如此奇怪的组合,说句不客气的话,倒叫人觉得曹公是个欢喜的、满心好奇的孩童;而戏志才却是他那见怪不怪,甚至有些厌世的父兄。
  
  “接着,曹公就把戏先生任命为祭酒了。”旅人羡慕地说。
  
  莲子在田里招呼相公。
  
  郭嘉把锄头上的土抖落了些,做了个叫她等等的手势,一面继续问树下的旅人:
  
  “敢问祭酒的职责是什么?”
  
  “啊……我想这是个虚职,究竟是做什么的,我也说不好。”旅人抓抓头,又一板正经地补充说:“可是戏先生在曹公府里受到极高的礼遇,这是有眼睛的人都可以看见的;那些没有眼睛的人,只要听到马车的喧嚣、和客人们的笑语,也都会知道曹公绝没有将戏先生当做一般的谋臣来对待。曹公邀戏先生同车,得了宝物就会分给他一份,有了特别美味的菜肴,也一定不会忘记请他来同食。甚至是曹公的公子们,也被要求称戏志才为先生,见面要行叔侄的礼节。唉!我胡子一大把了,”说到这里,旅人用双手把他灰白的长胡须一捧,道,“还从来没有见过曹公这样对待一个远道而来的青年人呢!”
  
  “难道,老人家亲眼见过戏志才?”郭嘉赶忙问。
  
  旅人笑着说:“我是曹公门下的赶车人唷!”
  
  “哦!”郭嘉又问,“老先生看戏志才的气色,是否还好?”
  
  旅人拿眼睛惊讶地看了郭嘉一阵子,道:“啊?原来阁下是认识戏先生的?”
  
  “我是他乡下的伙伴,这里正是他的故乡呢!”郭嘉回答道,又担忧地问,“莫非戏志才的身体,是愈发地坏下去了吗?”
  
  “他真是个不知节制的人啊。那些郎中们叫他做什么,他偏偏不去做;不让他做的呢,他又做个没完没了。酒对他的身体,是没有好处的,可是他一直说自己是品酒的行家,常常要喝到天亮才肯罢休;又说女人对他的身体,也是不利的,然而他家里的歌妓,就快赶上曹公的数目了。像通宵达旦的歌唱、没日没夜的吟咏,郎中说,全是要催他早死的毒药,可他却好象很热衷这毒药的滋味了。至于修身、养气这类事,任人说千回万回,他也是不肯做的,不但不做,还要嘲笑那个劝告者,说他想要白日腾空当神仙……”
  
  郭嘉一面听着,心里一面变得沉甸甸的。虽然一向知道他那个兄长是个不惜命的人,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这般轻视自己的性命,简直要把它当做泥土来玩耍、蹂躏和糟践了。他又没有父母,又没有妻儿,从不会为了别人去照顾自身。至于他死之后,郭嘉那必然的伤心,想戏志才从来也没有顾念过。
  
  “他也问过我,倘若他死了,我会怎么样。我当日竟没有回答他。他也曾叮嘱我,要我死在他死之后,我居然也都淡淡然一笑了之。早知他会这样挥霍性命,我当初为什么没有多劝告他几句呢?虽则他未必会听我的话,可别人的话对他来说,不是更要比鸿毛还轻吗?唉,现在回想起来,真不知那个残酷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他了。我们两个……都要早夭的人啊。”郭嘉在心里喟叹着。
  
  “最要命的是,”旅人又道,“他有个奇怪的毛病,笑得厉害了,就会喘不过气来。”
  
  “这我是知道的。”郭嘉黯然道,又想:这个毛病,也像蛆虫一样长在我骨头里了。
  
  “偏偏他笑起来比谁都大声,比谁都畅快。而且一笑就没个停,有时单单为了一些歌妓舞女们的欢喜,他也会大笑不止。因为人人都说,他的笑是好听的,就连曹公,听见他的笑声,也会把眼前的烦恼忘怀,连头风病也不常发作了。唉……”旅人叹了口气,眼睛里有些神往之色,“曹公虽然性情豪爽,治家却很严格,敢在府里放肆大笑的,恐怕也只有戏先生。他实在是个很叫人快活的好人,然而他笑过之后,那种咳嗽得要死掉似的样子,那种忍不住要在坐席上打滚的痛楚,又使得人人都要为他担心了。曹公看到他快活,也会快活;看到他难受呢,曹公便也会难受起来。有一次,程大人去拜见曹公,见曹公捂着肚子、皱着眉、也吃不下饭,便问曹公怎么了。曹公回答说:‘不是我不好,是戏志才胃不好呀。’”
  
  “看来,曹公已经不能少掉戏志才了。”郭嘉道,“戏志才只怕也不能离开曹公了。”
  
  “我看也是如此。曹公说,戏志才是上天派来帮助他成就大业的人。戏先生也常常对我开玩笑说,要是一日没有曹公的消息,他就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呢。啊呀——”旅人抬眼看了看逐渐西沉的太阳,它好象一个椭圆的红蛋将山头和四周的云彩都染成几层红的、黄的、紫的颜色了,便说,“你看,我光顾着说话,没注意天色都晚了。耽误你这么长时间,听我这个老年人唠叨,真是过意不去。”
  
  “不,老人家,您说的正是我一直都想知道的事情呢。”郭嘉急忙说。
  
  旅人又望了望青色的麦地,微笑道:“瞧!你娘子都快要把地里的农活忙完了!唉!倘若我有这么漂亮的妻子,一定不会拿粗重的农活来拖累她。小伙子,要知道年轻时的保养是最重要的。叫那双手去开荒、播种、种地、收割,做那些本该是男人干的笨重活儿,不到十年,你就会后悔哟!”说完,他还向郭嘉调皮地挤了挤眼,这个动作令郭嘉突然想到:眼前的老人,在数十年前,难说不是一位风流倜傥的少年呢。
  
  “我知道您的意思了,我想事情很快就会起变化的。”郭嘉笑着说。
  
  也正在此时,他下了个决心:那个农人郭嘉,是时候活在记忆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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