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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奕初为相府记室。同年,汉丞相曹操决定重建邺城,并留其子曹丕曹植督建。
--------------------------------------------------------------------- “《考工记》有云: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邺城乃我北方重镇,长年战火涂炭,垣墙倾颓,城池荒涸。植以为,当令择氵内地,法周礼之经典,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守民,并修铜雀三台,以昭显丞相天威……”(注:氵内,免受冲蚀的河湾内倾地) 四公子曹植清朗的声音,和初秋清晨的阳光一同在议事厅中徜徉。虽是一篇重建邺城的奏疏,在他读抑扬顿挫,如诵词赋,听入耳中甚为受用。初为记室的我也不禁为他的演讲所吸引,本应专注于案牍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大厅的中央。 这位有才高八斗之誉的年轻人昂然而立,面对着四周的文臣武将,以居中的曹操侃侃而谈。白面长眉的他,面容与丞相颇为相似,只是少了英武与沧桑,多了几分俊雅清秀。一袭素白长衫,再无赘饰,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风流气质。 正在我为这与我同龄的少年如此独得上天眷顾而感慨的时候,一声清咳惊醒了我,余光中蓦地发现丁曹撰犹如锥刺的视线,正向我扫来。我连忙低头,奋笔疾书,将方才落下的一并补上。 直到曹植的奏陈议毕,我才有机会抬起头,感激地看着位列文官之首的荀令君。而令君却只轻轻地摇了摇头,便恢复了目不斜视的端正坐姿。 --------------------------------------------------------------------- “丞相命你呈送记录。”会后,丁曹撰叫住我,说话同时却没有看我,淡淡的表情,公事的语气,让我觉得一阵憋闷,比方才担心被斥责走神更加难受。严厉地训斥,都好过有意的漠视。“另外,记室的职分就是将各位大人的奏议简明扼要地如实记录,不要妄加评议。” 我能做的只有尽量恭敬地领命,但愿这只是第一次工作的一个意外。托着简牍走进议事厅后的廊道前,我隐隐觉得加在自己后背上的目光并非出自十分的善意。不过对于一个瑕疵甚多的下属,更为难的总是长官吧。 在走廊我长长地舒了口气,谨慎地调整了面部表情后,走入了丞相休息的后堂。 --------------------------------------------------------------------- 后堂陈设较之议事厅更为简朴,书几坐榻,寥寥几样。丞相素倡俭易,白天决不允许点烛,因此室内显得有些昏暗,只见丞相与荀令君分坐书几两侧,各自观书不语。 我将记录双手奉上,便要退下,但曹操却示意我留下,于是便默立一旁。 曹操翻看了颇长的一段时间,唤令君阅览。令君接过简牍,却只叠好放回了曹操案上,正色道:“检省文书乃曹撰之职,彧不可代庖。”说罢起身向曹操深施一礼,“丞相没有其他吩咐的话,下官告退。” 曹操微微颔首,上扬的嘴角却仿佛有点苦笑。 “郭奕,你的记录我看过了,大意没有疏漏,但语句还要精简。至于字迹……” “禀告丞相,小人过去仅为父亲摹清书稿,字迹拙劣,丁曹撰已命小人摹习钟大人的帖子。”我躬身答道。 “唔,我府内的官员一律不必多礼,”曹操不耐烦地一摆手,“字迹清晰可识即可,与其在细枝末节上枉费时间,不如多读些书。文若之言甚是,以后我不会常过问你的情况,有何难处不妨现在提出。” 是否把自己的看法和盘托出?从进入这个房间我就在犹豫不决。想到这也许是唯一也是最后向丞相证实自己的机会了,我终于鼓起勇气,说道:“丞相,关于方才的议事,小人斗胆进言,望您恩准。” “哦?”曹操微微扬起眉毛,但并未见惊讶或愠怒,“嗯,说下去。” “小人自幼尝受父命,整理抄摹一些州县地图,对各朝城郭形制薄有所知。自周天子定礼,春秋制《周礼考工记》以来,历代王都州郡,鲜有遵循古制者。据小人所知,仅有齐故都临淄,形似书中所载规制。上至天子,下至诸侯,为何均不肯师法古制?小人以为,皆因拘泥古制,而不加变化,难与各城郭所在的不同地理风水相适应,故而才弃古之礼法于不顾。适才曹植公子所言,小人以为,”我稍稍斟酌了一下措辞,“小人以为,切不可行。” “拘泥古制,缺乏变化。”曹操浓眉紧皱,目含思忖,继而倏地抬起眼睛,闪电般炯炯有神,正与我相对,一种强烈的压迫感袭来。“你记录的末尾几句也有这个意思。那么,伯益,依你之见,当如何修建啊?” 曹操第一次用我的字称呼我——但现在还不是惊讶的时候,必须坚定地回视这位令人无所遁形的主君,并设法让他认同我的观点。 “大凡营建城郭,当以苍生社稷为重。夫天下,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然方今正处乱世,若主君重臣之安危无可保障,国必生变故。国有变则社稷倾颓,民不聊生。因此筑城当以君为先,民众次之。又因连年征战,国无余财,不应再择新址,大兴土木。故而当倚旧城之址,以整修扩建为主。小人斗胆再乞丞相笔墨一用。” 于是我就在曹操的书案上现将邺城旧时的矩形平面画了出来,紧张使我的笔下的墨迹略有些曲扭。 “丞相请看,”我边画边解释道,“漳河之水,正从城西流过。昔日丞相采纳许攸之计,决漳河之水破审配,故城西水患尤重,所余水泽与其填没,不如借以建构苑囿,并修铜雀三台于漳河之阳。苑囿之西,乃袁逆故宫址,可在其基础上重修政殿官邸,并沿听政殿至之广阳门一路布置衙署,一可便于诸府行政,二可减少官差驿马搅扰百姓。至于市场工房等,可先考旧邺城之分布及建筑受损程度,再行设立。” “嗯,嗯……”曹操点点头,在我肩头拍了一下,随后起身走到窗边,仰头看着窗外出神。良久,他转过身道:“你的建议我会考虑。不过,敢于直谏固然好,但也须择主啊。” “丞相……”曹操的语气让我迷惑。 “好了,伯益。你下去吧。” “……是……” --------------------------------------------------------------------- 走出相府,我仔细回味着曹操的每一句话。忽然一阵香气令我惊觉,不过这种味道较之荀令君淡雅的衣香,雍容浓郁的多。抬头望去,一双皂色缎靴先入眼帘,其次是素底暗花的大红锦衣,镏金饰带,嵌玉金冠,以及与这身庄重衣履相比,略欠成熟的年轻面庞。 我迅速回忆起这张笑吟吟的面庞的主人后,连忙施礼:“小人郭奕,参见公子。” “你就是郭奕,最近常听家父提到你。”曹丕缓步近前,托起我的手臂,“你我年岁相仿,不必多礼。你多大年纪?今日头次在相府当值吧,所任何职?” 我一一据实回答。 “哦,你与植弟同岁啊。过去我与令尊薄有交往,若论起来,令尊还有恩于我。今日我略备薄酒,并邀植弟与孔璋仲宣等,到我府内赏画谈诗,伯益可愿同往?” “小人才疏学浅,岂敢高攀公子。”我又欲躬身,却被他托住手臂无法作揖。 “伯益无需自谦。我听人说,你文章简约畅达,雅擅丹青,又长于宫苑营建之法。不知伯益可愿与我共论之?” 我陡然一惊,莫非我刚才与曹操的对话,他已得知?我一时难解,只得答道:“恭敬不如从命,请恕奕叨扰了。” 与曹植及陈琳等一干文人品鉴完书画,曹丕便吩咐在庭中设宴。 曹丕府邸不大,庭院也仅三丈见方。时已玉兔东升,中有曲水流觞,两侧疏竹有致,竹下幽草芳沛,梅间月影摇落。 席间猜枚行令,十几轮下来,我已薄有醉意,众人面上也各披几分酒色。唯独曹植两颊蕴红,已然大醉。然而他又频频犯忌,眼看又将作罚,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仰天笑道:“我没醉,我没醉。子恒二哥,借我宝剑一用,我自罚剑舞,为大家助兴。” “好。”无视包括我在内的几个尚且清醒的人的膛视,曹丕笑着解下佩剑,命我递过去,并附耳低语:“伯益好有眼福,上次我怎样威逼利诱,他都不肯一现,今日尽管安坐观赏。” “无胆观我剑舞者,尽可退后三步。”曹植接过宝剑,单手欲结衣带不成,索性一把扯掉,又摘去发冠,披发仗剑而立。已而倏地一挽剑花,猿起兔落,且舞且歌道: “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逍遥八纮外,游目历遐荒。披我丹霞衣,袭我素霓裳。华盖纷暗蔼,六龙仰天骧。曜灵未移景,倏忽造昊苍。阊阖启丹扉,双阙曜朱光。徘徊文昌殿,登陟太微堂。上帝休西棂,群后集东厢。带我琼瑶佩,漱我沆瀣浆。蜘蹶玩灵芝,徙倚弄华芳。” 一时庭间,剑光流溢,文斐争辉,令人目眩。 歌毕,曹植手中的如虹剑气也嘎然而止。他凝立不动,正一阵风起,白衣腾起,似有飘然欲仙之概。月华如水,洒落在他身上,又溅起一层朦胧的清辉,映得他那清俊的面庞如玉。 好一个浊世之翩翩佳公子。我不禁暗暗赞叹。 “好啊……” 发出这无意识慨叹的,正是斜倚在案边的曹丕。他正看着那飞扬夺目的弟弟,没有注意到旁人的目光。他的表情不是完全的欣赏,但可以断定,也不是完全的嫉妒。 而那个让人出离嫉妒的年轻人,此刻已然醉倒。曹丕脱下披风,盖在了弟弟的身上,并唤来从人,吩咐送到内院厢房休息。众人见状,纷纷自称不胜酒力,辞谢而去。我也站了起来,却被曹丕留住。 去书房路上,曹丕在东厢房停下。房内环佩声轻动,随后一只宛如白玉雕琢的纤手将帘栊微微掀起。 “子建无事吧?”曹丕轻声问。 “嗯,妾身已命人为四叔服下醒酒茶了。”帘内人答道,声音温婉如燕语。 曹丕回头见我僵直地盯着地面,轻轻笑了一声,拉着我快步前行。 已然合拢的帘前,一股似兰似麝的幽香依稀可辨。 “伯益,请看。” 曹丕擎着一只蜡烛,向书房的北墙一照。 “这是!” 我走近几步,确定这就是那幅我描摹过的,每一根线条都异常熟悉的邺城地图。在许都那个大雪绵延的阴霾冬天,父亲常常彻夜不眠地面对着它,眉头紧皱,母亲微微叹息,却只温言催我到卧房睡觉。 “坐吧,伯益。”曹丕呷了一口茶水,“你酒量不错啊。当年父亲在邺城设宴庆功时,令尊酒量甚豪,连张文远将军都自叹不如。” 我不禁苦笑:次日父亲醉卧不起,连曹操祭奠袁绍的仪式都没有参加,大约很少有人注意吧。 “这张图,是临破邺城,令尊赠予我的。我依图攻占了听政殿及袁府,受到了父亲的褒奖。” 如今却已物是人非了,我拂拭着父亲的手迹。 “对了,伯益,今日庭议,你对植弟的建议似有微词,能否说与我听呢?”曹丕倚坐在书案旁,半眯起眼睛问道。 出其不意的言辞,是这对曹氏父子的共同之处啊。 “蒙公子相询,奕自当知无不言。”我以超乎以往的端正姿态,面对这位微现笼络之意的权贵公子坐下,正色道,“但奕须先申明一点,此番言论,实为社稷苍生计,绝无借此自示不凡,或迎逢公子的意思。” “哦?有趣。但说无妨。”一扫方才佯醉的惫怠,曹丕仿佛来了些兴致。 料想他已悉知,我便将那番设想一字不落地说与他。虽不知他究竟怎样得知,但这样的手段终归令人感佩,同时也不免生出几分心悸。 “嗯。”曹丕也端坐起来,“父亲已决意命我与植弟同修邺城,若你愿在我帐下一展你的抱负,我上表举荐你为将作监曹撰如何?” 这既是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我低眉不语。 “怎么?你不情愿?”曹丕眉毛一扬,神情酷肖其父。 “奕年幼才疏,恕难当此大任。” “呵呵呵……”曹丕大笑,“也是,读书人都以清雅自诩,鲜有愿为此工匠之事。” “公子说笑了。此举亦公亦私,恐有伤公子及丞相之明。” “你既肯坦言不讳,我也不妨直言。”曹丕将笑容一收,“以我看来,你不是那种安于一板一眼的文书工作的人,在规划邺城同时也规划一下自己的前程吧。” 这种毫不客气的说辞,到令我感到一阵轻松。我不再迟疑,单膝跪下:“小人当尽心竭力,不负公子知遇之恩。” 三日后,任命下达。 临行前,我遵照母亲的吩咐,来到许都郊外,拜别父亲的安寝之处。然而我却并非独自一人,蒙蒙晨曦中,一个熟悉的清瘦背影,早已矗立在父亲的碑前。 听到我的脚步,荀令君转过身来,白色襟袍的下缘,已然被露水沾湿。我恭敬地一施礼:“令君,丞相命我行前到您那里请训,但这几日……” “近日政务繁忙,我一直在中书省没有归家。你的事长倩都转告我了。”令君同我一起向父亲酹洒三杯醴酒,然后携着我的手,在墓前的石阶坐下。“官场之外,你我只论叔侄情分,呼我伯父便好。见你成人自立,我也甚感欣慰。将作之事,我原也无可训导,只望你时刻以公忠体国为念,凡事三思而后行,切不可意气用事。”数日操劳,令他形容清减不少。虽因疲倦而微现红肿,令君的眼睛依旧清澄宁静,只是往日波澜不惊的深邃中,似乎涌动着忧伤的暗流。 “小侄自当谨言慎行,请伯父放心。此去经年,您一定要保重身体,万不能……”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因忧劳伤身啊。” 令君闻言一怔,朝阳淡金色的光辉中,他的脸苍白得仿佛有点透明。良久他徐徐说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天下人相知者少,奈何奈何。’后一句是奉孝故去后,丞相与我信中所言,你或许还难以体会。丞相于你恩重于山,你切不可辜负他。时候不早,你速回吧,不可让二位公子久等。” 我拜辞而去。策马将上官道时,再回首,茵茵松柏间,令君白衣似雪,兀自凝立,宛如石塑。 翩鸿南去,秋色正浓。 来到邺城已近一月,核查丈量的工作才刚告一段落。每日奔波于这里的大街小巷,整座城市我都已十分熟稔,但今日这二位公子宴饮的所在,却是我闻所未闻的。看着一片灯红酒绿,繁花似锦,我不禁有些眩晕。 “二哥,想不到邺城虽历战火,却还有这等比许都还要繁华的地方。”曹植从一座雕梁画栋,精美尤绝的宅院里迎了出来,笑着向他的兄长一拱手,尔后略带疑惑地看着我,“二哥,这位是?” “这就是我同你提过的,郭祭酒的儿子。” 郭嘉之子,这个身份,就是父亲除了那一屋子书以外,留给我唯一的遗产了吧?我陪在末席,自斟自饮,暗自思忖。在琴瑟丝竹的齐鸣声中,在浓妆艳抹的歌舞伎罗裙轻摆的缝隙间,曹丕带有节制的优雅轻笑,和曹植毫无遮掩的爽朗大笑,间或传入我的耳中。 “大人,贱妾近日实不能再唱,万望大人见谅。”一个稍有些低沉的女声说道。 竟然有女人会拒绝曹植的要求,我颇感惊异,正准备事不关己地继续饮酒,一人却拉住了我执杯的手,抬头一看正是曹植。 “伯益,你来帮我劝劝她吧。”他又附耳低声道,“方才我就发现她频频看你,看来多半要你劝才行啊。” 我既感懊恼又觉羞怯,但看他一脸透明的笑容,并非有意为难或揶揄我,只得无可奈何地随他前往。我起身离座,抬眼时正与那跪坐场中的歌伎眼神相对,不觉心头一震:那一双眼睛不甚媚丽,但却清如秋水,仿佛能洞穿人的肺腑。 我讷讷地看着眼前这个姿貌也不过中人,却素面向人,毫无装饰的女子。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我便盯着她唯一施了些胭脂的嘴唇,语无伦次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贱妾唤名素殊。”她轻启朱唇。 “《素书》?”有人会用书作名字吗?我感到奇怪。 “大人,是殊途同归的殊。”她竟然抿嘴笑了一下,我发现她嘴唇形状很美,却忽视了她是怎么猜到我的想法的。 “你的……你的嘴唇很美。”我冒失地说道,随即就感到后悔,不由脸上发烧,“我敬你一杯,请你为我们唱歌可否?” 我抬起头,发现她正凝视着我,便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不料她从我僵直的手中取下了酒杯,一饮而尽,随即轻轻一笑,原本严肃的眉眼顿时焕发出美丽的神采,而同时我也看到了她眼角的细纹。 “植弟太胡闹了,”曹步履优雅地走来,将我拉到了他的桌旁,与他同坐。 独立场中的素殊,向我们福了一福,便开始清唱: “秋风起兮白云飞, 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 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 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 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她的声音初不甚大,亦不高亢,低沉微颤,和着胡笳之音,入耳即感清凉之秋意。中间铺陈渐叠,至“欢乐”一句,字字百转千回。到“奈老”之时,又间低沉,直至细不可闻。余音全歇,举座皆叹。 “诚如李延年所言,’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曹丕抚掌叹道。 “不错,北方女子端丽难言,’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啊。”素殊离场之后,曹植又添到。“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神似黯然。 我偷眼观望曹丕,他却神色如常,颇为关切地看着眼神恍惚的弟弟说:“子建,你总这样贪杯,母亲会担心的。” “二哥你教训的是,小弟醉了。”曹植晃晃悠悠地辞别曹丕而去。 酒席撤下后,余下的官员表情都点古怪,我看着曹丕,他的笑容也有些暧昧。不等我开口,他便笑道:“伯益,不妨稍留。”说罢,他端起酒杯浅啜一口,压低了声音,“这世间女子,你可知那种最为可人?” “无非是容貌秀美,性情又佳的大家闺秀吧。”我随口应了一句。 “非也。此等女子,养于深闺,孤芳自赏,不辨媸妍,蒙于表象,男子轻获其心,却还矫情作态,于此等女子交,长久实无趣味。而这些买解女优,世情早已勘破,决不为虚言所动,叵遇真爱之人,必倾心以待。我这番话,你今晚就可慢慢体会。” 我犹豫着掩上门。在这间房间高雅的陈设,令我却比方才更加紧张。 “方才多谢你了。”我嗫嚅道。 “呵呵。”端坐榻上的素殊浅颦轻笑,起身迎了过来。她换了一身长袖及地的衣衫,大红,却不是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颜色。 “你为何要以艳服示人?”我蹙眉问道。 她停下了脚步,略一迟疑,便开始自宽衣带。她一直微笑,但眼神却和我第一次看她时那样沉肃。 “你,你不要误会,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急忙转身,酒意顿无,“你先穿好衣衫。”背后息簌之声停止,我才重新正面这个女人,却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大人可知,邺城何以荣富一方?”她冷静的探察目光,令我如芒在背。“皆因此等花街柳巷。如今较袁氏辖管冀州时,亦衰败许多了。妾本出身士族,兵荒马乱间,才遭此不幸。此城几易其主,唯此间荣盛依旧。” “如今冀州战乱已平,上行屯田修养之策,北方日渐丰足,以你之才,何必自辱于此。” 见我尴尬,她又是一笑;“除弹琴唱歌,妾别无他技,离此何以谋生。大人酷似妾一故人,因此言语冒犯,请您见谅。” 原来如此。我心中的失望远大过解脱的释然。 “失礼了。”我仿佛逃离一般,夺门而出。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令我如此狼狈,而且还是个女人。我不禁苦笑。 殊不知十日后的讨论修建铜雀台的会议,却是更令我狼狈的所在。 “公子,请恕下官直言,您的设想固然美妙,但恐怕难以实施。”我硬着头皮,打断了用诗歌的语言描述铜雀台宏伟蓝图的曹植。 “这是为何?”被打断的诗人皱着眉,面有不悦之色。 “您欲使三台相隔数百丈,其间架虹桥隔空相连,这跨度实在太大。而且凭空而建……势难成功。” “那依你之见呢?” “将距离缩减至三十丈之内,或许有法可解……” “什么!”曹植的一对剑眉已几乎连成一线了,“那还有何疏落闲适之美可言!” 唉,大约是听不进去了。环视四周,将作监的同僚皆垂首不语,我不禁有些焦急。而坐在那正是气头上的公子左侧的兄长,却不易察觉地向我微微一笑。我未及多想,鼓起勇气继续劝谏:“公子,您所设想的楼台古今未曾有相似者,实际效果难以预见。连台双桥即便可能搭构成型,土方木料亦耗资弥巨,民夫疲于奔命。方今北方正行屯田,农闲壮丁本就稀少,更兼国无余资,望您三思啊。” 曹植闻言一怔,面上怒容未减,眼光却已不复先前逼人。 “四弟。”曹丕打破了堂上的静默,“既然你等争执难下,不如先将此事搁下,请父亲大人示下。你看如何?”他安抚了弟弟,又转向我,“伯益,先营建宫阙,三台明春再动工吧。” “大人,现在已经深秋,不日天寒地冻。许多百姓和民夫居所破败简陋,倘冬至前不及修缮,恐难扼寒冻之苦。且冻土不宜大兴土木,望您体念百姓,明春再兴建宫室。” 曹丕闻言,凝视着我说:“今天就到这里,散会。” 我还欲上前再劝谏几句,曹丕径自转身,拂袖而去。我愕立良久,若不是有人拍拍我的肩,或许我会一直呆立下去。我转动僵直的眼睛,见对方须发皆白,神情苍老,平日与我素不相识,不禁有点诧异。 “郭大人,您品级虽然不高,但却是朝廷派来的上官,我等俱要听您的调遣。只是有些话,老夫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讲。”我抬起头,迎上了一双已经被岁月消磨掉所有锐气,老迈的眼睛。 “郭大人,你可知道,按照推举孝廉之制,老夫是不可能来到这里,同你说这些话的。” “那又怎样。”我颇不耐烦:工程和人事已经令我烦闷不已,还要听一个年纪可以作爷爷的人啰嗦。 老人对我的无礼并不生气,只是轻轻叹口气,继续悠悠地说:“现在邺城将作监的官员,半数以上,都和老夫一样,是丞相平定河北后,从民间选拔上来的。此番重修邺城,我等都思谋着怎样报效这知遇之恩。方才大人与曹植公子的争论,我们听在心里,都知道大人您是对的,可是上表到丞相那里,您还要能和文重天下的曹植公子争锋吗?” 我冷静下来,的确暗自一惊,对这个老人的轻视也减了大半,但还是不愿在他的面前低头:“多谢您的提点,我会有办法解决的。” 老人呵呵一笑,说道:“令尊智计令人由衷钦佩,看来老夫太小看他的公子了。” 听得此言,我心中无名火起。但是怒火马上又在那三倍于我的岁月痕迹前败下阵来,化成无可奈何的心境。 “嗬嗬,大人闲暇时可以到建春门旁的从升酒家去看看,那是个有意思的地方,”老人饶有兴味地看着我满脸的无奈,“另外,说句倚老卖老的话,大人不必这么急躁啊。” 哭笑不得地送走老人缓缓走远的背影,我猛然醒起:还没询问对方的姓名官职。 以后几天,我数次求见曹丕都被拒绝,铜雀三台的改动又一筹莫展,我心中无比焦急,却又无从下手。烦闷之下,换上了便服,到邺城的街市上散心。 这边地势较贫民的住区高,当年的大水,在这里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商号酒家比肩而建,一些商家大户的店面修建得着实气派,令从小生活在许都的我都感慨不已:看来好为虚势的袁绍,在发展商业上,倒比我们崇尚节俭的丞相要强一些。不过粉墙朱栏久未翻新,已不复昔日的光鲜。一眼望去,除了一家布庄的金字招牌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余下都是一片黯淡。想是冀州的权贵没落,这里的生意难做了吧。 转了许久,天色渐昏,腹中饥鸣。我环视四周,向着一家最不起眼的小酒馆走去。一来我一身平民布衣,去那些豪华酒楼不大相称,二来,奢华的酒宴也令自幼清贫的我无所适从。 那酒馆黑黝黝的木制招牌,很不相称地夹在各色精美鲜亮的招牌间,直率得有些莽撞。我突然想起了从不肯穿丝绸的官服的父亲——终年只穿着母亲手制的布衣的他,坐在仪容高贵的荀令君,荀军师,以及出身望族的各位谋士当中,莫非也是这样一种形象?我摇了摇头,试图甩掉脸上的尴尬。 我刚坐定,端起茶杯,忽然肩上吃了一记重拍,滚烫的茶水泼出了一半。若不是听到曹植的声音,我几乎就将这些天的不快一同发作出来了。 “男人要喝点有气概的才是。小二,给我烫两壶酒来。”这位衣着高雅的贵公子,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在我的对面的条凳上坐下,笑吟吟地看着我。“想不到伯益兄竟也这般痴情。”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又觉他不是因受我顶撞而取笑于我。曹植见我疑惑不解,便径自解释下去。 “我是偶然得知,不象伯益兄如此煞费苦心啊。这几日二哥忙,便要我来这里的布庄替他试定做的衣服。听那堂倌说,邺城的艺魁素殊每逢十五便来这从升酒家唱歌,我有些好奇就来看看,不想巧遇兄台。我先干为敬。”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又唤店家换了大杯再饮。 我立时明白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由面上一红,便也不再解释,同他喝了几杯后,试探地问道:“公子,这几日铜雀台的方案可有进展?” 曹植收起笑容,正色说道:“那日听了你的建议,我也自觉欠妥。毕竟不能过耗物力,劳民伤财。后来二哥劝我作书询问父亲,我觉得这件事还是由你上书更为合适,就没动笔。上次拟定邺城规制,我有欠斟酌,幸而你帮我纠正,还没有谢过你呢。今日再敬你三杯。” 我还未及与他客气一下,他便连饮下三杯,脸色也微微泛红了。看着他清澈的眼睛,我确定这个诚恳的天才诗人的心地,比他的外表还要单纯,就是这样的心地折射出了纤尘不染的诗篇吗。而我的进言,究竟又怎样辗转到他耳中?一个模糊的答案浮起,我却没有细究的胆量。 歌声打断了我的思路——那个不特高亢的声音,一点点渗入我的心中,蚀刻出主人清晰的小像。一身月白衣衫的女子正捻拨着瑶琴幺弦。我迟疑的视线滑过了她细碎的裙裾,流畅的襟摆,飘逸的衣带,微颤的流苏,和那泓秋水——里面映着我从未见过的明媚。 她唱的长歌,我只隐约听清了最后几句。“长夜不能眠,伏枕独辗转。”我轻声念着。在父亲随军远行的日子里,母亲又几曾安然入睡呢? “忧来如循环,匪席不可卷。唉……”曹植长叹一声,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便替他和自己斟酒,一杯又一杯,他已然酩酊大醉,我也有了五六分醉意。 “伯奕,我好羡慕你啊。”微现醉狂的曹植指着我说道,“我和哥哥无话不谈,可是这件事,我却永远不能对他讲。高秋八九月,白露变为霜。终年会飘堕,安得久馨香。吾欲竟此曲,奈何此曲愁人肠。”他伏在桌上,似是哭泣,似是吟唱。我却不敢劝解,唯恐他酒后失言。而他却未再吐露一字,我俯身向前,发现他竟已沉沉睡去。 送了曹植回府,原本希求一见那数日未曾谋面的兄长,却只见到了夫人的侍婢。当我问及公子何时会在府上,那个秀美非常又低眉顺目的婢女,只说了声“主子的事,奴婢实在不知”,便将我所有的问题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深深一福,退回了内室。 侍婢尚且如此颜色,其主人的姿容,想必更是美艳不可方物。但是我已无心再为他人感慨,离开曹府,走上已空无一人的街道,我心中一片茫然。依稀记得今晚应是月明如昼,为何自己面前总是无尽的黑暗? 夜风冰冷,吹去了几分醉意,恍然发现,背对明月踯躅而行的自己,自然只能走在自己的影中。穿过漆黑狭窄的巷子,住所就在眼前——偌大的邺城,只有这方寸陋室真正归属于我。 推开没有上漆的板门,明亮的烛光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一个语调微妙上扬的声音响了起来:“伯益,今晚月色明媚,想必把夜路照得格外亮堂吧。” 我大惊失色,酒醉全消,连忙施礼:“小人不知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您恕罪。” 曹丕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绕过躬身而立的我,踱步到门口,沉声道:“随我来。” 坐在黑暗的车厢中,黑色的帷幔将窗口遮得密不透风,只听得马蹄叩击地面的声音由清脆到沉闷。这么晚出城?一言不发的曹丕,又令我不敢开口相询。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住。下了车,旷野的风迎面而来,冷澈的夜空下,波光粼粼的漳河水缓缓南去。曹丕走了几步,忽又停下,仿佛刚刚发现我这一身布衣装束似地皱了下眉,并向一个从人略扬下颌,那人迅速回车上拿了件与曹丕所穿形制相仿的织锦斗篷。见我迟疑不受,曹丕便拿过斗篷罩在我的肩上,一挥手,几名从人就退远了。 “公子,”我跟上向河边走去的曹丕,决心打破沉默的僵局,“小人今日偶遇四公子,喝了些酒,他不胜酒力,小人便送他回府,就回来的迟了,而且实在不知您今晚会光临寒舍,所以……” 曹丕倏地停住了脚步。“你与弟弟交往,自是好事,我这做兄长的,也很是高兴。那从升酒家颇有趣,不是吗?”说罢,他还“呵呵”笑出了声。 我一阵悚然,看着这面庞完全被阴影覆盖的公子,他也正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我在月光下一览无余的表情。不过这次我已然会意,跪倒在冰冷潮湿的河堤上道:“公子,小人才疏学浅,蒙您超擢,才得此主建邺城的建功立业的良机,实在感激不尽,每日殚精竭力,督导筹措,都是为了报答您的知遇之恩。近来三台方案难以成型,小人焦急万分,以至所虑不周,举止失当,请您原谅,小人今后必当粉身碎骨报效公子。”我伏地顿首。 “我并未责怪于你。”调整了一下位置,但仍然只能看到我侧脸的曹丕,恢复一如既往的和缓继续问道,“子建还谈了什么?” 我略迟疑了一下:“小人起初和四公子就三台之事谈了些,后来有几分醉了,四公子说了什么,小人就记不得了。” “好了,起来吧。”曹丕将我扶起,“我料你也不会为了区区一个歌伎去那种龌龊之地。不过今后若子建相邀,你也不妨同去。但需记得,欲成大事者,岂能为酒色丧志。” 我不禁有些脸红,而他却已转向河边,颜色渐和的脸孔又罩上了一层冷峻。 我随他在河畔的岩石坐下。 “昨日许都来报,父亲已经率军南下了。我们这边也要加紧才是。” “小人曾经几次上书丞相,请求随军效力,但丞相却始终没有回复,最后才命小人做记室的。”我想到自己报国无门不禁长叹。 不料曹丕却笑了:“伯益,你虽聪敏,但太欠事故。郭祭酒只有你这一子,父亲怎能让你再赴战场?再者,只恐父亲也并非胜券在握。不然,何以在北方邺城,投入如此之多。自征乌桓而归,父亲日渐暴躁,南征之机虽未成熟,但父亲已年过半百,难免操切,荀令君虽与父亲意见相左,但父亲执意如此,他也无从进言。你随我修缮邺城,功绩未必逊于南征,何苦忧虑。” “可是,您有所不知,邺城的地方官员尸位素餐,阳奉阴违,商家巨贾处处掣肘,从中牟利,我几乎寸步难行啊!”我有些激动起来,“假如您相信我,随便给我一个小县,无论其何等偏远穷困,让我能完全实施自己的设想,若不能修建成功,我愿提头来见。” 曹丕轻轻摇头:“不如意事常八九,未必事事如人所愿。很多事情,常常不得不假手他人。” “那么您最想做的是什么?”我脱口问道。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指着蜿蜒的漳河道:“伯益,你看这河水,亘古以来,便在此不断流淌,和它相比,人生不过是白驹过隙。即便富贵及天,身后也都烟消云散。若有生之年,著书立说,流传后世,便心愿已满了。” 迎着月光,犹如水银闪闪发光的河水,向深黯的远山流去。我正似有所感,一阵风忽从那边吹过,几乎将我的斗篷掀落。这般狼狈让那位素日庄重的公子牵了牵嘴角,然后伸出手,异常熟练地帮我系好了松开的丝带。 “伯益,你没有兄弟吧?” 突然发问,还在错愕中的我只得“嗯”了一声。 “未尝不是好事。”他叹了口气,道:“这十余年,凡事总要迁就弟弟,已经累了。从前子文同子丹打架,总要我去劝解。子建早早做完功课便偷偷出府与他的狐朋狗友作诗饮酒,母亲追问时便央我帮他掩饰……”他随手拾起一片石子,向河中掷去,那石子在水面上如蜻蜓点水般轻盈地跃了二十余下才没入水中。 见我惊异,他的脸上终于绽开了愉悦的笑容:“这可是我从小练就的,除了最初教我的大哥,无人可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良久才耳语般轻声说道:“子修死了,我就是天下第一了。” 望着水面漾开的涟漪出神的曹丕面无表情,眼神似乎透着落寞。 (注:曹丕的《典论》中曾写道:“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这真让无数文人感激涕零呵。 窃以为,陈寿为魏文立传之评语并非溢美,论词赋之优美,魏文不及陈思,较政治之高下,陈思不及魏文。) 每日奔命于工地、政厅与住所,不觉已近年末。近来那几家邺城巨贾不知何故合作许多,宫室营建颇有起色。除汇报营造进展,我仍很少见到曹丕,在我恭恭敬敬地呈报后,他依然只例行公事般批评慰勉几句,我对他的冷淡已习以为常。倒是他的弟弟不时邀我陪伴他出去饮酒。偶尔在深夜的住所,我还要面对总像不速之客突然现身的兄长。为了不再加深对曹植的愧疚,我索性搬至北城墙上的箭楼居住,一来可俯视工地,二来可以工作繁忙为由推去应酬。 窗外大雪纷纷扬扬,城郊旷野暮色苍茫,冰封的漳河埋在雪中,只有轮廓依稀可辨。我踱回桌边,呵开冻砚,准备继续修改图样。但任凭上面催得怎样紧迫,瞠视着凌乱的图帛,就是毫无思路。 唉,这样天寒地冻自然是要停工了,两位公子和众同僚现在想必正在城里最大的声色场中寻欢作乐吧。固执地辞了邀请,虽无悔意但也有些失落。为了扫去不断浮现在眼前的绫罗薄纱、轻颦浅笑,我顶着风雪,独自在邺城徜徉。 才过申时,天色便沉,路上行人愈少。酒店的旌旗在猛烈的风雪中,大多折摧,零落在地,合着被车辙碾开的泥泞,重新冻作沟沟壑壑的坚冰,余下的也同雪片凝在一处,孤零零地立着。若是还有更多的资助,我或许就能让这样的道路从邺消失了——搓了搓隐隐作痛的双手,我便向着前方小店昏黄的灯光小心地加快脚步。 为何只有此处才没有打烊?我看着那黝黑的匾额唏嘘。老板熟稔地端上酒肉,见我只身一人,又将刚放下的酒杯撤去了一只,我暗暗叹气。 “嗳,那个是郭大人吗?” 循声一望,几张黝黑朴讷的笑脸中,只有一个稍眼熟些的——那人拖着浑浊的酒气向我走来:“大人,你不识得俺,不过这儿的都识得你了。俺们都是干瓦作的。”看着这个浑身黑黝黝的人唯一颜色稍浅的部位,咧开的大嘴里黄黑的牙齿,我只得尴尬地笑笑,心想曹植委实“功不可没”。 “大人,俺们都打心里头感谢你啊。吴大人说,要不是你让过了冬开春再接着修,俺们这和泥瓦的,数九天可就难过咧。” “唔唔……”我胡乱应付着,脸上一热:要不是为了保证瓦作的质量,我也不至为停工和工头大动肝火。看着这些个粗人端着酒碗都晃悠,老树皮似的手,自己的决定还是对的。 “大人,这酒……”见我畏缩,他撩起已经辨不出颜色的衣襟擦了擦手中的粗瓷大碗,重新倒上酒举到我面前,呵呵笑道:“是兄弟们敬您的。” 我望着碗里浑浊的浆汁,胸口委实一阵翻腾,但每人都热切地看着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那味道真是浓烈,我一口气灌下,呛得连连咳嗽。 “我实不能再饮了。”见他拎起了仿若小缸的酒壶,我连忙把碗推回他的手中,寻思着唤来老板付账,尽快脱身。 我胡乱应付着,准备离开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在无边的夜色和风雪中,瑟瑟发抖,仿佛还向我这边张望。 “爹……”略带沙哑的童声,我不禁一愣。本在我身后拉住我劝酒的瓦工突然向那孩子冲了过去,一记耳光将他打倒在地。同时一个小物件滚落到我的鞋边,我不动声色地拾起来,然后走上去拉住那还在莫名其妙的嘶吼的父亲。 “混球,哪个让你来的,还不快滚回去!”浊臭的酒气同惊惧般的咒骂已经追不上逐渐奔远的瘦小的背影了,我松开那老粗油腻的衣袖,掸掸手,走出了酒店。 在街道的拐角处,那个如受惊小兽的孩子,犹豫地走了过来,向我移了几步,又停住了。 我从袖中摸出那个物件,尽量温和地说:“别怕,我并无恶意。我想这个应该是你或者你的父亲做的吧,能否告诉我是怎样做出的?” 那孩子惊魂稍定,依旧忐忑不安的目光,落在那个完好地躺在我手掌中的,精巧非常的泥制缩微小屋上。 一同回到我的住所,蜷缩唯一不甚温暖的火炉前,那衣衫褴褛的孩子,对不时窜出的桔色火苗现出满足与依恋的神气。 原来这个就是所谓的明器,我把玩着小泥屋,微感讽刺:死后,还憋闷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魂灵能得到怎样的满足吗?记得曹公抚恤的殡仪中,仿佛也赐了类似的物件,但是母亲却疲惫地笑笑说,这种东西他根本用不上。那个人现在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躯体最后一次回家的时候,他其实已经走远了吗?或许也并未离开?我开始感到冷了。 “大哥哥,你……”孩子怯怯的声音打断了回忆。 竟然把他忘在了一旁。我努力做出温和的笑脸,却发现嘴角已经僵在了某一角度。大约冷笑出声了罢,才吓到了他。 “小兄弟,你做这一件明器,能买多少钱?” “二十个铜子……啊,别别,这俺不能收,俺娘该疑俺偷了人家东西啊,不成……” 我不容他分说,把一只银角塞在他手里,“那件明器我留下,这钱不是给你一人的。你父亲我很熟悉的,告诉他,明日将他识得的,会做这个活计的人,统统叫到我这里来,只要对外不告知来此做甚,这便是他的工钱。倘若走漏风声,私造礼器这一条,就足以制你父亲的罪,明白了?” 看到这样的威慑已起到作用,我满意地扫了下窗外呜咽呼啸的骤雪,放缓口气道:“夜深雪大,你就在这炉边将就一晚,天明再回去吧。” 说罢,我迅速转过身去,取条旧毯给那孩子。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低低地笑了两声。 (粗俗的对白可真是难想,不懂方言,编得不伦不类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