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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龙吟__天生郭奉孝
水龙吟

魏都旧闻录——第二篇 营城记

一尘

  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奕初为相府记室。同年,汉丞相曹操决定重建邺城,并留其子曹丕曹植督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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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工记》有云: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邺城乃我北方重镇,长年战火涂炭,垣墙倾颓,城池荒涸。植以为,当令择氵内地,法周礼之经典,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守民,并修铜雀三台,以昭显丞相天威……”(注:氵内,免受冲蚀的河湾内倾地)
    四公子曹植清朗的声音,和初秋清晨的阳光一同在议事厅中徜徉。虽是一篇重建邺城的奏疏,在他读抑扬顿挫,如诵词赋,听入耳中甚为受用。初为记室的我也不禁为他的演讲所吸引,本应专注于案牍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大厅的中央。
    这位有才高八斗之誉的年轻人昂然而立,面对着四周的文臣武将,以居中的曹操侃侃而谈。白面长眉的他,面容与丞相颇为相似,只是少了英武与沧桑,多了几分俊雅清秀。一袭素白长衫,再无赘饰,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风流气质。
    正在我为这与我同龄的少年如此独得上天眷顾而感慨的时候,一声清咳惊醒了我,余光中蓦地发现丁曹撰犹如锥刺的视线,正向我扫来。我连忙低头,奋笔疾书,将方才落下的一并补上。
    直到曹植的奏陈议毕,我才有机会抬起头,感激地看着位列文官之首的荀令君。而令君却只轻轻地摇了摇头,便恢复了目不斜视的端正坐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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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丞相命你呈送记录。”会后,丁曹撰叫住我,说话同时却没有看我,淡淡的表情,公事的语气,让我觉得一阵憋闷,比方才担心被斥责走神更加难受。严厉地训斥,都好过有意的漠视。“另外,记室的职分就是将各位大人的奏议简明扼要地如实记录,不要妄加评议。”
    我能做的只有尽量恭敬地领命,但愿这只是第一次工作的一个意外。托着简牍走进议事厅后的廊道前,我隐隐觉得加在自己后背上的目光并非出自十分的善意。不过对于一个瑕疵甚多的下属,更为难的总是长官吧。
    在走廊我长长地舒了口气,谨慎地调整了面部表情后,走入了丞相休息的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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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堂陈设较之议事厅更为简朴,书几坐榻,寥寥几样。丞相素倡俭易,白天决不允许点烛,因此室内显得有些昏暗,只见丞相与荀令君分坐书几两侧,各自观书不语。
    我将记录双手奉上,便要退下,但曹操却示意我留下,于是便默立一旁。
    曹操翻看了颇长的一段时间,唤令君阅览。令君接过简牍,却只叠好放回了曹操案上,正色道:“检省文书乃曹撰之职,彧不可代庖。”说罢起身向曹操深施一礼,“丞相没有其他吩咐的话,下官告退。”
    曹操微微颔首,上扬的嘴角却仿佛有点苦笑。
    “郭奕,你的记录我看过了,大意没有疏漏,但语句还要精简。至于字迹……”
    “禀告丞相,小人过去仅为父亲摹清书稿,字迹拙劣,丁曹撰已命小人摹习钟大人的帖子。”我躬身答道。
    “唔,我府内的官员一律不必多礼,”曹操不耐烦地一摆手,“字迹清晰可识即可,与其在细枝末节上枉费时间,不如多读些书。文若之言甚是,以后我不会常过问你的情况,有何难处不妨现在提出。”
    是否把自己的看法和盘托出?从进入这个房间我就在犹豫不决。想到这也许是唯一也是最后向丞相证实自己的机会了,我终于鼓起勇气,说道:“丞相,关于方才的议事,小人斗胆进言,望您恩准。”
    “哦?”曹操微微扬起眉毛,但并未见惊讶或愠怒,“嗯,说下去。”
    “小人自幼尝受父命,整理抄摹一些州县地图,对各朝城郭形制薄有所知。自周天子定礼,春秋制《周礼考工记》以来,历代王都州郡,鲜有遵循古制者。据小人所知,仅有齐故都临淄,形似书中所载规制。上至天子,下至诸侯,为何均不肯师法古制?小人以为,皆因拘泥古制,而不加变化,难与各城郭所在的不同地理风水相适应,故而才弃古之礼法于不顾。适才曹植公子所言,小人以为,”我稍稍斟酌了一下措辞,“小人以为,切不可行。”
    “拘泥古制,缺乏变化。”曹操浓眉紧皱,目含思忖,继而倏地抬起眼睛,闪电般炯炯有神,正与我相对,一种强烈的压迫感袭来。“你记录的末尾几句也有这个意思。那么,伯益,依你之见,当如何修建啊?”
    曹操第一次用我的字称呼我——但现在还不是惊讶的时候,必须坚定地回视这位令人无所遁形的主君,并设法让他认同我的观点。
    “大凡营建城郭,当以苍生社稷为重。夫天下,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然方今正处乱世,若主君重臣之安危无可保障,国必生变故。国有变则社稷倾颓,民不聊生。因此筑城当以君为先,民众次之。又因连年征战,国无余财,不应再择新址,大兴土木。故而当倚旧城之址,以整修扩建为主。小人斗胆再乞丞相笔墨一用。”
    于是我就在曹操的书案上现将邺城旧时的矩形平面画了出来,紧张使我的笔下的墨迹略有些曲扭。
    “丞相请看,”我边画边解释道,“漳河之水,正从城西流过。昔日丞相采纳许攸之计,决漳河之水破审配,故城西水患尤重,所余水泽与其填没,不如借以建构苑囿,并修铜雀三台于漳河之阳。苑囿之西,乃袁逆故宫址,可在其基础上重修政殿官邸,并沿听政殿至之广阳门一路布置衙署,一可便于诸府行政,二可减少官差驿马搅扰百姓。至于市场工房等,可先考旧邺城之分布及建筑受损程度,再行设立。”
    “嗯,嗯……”曹操点点头,在我肩头拍了一下,随后起身走到窗边,仰头看着窗外出神。良久,他转过身道:“你的建议我会考虑。不过,敢于直谏固然好,但也须择主啊。”
    “丞相……”曹操的语气让我迷惑。
    “好了,伯益。你下去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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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相府,我仔细回味着曹操的每一句话。忽然一阵香气令我惊觉,不过这种味道较之荀令君淡雅的衣香,雍容浓郁的多。抬头望去,一双皂色缎靴先入眼帘,其次是素底暗花的大红锦衣,镏金饰带,嵌玉金冠,以及与这身庄重衣履相比,略欠成熟的年轻面庞。
    我迅速回忆起这张笑吟吟的面庞的主人后,连忙施礼:“小人郭奕,参见公子。”
    “你就是郭奕,最近常听家父提到你。”曹丕缓步近前,托起我的手臂,“你我年岁相仿,不必多礼。你多大年纪?今日头次在相府当值吧,所任何职?”
    我一一据实回答。
    “哦,你与植弟同岁啊。过去我与令尊薄有交往,若论起来,令尊还有恩于我。今日我略备薄酒,并邀植弟与孔璋仲宣等,到我府内赏画谈诗,伯益可愿同往?”
    “小人才疏学浅,岂敢高攀公子。”我又欲躬身,却被他托住手臂无法作揖。
    “伯益无需自谦。我听人说,你文章简约畅达,雅擅丹青,又长于宫苑营建之法。不知伯益可愿与我共论之?”
   我陡然一惊,莫非我刚才与曹操的对话,他已得知?我一时难解,只得答道:“恭敬不如从命,请恕奕叨扰了。”
  
    与曹植及陈琳等一干文人品鉴完书画,曹丕便吩咐在庭中设宴。
    曹丕府邸不大,庭院也仅三丈见方。时已玉兔东升,中有曲水流觞,两侧疏竹有致,竹下幽草芳沛,梅间月影摇落。
    席间猜枚行令,十几轮下来,我已薄有醉意,众人面上也各披几分酒色。唯独曹植两颊蕴红,已然大醉。然而他又频频犯忌,眼看又将作罚,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仰天笑道:“我没醉,我没醉。子恒二哥,借我宝剑一用,我自罚剑舞,为大家助兴。”
    “好。”无视包括我在内的几个尚且清醒的人的膛视,曹丕笑着解下佩剑,命我递过去,并附耳低语:“伯益好有眼福,上次我怎样威逼利诱,他都不肯一现,今日尽管安坐观赏。”
    “无胆观我剑舞者,尽可退后三步。”曹植接过宝剑,单手欲结衣带不成,索性一把扯掉,又摘去发冠,披发仗剑而立。已而倏地一挽剑花,猿起兔落,且舞且歌道:
    “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逍遥八纮外,游目历遐荒。披我丹霞衣,袭我素霓裳。华盖纷暗蔼,六龙仰天骧。曜灵未移景,倏忽造昊苍。阊阖启丹扉,双阙曜朱光。徘徊文昌殿,登陟太微堂。上帝休西棂,群后集东厢。带我琼瑶佩,漱我沆瀣浆。蜘蹶玩灵芝,徙倚弄华芳。”
    一时庭间,剑光流溢,文斐争辉,令人目眩。
    歌毕,曹植手中的如虹剑气也嘎然而止。他凝立不动,正一阵风起,白衣腾起,似有飘然欲仙之概。月华如水,洒落在他身上,又溅起一层朦胧的清辉,映得他那清俊的面庞如玉。
    好一个浊世之翩翩佳公子。我不禁暗暗赞叹。
    “好啊……”
    发出这无意识慨叹的,正是斜倚在案边的曹丕。他正看着那飞扬夺目的弟弟,没有注意到旁人的目光。他的表情不是完全的欣赏,但可以断定,也不是完全的嫉妒。
    而那个让人出离嫉妒的年轻人,此刻已然醉倒。曹丕脱下披风,盖在了弟弟的身上,并唤来从人,吩咐送到内院厢房休息。众人见状,纷纷自称不胜酒力,辞谢而去。我也站了起来,却被曹丕留住。
  
    去书房路上,曹丕在东厢房停下。房内环佩声轻动,随后一只宛如白玉雕琢的纤手将帘栊微微掀起。
    “子建无事吧?”曹丕轻声问。
    “嗯,妾身已命人为四叔服下醒酒茶了。”帘内人答道,声音温婉如燕语。
    曹丕回头见我僵直地盯着地面,轻轻笑了一声,拉着我快步前行。
    已然合拢的帘前,一股似兰似麝的幽香依稀可辨。
  
    “伯益,请看。”
    曹丕擎着一只蜡烛,向书房的北墙一照。
    “这是!”
    我走近几步,确定这就是那幅我描摹过的,每一根线条都异常熟悉的邺城地图。在许都那个大雪绵延的阴霾冬天,父亲常常彻夜不眠地面对着它,眉头紧皱,母亲微微叹息,却只温言催我到卧房睡觉。
    “坐吧,伯益。”曹丕呷了一口茶水,“你酒量不错啊。当年父亲在邺城设宴庆功时,令尊酒量甚豪,连张文远将军都自叹不如。”
    我不禁苦笑:次日父亲醉卧不起,连曹操祭奠袁绍的仪式都没有参加,大约很少有人注意吧。
    “这张图,是临破邺城,令尊赠予我的。我依图攻占了听政殿及袁府,受到了父亲的褒奖。”
    如今却已物是人非了,我拂拭着父亲的手迹。
    “对了,伯益,今日庭议,你对植弟的建议似有微词,能否说与我听呢?”曹丕倚坐在书案旁,半眯起眼睛问道。
    出其不意的言辞,是这对曹氏父子的共同之处啊。
    “蒙公子相询,奕自当知无不言。”我以超乎以往的端正姿态,面对这位微现笼络之意的权贵公子坐下,正色道,“但奕须先申明一点,此番言论,实为社稷苍生计,绝无借此自示不凡,或迎逢公子的意思。”
    “哦?有趣。但说无妨。”一扫方才佯醉的惫怠,曹丕仿佛来了些兴致。
    料想他已悉知,我便将那番设想一字不落地说与他。虽不知他究竟怎样得知,但这样的手段终归令人感佩,同时也不免生出几分心悸。
    “嗯。”曹丕也端坐起来,“父亲已决意命我与植弟同修邺城,若你愿在我帐下一展你的抱负,我上表举荐你为将作监曹撰如何?”
    这既是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我低眉不语。
    “怎么?你不情愿?”曹丕眉毛一扬,神情酷肖其父。
    “奕年幼才疏,恕难当此大任。”
    “呵呵呵……”曹丕大笑,“也是,读书人都以清雅自诩,鲜有愿为此工匠之事。”
    “公子说笑了。此举亦公亦私,恐有伤公子及丞相之明。”
    “你既肯坦言不讳,我也不妨直言。”曹丕将笑容一收,“以我看来,你不是那种安于一板一眼的文书工作的人,在规划邺城同时也规划一下自己的前程吧。”
    这种毫不客气的说辞,到令我感到一阵轻松。我不再迟疑,单膝跪下:“小人当尽心竭力,不负公子知遇之恩。”
  
    三日后,任命下达。
    临行前,我遵照母亲的吩咐,来到许都郊外,拜别父亲的安寝之处。然而我却并非独自一人,蒙蒙晨曦中,一个熟悉的清瘦背影,早已矗立在父亲的碑前。
    听到我的脚步,荀令君转过身来,白色襟袍的下缘,已然被露水沾湿。我恭敬地一施礼:“令君,丞相命我行前到您那里请训,但这几日……”
    “近日政务繁忙,我一直在中书省没有归家。你的事长倩都转告我了。”令君同我一起向父亲酹洒三杯醴酒,然后携着我的手,在墓前的石阶坐下。“官场之外,你我只论叔侄情分,呼我伯父便好。见你成人自立,我也甚感欣慰。将作之事,我原也无可训导,只望你时刻以公忠体国为念,凡事三思而后行,切不可意气用事。”数日操劳,令他形容清减不少。虽因疲倦而微现红肿,令君的眼睛依旧清澄宁静,只是往日波澜不惊的深邃中,似乎涌动着忧伤的暗流。
    “小侄自当谨言慎行,请伯父放心。此去经年,您一定要保重身体,万不能……”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因忧劳伤身啊。”
    令君闻言一怔,朝阳淡金色的光辉中,他的脸苍白得仿佛有点透明。良久他徐徐说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天下人相知者少,奈何奈何。’后一句是奉孝故去后,丞相与我信中所言,你或许还难以体会。丞相于你恩重于山,你切不可辜负他。时候不早,你速回吧,不可让二位公子久等。”
    我拜辞而去。策马将上官道时,再回首,茵茵松柏间,令君白衣似雪,兀自凝立,宛如石塑。
  
    翩鸿南去,秋色正浓。
    来到邺城已近一月,核查丈量的工作才刚告一段落。每日奔波于这里的大街小巷,整座城市我都已十分熟稔,但今日这二位公子宴饮的所在,却是我闻所未闻的。看着一片灯红酒绿,繁花似锦,我不禁有些眩晕。
    “二哥,想不到邺城虽历战火,却还有这等比许都还要繁华的地方。”曹植从一座雕梁画栋,精美尤绝的宅院里迎了出来,笑着向他的兄长一拱手,尔后略带疑惑地看着我,“二哥,这位是?”
    “这就是我同你提过的,郭祭酒的儿子。”
    郭嘉之子,这个身份,就是父亲除了那一屋子书以外,留给我唯一的遗产了吧?我陪在末席,自斟自饮,暗自思忖。在琴瑟丝竹的齐鸣声中,在浓妆艳抹的歌舞伎罗裙轻摆的缝隙间,曹丕带有节制的优雅轻笑,和曹植毫无遮掩的爽朗大笑,间或传入我的耳中。
    “大人,贱妾近日实不能再唱,万望大人见谅。”一个稍有些低沉的女声说道。
    竟然有女人会拒绝曹植的要求,我颇感惊异,正准备事不关己地继续饮酒,一人却拉住了我执杯的手,抬头一看正是曹植。
    “伯益,你来帮我劝劝她吧。”他又附耳低声道,“方才我就发现她频频看你,看来多半要你劝才行啊。”
    我既感懊恼又觉羞怯,但看他一脸透明的笑容,并非有意为难或揶揄我,只得无可奈何地随他前往。我起身离座,抬眼时正与那跪坐场中的歌伎眼神相对,不觉心头一震:那一双眼睛不甚媚丽,但却清如秋水,仿佛能洞穿人的肺腑。
    我讷讷地看着眼前这个姿貌也不过中人,却素面向人,毫无装饰的女子。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我便盯着她唯一施了些胭脂的嘴唇,语无伦次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贱妾唤名素殊。”她轻启朱唇。
    “《素书》?”有人会用书作名字吗?我感到奇怪。
    “大人,是殊途同归的殊。”她竟然抿嘴笑了一下,我发现她嘴唇形状很美,却忽视了她是怎么猜到我的想法的。
    “你的……你的嘴唇很美。”我冒失地说道,随即就感到后悔,不由脸上发烧,“我敬你一杯,请你为我们唱歌可否?”
    我抬起头,发现她正凝视着我,便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不料她从我僵直的手中取下了酒杯,一饮而尽,随即轻轻一笑,原本严肃的眉眼顿时焕发出美丽的神采,而同时我也看到了她眼角的细纹。
    “植弟太胡闹了,”曹步履优雅地走来,将我拉到了他的桌旁,与他同坐。
    独立场中的素殊,向我们福了一福,便开始清唱:
    “秋风起兮白云飞,
      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
      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
      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
      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她的声音初不甚大,亦不高亢,低沉微颤,和着胡笳之音,入耳即感清凉之秋意。中间铺陈渐叠,至“欢乐”一句,字字百转千回。到“奈老”之时,又间低沉,直至细不可闻。余音全歇,举座皆叹。
    “诚如李延年所言,’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曹丕抚掌叹道。
    “不错,北方女子端丽难言,’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啊。”素殊离场之后,曹植又添到。“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神似黯然。
  我偷眼观望曹丕,他却神色如常,颇为关切地看着眼神恍惚的弟弟说:“子建,你总这样贪杯,母亲会担心的。”
    “二哥你教训的是,小弟醉了。”曹植晃晃悠悠地辞别曹丕而去。
    酒席撤下后,余下的官员表情都点古怪,我看着曹丕,他的笑容也有些暧昧。不等我开口,他便笑道:“伯益,不妨稍留。”说罢,他端起酒杯浅啜一口,压低了声音,“这世间女子,你可知那种最为可人?”
    “无非是容貌秀美,性情又佳的大家闺秀吧。”我随口应了一句。
    “非也。此等女子,养于深闺,孤芳自赏,不辨媸妍,蒙于表象,男子轻获其心,却还矫情作态,于此等女子交,长久实无趣味。而这些买解女优,世情早已勘破,决不为虚言所动,叵遇真爱之人,必倾心以待。我这番话,你今晚就可慢慢体会。”
  
    我犹豫着掩上门。在这间房间高雅的陈设,令我却比方才更加紧张。
    “方才多谢你了。”我嗫嚅道。
    “呵呵。”端坐榻上的素殊浅颦轻笑,起身迎了过来。她换了一身长袖及地的衣衫,大红,却不是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颜色。
    “你为何要以艳服示人?”我蹙眉问道。
    她停下了脚步,略一迟疑,便开始自宽衣带。她一直微笑,但眼神却和我第一次看她时那样沉肃。
    “你,你不要误会,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急忙转身,酒意顿无,“你先穿好衣衫。”背后息簌之声停止,我才重新正面这个女人,却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大人可知,邺城何以荣富一方?”她冷静的探察目光,令我如芒在背。“皆因此等花街柳巷。如今较袁氏辖管冀州时,亦衰败许多了。妾本出身士族,兵荒马乱间,才遭此不幸。此城几易其主,唯此间荣盛依旧。”
    “如今冀州战乱已平,上行屯田修养之策,北方日渐丰足,以你之才,何必自辱于此。”
    见我尴尬,她又是一笑;“除弹琴唱歌,妾别无他技,离此何以谋生。大人酷似妾一故人,因此言语冒犯,请您见谅。”
    原来如此。我心中的失望远大过解脱的释然。
    “失礼了。”我仿佛逃离一般,夺门而出。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令我如此狼狈,而且还是个女人。我不禁苦笑。
  
    殊不知十日后的讨论修建铜雀台的会议,却是更令我狼狈的所在。
    “公子,请恕下官直言,您的设想固然美妙,但恐怕难以实施。”我硬着头皮,打断了用诗歌的语言描述铜雀台宏伟蓝图的曹植。
    “这是为何?”被打断的诗人皱着眉,面有不悦之色。
    “您欲使三台相隔数百丈,其间架虹桥隔空相连,这跨度实在太大。而且凭空而建……势难成功。”
    “那依你之见呢?”
    “将距离缩减至三十丈之内,或许有法可解……”
    “什么!”曹植的一对剑眉已几乎连成一线了,“那还有何疏落闲适之美可言!”
    唉,大约是听不进去了。环视四周,将作监的同僚皆垂首不语,我不禁有些焦急。而坐在那正是气头上的公子左侧的兄长,却不易察觉地向我微微一笑。我未及多想,鼓起勇气继续劝谏:“公子,您所设想的楼台古今未曾有相似者,实际效果难以预见。连台双桥即便可能搭构成型,土方木料亦耗资弥巨,民夫疲于奔命。方今北方正行屯田,农闲壮丁本就稀少,更兼国无余资,望您三思啊。”
    曹植闻言一怔,面上怒容未减,眼光却已不复先前逼人。
    “四弟。”曹丕打破了堂上的静默,“既然你等争执难下,不如先将此事搁下,请父亲大人示下。你看如何?”他安抚了弟弟,又转向我,“伯益,先营建宫阙,三台明春再动工吧。”
    “大人,现在已经深秋,不日天寒地冻。许多百姓和民夫居所破败简陋,倘冬至前不及修缮,恐难扼寒冻之苦。且冻土不宜大兴土木,望您体念百姓,明春再兴建宫室。”
    曹丕闻言,凝视着我说:“今天就到这里,散会。”
    我还欲上前再劝谏几句,曹丕径自转身,拂袖而去。我愕立良久,若不是有人拍拍我的肩,或许我会一直呆立下去。我转动僵直的眼睛,见对方须发皆白,神情苍老,平日与我素不相识,不禁有点诧异。
    “郭大人,您品级虽然不高,但却是朝廷派来的上官,我等俱要听您的调遣。只是有些话,老夫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讲。”我抬起头,迎上了一双已经被岁月消磨掉所有锐气,老迈的眼睛。
    “郭大人,你可知道,按照推举孝廉之制,老夫是不可能来到这里,同你说这些话的。”
    “那又怎样。”我颇不耐烦:工程和人事已经令我烦闷不已,还要听一个年纪可以作爷爷的人啰嗦。
    老人对我的无礼并不生气,只是轻轻叹口气,继续悠悠地说:“现在邺城将作监的官员,半数以上,都和老夫一样,是丞相平定河北后,从民间选拔上来的。此番重修邺城,我等都思谋着怎样报效这知遇之恩。方才大人与曹植公子的争论,我们听在心里,都知道大人您是对的,可是上表到丞相那里,您还要能和文重天下的曹植公子争锋吗?”
  我冷静下来,的确暗自一惊,对这个老人的轻视也减了大半,但还是不愿在他的面前低头:“多谢您的提点,我会有办法解决的。”
    老人呵呵一笑,说道:“令尊智计令人由衷钦佩,看来老夫太小看他的公子了。”
    听得此言,我心中无名火起。但是怒火马上又在那三倍于我的岁月痕迹前败下阵来,化成无可奈何的心境。
    “嗬嗬,大人闲暇时可以到建春门旁的从升酒家去看看,那是个有意思的地方,”老人饶有兴味地看着我满脸的无奈,“另外,说句倚老卖老的话,大人不必这么急躁啊。”
    哭笑不得地送走老人缓缓走远的背影,我猛然醒起:还没询问对方的姓名官职。
  
    以后几天,我数次求见曹丕都被拒绝,铜雀三台的改动又一筹莫展,我心中无比焦急,却又无从下手。烦闷之下,换上了便服,到邺城的街市上散心。
    这边地势较贫民的住区高,当年的大水,在这里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商号酒家比肩而建,一些商家大户的店面修建得着实气派,令从小生活在许都的我都感慨不已:看来好为虚势的袁绍,在发展商业上,倒比我们崇尚节俭的丞相要强一些。不过粉墙朱栏久未翻新,已不复昔日的光鲜。一眼望去,除了一家布庄的金字招牌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余下都是一片黯淡。想是冀州的权贵没落,这里的生意难做了吧。
    转了许久,天色渐昏,腹中饥鸣。我环视四周,向着一家最不起眼的小酒馆走去。一来我一身平民布衣,去那些豪华酒楼不大相称,二来,奢华的酒宴也令自幼清贫的我无所适从。
    那酒馆黑黝黝的木制招牌,很不相称地夹在各色精美鲜亮的招牌间,直率得有些莽撞。我突然想起了从不肯穿丝绸的官服的父亲——终年只穿着母亲手制的布衣的他,坐在仪容高贵的荀令君,荀军师,以及出身望族的各位谋士当中,莫非也是这样一种形象?我摇了摇头,试图甩掉脸上的尴尬。
    我刚坐定,端起茶杯,忽然肩上吃了一记重拍,滚烫的茶水泼出了一半。若不是听到曹植的声音,我几乎就将这些天的不快一同发作出来了。
    “男人要喝点有气概的才是。小二,给我烫两壶酒来。”这位衣着高雅的贵公子,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在我的对面的条凳上坐下,笑吟吟地看着我。“想不到伯益兄竟也这般痴情。”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又觉他不是因受我顶撞而取笑于我。曹植见我疑惑不解,便径自解释下去。
    “我是偶然得知,不象伯益兄如此煞费苦心啊。这几日二哥忙,便要我来这里的布庄替他试定做的衣服。听那堂倌说,邺城的艺魁素殊每逢十五便来这从升酒家唱歌,我有些好奇就来看看,不想巧遇兄台。我先干为敬。”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又唤店家换了大杯再饮。
    我立时明白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由面上一红,便也不再解释,同他喝了几杯后,试探地问道:“公子,这几日铜雀台的方案可有进展?”
    曹植收起笑容,正色说道:“那日听了你的建议,我也自觉欠妥。毕竟不能过耗物力,劳民伤财。后来二哥劝我作书询问父亲,我觉得这件事还是由你上书更为合适,就没动笔。上次拟定邺城规制,我有欠斟酌,幸而你帮我纠正,还没有谢过你呢。今日再敬你三杯。”
    我还未及与他客气一下,他便连饮下三杯,脸色也微微泛红了。看着他清澈的眼睛,我确定这个诚恳的天才诗人的心地,比他的外表还要单纯,就是这样的心地折射出了纤尘不染的诗篇吗。而我的进言,究竟又怎样辗转到他耳中?一个模糊的答案浮起,我却没有细究的胆量。
    歌声打断了我的思路——那个不特高亢的声音,一点点渗入我的心中,蚀刻出主人清晰的小像。一身月白衣衫的女子正捻拨着瑶琴幺弦。我迟疑的视线滑过了她细碎的裙裾,流畅的襟摆,飘逸的衣带,微颤的流苏,和那泓秋水——里面映着我从未见过的明媚。
  她唱的长歌,我只隐约听清了最后几句。“长夜不能眠,伏枕独辗转。”我轻声念着。在父亲随军远行的日子里,母亲又几曾安然入睡呢?
    “忧来如循环,匪席不可卷。唉……”曹植长叹一声,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便替他和自己斟酒,一杯又一杯,他已然酩酊大醉,我也有了五六分醉意。
    “伯奕,我好羡慕你啊。”微现醉狂的曹植指着我说道,“我和哥哥无话不谈,可是这件事,我却永远不能对他讲。高秋八九月,白露变为霜。终年会飘堕,安得久馨香。吾欲竟此曲,奈何此曲愁人肠。”他伏在桌上,似是哭泣,似是吟唱。我却不敢劝解,唯恐他酒后失言。而他却未再吐露一字,我俯身向前,发现他竟已沉沉睡去。
  
  送了曹植回府,原本希求一见那数日未曾谋面的兄长,却只见到了夫人的侍婢。当我问及公子何时会在府上,那个秀美非常又低眉顺目的婢女,只说了声“主子的事,奴婢实在不知”,便将我所有的问题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深深一福,退回了内室。
  侍婢尚且如此颜色,其主人的姿容,想必更是美艳不可方物。但是我已无心再为他人感慨,离开曹府,走上已空无一人的街道,我心中一片茫然。依稀记得今晚应是月明如昼,为何自己面前总是无尽的黑暗?
  夜风冰冷,吹去了几分醉意,恍然发现,背对明月踯躅而行的自己,自然只能走在自己的影中。穿过漆黑狭窄的巷子,住所就在眼前——偌大的邺城,只有这方寸陋室真正归属于我。
  推开没有上漆的板门,明亮的烛光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一个语调微妙上扬的声音响了起来:“伯益,今晚月色明媚,想必把夜路照得格外亮堂吧。”
  我大惊失色,酒醉全消,连忙施礼:“小人不知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您恕罪。”
  曹丕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绕过躬身而立的我,踱步到门口,沉声道:“随我来。”
  
  坐在黑暗的车厢中,黑色的帷幔将窗口遮得密不透风,只听得马蹄叩击地面的声音由清脆到沉闷。这么晚出城?一言不发的曹丕,又令我不敢开口相询。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住。下了车,旷野的风迎面而来,冷澈的夜空下,波光粼粼的漳河水缓缓南去。曹丕走了几步,忽又停下,仿佛刚刚发现我这一身布衣装束似地皱了下眉,并向一个从人略扬下颌,那人迅速回车上拿了件与曹丕所穿形制相仿的织锦斗篷。见我迟疑不受,曹丕便拿过斗篷罩在我的肩上,一挥手,几名从人就退远了。
  “公子,”我跟上向河边走去的曹丕,决心打破沉默的僵局,“小人今日偶遇四公子,喝了些酒,他不胜酒力,小人便送他回府,就回来的迟了,而且实在不知您今晚会光临寒舍,所以……”
  曹丕倏地停住了脚步。“你与弟弟交往,自是好事,我这做兄长的,也很是高兴。那从升酒家颇有趣,不是吗?”说罢,他还“呵呵”笑出了声。
  我一阵悚然,看着这面庞完全被阴影覆盖的公子,他也正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我在月光下一览无余的表情。不过这次我已然会意,跪倒在冰冷潮湿的河堤上道:“公子,小人才疏学浅,蒙您超擢,才得此主建邺城的建功立业的良机,实在感激不尽,每日殚精竭力,督导筹措,都是为了报答您的知遇之恩。近来三台方案难以成型,小人焦急万分,以至所虑不周,举止失当,请您原谅,小人今后必当粉身碎骨报效公子。”我伏地顿首。
  “我并未责怪于你。”调整了一下位置,但仍然只能看到我侧脸的曹丕,恢复一如既往的和缓继续问道,“子建还谈了什么?”
  我略迟疑了一下:“小人起初和四公子就三台之事谈了些,后来有几分醉了,四公子说了什么,小人就记不得了。”
  “好了,起来吧。”曹丕将我扶起,“我料你也不会为了区区一个歌伎去那种龌龊之地。不过今后若子建相邀,你也不妨同去。但需记得,欲成大事者,岂能为酒色丧志。”
  我不禁有些脸红,而他却已转向河边,颜色渐和的脸孔又罩上了一层冷峻。
  
  我随他在河畔的岩石坐下。
  “昨日许都来报,父亲已经率军南下了。我们这边也要加紧才是。”
  “小人曾经几次上书丞相,请求随军效力,但丞相却始终没有回复,最后才命小人做记室的。”我想到自己报国无门不禁长叹。
  不料曹丕却笑了:“伯益,你虽聪敏,但太欠事故。郭祭酒只有你这一子,父亲怎能让你再赴战场?再者,只恐父亲也并非胜券在握。不然,何以在北方邺城,投入如此之多。自征乌桓而归,父亲日渐暴躁,南征之机虽未成熟,但父亲已年过半百,难免操切,荀令君虽与父亲意见相左,但父亲执意如此,他也无从进言。你随我修缮邺城,功绩未必逊于南征,何苦忧虑。”
  “可是,您有所不知,邺城的地方官员尸位素餐,阳奉阴违,商家巨贾处处掣肘,从中牟利,我几乎寸步难行啊!”我有些激动起来,“假如您相信我,随便给我一个小县,无论其何等偏远穷困,让我能完全实施自己的设想,若不能修建成功,我愿提头来见。”
  曹丕轻轻摇头:“不如意事常八九,未必事事如人所愿。很多事情,常常不得不假手他人。”
  “那么您最想做的是什么?”我脱口问道。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指着蜿蜒的漳河道:“伯益,你看这河水,亘古以来,便在此不断流淌,和它相比,人生不过是白驹过隙。即便富贵及天,身后也都烟消云散。若有生之年,著书立说,流传后世,便心愿已满了。”
  迎着月光,犹如水银闪闪发光的河水,向深黯的远山流去。我正似有所感,一阵风忽从那边吹过,几乎将我的斗篷掀落。这般狼狈让那位素日庄重的公子牵了牵嘴角,然后伸出手,异常熟练地帮我系好了松开的丝带。
  “伯益,你没有兄弟吧?”
  突然发问,还在错愕中的我只得“嗯”了一声。
  “未尝不是好事。”他叹了口气,道:“这十余年,凡事总要迁就弟弟,已经累了。从前子文同子丹打架,总要我去劝解。子建早早做完功课便偷偷出府与他的狐朋狗友作诗饮酒,母亲追问时便央我帮他掩饰……”他随手拾起一片石子,向河中掷去,那石子在水面上如蜻蜓点水般轻盈地跃了二十余下才没入水中。
  见我惊异,他的脸上终于绽开了愉悦的笑容:“这可是我从小练就的,除了最初教我的大哥,无人可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良久才耳语般轻声说道:“子修死了,我就是天下第一了。”
  望着水面漾开的涟漪出神的曹丕面无表情,眼神似乎透着落寞。
  
  (注:曹丕的《典论》中曾写道:“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这真让无数文人感激涕零呵。
  窃以为,陈寿为魏文立传之评语并非溢美,论词赋之优美,魏文不及陈思,较政治之高下,陈思不及魏文。)
  
  每日奔命于工地、政厅与住所,不觉已近年末。近来那几家邺城巨贾不知何故合作许多,宫室营建颇有起色。除汇报营造进展,我仍很少见到曹丕,在我恭恭敬敬地呈报后,他依然只例行公事般批评慰勉几句,我对他的冷淡已习以为常。倒是他的弟弟不时邀我陪伴他出去饮酒。偶尔在深夜的住所,我还要面对总像不速之客突然现身的兄长。为了不再加深对曹植的愧疚,我索性搬至北城墙上的箭楼居住,一来可俯视工地,二来可以工作繁忙为由推去应酬。
  窗外大雪纷纷扬扬,城郊旷野暮色苍茫,冰封的漳河埋在雪中,只有轮廓依稀可辨。我踱回桌边,呵开冻砚,准备继续修改图样。但任凭上面催得怎样紧迫,瞠视着凌乱的图帛,就是毫无思路。
  唉,这样天寒地冻自然是要停工了,两位公子和众同僚现在想必正在城里最大的声色场中寻欢作乐吧。固执地辞了邀请,虽无悔意但也有些失落。为了扫去不断浮现在眼前的绫罗薄纱、轻颦浅笑,我顶着风雪,独自在邺城徜徉。
  才过申时,天色便沉,路上行人愈少。酒店的旌旗在猛烈的风雪中,大多折摧,零落在地,合着被车辙碾开的泥泞,重新冻作沟沟壑壑的坚冰,余下的也同雪片凝在一处,孤零零地立着。若是还有更多的资助,我或许就能让这样的道路从邺消失了——搓了搓隐隐作痛的双手,我便向着前方小店昏黄的灯光小心地加快脚步。
  为何只有此处才没有打烊?我看着那黝黑的匾额唏嘘。老板熟稔地端上酒肉,见我只身一人,又将刚放下的酒杯撤去了一只,我暗暗叹气。
  “嗳,那个是郭大人吗?”
  循声一望,几张黝黑朴讷的笑脸中,只有一个稍眼熟些的——那人拖着浑浊的酒气向我走来:“大人,你不识得俺,不过这儿的都识得你了。俺们都是干瓦作的。”看着这个浑身黑黝黝的人唯一颜色稍浅的部位,咧开的大嘴里黄黑的牙齿,我只得尴尬地笑笑,心想曹植委实“功不可没”。
  “大人,俺们都打心里头感谢你啊。吴大人说,要不是你让过了冬开春再接着修,俺们这和泥瓦的,数九天可就难过咧。”
  “唔唔……”我胡乱应付着,脸上一热:要不是为了保证瓦作的质量,我也不至为停工和工头大动肝火。看着这些个粗人端着酒碗都晃悠,老树皮似的手,自己的决定还是对的。
  “大人,这酒……”见我畏缩,他撩起已经辨不出颜色的衣襟擦了擦手中的粗瓷大碗,重新倒上酒举到我面前,呵呵笑道:“是兄弟们敬您的。”
  我望着碗里浑浊的浆汁,胸口委实一阵翻腾,但每人都热切地看着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那味道真是浓烈,我一口气灌下,呛得连连咳嗽。
  “我实不能再饮了。”见他拎起了仿若小缸的酒壶,我连忙把碗推回他的手中,寻思着唤来老板付账,尽快脱身。
  我胡乱应付着,准备离开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在无边的夜色和风雪中,瑟瑟发抖,仿佛还向我这边张望。
  “爹……”略带沙哑的童声,我不禁一愣。本在我身后拉住我劝酒的瓦工突然向那孩子冲了过去,一记耳光将他打倒在地。同时一个小物件滚落到我的鞋边,我不动声色地拾起来,然后走上去拉住那还在莫名其妙的嘶吼的父亲。
  “混球,哪个让你来的,还不快滚回去!”浊臭的酒气同惊惧般的咒骂已经追不上逐渐奔远的瘦小的背影了,我松开那老粗油腻的衣袖,掸掸手,走出了酒店。
  
  在街道的拐角处,那个如受惊小兽的孩子,犹豫地走了过来,向我移了几步,又停住了。
  我从袖中摸出那个物件,尽量温和地说:“别怕,我并无恶意。我想这个应该是你或者你的父亲做的吧,能否告诉我是怎样做出的?”
  那孩子惊魂稍定,依旧忐忑不安的目光,落在那个完好地躺在我手掌中的,精巧非常的泥制缩微小屋上。
  
  一同回到我的住所,蜷缩唯一不甚温暖的火炉前,那衣衫褴褛的孩子,对不时窜出的桔色火苗现出满足与依恋的神气。
  原来这个就是所谓的明器,我把玩着小泥屋,微感讽刺:死后,还憋闷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魂灵能得到怎样的满足吗?记得曹公抚恤的殡仪中,仿佛也赐了类似的物件,但是母亲却疲惫地笑笑说,这种东西他根本用不上。那个人现在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躯体最后一次回家的时候,他其实已经走远了吗?或许也并未离开?我开始感到冷了。
  “大哥哥,你……”孩子怯怯的声音打断了回忆。
  竟然把他忘在了一旁。我努力做出温和的笑脸,却发现嘴角已经僵在了某一角度。大约冷笑出声了罢,才吓到了他。
  “小兄弟,你做这一件明器,能买多少钱?”
  “二十个铜子……啊,别别,这俺不能收,俺娘该疑俺偷了人家东西啊,不成……”
  我不容他分说,把一只银角塞在他手里,“那件明器我留下,这钱不是给你一人的。你父亲我很熟悉的,告诉他,明日将他识得的,会做这个活计的人,统统叫到我这里来,只要对外不告知来此做甚,这便是他的工钱。倘若走漏风声,私造礼器这一条,就足以制你父亲的罪,明白了?”
  看到这样的威慑已起到作用,我满意地扫了下窗外呜咽呼啸的骤雪,放缓口气道:“夜深雪大,你就在这炉边将就一晚,天明再回去吧。”
  说罢,我迅速转过身去,取条旧毯给那孩子。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低低地笑了两声。
  
  (粗俗的对白可真是难想,不懂方言,编得不伦不类的样子。)
  
  是日,我耐着性子,对招来的七八个泥瓦工,讲解铜雀台的图纸。守门的卫兵,忽闯进来叫道:“郭大人,吴大人来了。”
  吴大人?我急忙出迎,预备寒暄几句便把他堵在门口打发走,抬眼望见那一头皓白,笑容不免有些僵硬。
  “呵呵,郭大人,您仿佛不怎么欢迎老夫啊,莫非要闭门造车么?”那位吴姓的,也是邺城工官之首的老大人,慢条斯理地绕过我,踱到桌案前。在一片图帛、散置的胶泥工具间,他那嶙峋的手径直伸向了那个明器小屋,“噢,要做个小个的给上官看看效果吗?不错啊,年轻人果然是有办法的。不过……”
  “什么?”我好不容易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这么轻易就识破了吗?看来低估了老者,我感到严重地挫败。
  “既是可见效果的,必先具规模。大人计画的这三台,净底也的有个一二丈宽吧?”老人捻着胡须半眯起眼睛算着。
  “哪又如何?”我没好气地问。
  “大些自然是好,不过您选做工棚的这间屋子,大门只有七尺五,您做好了准备怎么运出去呢?此外,您要改动官署的房屋也要先征得老夫的许可。呵呵。”极轻的笑声末尾还伴着痰咳。
  “嗯……”我不愿承认自己的失算,“我会做计较的,吴大人还有何见教?”没有了便请回吧,生忍下了后面的冲动。
  “唔,郭大人,您可是自小长于许都?”
  “是。”
  “许都风光美好,青田绕郭绝妙,老夫在您这个年纪见过一次,至今难以忘怀啊……”见我无意继续这个无聊话题,他枯瘦的手指理理白须,掉转话题:“您可见过那里乡间,农人采土制砖?”
  “未曾。”
  什么夹七夹八的问题,我不由佩服起自己的耐心。
  “您准备以何种材料制作曹公子盛赞的双桥呢?”
  “用泥自不成形,以木雕之。”不用考虑。
  “呵呵,丞相最近催问甚紧,工序又颇为繁杂,必无时间着色上漆,用木代也还说得过去。”老人说着慢慢地踱向门口,我暗松了口气。
  “只恐……效果……不佳啊。”那头白发消失前,这么一句被两三次咳嗽打断的话留了下来。
  仿佛被特意地消遣了啊,我暗暗叹气。
  我唤住一个瓦工,得到了制砖的答案,是和泥以草为筋腱,倒至模具中压塑成型。原来如此。只是为什么总要用这种令人难以接受的方式呢?令人伤神。
  
  (ps:又有明知故犯的错误。古时的很多工程术语与现在不同,以清代为例,称工程图纸为“画样”,称纸制模型为“烫样”,汉代应该也有对应叫法,只是目前我手上的资料没有提到,姑且用现代的名称了)
  
  严厉督促,加之威逼利诱,不出十日,模型图样俱已完备。我亲自装车检视完毕,便同吴大人一同奏请曹丕,准予赴许送呈丞相。
  听完邺将作大将吴克冗长的说明文稿,曹丕便客气地准他退下休息了,然后仿佛舒了口气般问道:“伯益,你不日便要出发了罢?”
  “是,小人已经整备完毕,公子还有何吩咐?”
  “没有想到,这个吴克竟会荐你回许,而称己年事已高不堪劳顿,不便同行。不过这到正好,这次我还有些事情,也不便与你同回。”说着曹丕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
  我稍犹豫了一下,佯作不懂,含糊应到:“嗯,小人也不曾想过。”
  初春的阳光还像冬天的淡薄,穿过窗外已然回绿的榆树枝叶,在地上投下了极淡的影子。曹丕望着不断摇曳晃动的树影,异常严肃地低声说道:“这次,你务必小心行事。父亲此番南征,想是大败而归,现在心绪必然不佳。”
  “怎么会?”我惊讶地问,“邸报不是说荆州大捷,南下长江遇疾,烧船而退么?”
  “哼,这种话你也相信。与东吴一战越是惨败,才越是要宣扬荆州的完胜。”他淡然的口气,仿佛与己无关一般。
  远处正传来,城外漳河浮冰破裂撞击的沉闷声响。我大吃一惊。
  他倏又转过身,凝视我道,“所以,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一字不改地转呈将作大将所作说明文稿。父亲如有提问,俱以那文稿做答。另外,将这封信交予城南的商贾张氏。”
  我略有不解地应下来,小心地收好那封锦囊,辞别而去。
  
  抵达许都时,日薄西山,云霞灿然。
  我小心翼翼地将模型送至相府,投下了名帖。
  才进家门,母亲便笑着迎上来,同时唤下人送上布巾热水,为我亲拭一路的尘土。滚烫的布巾,让我脸颊的温度也有所上升。已经低我一头的母亲,在院中含笑而立,不断打量自己,我颇不自在,奇怪她为什么不让我先进屋去。
  母亲终于开了口,“方才荀府来人,说你荀伯父要你过去一下,想是有要紧事。”
  “噢……那我先过去了,晚些回来吃饭。”我出门的瞬间,母亲仿佛微微叹息了一下。
  快步走至荀府,门口还是原来那个识得我的老仆。
  “郭少爷,老爷吩咐,您来了便到在书房见他,不必通禀。”
  我向那老仆略一躬身,便径自向后院的书房走去。这小园子还是这般静谧,连个洒扫的仆役都没有。只是今年许都的春天仿佛比邺城还晚些,还是一片凋敝,只有一株将残的腊梅,散着极淡的香气。
  我叩了叩古色的铺首,良久无人应答,我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天色渐昏却还为掌灯,本望着几上案牍沉思的令君,见我猛地一省,起身迎了上来。幽暗的微光下,他的脸上仿佛有些欢喜,但只一瞬间又恢复了往日沉肃不苟言笑的样子。
  “啊,伯益,是你来了……”
  我心里不知翻腾起什么味道,但还是一如平常,恭敬地向这位也是官长的世伯行礼问候。他拉着我的手坐下,在仆役送来烛火前,是长时间的静默。其间他仿佛不知道怎么措辞般,微锁眉头,而他鬓边的霜色仿佛又重了一些。
  “伯益……”我从未听他有这般犹豫为难的语气。
  “是……”
  “近日丞相已批复令你袭爵的公文,还上表请增邑一千户于你。你年岁不算小了,回许都府衙同你长倩景倩兄长学做事吧。”他移下眼睛避开我的直视,并举起一只手挡住我的发问,“你母亲最近身体也不好,恐你担忧一直不曾告诉你,回来尽些孝道也是好的……”
  “可是伯父,铜雀台尚未完工,还有许多事需小侄去作。不可半途而废,这不是您一直教导我的么?”明知他是好意,可是我却忍不住反驳。
  “唉,那正是我所担心的……”令君抿住嘴唇,没有再任何关于这个话题的一个字。
  只是临走的时候,他又突然叮嘱道:“你年轻识浅,明日与丞相奏对,务必要陈述工官署的意见为主,万务自行发挥。”
  为什么令君也会这样嘱咐我?我有些迷惑。
  
  再次至家,已是星月漫天。
  没有想到,母亲竟在门口迎了上来。她把一件更厚的披风替我换上,习惯般的平静说:“方才曹丞相遣人来,命你立即觐见。”
  我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临出巷尾,回头一望,一点昏沉的烛光闪烁着,母亲为我燃起的烛火,也只能送我至此了,我加快脚步,向混沌深黯的街巷走去。
  
  他们倒是多虑了。我为丞相解说模型时,紧张之极,自行发挥不出,事先备好的陈词滥调颇为熟稔地背诵了一通。曹操听到后来,原本颜色甚和的脸上渐萌笑意,看来阿谀之词也是受用。
  “呵呵呵,短短数月便有如此进展,待完工之时,孤必好生嘉奖参与工程的一干官员。本欲命你明日议事时,在众官员前述之,无奈近日政务繁杂便罢了。”丞相绕着模型慢慢看着,语气忽又一紧,“伯奕,倒是你还未抵京之时,便有人上书,以主台僭越规制为由弹劾你们的方案,嗯?”
  那不经意地一瞥,虽是背着烛火我分辨不清它主人的表情,但我也用了半刻才调理好呼吸的节奏,上前一步躬身道:“小人实是不明,有何僭越之处。若以高度为由,一则方今乱世,丞相寓所置于邺城制高之处,可洞悉城中一切举动,决议军政也更隐秘;二则故徐州牧陶谦使笮融建浮屠,越制尤甚,也未有人议论,今何以质疑丞相私邸?若以建筑形制为由,便更无可非议,三台又非邺之宫室,铜雀园地形开广,三台若再缩小体量,便不相称。”
  “嗯……不过尚有以三台过奢者,再三劝谏于孤。”他忽又抬起头道。数月之间,丞相须发竟大半苍白,然而令我不由一惊的,却是他溢于言表的愤懑之情。
  “昔萧何营未央宫,高祖疑华糜过甚,萧何对曰‘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亡以重威……’”我倏地住了口,此等言语才有僭越之嫌,不由暗自懊悔。
  不料曹操不怒反笑:“伯奕,你虽年幼,却比些老臣多见识啊,哈哈哈哈。”
  他仰面大笑不止,豪气之余却拖着些沧桑的寒意。
  
  回到邺,我先去见了曹丕。
  不料曹植正与他在书房下棋,我不便打扰,只得一旁侍候。以我这等庸手,都能发觉曹植失误不断,渐落下风,他却仿佛恍惚未觉。而曹丕却也不点醒,只是慢慢与他周旋着。将及终盘,曹植才如梦初醒般大叫认输。
  “罢了罢了,小弟累了,正好伯益兄来了,你们再下,告辞了。”
  “不不,小人决不是公子对手。”我连忙拒绝。
  “无妨,还未与你对弈过,不然让你四子?”
  “舍命陪君子,让子就不必了。”
  曹丕明知我的棋力,却还不肯放我一马,我只得苦笑着坐下。
  “呵呵,就是,何必那么不痛快。对了伯益,你久在将作行走,休整房屋,可有弃下来的木料么?”曹植临走忽又问道。
  “有的,不知公子有何用处?”
  “呵呵,伯益你有所不知,”那座上的兄长答道,“此等木料作琴极佳,放了子建吧,我慢慢讲给你听。”
  曹植走后,我收拾完残局,一边布子,一边将入许的梗概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令君叮嘱的那一节。
  曹丕微微颔首:“嗯,我果然没有看错,伯益你却是个可堪造就之人。你还自觉出言不够谨慎,其实这倒比刻意的奉承更能讨得父亲欢心。哼,子建便是个好例子。”
  我不敢接话,只能盯着棋盘佯装思索,却发现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下子的地方了。
  他一会儿便和缓如初,满意地拍着我肩说道:“伯益长途劳顿,早些歇息吧。现在除了早日建好三台,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只有一条你要记住,”他停顿了一下,手下也加了几分力气,“父亲要你草拟的请功折,你一定要推给吴克做。”
  
  清早,我便直奔工官署。我知那老大人素来起早,这次果然在存图样的库房中寻检了他。
  “唔,回来啦……丞相怎么说啊?”
  独自整理文书的将作总监吴克,从一堆堆集满灰尘的图纸中抬起头来,笑眯眯地说道。
  见他颤颤巍巍地伸手向高一层的隔架,我连忙走上前去,帮他拿下上面的图册,但抽得一快,不免落了一身土。
  “唉,郭大人哪,你还是这般毛躁……”老人摇头笑道。
  可能有段时间没有听到老爷子的唠叨,我也就不觉得那么厌烦了。掸落身上的土,一面帮他清理着,一面又把梗概说了一遍。
  “呵呵,年轻人口气不小啊,居然敢以萧相国之语与丞相对答,”吴克依旧笑容满面地问道,“末了要老夫拟呈请功奏折,究竟是曹丕公子的意思,还是郭大人你自己的意思啊?”
  “这……也是二公子的一番好意吧,”终究是要麻烦他,我不禁有些腼腆地笑笑,“丞相本命我草拟,但想是邺诸官将于营台一事居功至伟,公子以您资深德茂,为撰写名册的不二人选,所以……”
  老人沉吟片刻,忽指着案头上封列整齐的几卷对我说:“这几卷是从袁氏主冀以来,老夫走遍北方诸郡,详考史籍所绘的诸城形制变迁图。见你几番来此查问资料时,对拙作颇有兴趣,老夫便送与你好了。”
  “真的么?这恐怕不妥吧。”这般清峻缜密的图册,竟然出自这老人颤抖的手,实在不可思议。我又惊又喜,但又不好意思收下,便环顾四周言他:“对了,已过卯时,为何这里只有您一人做这繁杂的事情呢?”
  “呵呵,郭大人但收无妨,过去虽是机密的东西,现在老夫留着也是无用。”他端起图册,郑重地放入我的手中,“眼下铜雀园竣工在即,那些个年轻些的,老夫便放他们回去省亲了,有些个一时回不来,不过也无碍大局,这些杂事我们这些个老头子便能胜任了。”
  他见我点头,便又补上了两句说教:“我这里的事,郭大人你尽管放心。倒是大人你啊,年轻气盛。三台竣工,大人你必调回京,京都非小小的邺城可比,牢记谨言慎行,切莫意气用事。”
  我如获至宝地捧着那些图册,大力点头称是。老人面上便浮现出了颇为慈祥的笑容,自幼从未在祖父母膝下承欢的我,心中别有一番感慨。
  
  几日后,我按例又往工地而去。巡检完三台营建各作收尾情况,太阳已然西沉。回到寓所,带着四处奔走的疲惫,沉沉入睡。若不是差役送来紧急文书要我浏览,我想必不到第二天早晨不会醒过来。
  “……经曹撰检举,瓦作工匠胡某等九人,怠慢工事,拟充军……”
  这张薄薄的公文,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令我定在当场,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些罪名完全捏造的,监督了半年的各作工事,我自然非常清楚,而且这张我从未见过的公文竟然还署着自己的名字,种种疑惑纷至沓来,我唯一明白的是,只有一个人能给我解释。
  
  我急至曹府求见曹丕,并一路撇开劝阻的侍从,径自走向他的卧室。以我的了解,此时他断不会休憩,只是到了门前,我还是停了一下,问了句“公子,小人郭奕,有要事求见”,然后才推门而入。
  果不其然,他怡然自得地靠在软塌上,品着香茗,见我呵呵笑道:“贡上来的新茶,伯益要不要尝尝?”
  我哪还有心喝茶,直截了当地问道:“那几个与我做模型的瓦匠,为何将他们充军发配,并以下官之名示此处分?”
  “伯益,你糊涂了罢?”曹丕竟嗤笑了一声站起身来,“惩治区区几个工匠,也需我出面?没有其他的事,你就退下吧。”
  “可是公子大人,那几个人于下官实有大功,总有小恶也可恕之……”我跪移上前,拉住转身将去的曹丕的衣裾。
  “放肆!”他有些着恼,挥开我的手。
  “可是大人,营城建台,不就是为了彰显我国力强盛,仁政爱民么?此等千秋盛事,怎可有这样终结?”我苦苦阻谏。
  “呵呵呵……”曹丕不怒反笑,“已经很久没人敢如此忤逆于我。你还真的不计后果么!还是你也想做荀彧,做诤臣?可笑!”
  他猛地用右手抓起我的衣领,那丰润白皙女人一般的手,竟会有如此大的力道,几乎将我半拖起来。眼见那怒火熊熊,渐渐凶狠的眼睛向我迫近,我却无法继续进谏或是开脱。
  “告诉你什么才是千秋盛事。唯有独一无二,才足以彪炳千秋。因此,”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绝不允许,可能出现第二座铜雀台,可能!明白么?”他松开手,冷冷说道,“这样,你那个三台的模型,不会被超越,所以就是完美的——这难道不是你的期望么?”
  眼前浮现出那些工匠茫然扭曲的脸孔,我不禁感到彻骨的寒意,“不,还有那么多工官,邺城的工官,你要怎样处置?”
  “你总算还有一个明智的建议。”一抹冷笑扭曲了他端正的嘴唇,“看看那是什么。”他向书几上一指。
  “……邺将作监吴克及下属各作……等二十一人,营台期间,勾结商贾,侵吞物料,克扣粮饷,苛待工役,着撤职查办……”我的手颤抖起来。
  “那么多的人……”我嘶哑地哀求。
  “不错,是不能太过操切,先去其首,余众缓之。”曹丕俯视我得眼神仿佛有点怜悯,说道:“你现在还道那吴克对你有什么好意?他撰呈的请功名册,只有他那一干邺城的旧部,根本未将你列在前面。这样的人你何必为他求情?”
  我颓然跪倒,茫然地反复咀嚼着他的话。这么多的事一齐涌来,在晕眩中,仿佛有一点亮光,逐渐明晰起来。
  “放心,只要你忠心为我做事,我不会亏待于你。”曹丕步履优雅地走过来,安抚地拍拍我的肩膀,“我自会上表父亲,与你请功的。”
  “不。”我已经听不到曹丕在说什么了,从冰冷的地板上爬起,扶着酸麻的双膝,跌跌撞撞地奔向工官署。
  偌大的工官署,烛火通明,却未见一人。我穿过厅堂时,昔日张挂图帛之地,如今已是四壁萧然。空气中的热浪和焦糊的气息,我不由得更加急迫地冲向内堂,而眼前的景象却令我惊呆:庭院正中,熊熊火焰正舔噬着我们历尽千辛万苦绘成的图纸文册,神态安详的皓首老人立于一侧,全然不顾随热风腾起的纸灰向他飞舞而去。
  我定下神,先冲上前去把老人半扶半拖至远离火焰的上风处,然后吃力地搬出洗笔的水瓮,泼将出去,好容易才扑灭了火。望着所剩无几的图册上的烟灰墨迹渐渐晕开,我气喘吁吁地坐倒在地。
  
  春天已经过去了么?我最后一次走上邺城的大道,浓密的绿荫,已经遮蔽了原本清晰的城市轮廓。看来注定要错过欣赏这个,为之付出了无数心血的城市的,最美的时刻。
  几乎所有的邺城僚友下狱,罢官,永不录用,而自己却得到了升迁……如果不是为了向这个城市作最后的告别,我再也无颜踏出那狭小的蜗居一步。
  昔日喧嚣的连升酒家,竟会如此寂静,没有了一干工匠老粗们的呼喝酒令,没有了曹植那爽朗的笑声,没有……记忆随着酒精的侵入而变得模糊了。
  忽然有人夺去了我手中的酒杯,我抬起头,朦胧中,一个白色的身影,曼妙非常。
  噢,你叫什么名字?我好像不记得了……
  她摇着头,几滴温热的液体洒在我手掌中。
  曾经,这样情形……他举起酒杯,松散的眼神静静地向我飘来……要我为他唱歌……
  那如泣如诉的幻影消逝前,我仿佛还听清了几句:已有名门公子为她赎身,行将远离,望我珍重……
  你也走了,那很好……
  我摇晃着出了酒店,笑了。
  
  
  
  后记
  
  两万字的东西总算收尾了,虽然有些局促,但现在也无心修饰了。
  做完毕设,已然告别大学生活的时候,终于又把这个荒芜已久的大坑找出来,填上,也算是对大学时光完结的一个交待。
  最初构想本文的时候,正值考研复习,写写邺城,同时敦促自己复习古代城市建设史,所以开篇的时候,便把一些需要记忆的知识点杂糅了进去。后来本想借郭奕与将作官员的交流,再多写一点古建的东西,但无益情节就作罢了。
  还有很多该写得没有写,但是由于间隔时间太长,自己已经写不连贯了,便任由如此了。两万字其实不长(但比我的毕设说明要长一倍了,呵呵),估计还是有前后矛盾的地方,主要这近一年的时间自己的心境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下笔的时候也就随着自己的变化而变化了。
  随着毕设的开始,文中便多了吴克这个人物。他其实集合了我众多老师的缩影,虽然决不能让我的师长看到这么不成器的东西,但还是想借着郭奕的口,对吴克老先生说一句“谢谢”。通过大学学习我的专业技能其实并没有太多长进,但却学到了很多做人的东西,真的非常感谢。
  最后,对于一些没有写完的事情,无耻地套用梁羽生先生的话:详见拙作……(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心情和时间动笔的魏都旧闻录三,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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