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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宁大义
——为先生逝世三十五周年而作 当我们回过头去端详二十世纪留在脑海中的记忆,往往在时代浪潮席卷过后,还能依稀辨认历史冲刷过的痕迹。二十世纪的中国人正是在上个世纪末的国学热的浪潮中找到了新旧文化激烈冲撞以及冲撞中“不降身、不辱志”为传统文化护根守命的典型的中国学人孤苦忠贞的生命辙痕,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的人生因这种生命辙痕的顽强展示永久地感动了历史! 自陈寅恪重新裸露在世人视野之中,有关其四九年后去留大陆有过种种猜测和臆想,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一如当年王国维自沉昆明湖引起的不尽纷争。余英时等人从陈氏晚年心境出发,力证其对当世政权的不满,得出他悔不赴台的结论。冯衣北则针锋相对,提出陈对国民党台湾政局不曾抱任何幻想。公婆之理,原出于各自立场与身份的迥异。 余窃以为,陈一生几度负笈漂游,“奔走东西洋数万里”,而终以“奄奄垂死”之状栖身岭表,矢志不去“父母之邦”,其意深焉:三四十年前,挚友王国维自沉昆明湖,他写下了“一死从容殉大伦,千秋怅望悲遗志”的哀号。既然王国维心里“今日干净之地,惟此一湾水耳”,三十年后,纷扰尘世中尚能残喘延生的宁静之所也只局于康乐园东南区一号的小楼了。王自沉前夕,友朋也曾劝其离京避难,而陈自留大陆,劝其赴台者接踵而至,不知凡几!然王陈一死一守,为护持薪火,不论生死,绝不离开传统文化根命所在的故土! 离开京师,可保身家性命,却再寻不到一湾干净之水可以清洁文化的灵魂;寄身海岛,纵得足食丰衣,又何以护持传统文化业已孱弱的生命? 这是屈子沉江的爱国主义生动悲壮的重现!这是心与根同在,身与时共命的文化宣言! 陈先生晚年的第二悬案是他何以倾尽后半生的精力“著书唯剩颂红妆”?20世纪80年代以来,不断有人质疑《论再生缘》、《柳如是别传》的学术价值,认为陈毕生通达的史识和才华淹没在这两部红妆之中再难觅得一二踪迹。相比两部红妆的价值,他带走的却是“三百年来一人而已”的中学库藏和同样精深独绝的西学素养以及中西通达的文化理应催生的足以总结一个时代的煌煌巨著!确实,他给予后人的文字与其腹中腐烂的卓识相比显得太少太少,这是无可挽回的文化恨事! 《论再生缘》、《柳如是别传》我都无力读懂,仅略知主人公的故事,也听说过写作的一二背景,联系他所处的时代现实,我依然认为,陈先生通过这两部文字完成了其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业——“贬斥势利,尊崇气节”,“以表彰我民族独立自由之精神”!一时代的煌煌巨著需要一时代的学术尊严、理想与氛围,在万马齐喑的历史年代,一星半点的自由声音、独立思想都不被允许,何以奢谈“历千万祀”而不衰的巨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煌煌巨著的出现是历史演进的必然,若干年后,自有人续写。而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一遭扼杀,学术便无从谈起,孕育民族精神的文化传统也只会倾崩!“一切惟小事,惟此是大事”! 在失明膑足、奄奄垂死的境况中犹以“蔡威泪尽血犹垂”般的坚毅孤守着学术文化生死之大义,远比同时代绝大多数学人等身之著更具长远的历史启发意义!落寞孤鸣的陈先生在其“百万罪言”中阐发的文化生命也注定因此而不朽! 纵观陈先生一生,在同时代学人所承受的最为沉重的人生苦难面前,在传统文化“数千年未遇之奇劫巨变”的时代深渊里,最为难得地坚持“中华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的文化信念,毕生期待传统文化“一大事因缘”的出现,所有的人事纷争,一切的社会灾难与政治苦难都不足以动摇这源于历史本原的文化信念。源于这一信念,“续命河汾”的梦想才会在后世中国学人的梦境中一次又一次地重现,“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义宁大义也才在中国文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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