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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起先是疾走,继而慢爬,站定了喘息一会儿,又疾走,又慢爬。就这么到了
半山,早已筋疲力竭了,声音也喊得嘶哑;然而夏广兄却还嫌慢。 “你这样的步调,我可等不及,”夏广兄愠怒似的说道,一面撩起衣角来揩脸上 的汗,喘着气:“这么大的山……我们分头去寻吧。” 我深愧自己这时候还拖人后腿,脸上一热,惶恐地提议道:“或者我们应当求助, 比如,阿常的乡邻。” “怎么早没想到,”夏广兄斜瞥我一眼,说:“那么你继续找,我回去请人。” 我绝不敢反驳,只是恭敬地点头。看他寻路下山,目送了一会,便继续往山上走。 时值正午,然而天色却昏暗,料想是因为树木荫蔽的缘故。山越走越深,一切便都 静下去了,至于很分明地听到自己的呼吸。这大而深厚的寂静充满山林,让人觉出异样 的寂寞和空虚来。我忽而想起八岁那年的经历,立刻心惊肉跳,害怕阿毅也如我一般迷 失在这浓密的山林中。四周愈静,我的心也愈沉;而在这沉重的迫压中,心中却渐渐闪 出一些奇异画面来:月下美人的花开;阿毅的双眼;深山,大泽,壕沟;最初的争执 玩闹;阿毅病里送药;最黑最黑的深夜;夏广兄的伎俩;永远走不出的山林……。 画面无伦次地闪过,我想要凝视,却捕捉不住;似乎只在一瞬,诸影诸物便相互融 合,幻成一只白鸟,被那蛇咬伤,俯伏在地,似乎奄奄一息了。我骤然一惊,立刻伸手 想要救助,眼前这整篇的影子便立即动摇,碎散,融化,消灭,最后所见的,便仍是这 寂寞和空虚的山林。这山林顿时让我生出一种感觉,似乎我将永远找不着阿毅了。我浑 身一颤,即刻中了魔似的疾跑,并大喊她的名字;然而只看见苍老而黯淡的树木,听到 风吹草走的悉琐声。我开始憎恨自己那不冷不热的性情,何时都随遇而安,既不愿急切 地求,也不愿断然地舍,只是一味拖延,以为总能留住;及至如今这田地,才始觉得懊 丧,却要恐怕为时已晚了。 “奉孝。”她喊道。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我的 心愈急,却不知如何想到了这样的词句。相如于文君,大概也如我与阿毅;然而相如 在墙外,他的文君切近,我却在林中,我的阿毅茫远。 “奉孝。”她再喊道。 我一震,立即止住脚步站定了,心中切愿,却又不信这声音便是阿毅。蓦然回过 头去,正看见她站在数尺以外,心中竟一时狐疑,怕这也是心生的幻象;然而双手已经 顾不及思虑,用力拉了她到面前,默默端视片时,便搂住了她。我分明听见自己的心跳。 “阿毅,你吓坏我了。”我难过地说道。 阿毅的身子一抖,随即安静下去,也不答话,只是沉默。 半晌,才听见她轻轻说:“奉孝……大家……大家都在看着呢。” 我吃了一惊,立刻抬头环顾,看见夏广兄正在不远的树后,脸上是谋算得逞的微笑 ;岂止夏广兄,父亲、夏伯父、阿元、阿常并一干村民模样的,都站在一旁望着,不言 语,却都满意地笑。我极惊骇,心中一寒,手立时松开了。 “如此一来,夫人也不会有异议了,”父亲转头对夏伯父说道:“夏兄,你也放心 了吧?” “是的是的。”夏伯父回答。 稍有人心者,断料不到世上竟有这样的罗网:上溯到我离开颍阴的夜里,夏广兄很 不平,决计把妹妹的事来个了断,便径直去找阿毅,要拉了她当面与我对质。其时阿毅 虽然确也不舍,甚至扬言不去益州,借以窥探我的心思,然而终于心软,不愿意当面逼 迫于我。夏广兄无奈,只得求助于夏伯父,谁想正中伯父下怀。于是当我的父母赶赴颍 阴的时候,夏伯父便当面提了亲事。父亲极满意,认定是天作之合,立即应承下来;母 亲却犹豫,想要知道我的意愿。这即刻遭了父亲的鄙夷,认为是妇人之见——在于他, 婚姻大事无论如何轮不到儿子做主的。然而母亲仍然担心,说我两次从颍阴回家,从未 提过夏家小姐来,如若真是心中不堪,成亲怕也绝非好事。谁料这竟戳中了夏伯父的 心——他是极疼爱这仅有的女儿的,断不愿毁坏她的一生。 事情在这悬而未决的时候 ,夏广兄便提议了,要试我一试。这即刻得了父辈的应允。于是各人筹划,联络,这圈 套也就成了行、实了践。 我觉得他们的伎俩可恶,然而无理倒也并非无理的。如若真要怪罪,也是自己不冷 不热在先,怨不了别人。于是胸中的不平逐渐淡薄了,只是仍然执拗,借口要即刻赶 去冀州,待不到择日成亲,算作了报复。大家看我中计可怜,不忍再相逼迫,便同意 只是订亲了。于是行礼、叩拜,辗转、分别。很快过去,便是各奔东西了。 冀州的安平可是不比颖川:街道宽阔,房屋也整齐,大的店铺里陈列着许多好东西 。路上的行人,虽然身材更加高大,却都活泼,衣服也很干净。 阿元仍然不紧不慢地驾马,车内阿毅正沉静地安睡。我靠着车壁,间隙看着窗外的 街景。心想这冀州无非因为战事少些,便比故乡的豫州繁华了这许多,因而倘若真能 有那济世的力量,安定这整个中国,将是一件如何的好事呢? 正想着,车身一颤,继而停住。于是吆喝声、骂声、拉扯声都一并传了进来。这时 阿毅醒了,听见嘈杂,便掀开车帘要探看究竟。我于是同她下车去,只见车前横着几匹 马,上坐一些文士模样的,脸上大都有点怒气。近旁一名高大的汉子,兵士模样,正擒 住阿元的衣襟,挥拳要打。 “住手!”阿毅喝了一声。 我吃了一吓,看那汉子也迟疑了,手悬在半空,不动,眼睛却扫向阿毅。阿毅并不 言语,只向他冷冷地一笑,眼光锥子一般,回敬过去,看定了他的脸。那汉子也向她看 了一会,不觉慢慢地松了手。 “阿元,什么事?”我问道。 “差点,差点撞了,”阿元喘着气,似乎心房还在怦怦的跳动。待到略定了神,再 又说道:“少爷你看吧,这是丁字的路口,我往前赶车,他们的马却从左边过来,又 快……” “你还有理了?”那汉子吼了一声,刚放下的手又举起来了。 “他若说错了,你便讲明那里错了;他若说得没错,你为什么打他呢?”我说道。 刚说完,有一个高利的声音立刻跟上来,说道: “哈,还要论理!那就论吧。只是 若然这样,阁下怕也占不到什么先手。” 这是骑马的文士们当中的一位,脸白而瘦,身材略有发福,眼球白多黑少,看人总 象在渺视。见我望着他,便又说道:“鄙人几位是袁公急召去议事的,如今却险些被阁 下的马车撞了;没有伤人,这是万幸,然而时间却被误了。阁下觉得这如何的好呢?” “在下倒觉得,诸位立刻动身去见袁公的好;倘若要等到教训了我们才走,恐怕时 间便被误得更多了。” “你……”他怒了。 “听阁下的口音,是颖川人士?”这时候有人插话,是旁边一位黑衣的,很有神 采,拍马上来,横在我的面前。 “是的,在下是颖川阳翟人。”我说道。 “莫非是郭嘉,郭奉孝?” “正是。” 他便现出惊喜的神色,立即跳下马来,说道:“在下辛评,辛毗正是内弟。我一早 就听他说起你了!”继而又转身,对那眼球白多黑少的说道:“子远,这正是误会了。这 位是郭奉孝,佐治刚从颖川请来的。” “那么你正好跟他叙叙旧,”那人说道:“我们却要立刻走,否则‘恐怕时间便被 误得更多了’!” 他刻意将后一句话读作重音,显出鄙薄的腔调来。 辛评倒是沉静,只一笑,冲他拱了拱手。他也便不再多说,带着余下的人往前去 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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