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踱过庭院,渐渐听到琴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还有一些弥散在空中的谈谈的檀香。那
声音大概是《广陵散》,沉郁,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起来。越过四围的高墙向外望,能见 的只是远处水墨色的起伏的连山,没有天灾和人祸的痕迹。这便使我忽然有些恍惚,不清 楚自己到底身处何处了。 “抚琴的是杜夔,杜公良,”文若说:“他可是了不得的,丝竹八音无所不能。本来 是雅乐郎,刚刚称病返乡。他从前在仲豫兄这里求教过,否则是真不好请来的。” 这话把我从恍惚中引出来,不知觉已经进了屋。先是见到一位文静清朗的青年在抚琴 ,神情十分专注,料想便是杜夔了。旁边散落地坐着三个,有胖有瘦,年龄也并不相仿, 都悉心地听,见文若领着我进来,便轻轻点头算是施礼,之后又重新沉浸在那琴声中了。 文若抬手作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回了原来的坐席。我于是也取了席垫,挨着边上一个瘦而 矍铄的坐下,听琴,忽而发现不远的案边还坐着一个,正入神地写字,左手牵着袖子。 《广陵散》弹完,杜公良便把那琴放到席垫上,欠身去端面前的茶杯。席地坐着的便 赞叹那琴声,一面起身去看写字。文若便来领我过去,说:“那是孔明兄,胡昭,行书的 大家。‘胡肥钟瘦’你应该知道的?‘胡’就是他。‘钟’是钟繇,也是仲豫兄的弟子, 现在当了尚书仆射,人在洛阳,因此也少来了。” “喝,可不要背地里说元常的长短,”那个瘦而矍铄的,正在看字,听见了,便笑着 转过头,说:“文若马上举了孝廉,也就不会来了。” 文若便也笑了笑,说:“怎么老是不放过我呢?”一面对我说:“这是戏志才,常仗 着天分奚落我们。可要小心,别让他教了你。” “这倒是谁奚落谁呢?”戏志才说着,一面向我拱拱手,说:“阁下是来求教荀仲豫 的吧?” “是的。我是郭嘉。”我也拱一拱手。 “刚才听琴,我坐在你旁边的。你记得么?” “记得。你不断地动。” “喝,你很有意思。”戏志才便笑了,抬一抬手说:“我们外边谈话,不在这里扰了 孔明兄写字。” “志才,”写字的便停了笔,笑着说:“怎么换奚落我了?” “志才,你总是觉得看字乏味的,我们知道,不用找这样堂皇的托词。”旁边看字的 一个极端正并整洁的,也笑着说道。 围着的人便都笑了,连那一旁静静喝茶的杜公良。 “喝,你们这是结了党了?”戏志才也笑了,一面对我说:“这么看来我是不得不出 去的,在这里就免不了被他们讥诮了。” “我们一道吧。”我说,心想这人的率性是委实可爱的。 于是跟文若他们拱手,然后出到庭院。志才便说:“我向来不喜欢席地的坐姿,太累 ,因而刚才也忍不住一直动。”——原来他还记得我刚才的那句话。 “我也是不喜欢的。跪得腿不住的疼,”我想到‘跪’,立即忆起在书塾的两次经历 ,于是话便说的有些咬牙切齿了:“礼数的繁杂,是真让人受累,于人的交通却是没有多 少用处的。温伯雪子说,‘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当初看到,觉得正是 说了在我意中而未曾想到的话。” “喝,说得对!”他便高兴了,旋即又屏住笑,说:“可是,在长文面前,是需要循 规蹈矩的。长文他——就是刚才说我找托词的,陈群,陈长文——他极正派,也率直,见 了不端正的便一定要指出来。” “那我今后只得请教你,”我觉得他那表情着实有趣,便笑了出来,说:“我一直很 散漫,如果请教长文,恐怕会时常惹他生气了。” “经学的东西,长文比我强,”志才说:“听琴的时候,还有个胖些的,不知道你有 没有留意。那是郑浑,郑文公。他十分忠厚,又有才华。你到可以多多请教他。孔明兄是 我们的前辈,不过现在是专注书法,所以不常来。其实我们当中,文若最强。可惜他在这 里待不长久。” “待不长久是什么意思呢?要举孝廉么?”我问。 “对的。我总是对所有人说,文若马上就会举孝廉的。他听得多了反而不觉的我烦, ”他笑了笑,说:“其实他的才华远不止于此的。” 这时候,又有人把那红铜的兽环拍得当当的响。先前那下人便开门出去,片刻,迎进 来一位神采飞扬的青年,远远地便说:“志才,你果然在这里。害我白白去趟你家!” 志才便说:“去我家干什么?是为了那题么?” “是啊是啊,我没有想出来,所以来问你呢。这位……?”他走过来。 “新结识的朋友,叫做郭嘉,”志才又转向我说:“这是辛毗,辛佐治,也是荀仲豫 的弟子。” 我们便相互施礼。 “快说快说。”辛佐治着急道。 “是什么样的题目呢?”我问。 志才便说:“正好,也考考你吧。这题说起来也算是不务正业,难得佐治还这么费心 的。好好好,佐治你不要急,我现在说吧:黑、白两军,各五百人。城池一座。假使两军 同时攻城,便各损失五百金;一军攻而一军弃,攻方便得五百金,对方不得,不失;两军 弃,便都无得失了。两军同时决定攻或者弃,并且不能互通讯信……” 我心想,若是白方攻呢,黑方攻便损五百金,弃则不损,因而应当弃;若白方弃呢, 黑方攻便得五百金,弃便不得,因而应当攻;反过来也这样了。于是便说:“这么一来, 黑白两军到不知会有什么决定了。” “是啊是啊。但,若果给你一千金,没有兵丁,要你使白方攻城,黑方弃城呢?” “也不能用金买兵丁救援。”佐治补充说。 这时候,公良要走,文若便送他出门。折回来的时候,见我们三个聚在这里,也凑过 来,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佐治便把原委,连同那题,一并告诉文若。志才便对我说:“想出来了么?” “有了些想法。不过,我所作的,黑白军都能知道么?” “喝,这么说快出来了,”志才说:“都知道的。” 佐治和文若听志才说“快出来了”,于是都静下来,听我说。我便感觉一些激动,从 一个浓缩的小点散开去,慢慢弥散在了全部的血液中间。 “那么,”我把那激动压下去,压下去,一边说:“那么,我便发个文,说白方如果 攻城,便给他一千金。” “果然是出来了!”志才拍手道。 “是这样……!”文若想了想,说。 “这么来,若黑军攻城呢,白军攻便得五百金,不攻便不得,因而白军会攻;若黑军 弃城呢,白军当然更是要攻的。那么,白军必定是要攻了。如此一来,黑军攻便损五百金 ,弃便不损,因而会弃。” “那是……”佐治想着,说:“你说得对。这便是不战而胜吧。” “不简单。”文若说。 “不简单。”志才也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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