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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习十三经,花去我整整五年,但我以为这是值得的。古人的想法,虽然也很有一些
为我所不赞同,但一些精妙的论断却让我常常反复玩味以至夜不能寐。 然而,最终习完,又感到有些怅然,怕从此再难找到好书看了。后来忆起父亲的藏书 中有一套《孙子》,讲的是兵法。虽然我体弱,恐怕拿不动剑,也不喜打斗,但想来兵法 也是人法,于是便找来看了。这书篇幅不似十三经的庞大,只上、中、下三卷,共十三篇 ,言辞十分简练,却句句值得推敲,让我颇喜欢,同时也惭愧自己太过骄傲,竟认为熟悉 十三经便了不得了。 正看到下卷的《九地篇》时,阿福拿来一本书,悄悄给我,说:“这个你看看吧,很 有意思。但别让先生知道。” 我看那书,原来是《太平要术》的抄本,忽然想起最近“太平道”在颍川很是流行, 便问阿福:“太平道的事,你知道多少?” 阿福说:“我单知道它起初是在冀州的巨鹿,似乎十年前才有的,现在许多州都很兴 盛。据说是劝人为善、给人治病的教门。” 我想,劝人为善的教门很多,何以单单“太平道”在各州都盛行起来?同时又想起有 一首民谣,近年来流传很广,是“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 吏不必可畏,小民 从来不可轻 ”,于是对阿福说:“这个太平道,怕不只是这样的。” 阿福说:“也许吧,但这书到真是好书。只是先生看见,恐怕会责骂我们不务正事。 ” 我想,这书是太平道的书,而这太平道怕是有反心的,极可能生出什么事端,便对阿 福说:“你说的好书,我一定会看。但不要再让旁人看这书了。”我这么说,到并非单单 怕有人告发,更多是怕有人受到牵连。阿福虽然只是11岁的少年,但也明晰事理,于是面 色严肃地答应我。 之后,我便把看《孙子》的时间划出一些给了《太平要术》。诚如阿福所说,这确是 本好书。虽然语言质朴,但很多是真正出自民心的。这几年来,每每回家,路上都能遇到 的冻饿将死的流民。阳翟是颍川的郡首,还算富庶,尚且如此,何况其他郡县呢?难怪《 太平要术》要说,富户“积财亿万,不肯救穷周急,使人饥寒而死,罪不除也”,“与天 为怨,与地为咎,与人为大仇,百神憎之”,这便是言为心声了。如此一来,我更加确信 太平道会策划事端了。 果然,刚一转年便真的出了事。先是听到有人传说“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接着洛 阳便大肆搜捕太平道教众,杀了一千多人;随后,便是头裹黄巾的所谓“黄巾贼”揭竿而 起了。 那天清晨,我们一干少年刚进书舍准备晨读,却被先生唤到堂屋那块“天地君亲师” 的牌位前面。 “都给我跪下!”先生说。 于是一个个都听话地跪下,然后听先生教训说,现在黄巾贼造反,国难当头了,我们 这一跪便算是赴国难。之后先生便痛哭起来。旁边几个年幼的孩子,尚不明白事理,但看 见先生哭,便也吓得一起哭开了,场面极其壮烈。然而于我,却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必要。 纵然是我们在这里跪上一年,膝盖生了根,长在地上了,也至多是给人间添一点奇景,于 时局却并没有任何意义。 二月的地表十分冻并且硬,跪了一个上午,我们十来个少年,都感觉膝盖已经脱离身 体而与地面接了亲。到了晌午,先生看我们个个痛苦不堪的模样,便心软,说,你们回去 吃饭吧。于是又一个个歪歪斜斜地挣扎着站起来,蹒跚地出去,留下先生一人还坐在里面 。 吃过饭,阿福过来说:“先生年纪大了,这样怕坏了身体。我们去劝他用饭吧。况且 先生这样,我们只怕下午还要接着跪的。” 我知道先生的气节,决不会经我们一劝便屈服吃饭,但拗不过阿福,便也去了。阿福 看见先生坐在那里独自垂泪,便说:“先生还是吃一点东西吧。” 先生摆手说:“国难当头,老夫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 我知道这样劝不了先生,便决心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反而干脆一些,便说:“先生 ,何谓国难呢?” 先生听了便有些恼,说:“混账东西!早上我是白白教训了!黄巾贼造反,这便是国 难!” 我说:“《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从前民不聊生算不得国难 ,连年灾荒算不得国难,如今流民们揭竿而起却算国难了?” “混账!混账!混账!”先生一边捶着座子一边喊道。 阿福连忙拉我跪下,说:“先生,郭嘉跪了一上午,怕是着凉发了烧,才说这些胡话 。先生不要生气!” 先生用手支住头,许久才平静下来。我心想,自己并没有说错什么,受先生责罚也不 后悔。只是连累阿福一并跪着,让我有些不安。 不过先生没有动用戒尺,而是说:“郭嘉,你走吧。为师教不了你了。” 熟习了十三经,我便动过离开这书塾的念头。因而先生这么说,我也不觉的慌张。只 是想到这五年来受了先生的师恩,临走时候却惹他动气,着实有些不忍。我便说:“这几 年要不是先生,郭嘉还只是个懵懂少年。” 先生摆摆手说:“你有你的造化。荀家是颍川的经史大家,你若要继续研习,可以向 他们请教。回去吧。” 我便对先生拜了一拜,转身去收拾东西。正要上路的时候,阿福追来,说:“先生让 我送你一程。” “那么先生呢?”我问。 阿福说:“先生还坐在那里,但让我们下午自己研习,不必再跪了。” 我想,先生能如此让步,后来的事情我也就不必担心了,于是稍稍舒了一口气。阿福 苦笑一下,说:“只怪我,不该给你看《太平要术》,让你读坏脑子了。” 我便也笑了,说:“我该谢你,那可是本好书。先生让我走,也并非因为我读坏了脑 子。” 阿福叹口气,说:“先生果然还是怕屈就了你。” 我说:“不出一年,先生也会‘赶’你走的。” 阿福摇摇头:“你难道不觉得,这半年来我已经没什么长进了?” 是啊,我确实有所察觉。但自觉这种事情,不好多问,如果对方愿意,是会主动说出 缘由的;否则,问了反而让人尴尬。 “我迷上了剑术,书塾也不准备多读下去了,”阿福说:“我的家境比不得你,以后 怕是不能再继续求学了。而现在天下大乱,学点剑术到可以防身用。” 我心里不禁一阵惋惜。但想一想,这只是一个十二岁少年的决定,以后还有可能再改 变的。于是说:“阿福,我们同窗五年多,我自觉还算了解你。以你,断不会真正弃文的 。” 阿福苦笑说:“是么?” 我说:“你别怪我自己拿不动剑就说剑的不好。剑是用来杀人的,用得好了,可以攻 城,再好一些,可以灭国。这些是破。而我知道,你我都是志在兼济苍生的,这便是立。 破不难,难在立。天下并不少破,但从来缺立。而立,剑里面是没有的。书里才有。” 阿福有些震惊,仔细端详我一阵,才说:“我的命术我猜不透,但你,万不要放弃志 向、忘了这个立字。” 到了石板桥,我便对阿福说:“你回去吧。后面的路我独自走就好了。” 阿福点头,跟我道别。 我向来不十分喜欢依依不舍的场面,觉得只要心中记得彼此,道别便并不是一件惆怅 的事,绝不需要号啕大哭的。阿福与我也十分默契,只说一句“保重”,并不多别的话。 我们拱一拱手,便彼此转身走各自的前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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